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禾洛村，夏天是和蝉鸣一起结束的。


    吵了一夏天的知了，消失在雨季的最后一阵雷声里。孩子们捉知了的快乐，也就随着镇上小学的开学，暂时到了头。


    屋前大片草地上的野花，还有那一棵黄背栎的枝桠，都可以松口气，躲一躲滚来滚去和爬上爬下的热闹了。


    凤仙花也开得安生了，不必再怕被她和洛桑采来捣碎，沦落成指甲上的一抹红。


    尹昭在卧室门上挂了本老黄历。


    这天出门时，她又撕了一页。于是，距离她提前折好一角的黄道吉日宜开市，就只剩下薄薄的七页纸了。


    今天是Mussen试营业的第一天。


    她是被一只傻山雀叫醒的。


    笃笃笃，又啄又敲，和窗玻璃较劲。


    尹昭连拖鞋也没顾上，踩着木地板就猛掀了窗帘，正要恼火地教训一顿，作案者已扑棱扑棱地雀跃逃跑了，隐没进山林。


    至于山林嘛，红杉、红桦和槭树已开始换上明黄色彩，冷杉与松柏依旧绿得肃穆，金一般的晨阳洒下去，绚烂得令她忘了呼吸。


    她几步冲去屋顶，在温度骤降的湿冷空气里冻得打了个哆嗦，呵出热雾，面向乔朗峰支起三脚架，搁上旧手机，打开直播软件。她的直播间平时只对着乔朗峰拍云卷云舒，即使如此，这直播间也始终有人。


    这一天，雪山慷慨，云雾散开，是今年立秋以来第一次的日照金山。


    她赶上了最后一刻，借此与世界问好。


    来帮工的麦朵阿嫂已经到了，听见她的动静，歇了厨房里的忙活，过来说给她带了自家做的粑粑，还有一大罐牦牛酸奶。


    尹昭站在楼梯上，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给阿嫂道谢。她似乎在村里习惯这么说话了。


    粑粑香糯，搭配上她煮的酥油茶。


    砖茶是洛桑班上的裴禹老师送她的，新鲜牦牛乳是仁钦大叔给的，好吃绝了。


    绝到她忘了自己还在肿着的嘴唇——这是她前天登顶人生第一座5000米山峰留下的光荣勋章——痛得哀叫了声。


    坐在对面的麦朵阿嫂被她惊得手一抖，碗里酥油茶就洒了一泼出来，溅上了蓝桌布，尹昭忙笑嘻嘻拿了抹布来擦。


    她笑得好看，像穿云破雾的太阳，让阿嫂一大早淤积在心口的紧张，忽地就找到了疏散地。


    阿嫂立刻长吁一口气，把心头的大石块全抛给了自己年轻又能干的女东家，问她万一饭做多了咋办，做少了要咋办，又问中午做酥油土豆饭还是奶渣包子。


    尹昭一听扬起了更多的笑，说今天来的客人都是她的朋友，有不妥当的，他们会提意见但不会闹事，所以怎么办都行。试营业嘛，本来就是用来出错的。


    “阿嫂，您别太担心啦。中午，您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客人们要下午才到。”


    “至于我——”她又眨了眨琥珀有光的眼，笑吟吟地宣布：“司机小尹师傅现在就要开车去接她的朋友们啦！”


