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大凶

作品:《襄阳歌

    王琰随他道了万福。赵参竟与这位晏大人交好,莫非此次亦是有备而来……


    “爹,你认识他?”晏寻走到沈明淮身边,上下打量一遍。


    “沈公子不记得了罢?从前我还抱过你呢。”


    相比杨宪使为人爽朗,这位晏大人可谓温谨非常,全身无一处不显露着儒者的文雅。王琰悄悄瞧了沈明淮一眼,敏锐捕捉到一丝茫然。


    “你这怎么刚来就要走啊?沈公子很好说话的,这位赵——嗳!”


    晏瞻拦不住匆忙离去的赵参,旋与沈明淮解释道:“说是家中有事,真真好不容易来一次。”


    “沈——你该不会是相公的儿子罢?”晏寻那股散漫劲儿又回来了。


    “寻儿,不可无礼。”晏瞻忽转向王琰,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娘子,使犬子归家。”


    王琰骇然,忙上前扶起晏瞻,“晏大人说笑了,并非我的功劳。”


    晏瞻这会儿又糊涂了,瞟晏寻一眼,“娘子对我儿……”


    “误会!天大的误会。晏公子这般年幼,怎会有那种心思?至于那枚玉佩,我亦是偶然得之。”王琰三两步退到沈明淮身侧,轻舒一口气。


    “是沈公子赠予我的。”


    晏瞻定定瞧了她二人许久,又瞥向晏寻,抿唇摇头,“也罢。”


    晏寻瞪大眼睛,点点自己,指指沈明淮。晏瞻径直走过,请沈明淮与王琰入座。


    “娘!”


    “二位帮了内人大忙,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晏瞻方要坐下忽又记起一事。


    过了一会儿,晏夫人将手抄佛经取来,纸上尽是陌生的符文。沈明淮本以为抄写之人必精通梵语,晏夫人却道她至多识得数个。


    王琰凑近瞧了瞧,随后附在沈明淮耳边悄声提议,先抄下一页,届时再到龙兴寺问问普远。


    沈明淮方要开口,王琰已软声细语地请晏夫人允她誊抄一页。晏瞻吩咐婢女取来纸墨,王琰择经文的第一页,照葫芦画瓢似的,一一摹下来。


    “不知晏夫人是从何处得的这梵文?”


    晏夫人的视线从梵文上收回,“从一位小和尚手里买的。当时只觉新鲜,买回来抄了几日,发觉能使人平心静气,便日日这般做了。”


    沈明淮又问:“小和尚卖的可是抄本?”


    “是。那日我买下这佛经,小和尚与我说,这是他从高人藏经中抄下的唯一一册。不知所言真假。”


    王琰抄罢,龙飞凤舞的梵文布满整整一页纸,颇有些飘逸不拘的气势。毕竟是江湖中人,少见多怪,少见多怪。


    “天色已晚,多有叨扰。”沈明淮再次向晏瞻夫妇道谢。


    晏瞻往厅外看了看,“不如留下用过晚膳再走?”


    王琰忙道:“不必麻烦,我二人与故人有约,便不叨扰了。”


    晏寻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姐姐,那我过两日再去寻你。”


    王琰拉着沈明淮快步走出晏府,天未完全沉下,深蓝色帷幕内透着些许澄澈,月亮却已挂于屋檐之上。


    正打盹的华信一个惊醒,将马杌放下,迷迷糊糊伸出手欲扶来人一把,王琰已先一步登了上去。莫名的寒意激得华信困意全无。


    “你们也饿了罢?去吃宋嫂鱼羹!”王琰亮晶晶的眸子对上身后的人。


    沈明淮的脸上顷刻染上笑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们赶到宋氏食铺的时候,里外挤满了人。瞧见这番情景,王琰的嘴角都快掉到地上去了。打听陈榆消息的时候,偶然碰见一位公子谈起宋嫂鱼羹,绘声绘色的夸赞着实让竖起耳朵的王琰念了好些日子。


    今日吃不成,王琰决计明日再来。在沈明淮异常灵敏的鼻子中嗅到叫花鸡的味道,四人食饱方归。


    翌日一早,再次奔龙兴寺去。


    王琰站在七叶树下瞧了好一会儿,对要询问之人的人选十分苦恼。若那人不知陈榆与普远的关系,定不会为他二人引见。


    “别以为他最器重你,就可以偷懒耍滑,仔细扫干净了!”


