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作品:《北宋小饭馆》 韩悠家里的细料滑蚀儿,用鸡汤煨熟的鹌子肉,佐以干贝、蟹肉、虾子、沙鱼,凑齐飞禽走兽水里的五样儿,图个吉庆,极细致讲究。
这市井粗食,拿猪肉做的,他不放在眼里。但闻着那股辣油味儿,肚子咕噜噜叫唤。昨晚吃得油滋滋,不知怎么这会子竟有胃口了。
“真那般香?”他狐疑。秦晔家里比不得枢密使府上,吃食上没甚讲究。他已是饿了,忙抢占了最后两张凳儿,坐下喊,“给我来两碗!”
韩悠便摇着扇坐下了。
黄樱笑眯眯应好,麻利地下了锅。这次一字排开摆了四个碗,众人便看清她的动作,从每个罐子里舀了调味放进碗里。
还有紫釐和干虾子。
待蚀煮好了,个个白白胖胖,圆嘟嘟,她给每个碗里盛了十个,浇上面汤,再舀一勺红油汁儿,撒翠绿葱花儿,“您的蚀儿!”
秦晔吸了吸鼻子,“好香!”他闻见那汤里一股辣味儿,还带着鲜。
迫不及待舀起一个,吸了一口汤,舌尖烫麻了。
他却等不及“这汤怎这般好吃?!”
紫鼇和虾子的鲜在嘴里溢满了,还有一股辣,令人浑身舒畅。
忙去吃骨蚀儿,一口下去,面皮又薄又韧,那肉竟有些弹嫩脆!非笋之脆,而是与寻常肉糜不同之“脆”!
这便够令人惊奇了,更惊奇的,蚀沾了那红油,又辣,又带着浓郁香味儿,别说豕肉的腥丝毫不见,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韩悠狐疑地舀了一个尝。“咦?”他仔细品味,没想到这小小市井吃食,这般讲究,丝毫不比府上厨娘做的差。
光肉馅儿,就有不少门道,跟方才那月牙儿包子的馅儿又不同,只是细、嫩、滑、弹,另还加了一样脆爽之物,口感层次十分丰富。
汤更别提,那红油汁儿绝了!
“你这红汁儿怎回事,怎那般香?”他惊奇。
黄樱一边捡包子,一边笑,“那是我的独家秘方,用食茱萸做的,专给喜欢吃辣的。”
其实是她参考家中辣椒油的做法,将一些香料和葱、姜、花椒、食茱萸在油里煽出香味儿,用红曲调色,这样便有丰富的风味儿,可为食物增色不少。
“这肉馅儿里头怎有脆爽之物?好生稀奇,竟吃不出是甚麽!”
黄樱笑,“是马蹄。”
北宋马蹄如今正上市,价并不贵,一斤十几文钱,是常见之物。
众人惊奇。
“竟还能这样!”
“再想不到骨蚀馅儿还能放马蹄。”
一碗 蚀儿,四个人没用一刻钟,吃得干干净净。
“再来一碗!”
“哎我们还没吃呐!小娘子你家这桌凳也太少了些!”
黄樱忙笑,“第一日开张,望大家包涵,日后会加桌儿的。”
太学生都赶着时间呢,也有那不讲究的,“给我来一碗,我就这边站着吃!”
这样一说,众人都要来。
黄樱忙又笑,“对不住大家,今日包的已是卖完了,大家午时再来呢。”
有人跺脚了,“站了半日,早知便早早买了吃!悔之晚矣!”
“唉!可惜!”
“小娘子,蜜豆、蜜枣馒头各五个,月牙儿包子五个。”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黄樱抬头,还是个熟人。青年依旧是发白的圆领裸衫,草鞋,一张清俊的脸冻得发青,笑得温和。
黄樱麻利地捡好给他,笑道,“您拿好嘞!”
韩悠只吃一碗,实在没吃够,奈何这小娘子做得也忒少了些!正郁闷,一瞧,“泽之兄,这馒头滋味如何?”
杜榆笑,“子勖兄试试便知。”
他给了钱,拿了馒头转身,朝崔蕴玉笑着点头,“蕴玉兄。”
崔蕴玉笑得温和,“杜兄。”
韩悠最讨厌崔蕴玉这般伪君子模样,翻了个白眼,“那甚麽蜜枣蜜豆馒头,小爷也各十个!”
黄樱笑道,“郎君买恁多,我家还有鸡子糕呢,您也尝尝?”