    她现在有很多朋友了。


    在栎树下搬果壳的松鼠，是她的朋友。赶着牦牛路过她车旁大声问好的那吉爷爷，是她的朋友。后视镜里一眼就能看到的那棵独自长高的大红果杉，也是她的朋友。


    更多的朋友，还赶来见她的路上。


    从宁海来的Hillcastle小队，刚在宗古的飞来寺拍到了另一个角度的日照金山，正在等包车师傅去接，他们要来拍些照片去申报一个什么先锋奖。


    从苏杭来的老高夫妇会先自驾，再沿着她视频推荐的线路徒步进山，也帮她评估下路线。


    老高上次来攀乔朗峰时摔了个骨折，被向导背下山，她开车送去了医院，结果撞上他和最反对登山的嫂子大吵了一架，不想嫂子却又答应来山下陪老高再攀一次，就住她的民宿。


    从厦港来的顾森与邹雨棠，就是她在锦城偶遇的那对小情侣，还有一对闺蜜大乔小乔，都是民宿微博号的粉丝，会在中午时分抵达宗古机场，她现在正要开车去接。


    还有从国外飞来的威廉也订了间房，威廉是她前几天登嘎尔岗日时结识的伙伴，他让她别管他怎么抵达，因为他还没决定要怎么出发。


    Mussen一共三层，除了她自住那间，还有一个六人间，一个套房和六个双人间。


    这样今晚也有接近九十的入住率了。


    初秋的乔朗峰，是很美的。


    不止乔朗峰，整个滇南都很美，热烈多彩不寂寥。


    尹昭松松扶着方向盘，穿行在滇南山脉起伏的秋色里，听着第一次到访的朋友们新奇的欢呼与热烈的讨论，更觉世界灿烂。


    侧视镜里，她很喜欢这辆奔驰大G的红色车漆，浓烈而不沉重，最适合秋天不过。赠她这辆车的那个人，品味一向都值得信赖。


    这热闹，在下午韩慕柏和乔可怡一行人抵达Mussen时达到了顶峰。


    汪汪汪！汪汪汪！


    一条金黄色的、毛发光滑浓密的狗狗，犹如一团阳光般，从韩慕柏怀中跳进了门内。


    甩着毛茸茸的耳朵，围着她打转，黑漆漆的小圆眼特别亮，第一个来向她问好。


    “喂！元宝！”韩慕柏手中行李都未放，几步跑来，蹲下挠小金毛的下巴，逆着光，他也似金色的绒绒的：“我还没说要把你送人呢，怎么自己就投怀送抱啦！”


    尹昭未及多问，就被一迭又一迭的问好声淹没了。HillCastle的艺术家们总是充满热爱与好奇。


    “哇！姐你这里搞得很不错诶！”Feyn环顾四周，竖起拇指大赞。


    “都是Coco的功劳，室内布置都是听她的。”她向乔可怡扬扬下巴。


    “尹昭姐，你把这个陶罐摆这里啦，太合适插杜鹃了，真好看。”乔可怡却在关注另一处。


    “尹昭姐，这是什么？看着很好吃。”吃货Josh对她的干果抽屉大感兴趣。


    “风干牛肉。”正巧在客厅的邹雨棠主动帮忙介绍：“阿昭姐说是哈巴这牧民们的干粮。”


    “嗯嗯，可以尝尝。旁边抽屉是烤白果，也好吃。”尹昭头一次有了应接不暇的感觉，只能主动招呼道：“先办入住？放好行李，我再来给大家介绍？”


    韩慕柏排在最后一个，抱了小金毛过来。


    小金毛就把爪子搭在前台的台面上，圆眼傻傻瞅她。


    尹昭觉得可爱，瞥一眼问：“它叫什么？”


    “元宝。“韩慕柏一出声，小金毛立刻甩了下头，逗得他笑着摁了狗头：”等我送你了，你可以给它起个新名字。它学得很快的。”


    “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尹昭伸手也想摸。


    “至少得等我回宁海。”韩慕柏立刻抱远了元宝，活脱脱个变卦的吝啬鬼。


    尹昭正想白他一眼，就听到——


    叮铃铃。


    韩慕柏随手搁在台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诶？谁这时候给我打电话？”他疑惑地放了元宝去接电话。


    元宝一落地，就呼啦啦又冲向了尹昭，叫唤几声，蹦蹦跳跳伸了小前爪来够她。


    尹昭被可爱得心都化了，抓了些核桃仁握在手心里，半蹲下，想喂却又有点怕。


    正犹犹豫豫。


    韩慕柏却突然气势汹汹叫了她一声：


    “尹昭，看这！”


