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门在王德发身后砰然关闭，那声巨响，像是一道斩钉截铁的判决，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是属于厂长王德发的、建立在规章与权力之上的红星厂。


    门内，则是一片独立的、燃烧着狂热信仰与科学之火的疯狂王国。


    王德发的离去，没有在这片王国里激起半点涟漪。


    他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身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此刻，所有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座失控的钢铁巨兽，以及周桐那如同战鼓般嘶哑的命令。


    “降温曲线，第二方案！执行！”


    周桐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形，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但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那颗刚刚被科学重塑的大脑，此刻正以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进行着超负荷的运算。


    他没有时间去憎恨王德发，更没有精力去思考失败的后果。


    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与化学定律的野蛮战争之中。


    整个车间，变成了一台由血肉与意志驱动的、无比笨拙却又无比精密的模拟计算机。


    “鼓风机！对着散热肋片吹！不要停！”


    “炉门观察口，用湿石棉布，半遮挡！三秒一次，给我手动控制进气量！”


    “计算组！别愣着！根据现有温度，实时修正下一分钟的保温方案！”


    混乱，达到了顶点。


    工人们的奔跑与嘶吼，工具的碰撞声，鼓风机的咆哮声，交织成一曲工业时代的原始战歌。


    然而，在这极致的混乱之下，却潜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秩序。


    每一个人的动作，每一次的操作，都服务于一个共同的目标将那个看不见的、名为“碳势”的魔鬼，重新关回法典的牢笼。


    他们正在用一种近乎于行为艺术的方式，去复现一个遥远未来才可能存在的自动化控制流程。


    时间，在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那个负责记录的技术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嘶吼时，这场疯狂的战争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六小时……扩散期结束！炉内气氛浓度……稳定在……在零点八！误差……误差小于百分之三！”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车间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台一直咆哮的鼓风机，被人一脚踹停。


    疯狂奔跑的工人们，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个个瘫软在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那混杂着油污与热浪的空气。


    成功了。


    他们又一次，用这身野人的骨头，扞卫了法典的灵魂。


    周桐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伸出手，想要扶住身旁的炉壁，却因为脱力而险些摔倒。


    两名工人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将他架住，才让他免于和冰冷的地面亲密接触。


    他抬起头，隔着氤氲的热气，望向那座暂时被驯服的炉子。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知道，他们只是又闯过了一关。


    在这条通往圣殿的、长达三百四十一个节点的朝圣之路上，他们随时可能倒在下一个魔鬼的脚下。


    但他同样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看着身边这些瘫倒在地，却依旧用发亮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弟兄们。


    他们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这场烈火的淬炼中，被锻造成了真正的钢铁。


    ……


    与此同时，王德发正走在返回行政楼的路上。


    清晨的阳光，本该是温暖的，但照在他身上，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冰冷。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尊严碎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在车间里发生的一切。


    周桐那轻蔑的眼神。


    工人们那狂热而无视他的行动。


    以及，那个如同魔咒般的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碳势吗？”


    羞辱，愤怒，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像三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自己的权力是如此的虚弱和苍白。


    他就像一个戴着王冠的稻草人，**在自己王国的中央，看起来威风凛凛，却连一只最卑微的麻雀都吓不走。


    那些工人，那些他过去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战战兢兢的泥腿子，今天却敢于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命令视作一缕青烟。


    为什么？


    因为那个叫路承舟的年轻人。


    王德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路承舟那张平静得不起波澜的脸。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路承舟根本不是来搞什么技术革新的，他是在挖自己的根，是在建立一个独立于行政体系之外的、由技术主导的、崭新的权力王国！


    而周桐，就是他策反的第一个将军。


    热处理车间，就是他攻占的第一个堡垒。


    今天，他们敢于无视厂长的命令。


    明天，他们就敢于挑战工厂所有的规章制度。


    后天，这座红星厂，究竟是姓“王”，还是姓“路”？


    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不行！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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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反手将门重重锁上，仿佛要将那个让他感到恐惧的新世界隔绝在外。


    他冲到办公桌前，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头燃烧的熊熊怒火。


    他瘫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宽大靠椅上，急促地喘息着，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硬碰硬，已经输了。


    在那个属于技术的领域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他没有任何胜算。


    那么，就必须把战场，拉回到自己最熟悉的领域来！


    王德发的眼神，渐渐变得阴冷而锐利。


    他扫过办公桌上那一摞摞文件、规章和报告，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狰狞的冷笑。


    你们不是懂技术吗？


    你们不是信科学吗？


    好啊。


    但工厂的运转，靠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流程，是制度，是规矩！


    而这些东西的最终解释权，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


    他猛地抓起了桌上的电话，那黑色的听筒在他巨大的手掌中，仿佛随时都会被捏碎。


    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等到对面传来恭敬的声音后，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人事科吗？我是王德发。”


    “立刻去查！把热处理车间从昨天到今天所有的考勤记录、加班申请、夜班补助，全部给我调出来！我要知道，他们这几十号人通宵作业，走的是什么流程，是谁签的字！”


    他没有停顿，挂断电话后，立刻又拨出了第二个号码。


    “后勤处？给我查！他们昨晚到现在，私自动用了多少度电，耗费了多少渗碳剂和辅助材料！这些物资的申领单在哪里？谁批准的？”


    第三个，第四个电话接连拨出。


    “设备科！那台电阻炉的违规操作，给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评估一下对设备寿命造成的损害，把损失金额给我算出来！”


    “保卫科！王队长！你亲自带人去，就说接到举报，热处理车间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给我把车间……暂时封起来！对，贴上封条！在整改报告出来之前，任何人不许再踏进去半步！”


    一个又一个阴冷的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


    他不再咆哮，也不再愤怒。


    此刻的他，就像一头冷静下来的、正在精心布置陷阱的毒蜘蛛。


    他打不赢那场关于“碳势”的战争，那他就掀掉整个棋盘。


    你们不是要用技术创造奇迹吗？


    那我就用制度，用规则，用这整座工厂的官僚体系，将你们的奇迹，活活扼死在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