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道
作品:《穿回大秦》 李斯与家僮一道迎出来,左邻右舍冒个头,又见怪不怪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闾里过客指指点点,都在猜测这家与人结了哪般冤仇。
.主仆立在门楣下,照例垂眉耷眼,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听来人骂了一刻钟。
直到上大夫口舌用尽,再想不出半个词来,主人才施施然上前将人请进院子,“上大夫累了吧,进来喝口水。”
来客绷着脸,装模作样气势汹汹,“我还要来骂你的,这事儿没完!”
“何事啊?”李斯装糊涂。
“半年没听我骂你,散布谣言,到处污蔑我的事,客卿这就忘了?”
李斯回了一句嘴,“梁之大盗,还不让人说了?”
姚贾当场跳脚,“李斯!”
李斯适可而止,笑着把住来人的手臂,“好了,好了,李斯之过,置酒三杯向上大夫赔罪可好?”
姚贾冷哼一声,“你当我是来吃酒的?我今日可是来落井下石看你笑话的。”
“哦?”李斯颇有兴致,“上大夫快说一说,正百无聊赖,叫斯也一同笑一笑。”
姚贾嫌屋里憋闷,不肯进去,自顾自往院中阴凉下,寻一张竹席坐了,“你呀,不如早做打算,我看你这个君王宠臣,离失宠之日不远了。”
主人用宽大的袖子扫去席上的草叶,在他对面屈身落座,“上大夫何出此言,李斯不是早就失宠了么?”
姚贾微微一愣,半年前秦王遣李斯去泾水河渠,他就觉得奇怪,但河渠通水乃国之大事,君上一直很重视,勉强也能说是委以重任,如今河渠事毕,君上将人召回咸阳,这么些日子了,却一次未肯宣见。
从前遇事不决问李斯,如今烦难之事一件接着一件,秦王却宁肯自己对着奏疏发愁,倒把谋臣扔在家中无所事事。
姚贾眼中含着一丝不解,“你做了什么龌龊之事,惹秦王着恼?”
李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盗贼才做龌龊之事。”
姚贾恼恨是真恼恨,感激也是真感激。
当初他在赵国费尽周折才得见赵王,凭借口舌之利得了一官半职,也勉强算在赵国站住了脚。
不久赵王偃便命他出使韩、魏、楚,游说邻国出兵,合纵攻秦,其时车马雄壮,精兵扈从,何等威风。
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监门的宿命,就要有一番作为了,邯郸的秦间却在此时于赵都大肆宣扬他在魏国的旧事,还暗中驱使谗臣在赵王面前构陷于他,害得他失了赵王的信任,还被赵国驱逐,此事他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然而就在他名声尽毁,灰头土脸离开赵国,茫然不知所之之时,他见到了国尉缭,一同从马车上下来的还有当时秦国的客卿李斯。
他家世代在大梁做监门,他自然认得魏缭,二人也无一字隐瞒,当面告诉他,他被赵国驱逐,乃是秦国的离间之计。
魏缭知他才能,转告客卿李斯,李斯为秦王纳才,将他“梁之大盗”在赵国宣扬得人尽皆知,还重金役使赵国的谗臣在赵王面前中伤他。
李斯这个卑鄙小人坏事做尽,还有脸请他入秦。
他见辱于人,本不该来,但出身微贱的人,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梁之大盗”在前,“赵之逐臣”在后,退路断绝,便是回去再做监门也不可得了。
姚贾有今天,半生荣辱全拜这位秦王宠臣所赐。
“昨晚我去见秦君,遇见了太子,你猜,君上叫太子读谁的书?”
李斯接过家僮换好的茶水,“谁的?”
“你师弟,公子非。”
李斯亲手给他把茶水奉上,“难怪上大夫如此高兴。”
姚贾也不客气,接过凉茶一饮而尽,“我在外头尽听传言,说君上要罢免秦相,废黜太子,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结果虚惊一场。长公子小小年纪,君上便迫不及待教他学这帝王之道,哪里是要废太子,分明是对少君寄予厚望。”
李斯点头,“是好事。”
姚贾不解地望着他,“我不明白,故来问你,你明白么?”
“明白什么?”
“荀卿之学,你李斯是集大成者,你在秦国十年,论帝王之道,谁能及你。韩非的文章虽然漂亮,可韩国有他说话的地方么,内政外交他又了解多少?文章再好,不过纸上谈兵尔。君上若真想太子有所学,太子师,你李斯是不二人选,君上为何放着好好的大活人不用,却叫长公子闷头去读那些死物?”