    她一头雾水地仰头看过去，就见韩慕柏把手机摄像头正对准她，一脸愤慨。


    “看到没？你说她这叫怕狗？”他气呼呼瞪圆了眼，额头像在冒烟：“说我没脑子？是你自己失恋伤心过了头，记忆错乱了吧。”


    瞬间，扬声器里只余微弱的电磁杂音。


    一秒寂静。


    尹昭抚着元宝的手，也在同一秒僵硬。


    她突然意识到电话那端是谁了。


    “昭昭不好意思，我以为——”熟悉的男声在停顿后又响起，但不太流畅，可能是网络原因：“你有点怕狗。我怕这小子送你狗，你不好意思不接，勉强自己——”


    “以前怕的。那种黑黝黝的大型犬，现在还是怕。”她笑笑，起身抱上元宝，对着镜头挥了挥小狗的前爪：“但小金毛就还好，怪可爱的，来给沈哥哥问个好。”


    元宝不太给面子，一双眼滴溜溜不肯看镜头，只往她这边瞅。


    尹昭有点尴尬，也许还紧张，莫名就自己学着叫了声汪汪。


    于是，又无言的沉默。


    可能沈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毕竟他不好再汪两声，那画面实在难以想象。


    幸好还有韩慕柏在气头上，正有一肚子话不吐不快：


    “沈宥，沈大总裁，你能别多管闲事了吗？你连个前男友都算不上，天天管这管那的。连我朋友圈发什么，你也盯着看？”


    “拜托，我根本不是你情敌好吗？我现在是没女朋友，我就是有女朋友，估计也比不上你盯得紧——”


    他没再把镜头对着她，骂骂咧咧自个儿往门外去了。


    尹昭兀自在原地发了会愣，瞥见元宝茫茫然的眼神，才回了神，不免好笑。


    她抱着元宝坐进沙发里看投影屏，等韩慕柏回来办最后一道入住手续。


    投影上在放的视频，是禾洛村的徒步路线与玩法的展示。过去两个月，她花了许多时间在山林间摸索，也收到了些反馈，需要再整理优化。


    突然，沙发上的邹雨棠和门外的韩慕柏同时嚷嚷出了声。


    “阿昭姐，你看到这个新闻——”


    “当红小花杨亦晴疑似恋情曝光，连连私会元盛总裁？”


    邹雨棠把手机递到了她面前，韩慕柏则干脆帮她大声朗读了标题。


    一时诧异，尹昭挑起了眉梢，点进详情。


    韩慕柏却已大笑着走来，大咧咧把自己摔进沙发，洋洋得意地翘起腿：


    “喂，哥你看到自己上热搜头条了吗？连连私会，哥你身体挺好啊，时间管理也不错啊。天天盯着我，还有空搞私会呢？你说你怎么好意思给我打这电话？”


    “你把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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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尹昭。”电话里的沈宥，听起来像是座强压着喷发的火山。


    韩慕柏撇了撇嘴，但想想，还是朝她丢来了询问的眼神。


    尹昭抿着笑，摇了摇头。


    “不给。”韩慕柏放下心，嘲讽得更加肆无忌惮：“你找尹昭干嘛？这事和她又没关系咯。你爱私会谁，私会谁——”


    “昭昭，我没有！”手机里的男声急到厉声打断，沉重呼吸起伏几息，他才稳下声线，冷硬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把手机给尹昭。”


    尹昭还是摇头。


    韩慕柏就没递给她，只对着手机无声摇了摇头。


    半晌沉默对峙，电话那端等不来想等的人，干脆对着空气开口解释：


    “昭昭，不是我，是祁孟帆。”


    “我还没看新闻，但我猜是最近和祁孟帆去喝酒时被狗仔拍到了，他和这个杨亦晴一直走得挺近，经常带在身边。”


    “我保证，我和她没有关系。我都是一个人的。昭昭，你不要当真。”