她递过去试吃。
韩悠挑眉,挑剔地瞧了瞧,闻了闻,咬了一口,喝!他眼睛亮了。
“鸡子糕要二十个!”崔琼转身走了,秦晔急得冲他挤眉弄眼。
韩悠一拍扇子,“忘了!”竟是忘了给崔蕴玉这伪君子添堵。
罢了,崔蕴玉哪有吃食重要。他嘴角浮起笑意,已预备瞧王珙笑话,看他悔不悔。
那曹婆婆肉饼虽也好吃,怎抵得上这小娘子的手艺。
黄樱忙得没停过。
身后一堆人急了,七嘴八舌都要买月牙儿包子。
这东西味道极好,样子也精致,又只三文钱,竟最受欢迎。
黄樱煎好一锅,看了看篮里剩下的饺子,“只剩最后一锅。”
眼看卯时将至,一群人咬牙跺脚,悔恨迟疑,到底怕学正扣分,买了其他馒头和鸡子糕跑了。
两百个馒头,只剩二三十个,鸡子糕价贵,还有十五。
她松口气,终于慢下来,煎上最后一锅水煎包。
前头有些吵,她踮脚瞧去,那卖胡饼的小贩正不耐地挥手驱赶一个老妇人。
“买豆腐么?”
“去去去!一边儿去,大早上晦气,别影响我生意!”
“买豆腐么?”
“不要不要!”
那老妇人大约是城外来的,挑着担儿,恁冷天儿,脚上连袜儿也没有,冻得青紫,还划破了口子,在流血呢。
她一路走到黄樱摊前,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哆哆嗦嗦,“买豆腐么?”
黄樱在腰间青布巾子上擦了手,走上前,老妇人忙哆嗦着笑,声音都快听不清了,人晃了晃才站住,瞧着都不甚清醒。
“小娘子买块豆腐儿,才磨的,便宜呢。”
黄樱瞧了眼,有卤水豆腐,豆味很浓。还有豆干,是百姓们为了储存时间久些,将豆腐挤干水分压制,晾晒的。
“豆干怎卖?”
老妇人恍惚才看清,面前当真有人。
她忙笑,局促地拉着衣角,“小娘子看着给呢!”
黄樱瞧了她一眼,妇人低着头,脸上像被人打过,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儿,怯怯懦懦,缩着脖儿。
“平常价格豆腐四文钱,豆干八文钱一块儿,娘子,你这篮儿里的豆腐和豆干我都要了。”
“啊?”老妇人呆呆的,以为在做梦,“都,都要了?”
她眼眶红了。昨儿连夜做好豆腐,便挑着担儿来,等五更城门一开,身上最后一文钱都交给了入城收税的,她走街串巷,天都亮了,一块儿豆腐也卖不出去。
风又大又冷,她又累又乏,眼前眩晕,担心着家里的小孙女,说好卖了豆腐给她买炊饼吃。
她不能倒下,她还得回去,英姐儿可怎么办呢。
黄樱从挎包里捡了九十六个铜子儿,将八块卤水豆腐,八块豆干,捡进自己篮子。
“您拿好嘞!”她将钱放进妇人手心。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着钱,一个劲儿,“这太多了些,自家做的豆腐,哪里值恁多!”
“东京城里豆腐便是这个价呢。”黄樱笑道,“找谁买都一样,您是不是没吃饭,别晕在街上,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她将各色馒头并月牙儿包子捡了两个,用油纸包了,趁人不注意塞她篮子里。
她也不想刚来摆摊儿就招人注意。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多着,别人都不要,就她买,显得不合群。
不合群,会带来麻烦。
老太太精神恍惚,瞧着都有些不对劲。
“有人等着,对,英姐儿等着呢。”老太太念念叨叨,“小娘子心善,好人有好报的。”
“快家去罢。“
黄樱摇摇头,刚转身,便听见一道好听的声音,“这是何物?”
她抬头,又是个熟人,不由笑道,“这是煎月牙儿包子,豆腐肉糜馅儿,郎君尝尝?”
谢晦视线从老妇人篮儿上收回,扫过她冻红的手,“不必了,各色都捡十个来。”
黄樱递给他一个,笑盈盈的,“这个不要钱,送小郎君的!小心烫,肉馅儿打得筋道,会爆汁儿呢!”