“上大夫高看我了,论学养,非远在我之上。”
姚贾不爱跟他扯那些虚头巴脑的,“笑话,秦国太子要什么学养,外能威服天下,内能驾驭群臣,这是干背书能背出来的么?”
李斯笑叹,“背背……也无坏处。”
姚贾急了,“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师弟韩非,天天在家无事可做,就知道闷头写书,整整二十卷,秦王叫少君一字不落全背下来,这要全背下来还不累**,是人干得事么?”
李斯友情提示,“上大夫大可向君上谏言。”
姚贾垮下脸,“我向君上谏言不叫太子向学?秦王怕不是要以为我是他国细作!”
“那你同我说又有何用。”
“你不一样啊,你可是李斯。”
李斯无奈地岔开话题,“晌午了,留下用饭么?”
姚贾赶忙起身,“我可不吃你家的饭,你这造谣陷害我的小人,你已回了咸阳,我也回了咸阳,得空我还要来骂你的!”
“哈哈,好,我等着上大夫。”
“等着吧,哼!”
李斯将人送出里门,目送同僚远去,他的记性不太好,已经从秦王政十二年,反省到庄襄王三年,他是做过许多过分的事情,但如姚贾所说,他仍是没能想起来,竟是哪件龌龊之事,令他的君王如此着恼。
章台宫东殿北向的那面墙上,张挂着一副囊括天下的山川舆图。
一片孤独的影子在那副图前短暂停留,又迈开脚步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遇事不决问李斯,愤怒的君王试图戒掉这危险的习惯,甚至不止一次想说服自己杀了他,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总会不由自主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李斯,十余年中……不,是他一生之中,也是在这里,他与那个他引为恩师,视为知己,倚为肱骨的人,在此秉烛夜话,在此畅言古今,在此谋划天下。
若他不曾目睹身后的阴谋背叛,这将是他一生最值得铭记与追怀的过往。
该杀了他!
以哪般罪名?
用何种方式?
年轻的君王没能在这里找到答案,推开殿门,走了出去,目光坚决,步伐沉稳,与来时别无二致。
唯独那片岿然如故的身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原来秦王嬴政是这般的优柔寡断。
秦栘早上离开六英宫之后,便回去寝殿安安静静背了一天的书,瞄见便宜爹心事重重地出去,又脸色难看地回来。
他真不信爸爸会有什么事情,能比他更烦,思来想去只能推测天热上火,可能是便秘,毕竟满脸都写着这俩字。
傍晚时分,子向提着微薄的行囊出现在寝殿外,身上披着燃烧的霞光,金芒将那身沉重的黑袍也染得鲜亮,他模样出挑,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
秦栘高兴地走出去,却望见魏乙黑着脸站在一旁,从没见老侍丞如此生气。
他没来及招呼子向,先奔到老侍丞身边,“魏乙怎么了,如此不高兴。”
老侍丞难受坏了,“太后给少君派了人,往后用不着老奴服侍少君了。”
秦栘不解地将目光投向从甘泉宫过来的人,子向体贴地开口解释,“章台宫事务繁多,侍丞一人照料君上与太子,太后怕侍丞分身乏术,特叫子向过来为侍丞分担一二,往后随侍少君。”
老侍丞听了这话,更生气了,君上与少君都没说他服侍得不好,太后可真是好管闲事呀!
秦栘也着实没想到太后会把子向派来,但眼下不是细问的时候,得先把魏乙这口气顺下去,否则不是老侍丞想不开,自己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就是子向日后受人刁难,留在章台也不得安生。
他吩咐子向,“你先把行李放一放。”
“诺。”子向轻声应诺,体贴退下。
秦栘挽着闷闷不乐的老侍丞来到席上坐下,“魏乙以后不管我啦?”
老侍丞咕哝一句,“少君往后都有人伺候了。”
秦栘挨着老侍丞,屁股朝对方挪近了些,压低嗓音悄声说,“子向他不会伺候人,他笨死啦。”
老侍丞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秦栘接着道,“子向他会武,身手很厉害,本来是太后自己的护卫,祖母怜爱我,所以特别把子向派来保护我。”
“是这样么。”老侍丞委屈地瘪着嘴,眼里显出一点惊奇。
“嗯,雍城回来的路上就是子向沿途护送,那天有二十几个刺客,若不是子向保护我,我就被刺客扎成肉串了。”
“什……什么扎成肉串,说得如此吓人。”
“是真的,魏乙不知,他们有刀剑,还有□□,许多卫兵措手不及,当时就****。”
老侍丞听得心惊肉跳,想起方才态度轻慢,失礼于人,竟忽然愧疚起来,“这么说,他可是救了少君的性命呀!”
