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窗外。


    我好像头一回觉得，他肩膀上的那副担子，看得见摸得着了。


    这时候，外面大办公室的声儿好像一下子大了起来。


    我跟陈主任对看了一眼，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


    我拉开门走出去。


    好家伙，刚才那点安静全没了。几个人扎堆在小刘工位那儿，声音压着，但情绪都顶着。


    “我的天……真枪毙啊？”这是采购那边的小王，声音都变了调，手里攥着个U盘。


    他旁边站着的李姐赶紧扯他袖子，“嘘！小点声！嚷嚷什么！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议论的别议论！纪律都忘了？”


    “不是，李姐，这……这电视上都播了……”小王还有点不服，但声儿到底是压下去了，眼神有点慌，正四下瞟着着。


    “我就说之前宏达那边老出幺蛾子……敢情根子在这儿？”


    另一个老资历的老张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以前来开协调会，看着人模狗样的，见人就笑，谁想得到……”


    “判无期！这辈子算折里面了。”有人低声接了一句。


    然后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互相看着，眼神里都有点后怕，有点庆幸，还有点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没往人堆里凑，径直走到自己工位坐下。桌面上还摊着我去培训前没处理完的一摞外协厂送来的资质审核表。


    我伸手把那摞表格拿到面前，拔开笔帽，一份一份开始翻。眼睛盯着纸上的字，耳朵里刮着那边的零星碎语。


    “以后跟外面打交道得更留神了……”


    “谁说不是呢……”


    “赶紧干活吧，别聚着了，让领导看见像什么话。”李姐开始赶人。


    人群慢慢散开，各回各位。但每个人坐下后，都好一会儿没听见熟悉的键盘声，倒是不约而同响起了几声喝水、清嗓子、拉抽屉找东西的动静，刻意地弄出点声响，好像要打破点什么。


    我埋头整理我的文件，把表格按编号排好，一行一行往下对。


    一份，再一份。


    我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扫过我这边，可能因为我刚才被叫进去，可能因为我也算间接经历过一些事。


    但我没抬头，一言不发。


    直到旁边工位的小刘凑过来一点点，声音带着点试探，“琳姐……”


    “嗯？”我没停笔。


    “那个……之前……是不是就……”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我笔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划，“干活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别好奇。”


    她“哦”了一声，缩回去了，挪鼠标的声音特别响。


    我把我核对完的那份表格放到右手边那摞已经处理好的文件上。然后伸手，去拿下一份。


    办公室的门又开了，陈主任走了出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就是眼神比往常更利了点。


    他也没看那群人，径直走到饮水机那儿接水。


    咕咚咕咚的水声特别响。


    接完水，他转过身，没回自己屋，就站在大办公室中间，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包括我，都下意识停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看他。


    “新闻，你们都看到了。”他声音郑重道。


    “看到了，就都记心里。知道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知道咱们干的活儿，头上顶着的是什么天。”


    他目光扫了一圈，没人吱声。


    “该干活干活，该保密保密。嘴上把好门，心里绷紧弦。别一天到晚瞎琢磨，更别出去瞎咧咧。散了吧。”


    他说完，端着杯子又回屋了。门轻轻关上。


    大办公室里彻底没声了。过了好几秒，才响起第一声敲键盘的动静，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我低下头，继续看我手里的表格。下一份正好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个新供应商，南方一家做精密陶瓷的小公司。


    我翻看他们的资质文件，营业执照、专利证书、质量管理体系认证……


    看得比任何时候都仔细。注册资本、成立时间、法人代表变更记录……一个字一个字地过。


    “琳姐。”对面工位的马工探过头，他手里拿着份技术协议草案。


    “帮看一眼这条款，关于知识产权归属和保密责任的，这么写严密不？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哪条？”


    “就这，第十七款第三项。”他指着那行字。


    我顺着看下去，是关于核心工艺参数保密期限的约定。


    “‘自合同终止之日起十年内’……”我念出声，“一般这种核心的，我们都是要求永久保密。十年，不够。”


    “是吧！我也觉得！”马工一拍大腿，“我这就改过来。现在这节骨眼，真是半点不能马虎。”他拿回文件，嘟囔着。


    “好家伙，以前觉得这些都是走个形式，现在一看，字字千斤重啊。”


    我没接话，只是把目光重新放回自己的审核表上。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那家供应商的股东构成，一个念头闪过，拿起电话，按了个短号。


    “档案室吗？我技术支援中心孙琳。麻烦帮我调一下‘鑫泰精密陶瓷’的背景关联企业核查备录，编号应该是在SW-2024-07那一批里。对，现在就要，麻烦您了。”


    等电话的功夫，我看到斜对面的小李在刷手机，手指划得飞快。


    李姐端着水杯走过他旁边，轻轻敲了下他桌沿，“上班时间，少看那些没用的。”


    小刘猛地抬头，把手机屏幕往下一扣，“没，李姐，我就……看看新闻评论区。”


    “那地方更乱，说什么的都有，看了净添堵。”李姐摇摇头，“干好手里的活儿，比啥都强。”


    小刘讪讪地收起手机，重新看向电脑屏幕，打开了CAD图纸，但鼠标光标在屏幕上晃了半天，也没落下去。


    我电话响了，档案室回了过来，告诉我资料找到了，马上传过来。


    我道了谢，挂了电话。内网通讯软件很快弹出文件接收提示。


    我点开，一份十几页的PDF，是关于那家鑫泰公司的背景穿透调查记录，关联企业、股东信息、甚至主要技术人员的工作履历都列在上面。


    我一页一页往下翻。


    办公室里，键盘声、鼠标点击声、偶尔极低的讨论工作问题的声音，慢慢重新占据了主导。


    我看完最后一份审核表，在验收人一栏签上名字和日期，内网邮箱提示音响了。


    是集团安保部下发的最新通知，《关于进一步加强对外技术交流与合作中保密管理的几点提醒》，后面附着加密的学习材料包。


    我点开通知，粗略浏览了一下要点，然后移动鼠标，点击了“全部接收”。


    桌面上，那些刚刚审核通过的供应商文件堆在一旁，等待着下一步流程。而屏幕里，新的要求、新的提醒已经来了。


    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守，也得一直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