谁有这么大胆子

作品:《穿回大秦

    彬县大狱后门,乘夜被押上囚车的盗贼身材瘦小,年纪很轻,黑布蒙着头脸晕在车笼内。


    两匹快马驾着一辆囚车,在漆黑的大路上疾驰。


    车士大臂扬扬,鞭声不止。


    私门武士负剑相从,一路直奔咸阳。


    长阳君嬴倓在府中夜不能寐,子时将近,亲信家臣步履匆忙奔入内室,送回彬县的消息,“家主,事情办妥了。”


    嬴倓大喜过望,“果真!”


    “彬县大狱中日前捕得一盗,案子已经结了,案犯原本明日一早就要押去骊山服刑,虽然年长几岁,却是目下几个大狱中,身形相貌最符合的犯人了。”


    嬴倓心中不安,“知晓何方人士?”


    “楚国皋城人。”


    “楚人?”嬴倓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了两趟,“何以在秦国为盗?”


    家臣依照彬县送来的案卷详情,禀明此人来历。


    嬴倓听罢大惊,“竟是窃走隋侯珠的大盗?”


    “此人声称,他也是不久前从另外一个楚人身上窃得的,原本只是见财起意,并不知那宝珠便是隋侯珠。”


    “也就是说这盗贼之前还有盗贼?”


    家臣说出自己的判断,“隋侯珠遗失多年,中间几易其手也不无可能。”


    嬴倓慨叹宝珠命途多舛,方自这盗贼手中寻回,搁在相府还未暖热,眨眼又被人盗走。


    既如此,他也稍稍定了心,盗取宝珠罪大恶极,这盗贼虽不至死,但死有余辜。


    “中间可都打点好了么?万不能出什么纰漏啊。”


    “家主放心,彬县尉是嬴咎的远房亲戚,咱们自己人,这囚犯也非秦人,户籍上没有记录,案卷目下也尚未移交国狱。”


    “国狱那边呢?”


    “监卒已经打点好,天亮提取犯人之时,会配合嬴咎他们把人换出来。”


    听起来一切还算妥当,嬴倓不知为何,心底仍旧惴惴,不是为他那个荒唐的女儿,而是**少君大费周折要保住一个弑杀生父的疯子,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慌乱过头,向李斯问计之时,他忽略了一件大事。


    少君虽然年少,却不应以少年视之,此事无论有没有人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显然对方已经知晓两次遇险,幕后是何人所使。


    不管他再如何喊冤,嬴春是他的女儿,将闾是他的外孙,若说此事与他没有半天干系,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


    少君虽承诺前事一笔勾销,可这终究是已经扎进去的一根刺,来日太子即位国君,那就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啊。


    风吹动床前的帘帐,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没有点灯,门前拓着一缕窄窄的月光。


    秦栘的手贴在紧阖的殿门上,他想把门推开,出去走一走,却终于没有推开。


    他光着脚回到床前,想掀开帘帐躺进去,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章平坐在那栋大屋的旧床上,像往常一样靠在床头等着他过去。


    屋里暗得很,他高兴地走上去,却惊恐地发现靠在床头的只有一半人,另一半不知何处去了,腑内肝肠鲜血流了满床。


    在秦国,腰斩犯人用得是斧钺,因为铁器尚未普及,青铜质地又软,欠了些许锋利,只有斧钺这等重器才能确保足够的力度,把一个活人拦腰斩成两截。


    又因为那些维持生命的主要器官都集中在上半身,所以被腰斩的犯人不会立刻死亡,还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神志清醒,有的囚犯甚至要熬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断气。


    他总是不停地在想,若长阳君那里出了纰漏,会是怎样的后果。


    窗前的风吹干他额头上的冷汗,他呆呆站在寝殿中央,头顶高高的殿宇在静悄悄地坠落,脚下坚实的地面在缓缓抬升,窗门柱墙从四面不约而同在向着他靠拢逼近,缩合挤压。


    他太害怕了,他不想赌了,他想现在就去秦王的寝殿把君父叫醒,向那个有权力决定任何人命运的,至高无上的君王,求一道赦免的诏令。


    会有结果么?