秦栘点头,“是呀,那时太后还在雍城,子向和雍城的那些卫士将我送到咸阳便回去了,我当时吓坏了,回来也忘了对阿翁讲,这般功劳应有赏赐,怪我疏忽了。”
老侍丞满脸不安,急忙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
秦栘没把人叫住,眼瞧着对方火烧眉毛一般,迈着疾步走远了。
子向再过来时,天已擦黑,里里外外侍人都在忙着掌灯。
他人勤快,见状便要上去帮忙,秦栘把他叫住,让他不要助长歪风邪气,刺激秦宫内卷,抢着干别人的活,让别人无活可干。
子向听命放下灯烛,又走上来替他整理书案上翻乱的简册。
直到殿内的侍人忙完都出去了,对方才好奇地问起,“少君同老侍丞说什么了?”
秦栘没顾得上应声,嘴里还在唔哩哇啦背一段他没读懂的古文,这可比背台词难多了。
原本打算这段背完再聊天,却忽觉两道绵里藏针,温柔幽怨的目光落在他脑门上,盯得他背上汗**倒数,他连忙抬起头,“怎么了?”
恃宠而骄的侍人一点也没有不要打扰他学习的自觉性,反而把他正在背的那卷书拿过去卷好,随手**了身旁的书架上。
秦太子阻止不及,“我书还没有背完,你怎么就给我收起来了,下回接着背,我还能找着么?”
“下臣已问过当值的侍人,少君已背了一天,脑子该累了,要歇歇了,况且这伤还未好,应修养才是,太后嘱我照料少君,若有闪失,子向可担待不起。”
“你不懂,我作业多,好几十大卷呢,我不加班加点,得背到猴年马月呀?”
隔着一条书案,侍人神情郑重地坐在他面前,烛火映着他的眼,眸光好像盈盈的波,“少君赐我一道出宫的令牌,我去杀了这著书的人,叫他废话连篇还要写下来,害得少君苦苦背诵。”
秦栘窒息,“大晚上你跟我讲笑话,啊哈?”
对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少君认为下臣在开玩笑?”
“再吓唬人我让你回甘泉宫了。”
“所以少君能否告诉下臣,方才到底同老侍丞说什么了?”
“为何这么问呢?”
“我来时,侍丞看我横竖不顺眼,不知少君说了什么,现下看我比亲儿子还亲。”
秦栘语气认真,“我对魏乙说,子向救过我的命。”
面前人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哪至于此,少君言过其实了。”
秦栘背了太久的书,脑子闷闷的,他抬手拍了拍,碰到伤口,又吃痛咧嘴,“我说至于此,便是至于此。”
侍人站起来,走到他背后,屈身跪下,两只轻重得宜的手扶住他的头,按上风池、天柱几处大穴,为他舒缓疲劳,“几日不见,少君变得霸道了。”
秦太子想起刚刚是谁语出惊人,“我霸道还能有你霸道么。”祖母事先没同他讲,此事当真意外,“你来我这里,太后那边呢?”
“少君不必担心,甘泉宫这么大,太后还能缺了伺候的人吗?原本太后是叫我与庆盈一同过来的,但庆盈畏惧秦王,无论如何也不愿,哭着稀里哗啦,求太后收回成命。”
秦栘张张口,迟疑地问他,“庆盈畏惧秦王不肯来,子向不畏惧吗?”
“畏惧。”子向松开他的头,小心捧起他放在身侧的那只伤手,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但人都是要死的,若让我选一种死法,子向愿为少君而死。”
秦太子绷着脸,“子向,你变得烦人了。”
美人打算用笑容攻略他,“少君不曾想过,也许下臣原本就是很烦人的。”
“你原本既温柔,又腼腆,还很可爱。”
“少君若是听话,我便依旧是既温柔,又腼腆,还很可爱的。”
秦栘心里想,他现在叫魏乙再唱一回白脸把人撵走,还来得及么?
明日就是第三天了,长阳君……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