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铁门，不再是隔绝生死的屏障，它本身已然化作了地狱的具象。


    先前从门缝中透入的，尚可称之为光，而此刻汹涌倒灌的，却是纯粹的、沸腾的、带着毁灭意志的火海。


    橘红色的光焰舔舐着每一寸缝隙，将冰冷的钢铁迅速烧灼成一块烙印着绝望的赤红烙铁。


    一股灼人的热浪，如无形的巨浪般扑面而来，它野蛮地驱散了刚刚降临的清新空气，代之以油脂燃烧的刺鼻恶臭与死亡的焦糊气息。


    刚刚从窒息边缘挣脱的工人们，脸上的庆幸与喜悦尚未褪尽，便被这更加狂暴、更加直观的恐惧彻底凝固。


    他们的肺腑刚刚尝到氧气的甘甜，下一秒就要被这迎面而来的高温炙烤成焦炭。


    寂静。


    一种比先前缺氧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了整个车间。


    冲天炉那雷霆般的心跳依旧轰鸣，可这生命的声音，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成了为自己倒计时的丧钟。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残酷得近乎荒谬的事实——正是这颗赋予他们空气的心脏，正在疯狂地将门外的炼狱，一口一口地吸进这座囚笼。


    他们的求生之法，转瞬之间，变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路总工……”


    一个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哭腔与颤抖，“停下吧……把炉子停了吧！再吸下去，我们都得被烤熟了！”


    这话语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早已绷紧的恐惧。


    “是啊！快停下！”


    “停了炉子，我们还能多活一会儿！被烧死……我不想被烧死啊！”


    恐慌，如同一场瘟疫，迅速蔓延。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关闭冲天炉，切断这股致命的吸力，成了所有人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他们宁愿回到那种缓慢的、尚存一丝幻想的窒息之中，也无法面对眼前这片刻之后便要将自己吞噬的烈焰。


    然而，路承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扇仿佛随时会熔化的铁门。


    他的身躯如一杆标枪，死死钉在原地，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热浪与弥漫的烟尘，凝视着那座仍在轰鸣的钢铁巨兽。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


    “不能停。”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沉重的铁锚，砸进了这片沸反盈天的恐慌之海。


    “炉子一旦停下，我们就失去了最后的主动权。我们会变回一群在黑暗中等待窒息的羔羊，任人宰割。”


    他缓缓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惨无人色的脸，“王德发想让我们死，但他不想我们死得那么痛快。他会等到炉火熄灭，再重新享受将我们慢慢闷死的乐趣。”


    这番话，比门外的烈焰更加残酷，却也更加真实。


    它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浇熄了众人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停了炉子，又能如何？


    不过是从一种死法，换成另一种罢了。


    “那我们怎么办？”


    刘福生迈步上前，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茫然，“路总工，这炉子在吸火，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把我们点着了！”


    路承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扇已经开始微微泛红的铁门上。


    “它在吸火，是因为门是最大的进风口。”


    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阐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物理现象，“但它不止在吸门，它在吸我们能为它打开的、所有的‘嘴’。”


    他猛然抬起手，指向分布在冲天炉底座周围的、那八个黑洞洞的风眼。


    “炉子是我们的肺，我们不能让它停止呼吸。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从哪里呼吸！”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那颗高速运转的大脑中，已然成型！


    “王德发用火封住了门，那我们就把门，从里面彻底堵死！”


    路承舟的声音骤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我们要逼着这座炉子，放弃那条有毒的、通向地狱的咽喉！让它只通过这八个我们亲手为它打开的、通向生天的鼻孔来呼吸！”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计划震慑住了。


    去堵门？


    去靠近那扇已经能烤熟血肉的铁门？


    这听上去，与主动投入火海无异。


    “这……”


    丁建中喉结滚动，艰涩地开口，“路总工，那门……人根本靠不近啊！”


    “靠不近，也要靠！”


    路承舟的眼神锐利如鹰，“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王德发以为他把我们关进了烤炉，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一座还能呼吸的烤炉，到底是谁的坟墓！”


    他不再废话，直接下达了命令。


    “刘师傅！去找几块最大的钢板！我们需要一面防火的盾牌！”


    “丁师傅！发动所有人，用铁锹，用手，把车间地面上的沙土、煤灰、所有能找到的杂物，都给我堆到门后去！我们要筑起一道墙！一道能隔绝火焰与高温的墙！”


    命令如雷，将所有人的犹豫与恐惧尽数击碎。


    路承舟那不容置疑的意志，再次成为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唯一的脊梁。


    工人们从地上猛然跃起，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火焰的恐惧。


    他们抄起身边一切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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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工具，冲向车间各处。


    几块被遗弃在角落的厚重钢板，被七八个壮汉合力抬起，他们用湿透的工服包裹住双手，忍受着钢板上传来的惊人热度，一步步地，朝着那片橘红色的死亡区域挪动。


    更多的人，则用铁锹、用破铁桶、甚至直接用双手，疯狂地刨掘着地面。


    坚实的土地被挖开，混合着煤灰与杂物的沙土，被一捧一捧地传递向门后。


    江卫国沉默地站在人链的最前端，他没有去抬钢板，而是第一个抓起了一把满是豁口的铁锹。


    他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沉稳地，将一锹又一锹的沙土，奋力抛向那扇已经散发出焦臭味的铁门。


    “噗――”沙土撞在滚烫的门板上，发出一阵轻微的爆响，升腾起一缕白烟。


    这声音，宣告了反击的开始。


    路承舟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没有躲在钢板之后，而是亲手接过一块浸透了不知名液体的破布，死死蒙住口鼻。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所有人标定了前进的极限距离。


    热浪如刀，割得他脸颊生疼，但他纹丝不动。


    “顶住！钢板顶住！”


    他嘶声吼道，“沙土！快！把下面给我封死！”


    第一块钢板，在工人们野兽般的嘶吼声中，被硬生生顶在了距离铁门半米远的地方。


    它成了一道临时的屏障，为后方的填土作业，争取到了宝贵的空间。


    沙土，如同一道道黑色的瀑布，被疯狂地倾倒在钢板与铁门之间的空隙里。


    门缝中倒灌的火舌，被这突如其来的沙土瞬间压制，发出了不甘的“嘶嘶”声。


    那耀眼的橘红色光芒，也随之暗淡了一分。


    有效！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动作愈发狂野。


    汗水、灰尘、刺鼻的浓烟，混合成一张张狰狞而坚毅的面具，贴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忘记了灼痛，忘记了疲惫，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堵死它！


    堵死这扇通往地狱的门！


    终于，当最后一道缝隙被沙土彻底淹没，当那令人心悸的红光被完全隔绝，当门外火焰的咆哮声变得沉闷而遥远。


    路承舟猛地侧过头。


    他清晰地听见，也清晰地感觉到――那八个风眼，在失去了最大的竞争者之后，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风暴过境般的尖锐呼啸！


    一股股冰冷的、纯净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狂风，从那八个方向猛然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形成八道奔腾的、螺旋状的气柱，疯狂地涌向冲天炉。


    他们成功地为这颗钢铁心脏，更换了呼吸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