    会,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


    寂静的章台宫南苑,宫苑的主人同样也难以入眠,两只迷路的萤火虫曳着黄绿色的幽光飞进了寝殿,落在轻薄的纱帐上,变成两个忽明忽暗的光圈在帐顶盘旋。


    秦国太子开得好头,他这宫苑已经成了不用说一声,任谁想来就来的地方。


    殿内还残留着草药熏蒸过的刺鼻气味,床榻周围也挂上了碍事的纱帱。


    今夜没有蚊虫了,尽管蚊虫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至今日,他方才对那个君上选中的孩子刮目相看,不是因为太子那些关切示好的举动,而是因为他分得清是非对错,也能明白并坚持大秦的储君应有的立场。


    他最怕看见的便是太子不分轻重,出于一份微不足道的情谊,跑去君上面前替章家仲子求情。


    好在,他并没有。


    从事发到现在,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探望不该探望的人。


    尽管许多时候,依旧还是很蠢,但卫无疾相信,只要他能保持这份清醒和理智,来日定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国君。


    他抬手摸到床头的瓶瓶罐罐,睡前已经看过,有治蚊虫叮咬的,有止痛疗伤的,还有治头疼脑热的。


    他领了这份情,想了一夜,自己能为对方做点什么。


    烦人,真是烦人,娃子太烦人了。


    天微微亮,卫无疾穿戴整齐,拿好佩剑,带着两个当值的黑鹰锐士大步走出宫门。


    他暂时还想不出该为太子做什么,但他可以替章家仲郎收尸。


    腰斩是折磨人的酷刑,叫那竖子少受点活罪,应当也能算作他对太子的报答。


    天将明未明,路上还没有什么人,市坊中只有寥寥几家铺子刚刚升起招幌。


    景卬从没起过这么早,糟心的阿翁昨夜照例睡在官署,好在阿姆已经回家,有女主人坐镇,家仆不敢再像往常那样偷懒赖床,厨屋里老早就煮好了豆面糊糊,炕上饼子。


    他叫烧火的婆子帮忙盛了一瓮豆糊,又拿了两个饼子装筐,便匆匆出了家门。


    章平从内史署被送进国狱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小子死定了。


    起先桓睢脑子发热说要救他,他还极力反对,觉得这几个人疯了。


    但当桓睢他们带回消息,说少君不同意,也不打算救章家那小子时,不知为何,他心里反倒更加不是滋味。


    原本他们连计划都想好了,官署不同于国狱,守卫没有那么多,防范也不如国狱森严,况且还有他这个内史的亲儿子。


    计划中,他负责偷阿翁的手令,蒙毅王离伪装成押运囚犯的监卒前去领人,桓睢驾车在外接应,合力把人从官署中弄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但扶苏一句话,仅有的时机也错失了,章平被押入国狱,插翅难飞,只剩等死。


    他跟这小子其实没有交情,准确地说连认识也谈不上,只是在内史署的牢房中见过他两回。


    但他总是忍不住想,明明有机会,扶苏为何不救他。想得多了,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


    若有一天,是景卬犯了过错,虽然他肯定不会犯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少君是不是也会这样扔下他不管,转脸就像个陌生人一样,连再看他一眼也不愿。


    尽管理智上他知道少君这么做是对的,但感情上还是禁不住会有一丝失望与苦闷。


    再过一会儿,那小子就要**,被押到刑场上,当众脱光上衣,给人用一柄巨斧活生生切成两段。


    会很疼吧,想想就可怕。


    章家没有什么人了,少府身亡,家仆四散,长子章邯外出还不知何时归来,这几日除了那个叫章适的,几乎没有别人来看他。


    哦,听监卒说,宫里那个姓夏的医官来过两趟,好像前段时间那小子受伤,扶苏就是请他来给医治的。


    景卬觉得自己难得发一回善心,听说国狱里伙食不好,要死的人临刑前得吃顿饱饭,否则会变成饿死鬼。


    他家里的伙食虽然也不怎么样,应比国狱要强一点点吧。


    厚重的石墙又高又阔,砖石间连一丝缝隙也看不见,高耸的木栅门两侧有雄武的士兵荷戟职守。


    景卬不打算进去了,进出记名,还要被黑脸卫兵讯问半天,麻烦**。


    他预备唤一个监卒,把饭食送进去,替自己的好友尽了这份心便是了。


    谁知他刚要往大门走去,却猝不及防被身后来人粗鲁地拽到了一堵废墙后。


    他扭头看见王离,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少年揪着他,“你呢?大早上怎么在这儿?”


