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余温，仍在空气中织出一片温吞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帐。


    周桐靠在一台冰冷的机床边，任由两名工人架着自己的胳膊，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被榨干了水分的海绵，松弛而酸痛。


    他大口地喘息，肺部依旧残留着灼痛感，但那股混杂着油污与汗臭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却比世上任何佳酿都更香甜。


    胜利的滋味，原来是这般模样。


    周围，他那群衣衫褴褛、满身油污的兵，东倒西歪地瘫了一地。


    有人直接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将脏兮兮的脸贴着地面，仿佛在汲取大地的力量；有人则靠着墙，点燃了一支劣质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个转，再满足地吐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


    他们赢了。


    他们用最原始的武器，打赢了一场最精密的战争。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那部冰冷而神圣的法典，注入了属于凡人的、滚烫的灵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这片狼藉的战场上空盘旋。


    它无形无质，却比炉膛里的钢铁更加坚韧。


    他们不再是过去那群各自为战、混天度日的油滑老兵，而是一支真正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铁军。


    周桐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与他一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弟兄们。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想说点什么，或许是几句鼓舞士气的豪言壮语，又或许只是一句简单的“干得漂亮”。


    然而，就在这时，那扇刚刚被王德发撞开的铁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厂长那充满压迫感的身影，而是一队穿着蓝色制服、神情严肃的保卫科人员。


    为首的，正是那个对王德发言听计从的王队长。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戴着袖章、手持纸笔夹的陌生面孔，一个来自人事科，另一个则来自后勤处。


    这支队伍的出现，像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吹散了车间里刚刚升起的暖意。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疑惑。


    那种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突然发现敌军的宪兵队出现在自己阵地上的错愕感，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


    王队长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车间中央。


    他的目光冷漠地扫过这群精疲力竭的工人，仿佛在看一群等待处理的物件。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公办的语调，朗声念道：“经查，热处理车间主任周桐，无视工厂规章制度，在无生产计划、无加班申请、无物资申领单的情况下，擅自组织工人通宵作业，违规操作A3号电阻炉，致使工厂财产面临重大安全风险，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周桐猛地站直了身体，那两名原本搀扶着他的工人，只觉得手臂一空。


    他死死地盯着王队长，那双刚刚熄灭了战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滔天的怒焰。


    “王队长，**的在放什么屁！”


    一个性子火爆的老师傅第一个忍不住，从地上一跃而起，“我们这是在抢救零件！是给三号车间那帮兄弟救命！”


    “请注意你的言辞。”


    王队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身旁那位来自人事科的干事，则已经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下了什么。


    王队长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念道：“根据厂长办公会临时决议，现对热处理车间做出如下处理决定。”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第一次与周桐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第一，所有参与本次违规操作的人员，立刻离开车间，停职反省，等待后续处理通告。”


    “第二，本次违规操作所造成的一切设备损耗与物料浪费，将由后勤处与设备科核算后，从相关责任人的工资与奖金中进行扣除。”


    “第三，鉴于热处理车间存在重大安全生产隐患，即刻起，对车间进行封停处理！在整改报告未通过审批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周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封停处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赢了技术，赢了魔鬼，赢了那三百四十一个不可能的节点，却要以这种方式，被宣判为罪人？


    “王德发！”


    周桐的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彻骨的寒意，“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在**！零件还在炉子里！后续的回火和时效处理怎么办？现在封停，这批零件就全废了！”


    “那是你们需要向厂领导解释的问题。”


    王队长冷漠地回答，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我的任务，是执行命令。”


    他对着身后的保卫科人员一挥手。


    “清场。”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几名保卫科人员立刻散开，走向那些瘫坐在地的工人，语气生硬地催促着他们离开。


    “起来！都起来！出去！”


    羞辱。


    这是比王德发当面斥责更加深刻的羞辱。


    他们像一群打了胜仗却被收缴了武器的英雄，又像一群创造了奇迹却被送上审判席的巫师。


    他们用生命扞卫的东西，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被定义为了一场荒唐的犯罪。


    “我不走！”


    那个之前被周桐喝止的年轻学徒，此刻却第一个站了出来，用他那瘦弱的身躯挡在了一名保卫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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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员面前，双眼通红地吼道，“凭什么！我们没错！”


    “没错？”


    那位来自后勤处的干事冷笑一声，他扬了扬手中的记录夹，“从昨晚到现在，电表走了八百度，你们的申领单呢？渗碳剂用了三袋，入库单呢？这些都是工厂的财产，你们打了招呼吗？这就是规矩！”


    规矩。


    这个冰冷的词汇，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周桐浑身一震。


    他忽然明白了。


    王德发这是在用他最擅长的武器，从另一个维度，向他们发起了致命的反击。


    这是一场他无法取胜的战争。


    因为在这场战争里，对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流程，是签字，是那一本本厚厚的、可以随意解释的规章制度。


    他赢了科学的逻辑，却输给了权力的逻辑。


    “都别动！”


    周桐发出一声嘶吼，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工人们。


    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只会给王德发递上更多整肃他们的借口。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王队长面前。


    他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那扇车间大门。


    那里，曾经是他们通宵奋战的阵地，是他们信仰诞生的圣殿。


    “好。”


    周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走。”


    他转过身，对着他那群满眼不甘与**的兵，沉重地挥了挥手。


    “都出去。”


    工人们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怒吼。


    只是用一种沉默的、倔强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座依旧散发着余温的电阻炉，然后默默地，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这片他们刚刚用生命征服过的土地。


    当最后一名工人也走出大门后，王队长对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一名保卫科人员立刻上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印着“红星机械厂保卫科”字样的纸质封条，以及一小瓶胶水。


    他熟练地在门框上刷上胶水，然后将那张苍白的纸条，横着贴在了两扇铁门的门缝之间。


    呲啦那轻微的、纸张与胶水粘合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它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宣判了这场技术**的**。


    它像一把无情的锁，将他们所有的心血、汗水与希望，都牢牢地锁死在了那片黑暗之中。


    周桐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封条，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愤怒、**、不甘、迷茫……


    无数种情绪在疯狂地交织、翻滚，最终，却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稻草人国王，用一张最脆弱的纸，赢得了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