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绿邮筒与灰烟尘
作品:《见山如晤》 *
“道歉也没一句,还先怪上我了?”
许是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沈宥没怎么生气,只觉无奈,他拽了拽她耳垂,装着凶狠:
“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哪来的举报材料?为什么要举报?举报姜家,你知道万一没成功还被发现了,会有多危险吗?”
越细想,越紧张,越焦虑。
时过境迁了,他还是难自抑地感到后怕。
这姑娘倒比他淡定,唇抿了又抿,半天吐出了一句:“说来话长。”
他冷冷审视过她:“那就慢慢说给我听。”
沈宥把她拉到河边石阶上,铺了咖啡店送的宣传册,让她与他并肩坐下。
临到水边,又怕湿冷,想找件衣服给她披上,自己身上却只一件短袖T恤,大意了,正要问她要不换个地方,她已垂首望着水中月亮开口了。
“沈侑之,你记得王汉盛这个人吗?”
“有点印象。是不是你客户?”
“嗯,我年前在最高院赢了个官司,一笔赚了六百多万,就是王汉盛委托的,打的是股份代持还原,他实际上有方德股份6%的股份。”
“另外,你该记得,君越山那天姜行止打了个人?那个人就是王汉盛。”
沈宥就皱了眉侧头看她,一堆问题想问。
她轻轻碰了碰他前膝,浅笑道:“别急,先听我讲,讲完你再提问。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我们开会的节奏。”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那天去君越山的原因很简单,我和宛华在做方德股份的IPO。方德当时刚剥离了家亏损子公司,员工在闹,人社的合规证明开不出来,就想找姜行止帮忙。”
“只当是中秋节放松下,顺便请姜行止给他爸打个电话。”
“不过姜行止直接给姜宇打了电话。听你讲了另一半故事,我才明白他为啥没找他爸。”
“姜行止这人,说他好心,肯为了我们这点事屈尊去找姜宇,可他和姜宇只讲了几句话就又吵了起来,自然事也没成。”
“说实话,我听着也觉得姜宇过分。明明姜家的钱都花在他那头了,他还要借题发挥,讽刺姜行止尽给姜家揽些不干不净的事。”
尹昭叹了口气,俯身抱住了膝盖。
沈宥犹豫了一秒,还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
“更好笑的是,王汉盛那天不知道是被谁带来了这个局。姜行止挂了电话正发火呢。他来敲了门,非得往枪口上撞。”
“他是珠州的一个小老板,几年前掏钱投资了方德,但因为和妻子不对付,想藏私房钱,就被朱佑楠和银行的人联手做了局,哄他做了股权代持。等到方德上市消息传开,他才急着找朱佑楠归还股份。”
“朱佑楠自然不干,说是姜家想要这股份。其实也没全骗他,朱佑楠是拿了一半股份孝敬姜家,孝敬了姜宇。”
“王汉盛他哪知道姜家的弯弯绕绕。”
“那天傻不拉几提了礼品来君越山,一见着姜行止就凑上来,夸姜家富可敌国,求姜行止高抬贵手,别和他争这点蝇头小利,末了还威胁了句,说自己见过姜宇,那么个清官不会容忍自己弟弟这样坏姜家名声。”
尹昭沙哑地干笑了几声,才把话讲完。
“是说到了这句,姜行止才拎了他领子,把人揍出去的。”
想想,她还挺佩服王汉盛,字字句句也没花什么心思,就能往姜行止的心窝子里戳。
那天从头到尾,姜行止的脸都阴沉到能滴水,自王汉盛进门,他就气得没能说出一句,来回地在屋子里转,只有脚步声错乱急切。
她坐在屏风后看不见,却觉得自己听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是姜行止在破口大骂眼前这个低头哈腰的八字眉小老头脑子有病。
沈宥没忍住插了话:“姜行止处理这些事,也都让你在场?”