    景卬提提手里的筐子,“反正也不救了,救也救不成了,我意思意思送一顿吃的吧。”


    王离皱着眉,“先别过去,看看再说。”


    景卬一脸不解,“什么看看再说,看什么呀?”


    王离没有说话,腰斩那场面,他儿时有幸见过一回,终身不想再看了,所以刑场他肯定是不去了。


    这么早过来,也是念在相识一场,想提前送一程,但他没有想到,他在附近发现了一辆可疑的囚车。


    那辆囚车还有押送囚车的武士都藏一座破棚底下,就在前面路口,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景卬观他神色,猜到了一些,不觉变了脸色,“你们几个不会背着我搞什么吧?”


    王离没吭声,他现在担心扶苏在背着他们搞什么,当然与他无关更好,他也只是担心,所以要看看再说。


    两人猫在废墙后等了一会儿,约莫是时辰到了,木栅门被人从内打开,一辆囚车缓缓从门道中驶出来。


    景卬一眼就看见车笼中的人,正要招呼王离,蹲在身边的黑脸少年却捂住了他的嘴。


    王离看得清楚,囚车越去越远,果不其然在经过那个路口之际,和冲出来的另外一辆一模一样的囚车迎头撞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动了国狱周围的卫兵,等卫兵赶过去查看之时,歪倒的囚车已经被队伍中押运囚徒的监卒各自扶正了。


    卫兵上去进行了一番查验,核对双方押送的囚犯与各自的手续,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于是便指挥堵在路上的两辆车彼此让开道路,莫阻在途中。


    废墙后两少年眼看着两路人若无其事在道路上分开,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王离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不,他的确什么也没看见,离得太远了。


    景卬艰难地把脸上那只汗津津的大手扒拉下来,“出什么事了?”


    王离张口,没来得及说话,又不自觉摇头,“好像也没什么事。”他远远望着两辆囚车行进的方向,其中一辆他知道,要去的是西市,那是处决**犯的地方,而另一辆似是要往城外去,他抓住身边的伙伴,“我们去刑场!”


    景卬白了脸,“你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去!”


    今日要处决死囚,西市早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章适挤在人群中哀哭不止,他是来给家里少主人收尸的,邯还没回来,家主停在家中也无法下葬,如今他又要来给仲郎收尸。


    仆人越想越伤心,几乎要哭晕过去了。


    人群在卫兵的呼和声中艰难散开一条小路,两个监卒一左一右将被蒙住双眼的死囚架上刑场,斧钺齐备。


    章适哭得太狠,已哭得两眼发黑,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上来,往那死囚身上定睛一瞧,不觉呼吸一窒。


    尽管那囚犯头发被打散,布带封了口,眼也给蒙住,戴着**脚镣,浑身污秽不堪,但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儿,他还是一眼就分辨出,怎么好像……不是仲郎?


    卫无疾抱剑立在人群外,行刑的场面一如既往凶残而热闹,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尖叫,已经完全盖过了刑场上受刑之人的哀嚎。


    他远远望着斧钺归位,知晓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便忍着刺耳的嚎叫声,挤开人群走上去,打算补上一剑将人当场了结,免他多受苦楚。


    死囚没有断气,或可说还很精神,拖着已与下肢分离的上半身,哭嚎着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开口竟作楚声。


    他心头剧震,立刻矮下身去一把抓住那颗蓬乱的头颅,在看清囚犯容貌的那一刻,陡然变了脸色。


    “大秦锐士何在!”


    隐在人群中的下属立刻应声而来,“令主!”


    黑色衣裾曳过脚下深红色的血泊,不寿剑杀气腾腾在鞘中挣鸣,“封锁国狱,严查咸阳城四门进出车辆与人员,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