    他尽力用了平实理性的语调，很诚恳，诚恳到听着竟似乎有些委屈。


    这点委屈，在场的大家都听出来了。


    顾森与邹雨棠就理所当然地看向了她，韩慕柏也把手机递给了她。


    尹昭头疼得揉了揉额角，才接过手机。


    她不想与沈宥面对面，就把手机平举到唇边，摄像头对准头顶木梁，轻声讲：“媒体惯会捕风捉影，慕柏他们也就看个乐子，没真当回事的。”


    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么同他讲，似乎也不太合适。他们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尹昭想想就又讲：“杨亦晴长得挺好看的，演技也好，要是真的，倒是该祝贺一句的。”


    韩慕柏一听乐开了怀，抢了手机过去：“听到没？祝福99啊，哥。”


    说完，再没给沈宥反击机会，直接挂断电话，扬了眉又看向尹昭，大有再吐槽一番的架势。尹昭忙催他办入住，韩慕柏打量过她，看出她不想沾沈宥的事，也就歇了心思，提了行李去房间修整了。


    只是客厅刚安静下来，她的手机又震了。


    尹昭拾起一看，是来自沈宥的微信。


    他们还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但不联络。


    对话框里上一条，是七月尹昭去宁海退租时给沈宥发的消息。


    她在琅琊小区租的房子，后头几月只因开会或者办事，短暂住过几日。提前退租要付违约金，想想也就算了，权当个仓库用，毕竟确实还有不少东西存放在那，包括沈宥的东西。


    退租那天，她发微信让沈宥来取他那些从没拆过的衣服和生活用品。


    她以为他会派小佟来，不想他却亲自过来了，给的理由是有些东西不合适让小佟拿。


    尹昭就想起那天一早被她丢进垃圾筒的纸盒们，嗫嚅了下没吭声，低头继续收拾。


    他可能去浴室找过，但也没再提，只帮着她一起装箱邮寄，又送了她一把车钥匙，说是车停在宗古，提前祝她开业大吉。


    其实，是他过来也挺好。


    她把那枚戒指还了他，没直接给他，借着收拾衣物的机会，悄悄把戒指放在了某个防尘罩下的西装口袋里，等挥手说过再见之后，才又给他留了言。


    尹昭：「戒指放在了那件藏青西装的左侧口袋里，记得取出来，别丢了。」


    他没再回她，他们也就没再见过，没再联系过了。


    至于这次，他的消息简短，但没必要。


    沈宥：「昭昭，这条消息我会解释清楚，你别挂心。」


    尹昭想了想，就举起手机在唇边，给他回了条语音：


    “沈宥，我觉得你不一定要解释。”


    “这条消息不会是杨亦晴放出来的，毕竟她跟着祁孟帆，最忌讳的就是和孟帆的朋友传绯闻。她也不需要和圈外人来炒绯闻蹭热度。”


    “大概率是她的对手在出牌，你若是跳出来澄清，就正中人下怀了。冷处理，息事宁人或许还好些”。


    回复完，尹昭就没再关心了。


    她在草地上逗了会元宝，给顾森他们指了去下村闲逛的路，招待Feyn他们尝了咖啡和酥油茶，一下午的好时光就匆匆过去了。


    临近晚餐时，老高夫妇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洗了把脸，坐到了餐桌旁。


    麦朵阿嫂端出来牛肉杂菜浓汤、铜锅土豆饭和炒杂菌，广受好评。乔可怡和韩慕柏一个比一个会夸，阿嫂高兴到连冲完碗坐到火塘边时，脸都还是红扑扑，甚至为大家唱了一段宗古方言的歌谣。


    在掌声里，披星戴月的威廉出现了。


    他顶着一头被汗水压塌了的头发，端着碟专门留给他的奶渣包子，坐到火塘边，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几句就约了老高明天一起进山。


    喝茶喝酒，聊天讲故事，唱歌谣。


    快乐像火塘里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烧得旺盛。


    快乐到尹昭都快忘了。


    关于秋天，还有另一个成语叫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