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暴露

作品:《女帝

    李春花呆呆地坐在破旧的茶棚里,直至晚风卷来一股杂着土腥味的沙尘。


    尘沙味呛,她咳出一口,这才恍然发现,残阳最后一缕金线已被山棱绞断,四野间唯余夜色茫茫。


    她乃拜地母教今日的舍身圣女,因此无人敢近;而今日圣筊答复为否,于是之后也无人扰她。


    按规矩,筊示为否,她便可以走了,甚至可要求教中护送。可她的女儿……还没回来!


    ——是了,女儿!她的女儿去了哪里?怎么既不听她的话,也不回她的身边?!


    念头如冰水浇顶,李春花悚然一惊,猛地站起。四周蛰伏的目光立刻扫来,大多空洞,少数锐利。


    诸多锐利中,一个身穿布袍、头顶扎巾的青年抬头最慢——正是拜地母教的护法处暑。年轻护法将咬了一半的榆皮饼塞回袖中望过来,神情平静,略带好奇。


    “护法郎君。”李春花喊,临到嘴边,却又嗫嚅:“我……有一事不明……”


    处暑走近:“圣女请讲。”


    “我、我挂念我儿……”


    “令郎,”处暑轻叹,“非寻常之辈。”


    李春花张口欲言,又惨然闭紧。她哪里有儿子,她只有、也唯有那一个女儿!出世时是狮子披红,养了半载便会喊娘喊爹,一岁多便跑跳利索,五岁起就追在她身后要帮手……是她亲眼看着、亲手养大的骨肉!是她教她持刀放血,教她识字算数。


    今日暮间来的那个,究竟是不是自家女儿,她岂能不知?


    可那身形样貌,那衣着发髻,分明一模一样!


    “我传信路过莫家庄院,”处暑的声音将她拉回。“见楚小郎君立于场中,面前是几排俘虏、一堆尸首、一摞财物,身后更有十数好汉拱卫。隐约听得小郎君道……”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那腔调:“‘破院开路的,排前;动刀子见血的,居中;抬箱出力的,列后。’”


    “她从前……”李春花喃喃道,“一天蹦不出两句话。”


    处暑见她神色迷惘,只道做母亲的乍逢变乱,于是心生不安,便宽慰道:“非常之时,总有非常行事……”


    “这,可这,非常太过……”


    “少年意气,也不算过……”处暑说着,忽一沉吟,问道:“敢问圣女,小郎君年岁几何?”


    “将满十三。”


    处暑双掌轻轻一拍,说道:“正是开脉的好时候,小郎君若能历练出来,当是前途无量。”


    “开脉之后……性情会变?”


    处暑理所当然:“十三四的岁数,怎会不变?”


    他是得了名号的护法,说的也正是世间常理:孩童养过十岁,心性总要生变。素日内敛的或变乖张,素日顽劣的或变沉稳,素日爱说爱笑的也能突然变作锯嘴葫芦,一成不变的反倒少见。


    可也不曾听闻,这一变竟会变了口音习惯,变了步伐姿态,更平白多出从未有过的能耐!自己亲眼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竟像是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是了!那人,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甚至亲口承认过!


    “护法郎君!”李春花头脑发昏,强自定神道:“我要见她!烦劳指路……”


    处暑摇头道:“我也不知,圣女往人多处……哎,他自己来了。”


    果然有人来了。


    穿的是那件她在听闻大朔兵败、挑灯熬油改的褐衣,溅着血,沾着土,走路的姿态却活脱脱是那些有马鞭佩、有腰刀按的贵人——这不是她教的。她教不来。


    这人身边也像那些贵人似的,簇拥着女侍、护卫,虽说个个灰头土面,并不齐整,可人人都喜笑盈腮,甘愿为这人拿着,提着,扛着。


    ……又是自家女儿绝没有的本事。


    几步之间,这熟悉至极的陌生人更近了。李春花看得真切:腰间束的,还是她缝的旧腰带,却多了新刀,悬着马鞭;袖口仍是她打过的补丁,手腕至指间却缠着不知哪来的细布条。脸颊染着细微血渍,像是刚与人近身搏杀。


    那张熟悉的嘴张开——


    “娘。”


    那人喊了声,声音沙哑,似是而非。眼睛还是她女儿的眼睛,投来的眼神却是平视,是审视,仿佛天上鹰隼。“这位是?”