    沈明淮循声看去,一小僧正埋头扫地,却是在用固执做着无用功。肉眼已不见尘,既身处于世,又怎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


    “此人是监院。”


    “难为普远大师的小徒儿,以大欺小也不害臊。”


    话语间,王琰二人已来到沙弥跟前。沙弥忙放下笤帚,合掌行礼。


    “陈榆托我二人带话与普远大师,可否烦请小师父知会一声?”王琰取出木盒打开,“这串佛珠,不知小师父是否认得?”


    沙弥起初只神色忽变,听罢更是猛地抬头,让王琰快快收起盒子,在此稍候。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沙弥折返,先四下望了望,后领着他二人远离香客,走入寺庙后院。


    穿过回廊,只见廊外的一列水缸中,开着一朵又一朵的各色菡萏,莲瓣层层叠叠在绿浪中激起涟漪。山林俱静,濯清凡尘,空余绕梁梵音。


    沙弥在禅房门口禀道:“师父,二位施主到了。”


    禅房内传来老者的声音,“请。”


    王琰将那木盒放于几案之上,普远取出那串佛珠,神情触动。


    “他既将这串佛珠交与二位施主,想来是用此还了一段情谊。”


    沈明淮三言两语将天目山上的事略述一番,普远已不知何时看向窗外,许久只有一声喟叹。


    “今年不来了。”


    普远将佛珠放回盒中,与这两位初见之人说起那些个往事。


    陈榆自出生起便小病不断,试尽土方,皆于事无补,俗法徒劳,只好寄托神明。陈父将孩子送到龙兴寺,这一住便是十余年。十载光阴,陈榆并不比前来参拜香客的悟性高出多少,学到最踏实的本事,是下棋。


    拽着袈裟喊师父的小童转瞬长大,嚷着悔棋的对弈位,如今坐着的是规规矩矩的沙弥。寺里其他人私底下无不骂陈榆白眼狼,只有那沙弥,从小跟在陈榆身后,是唯一为他说话之人。


    故事说完了,王琰听得直入迷,沈明淮却无甚反应。


    “不想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仿佛了却旧事一般,普远终问起他们来此的目的。


    沈明淮取出王琰抄的那页梵文,普远好似有些意外。


    “你是为你父亲而来?”


    沈明淮忽起身作了一个深揖。


    “晚生沈明淮,为父刊印佛经一事而来。叨扰大师,只想弄清此事真相。”


    普远缓缓捻动手中佛珠,“阿弥陀佛。凡事皆有其因果,告知你也无妨。先起来罢。”


    谈及他父亲一事,王琰已然闭口不言,佯作出神,普远仍有所顾忌。她旋会意起身,沈明淮却摁住她。


    “她不是外人,大师请讲。”


    普远拿起那页佛经,徐徐道来。


    “这是大藏经原本,你父亲刊印的大藏经乃老衲师父所译,是静心拿与他的。师父本欲收静心为徒,不想觉明先了一步。大抵也是有缘,师父将从东瀛人手中得来的梵文大藏经赠予他。”


    民间皆传越帝大怒是因此套经文是东瀛进奉本朝的贡品,却被定国公用以谋取私利。王琰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沈明淮的神情。


    “有大师这些话,足矣。”沈明淮握紧身边人递过来的手。


    “师父与东瀛人曾有书信往来,不知是否还存于阁内,待老衲去找找,三日后你再来此地。”


    沈明淮再次躬身,将头低得更低,声音有些发颤,“多谢大师!”