谢晦没有当街吃的习惯。他拿在手里,“多谢,这个我也付钱。”
黄樱瞧了他一眼,麻溜儿替他将馒头捡了,放进书笼,“郎君拿好咧!”大早上见到这样赏心悦目的小郎君,当真对眼睛好呐。
谢晦将钱给她。
“好吃再来买!”黄樱笑道。
寒风呜呜地吹,街上行人皆缩着头,脸都冻麻了。
小娘子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声音脆生生的,像一株雪地里的小竹子。
谢晦抿唇,“嗯。”
暂时没人了。
黄樱搓了搓手,蹲到炉膛前,伸过去烤了烤。脚也冻冰了,她忙站得离炉儿近些,好沾些热气。
她捡了几个水煎包,给宁姐儿和允哥儿。
爹帮了一会子忙,便要带娘去马行街医腿了。她给爹娘留了馒头带上,也不知今儿能不能顺利。
忙到现在,她还是出门子的时候吃了个馒头。
宁丫头闻着锅里的味儿,口水都流在短袄上。
黄樱忍着烫,一口咬下去,酥脆的金黄壳儿,“咔嚓”一声,肉馅儿爆出汁儿来,弹嫩筋道,满口肉香还有豆腐香。
“好好吃。”宁丫头眯起眼睛,圆滚滚地,像个猫儿,缩在炉前。
黄樱笑笑,包子皮发酵得软乎乎的,在寒风里吃这样一口热乎的,别提了。
云哥儿鼻子冻得红彤彤的,语无伦次,“好好次。”黄樱用手暖了暖他冰凉的耳朵,将他摁在炉子前面,“坐这儿,离炉儿近些,脚冻不冻?”
允哥儿跺跺脚,吸了吸鼻子,“不冻。”
允哥儿的鞋缝补了好些,麻絮没有棉耐寒,又是旧的,御寒极差。新袄又没好,七八层单衣裹着,唉。
她摸摸两个小娃的头,“今儿回去给你们发工钱。”“当真?”小丫头狼吞虎咽,眼睛都亮了。“二姐儿何时骗你了?”
两个人笑得如出一辙。
虽是龙凤胎,这两个娃长得并不像。
宁丫头随爹,皮肤有些黑,性格却像了娘,活泼。
允哥儿长相随娘,白白嫩嫩,性子谁也不像,比较怯懦,是宁丫头的跟屁虫。
黄樱失笑。
一旁的王娘子也笑,“二哥儿和三姐儿倒是能帮你的忙。”
王娘子也是他们那条巷里的邻居。王铛头在一家脚店当大厨,有一手做瓠羹的好手艺,每月工钱便十贯钱,他们家就一个小姑子,去岁出嫁了。
老人还开了一间刷牙铺,黄樱买的马鬃毛刷牙子,便是他们家铺里的。
王娘子父母又只得这一个女儿,两个老人也是手艺人,没少帮衬。
日子过得比他们家宽松多了。
她家中有两个小娘子,一个哥儿。王娘子做的辣菜也是一绝,附近都找她买,王铛头做羹的脚店也从她这儿进货。
她偏爱跟那些读书人打交道,一心想让家中小哥儿读书,故而才在太学摆摊。
黄樱送了些水煎包过去。爹说帮忙看摊儿的便是她。
这会子太学生都上晨课了,大家生意都淡下来。
王娘子咋舌,“二姐儿,你这包子,滋味儿怕比正店还强!生意也太好些。”
她很是羡慕。
黄樱笑着道,“头一次来,赶上个好时辰,早上多亏娘子帮忙。”
她又捡了两个馒头,“娘子尝尝呢!都是自个儿琢磨的,赚不了几个钱,贴补爹娘也好。”
“好孩子。”王娘子想到他们家,也叹息。
这黄家祖父去世早,那黄老太太给人浆洗衣裳,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哥儿,穷得叮当响。
大郎便是这黄木匠,三郎是黄屠户,娶了屠户家的女儿,嫁妆也多,又能杀猪、又能在肉铺做活,日子倒也过得去。
黄大郎娶的苏玉娘,是个教坊放出来的,家中只有个舅舅,早年将她卖了,嫁妆一分也没有。
那黄二郎倒出息,在西京给河南府通判府上大娘子当账房,娶的也是大娘子的丫鬟,年前还将黄老太太接过去享福呢。
正说着,又来客了。
还是老客。
“哼,害得小爷好找!”
黄樱哭笑不得。
来的竟是昨儿那小衙内。
宁姐儿不由握着小手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王琰小手一挥,脚下险些绊倒,旁边书童手忙脚乱扶住,“六郎当心!”
王琰瞥了眼铁铛里,气呼呼道,“这甚麽东西,瞧着便难吃。”眼睛直勾勾盯着。
黄樱捡了个给他,笑盈盈的,“小郎君尝尝呢?不好吃不要钱。”
王琰拿在手中,皱了皱鼻子,“当真?”
黄樱笑,“自然!”
“小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市井贱食,能有什么滋味—”他咬了一口,嘴巴张大,呆住了,瞥了她一眼,两口吃完,小脸一本正经。
“也不过如此。”
“这些、这些、这些……全都给小爷装了。“
黄樱喜滋滋的,“好嘞!”
这小娃胖墩墩,丑憨憨的,真可爱!
她跺了跺脚,心里高兴。
“好吃您再来呢!”黄樱笑着朝小郎君挥手,“若有国子学的小郎君问,烦请告诉他们,我家每日都在此处摆摊呢!”
王琰冷哼,“小爷尝鲜儿罢了,才不会吃市井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