    “地母护法,处暑。”


    青年主动叉手一礼,自报家门。楚琛亦叉手,语气平淡无波:“显州楚成。敢问护法,何处可歇?”


    处暑讶然道:“遍地空屋,小郎君随意便是。”


    “可有热水?”


    “随我来。”


    楚琛自然地拽上李春花。


    茶棚周遭,除了娄旦那些个瑟缩的“货物”,便是散坐的拜地母教教众。无数道目光粘附上来,随着她们移动而转动,好在只是盯着,如同饱食后懒散的兽群,并未暴起扑食。


    楚琛悬着的心略松半分。待被引至一处小院,进了屋,处暑离去,几个手下卸下东西、自行占据外围警戒,她绷着的背也终于放松。


    在河滩边提刀而起时,在斩向马腿关节时,可没想到能活到此刻。


    尽管按后世的眼光,不过得了一堆破烂;尽管镇上最富庶的莫家庄院此刻被曾放占据;尽管这临时上司兼某些临时同事的嘴脸很不顺眼……


    可过关了!结算了!到清点收获的时候了!


    “娘。”楚琛先喊了声,“你晚上可看得清?”


    李氏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楚琛再唤一句,李氏才猛地一哆嗦,眼神恍惚地聚焦过来:“你……问这做甚?”


    “清点。”楚琛下颌微抬,指向地上,“看。布,钱,米粮。”


    似乎被这些实在名词刺中心神,李氏又用力眨了眨眼,视线落向地面,愕然:


    “这……哪来的?”


    “小半是曾郎君赏的。”楚琛淡淡道,“大半是我挣的。”


    义军的军纪……不怎么样。


    本就是一群饿红了眼的流民啸聚成军,仗着人多势强强占村镇,哪有条件、又哪有可能点出什么纪律?因此,当她打着“整肃”的旗号踏出莫家庄,那是真的很占便宜。


    毕竟还没成彻底的乱民,人心尚未彻底沦丧,脸皮终归还要几分。尤其当执鞭者身后刀光森然出鞘,那些正欲作恶的手便僵在半空,如被钉住七寸的蛇。


    即便后来,似乎回过味来的曾放空降般钻入莫家庄,选亲兵、设统领,新封的五个统领里两个告她劫掠、又有个瘦子亲信告她贪赃,又能如何?


    她自有上缴,有分润,身边立着十数名按刀持剑的汉子,院中财货也还明晃晃堆着。


    曾放再不满,最终也只能和个稀泥,甩句下不为例。还得谢她——谢她先登破庄,谢她“维持”了纪律,并以此为由,分她钱粮。


    有上缴,又给同伙分润,身边站着十好几号佩刀拿剑的,院里财货都还朝天放着。曾放对她再不满,最终也只能和个稀泥,来句下不为例。还要谢谢她,谢她先登,谢她维持纪律,并以此分她钱粮。


    楚琛目光扫过地上布帛,其中夹杂着几件明显是年轻女子式样的衣裳,大约是莫家庄女眷之物。


    心头那根弦却无声收紧。曾放犒赏手下,除了钱粮杂物,还有活生生的货物。


    一旦无势力傍身,或所属势力一朝倾颓,在此地身为女子,与待宰羔羊、待分的财货何异?


    不过这类冰冷现实,倒不必再灌进李春花耳中了。


    “娘,今夜恐怕不太平。”楚琛道,“你还没答我,看不看得清?”