    普远已预备送他二人离开,王琰适时谨慎开口:“大师,其实我二人还有一事相求——您可知静心的下落?”


    普远眸色忽凝,“你们当真要寻他?”


    王琰认真与他解释道:“大师可知近来江湖所传《止水心经》?一本亡佚百年的心法,实是炼丹邪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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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寻他是希望将这孤本毁去,以免徒生祸端。”


    普远只瞧了她一眼,王琰却觉得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你与李长凌是何关系?”


    “他是我师兄。”


    普远脸色又是一变,旋即取出一支木签,“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沈明淮将签翻过,大凶。王琰虽看不懂,但亦知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普远又看向沈明淮,“她寻是因师门,你已另得他证,还是要寻?”


    “大师您并不会随我回京,这些书信又有何人会信?”沈明淮似乎十分关心那支木签,“此言人,还是事?”


    普远閤眼合掌,仍旧念那四个字。


    王琰从未认为这世间少她不可,因这江湖总有层出不穷的传说,守护之人亦不缺她一个。但若需她承担起这份责任,只为守护身旁所爱之人,她不会退却。


    “无论如何,我要寻。”


    沈明淮旋伸出手,“是我们。”


    “……也罢。静心欲取老衲头骨作法器,这法器须以死者头骨为底,明州许家对天竺佛法颇为了解……”


    “你大可去求证一番,再来取老衲的命也不迟。”那日普远便这般对静心说。


    王琰惊愕不已。取活人之命只为制作法器,此人还是大越高僧,如何堪称佛门之人……


    沈明淮道出一个令人意外却又不出所料的事实,“静心入魔了。”


    普远将他二人送到禅房门口,“阿弥陀佛。二位施主,珍重。”


    前一日还念叨着吃宋嫂鱼羹的王琰,如今吃不下任何玉食,心神不宁会影响她对食物的判断,只得随意应付两口,遂回房歇下了。快要入睡之时,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我。”


    王琰扶着脑袋去开门,沈明淮捧着一身衣裳站在门外。


    “我吵醒你了?”


    “好漂亮啊。”王琰瞧见那雪青上衫与半见罗裙,顿时睡意全无。


    “喜欢么?”


    王琰忽地扑向沈明淮,“喜欢!不过怎么突然送我衣裳?”


    “明日七夕。”


    她倒忘了。


    “明日见。”


    “明日见!”


    沈明淮今日特意起迟些,却未如愿在楼下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虽还有两张熟悉的脸。


    华信迅速吞下咬了一半的炊饼,“王娘子她一早便出去了。”


    应冥不动声色地补了句,“着公子送的新衣。”


    用早膳的整个过程,沈明淮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店大门,生怕一低头就错过了恰好入门的王琰。


    “王娘子可能是准备回礼去了。公子不若与我二人出去走走?”


    “今日休沐。”


    “多谢公子!”


    华信与应冥刚走,沈明淮旋被人唤住。


    “沈明淮!”


    王琰唇角挂笑,提着食盒向他走来。客栈并不透光,此刻屋内却异常明亮。


    “我不知送你什么,一早出去转悠,偶然碰见三个阿婶在制巧果,便缠着她们让我做了一些,快尝尝好不好吃。”


    王琰低头将形状各异的笑靥儿取出,还有阿婶送的花瓜。鬓间的牵牛花飘落,坠在沈明淮的掌心。


    “阿婶都戴着,便也给了我一朵。”


    沈明淮再次替她簪在鬓边,“很好看。”


    王琰退了两步,捻着半见色罗裙,转了一圈,“阿婶都夸我这衣裳好看呢!很喜欢。”


    “喜欢便好。”


    近日沈明淮的笑总像一副面具戴在脸上,此番真情显露,弥足珍贵。


    王琰期待地凑到他面前,“好吃吗?”


    “很甜。”


    巧果亦是甜的,同她的笑一样。沈明淮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王琰的舌尖如羽毛般擦过沈明淮的指头,绯红悄然缠上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