尹昭嗯了声,一笑带过:“不然你以为我那些举报材料从哪来的。”
所以那天,他在姜行止闹出来的人仰马翻里找不到她。
是因为她在姜行止锁上的那间书房里。
沈宥心头泛了点酸:“我那天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我看出了事,很担心你。”
尹昭惊讶地朝他眨了眨眼,似在说重要的问题那么多,他怎么先问了这样的小事。
他也不知道原因,但他就在乎这个。
沈宥固执地锁住她目光,等她解释。
“我那时在和姜行止吵架呢。没顾上。”她轻描淡写。
“吵什么架?”他不依不饶。
“这说起来又远了。”尹昭叹了口气。
“具体讲,还是方德的事。剥离亏损子公司的方案是我提的。”
“子公司拖累业绩,我们找了个空壳去接了股权,把前期超过注册资本投入的钱全部认成欠债,还到了方德账上,这样子公司就只能破产了,员工面临失业,也拿不到多少赔偿,闹了事,合规证明才不好开。”
“姜行止自己那天不好受,就想拉我一起下地狱。骂我尽出损人利己的主意,说我明知是脏活也接,坏事也干。”
“我就和他吵起来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说越低。
本就是抱膝的委屈姿势,这下更像是寄居蟹要缩进壳里。
沈宥心疼得要命,把她拽了起来,伸手搂进了怀里,温暖的胸膛罩住她。
“你只是个律师,提个方案而已,能有什么错。”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不动摇:“做决策的人才该对一切负责。”
“我也是这么和姜行止吵的。”她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乖顺伏在他膝上:“但沈侑之,其实我不认同。好荒谬啊。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公平正义,结果当了个靠利用规则赚钱的律师。”
沈宥悄悄吻她发丝,安慰她:“昭昭,这世界本就不以公平正义为法则,所以没什么不可玷污、不可利用的规则。利用得好,才能实现你想要的。道理你都懂的,对吗?”
尹昭低低应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道理她都懂。
她那天也是这么反驳姜行止的。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还揍了个人,坐在书房里垂眉敛目,未敢多言,却不知怎地依旧碍了他眼,好端端就来骂她。
“尹昭,你别搁那装清高了,你也不过就是个为了钱就折腰的软骨头。方德的事,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看到后果了吗?有底线吗?”
姜行止骂她别的,她都能忍。
唯独这一点,她真的计较。如果不为自己辩经证道,她会再死一次。
“我不提这个方案,就没人提了吗?三个方案给了方德选择权,是他们选的,不是我。”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我的选择有用吗?”
“我问你!方德的老员工闹到这地步,可有你们姜家在后头,合规证明就开不出来了吗!”
“姜行止,你别把我看得太重要,也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这世界就这样,弱肉强食,但也有它的公平,你在这个规则下能赢,也总有一天会输!”
那天,他骂一句,她还十句。
偏还有人一直敲门,姜行止抓了东西就往门上砸,一室嘈杂,好不热闹,直到她骂到最后这句,才忽地静了下来。
姜行止抱臂瞧了她半天,扯起唇,似要与她说点什么,可喉咙里滚出来的却只有嘶哑笑声,他笑了会又开始咳,连连地咳。
正是这样,他去泡茶饮下止了咳,又给她沏茶赔礼,她也未察觉异样。
只是现在想起来了,在她眼皮合拢前收束的最后一道光里,他说的是。
那我等着,等着你让我输的那天。
“——你想如果没有那笔融资,Deliv走不到今天,就业问题会更突出。”耳边沈宥还在温声细语地安慰她,他这样吝啬夸奖的人,真夸起人来还有点生涩笨拙。
她望着水中他的倒影,眼眶发酸,脸上却漾起笑,决心不为难他再夸下去了。
她轻声打断:“沈侑之,我不想当律师,也不想回宁海了。这是真话。”
“好。不当了,也不回了。”他俯下身,撩开她的碎发,看她:“冷吗?我们换个地方?”
她小幅度摇头:“不冷,但想喝点热的。”
他望一眼路尽头的店铺:“奶茶可以吗?我去给你买。”
沈宥拎了两杯奶茶,顺路又买了一条羊绒披肩回来,给她搭在肩上。
她却下意识伸手想把披肩也分他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姑娘身上有一股武侠小说里的侠气,愤愤不平,义薄云天。
他笑笑避开,把奶茶递给她:“不适合我。你把自己裹好。”
她就乖乖裹紧了自己:“讲到哪了?”