    李春花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盯着地上那堆财货,脸上既无喜色,也不像嫌弃,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楚琛索性更直白道:


    “娘,我有点疑心,娄旦——就是今天送我使女的那个,你可能没留意……”


    “我知道娄家五郎。”李氏忽地打断她,“他怎么。”


    “好吧。我疑心娄五郎要火并曾放——就是借我那些人来找你的那个头领,你可能没见……”


    “我见过。”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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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再次打断,眼神终于彻底聚焦,“好端端的,为何火并?”


    “直觉。”


    李氏疑惑地看过来,楚琛更疑惑地看回去,一看便看到李氏头顶的傲人发量——这不是后世的老娘,才不会配合捧场。楚琛尴尬一咳,解释道:


    “你走之后,我从曾放那借了人,过来找你。我猜,曾放本就存心要闹事,没我他也会找别人,我算赶巧……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他已经造反了。”


    “既然走到这一步,至少得闹到能受招安的地步。但在此之前,这么多人张嘴要粮、伸手要钱,天上掉不下来,地上也变不出来,怎么办?只能刮地皮,刮百姓,刮大户。这边的百姓我看是刮不出油水了。娄旦,倒是个现成的大户。”


    而娄旦自家很知道自家有多肥。从他那借的护卫,个个都佩着刀。


    “眼下,曾放占了清风镇,娄旦会怕。反过来,镇上不止有义军一家,曾放同样会怕——”


    楚琛陡然一顿,电光石火间,某个大胆的念头划过脑子——“我倒也可以让他们怕。”


    她喃喃自语,继而左右扫视一眼,压低声音急问道:


    “娘,你,呃,你是哪边的?”


    “什么哪边?”


    “看谁顺眼?”楚琛追问,“还是都看不顺眼?”


    李氏似乎是听懂了,眼中多出股难言神色:“……靠你?”


    “别小瞧我。”楚琛自得一笑,“我手下已有四个。再吆喝一声,少说也能拉来十七八个临时的。”


    “四个?……哪来的?”


    “说来话长。大概是娄旦送我一个,路上碰见两个,曾放那骗来一个。”


    “我听护法说,你调过些人……”


    “娄旦是借过我些人手。但要办这事,只能用近处的。”


    “娄郎君,”李春花紧盯着她,“为何肯借人给你?”


    “呃……大概因为曾放先借了人给我……”


    “可曾郎……”


    “娘,你完全没听吗?”


    “你说得绕来绕去。”


    好吧。楚琛深吸一口气:“那我从头说。曾放要起事,这是前提,是吧。”


    “你说过了。”


    “但他怕那个什么护法,还有护法背后的教派,就是人市里的……”


    “拜地母教。”


    “对。我猜,这个曾放,和拜地母教有些暗地里的勾当,进了些……原料之类,也不好说是什么,总之不好撕破脸。这时撞见我,”楚琛指了指自己,“横空出世,杀了匹马,他大概觉着碰上同行……”


    “你何时又杀的马?”


    “河滩那,小事,后续说。”楚琛随意一摆手,“反正,他来搭话,排除我不是同行。又知道我娘——你——困在人市。”


    “他肯定知道人市背后是拜地母教,认为是个大好机会,于是大方借人给我。”


    “这便是我去人市前的事。然后,人市里你见着我,娄旦则见我带了这么些人,可能以为我在义军里有点分量。”楚琛语速飞快,“等我回去,曾放见我有刀有人,自然既不好翻脸,又不好不讲道理,唯有假装好人。”


    “至于别的,一见曾放都不管,我还分钱,那就认我了。”


    “说穿了,不过借力打力、左脚踩右脚上天的把戏。”


    长长一段解释完,李氏静静凝视她,眼神深得像口枯井:“孩子,你心思好细。”


    ——这反应不对。


    某些大胆的计划悄然后退,某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腾起。楚琛心中一沉,干笑着找补道:“我烧退后,是觉着,头脑清晰——”


    “那你想不想得起,为娘的名字。”李氏问,“你自己,生于何年何月何日?平日最爱吃些什么,恶些什么?家门口几棵树,水井台子几级阶?”


    妇人猛地抢前一步,抓住她的前襟,双目圆睁,血丝满布:


    “你到底是谁!?我的女儿,她又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