他提示:“姜行止把王汉盛揍了。”
“噢对。再然后就是去年年初了,我那时不是被姜媛摆了一道嘛?律协毫无道理地把我执业停了,那我没啥工作可做,就干脆天天去律协蹲点申诉找人了。”
她似不堪回首般低笑着摇头,语气诙谐。
沈宥心都揪起,被拉扯得生疼。
原来那时,她曾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律协门外的冷板凳上,低声下气想尽办法求人。
他能想象到她有多绝望,更明白她会因低头而不得不承受的屈辱与痛苦。她当然应该恨他。
“有一天,我在走廊里等着交复议材料,结果碰到了王汉盛。我认出了他,好奇他怎么出现在宁海的律协,就去找他搭了腔。”
“王汉盛这人也有意思,一根筋的执着。”
“他为了那笔代持一直打官司打到了去年,屡败屡战,听说宁海有个姓董的律师厉害,还特地过来请人。”
“你知道的,当时姜家气焰鼎盛,他这官司自然得输。那个董律师一经手就知道水深,直接没签诉讼服务,拿咨询费骗了他钱。所以他来律协,是投诉那个董律师的。”
“我那天吧,可能也是气昏了头,就想找个事发泄下。明明自己执业被停了,还糊弄他说要为他伸张正义,把这案子揽了过来。”
“交起诉状时,我也没报啥希望,就想给姜家添添堵。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案子不仅受理了,还被提级审理了,甚至是跨区提级审理。”
“只一点点迹象,但我猜,那时姜家可能就已经不太稳了。”
她捧着奶茶,寻求肯定似的望向沈宥。
他就与她颔首,于是她继续。
“我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那阵子也一直在犹豫。最后下定决心,是因为一件小事。”
“律协解禁后,我就回嘉合上班了。有一天在君达吃了闭门羹回所,正看到姜媛与宛华坐在茶歇区聊天,其实她没和我说什么,只是看过来的眼神算不上友善。”
“我突然意识到她像个附骨之疽。除了刮骨疗伤,我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那天我很早下了班,回家通宵整理完举报材料,寄出后我就回禾洛村了。”
“昭昭——”
沈宥情不自禁唤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抱抱她,或者同她说点什么。
或者同那一天清晨薄雾里,疲惫不堪但清醒坚定,揣着一份恨意一份信封,孤身走向邮筒去选择命运的尹昭,说点什么。
他很想,陪她一起。
但如果真有机会。
那时的他,会陪她一起吗?
他还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眼中的她已在轻轻摇头,示意说都过去了,也在说她很好,不需要他担心。
“对了。关于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是你寄的举报信。”
“放心,我没落款你的名字。这太傻了,太容易打草惊蛇了。我用了王汉盛的名字,证件信息我都有,他也一直在给乱七八糟的人寄无关痛痒的举报信。”
“我只是多留了一些痕迹。比如笔迹,我模仿别人写字的水平还不错。比如信封,我拿了你书房里元盛定制的信封,没有Logo,但不是常见的大小。另外,我是凌晨时分去沉棠里附近的邮筒投递的。邮戳应该也能提示。”
“我还想过,套一件你的外套再出门,说不定能被摄像头拍下。但太明显,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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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理了。”
她忽然望过来,右眼俏皮地一眨,嘴角也跟着扬起一抹得逞似的笑,狡黠又大胆,不容拒绝地闯进他的心。
沈宥愣住,只觉呼吸漏了一拍,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撞得他脑子都坏了,过了半秒,才明白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字迹。信封。邮筒。还穿他的外套。
真是用一百个心眼子来算计他。
他终于意识到该沉下脸,立刻把她扳过来,狠狠掐了把她脸。
她有愧就乖乖任他掐,但嘴上不认怂:“我那时候真的很生你气。除了姜媛,全世界第二讨厌的就是你。”
世界第二的讨厌鬼听了这话,就悻悻松了手,怕又惹她讨厌,自己去生闷气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讨好似的递话。
“自然有人提醒我,我只当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他恼火地瞪她,看见她又想碰碰她,没忍住刮了下她鼻子:“谁知道是你在捣鬼。”
“那你又是怎么猜到的?”她又问。
“不是你自己来试探我的吗?姜行止在江北靠卖楼花骗钱,不是你提的吗?”
他有点咬牙切齿,这姑娘简直把他当头号敌人在提防,可一想她的处境又心疼:“再加上你说,律协把你工作停了,你恨我恨姜媛。我冷静下来想想,就猜到了。”
她就捧着个脸傻笑,还想狡辩:“这些都做不实的,你当时都不在国内,有满分的不在场证明。顶多给你添点麻烦,不会怎么样的。”
“我都被叫去配合调查了。”他不留情面地提醒她:“元盛那阵子风声鹤唳的,连累的被投公司股价都在跌。”
“沈大总裁一向干干净净,去监狱报道,也不会有人要的。”她还敢拿他的话揶揄他。
沈宥冷哼一声,大手揉了把她头,又敲了下她脑壳:“我还有个问题。你说姜行止追你,是什么意思?”
她就又叹了口气:“我说着玩的。”
“君越山之后,我和他闹掰了。但姜行止他正是在那天放弃了幻想,一门心思地在江北捞钱,他想我帮忙,也要我给他当个见证。”
“我不理他。他就打着追我的旗号,天天往方德送花送礼,还找宛华约我。宛华那时候也想撮合我和他。”
她讲到这,莫名去瞥了一眼沈宥。
明明他神色也尴尬,却抵消不了她自己古怪的心虚。
鬼使神差地,她又讲了句:“姜行止放在心上的人只有陆莺。他决心趟这浑水后,第一件事就是送走了陆莺。等他替姜家补上窟窿,甩手再不管了,第一件事也是去找陆莺。”
沈宥突然找到了心中一直未解的结在哪。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昭昭,你到底为什么会原谅姜行止?”
她弯起笑眼,脸色却苍凉如霜:“沈宥你再想想,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
“是姜行止——”
“没错,是姜行止让我去举报的。”
砰。砰。砰。
在她身后,忽有巨大的绚烂的烟花炸开。
这晚的火把节庆祝开始了。
火除邪祟,岁岁平安。
记忆深处,也燃起了嘉澜江两岸的烟花。
那一年,珠州夏天的最后尾声,满城人流都在涌向江北岸边,说不尽的喧闹繁华。
尹昭被拽上一辆车拉到了烟花燃放点。
夜幕苍穹里,漫天烟花璀璨夺目,可灰烬落地处却只有呛人的火药味,以及熏得眼睛疼的灰黄烟尘。
她走进去,看到这晚全珠州城的导演姜行止就蹲在这绕不开散不尽的灰雾里。
他回了头,指间竟还夹着一支烟:“那些下岗员工把方德的门堵了?我派车把你捞出来,不谢谢我?”
她冷眼瞅他,不应不答。
他笑了声,抖了抖烟灰,斜眼问她:“选沈侑之,想好了?”
她咬着牙讲:“我迟早有一天报警。”
他笑得更厉害了:“好呀去吧,别忘了我教你的那些。”又指着灰雾里不见影的烟花,不知在讥笑谁:“你看江北现在势头多好,再帮我一把,我还能教你更多。”
他捻了烟,站起来看她,眼里有笑有泪:
“就当我向你道歉。”
又一朵烟花炸开,烟尘更重。
有毒的硝烟见了缝就往喉咙里钻,讲完这七个字,这人就硬生生咳到面红如血。
尹昭像看个痨病鬼一样看他,她有一瞬真以为这人会咳死在那晚的烟花里。
那一年珠州的夏天里,姜行止靠着满城烟火和一场巨大骗局让他和姜家苟活下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姜行止。
而她最后一次联系姜行止,是在她走向邮筒前的那个凌晨。
她封好信封,关了灯坐在夜里,给姜行止打了通电话,把姜媛做的恶心事全告了状,威胁他再不回国管管他妹,她就要去举报了。
他听了只顾笑,边笑边肆无忌惮地说,你告呀,看你能不能告得倒。然后她就告倒了。然后他就进去了。然后她就赢了官司。然后他们这些人就都迎来了新的一年。
她在新的一年再次回头看去,锦亭镇的烟花点亮了她的眼眸,有莹润的光。
“他知道我会举报,把证据给了我。”
“他知道陆莺会上交,把钱财给了陆莺。”
“他以为这样他这一辈子,就谁都对得起了。”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握住了她手臂。
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回来,又摁着她后颈环进了怀里,清冽的安心的气息包围了她。
她没躲也没回抱,静静倚在他前胸。
“昭昭,他知道,而我——”他的胸膛坚实温暖,声音却低到湮灭在烟花的又一次巨大崩裂里。
“那你现在都知道啦。”天边沙沙流金,她的尾音划出夜空下里闪烁的尾巴。
沈侑之,你也是对我很重要的人,但我真的回不了宁海了。我不喜欢那里,那里也不会再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他听懂了,所以他又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