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山祭


    六月初六，大暑，花都山顶。


    黎芊芊上一次参与这样的盛会还是跟在姬玉山身边，这次却成了同他敌对的人。


    会场中央是一个大火堆，还没有点燃，而火堆的东侧是祭台，西面则是皇帝及群臣参拜的地方。


    黎芊芊和魏止郢各自带着一副面具，站在人群边上，而宇文暄作为五王之一，在前排等候着。


    她昨晚装好旋镖后就爬上床了，硬是一晚没睡着，即便是现在，她的心依旧跳得越来越快，两拳紧紧攥着。


    昨晚魏止郢还偷偷去找她，分给她一串墨骨巫铃改造的墨骨项链，万一混乱起来，也可以防御一二。


    不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黎芊芊又向外挪了挪，魏止郢将她拉了回来。这个位置对于祭场中可以说一览无遗，相对来说，黎芊芊也被其他人看得一清二楚，好在宇文暄的人几乎都带着面具，一时间应该也不会被认出来。


    黎芊芊擦擦鼻子，这面具上还带着绿吟花的香味。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铃声一响，山祭要开始了。


    这铃声并非巫铃，只是苗疆的银铃。


    伴着一步一随的节奏，人群让开一条路，一男子拿着火把缓缓入场，身边跟着一位浑身纹满图腾的赤脚人，正是族长卜尤，和他的徒弟卜槐，槐尸的槐。


    族长并没有走上祭台，而是绕过它，走到火堆旁，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最后将火把扔到火堆上，事先浇了油的火堆很快燃烧起来。


    同时，东边第一缕阳光洒向山顶。


    祭台旁的号子高喊一声，十几位面色焦黄的老妇齐声唱起歌来。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合在一起却有种直中心灵的神秘感。


    人群中又走出一位穿着华丽的姑娘，厚重的头饰只是看着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黎芊芊盯着她，盯着她被银链面纱遮住的、陌生的脸，只有一对眼睛露出来，眼尾画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却也遮不住她眼神中的紧张与期待。


    她就是年轻的祭祀巫女、黎家的长女黎眷。


    黎眷手中端着一个圆盘，款款走上祭祀台，戴满了戒指的手悬在圆盘上，口中念起祷文来。


    这是给予山神的祈愿，是宇文希、姬玉山的、辰国的祈愿，而不是师辰风、陶文秀的、百姓的祈愿。


    圆盘慢慢转动起来，黎眷一手蘸了些酒，涂抹在银盘上。


    她念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声音越来越大，然后，突然就没了声。


    戛然而止。


    早已跪了一排的宇文希和一众大臣低头参拜。


    就在众人都低下头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站了起来，飞跃入祭场，直冲上祭台，一下子将黎眷手中的银盘打到了地上。


    人群轰地炸开，黎芊芊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魏止郢也“蹭”地站了起来。


    她正想把他拉下来，转头一看祭场，也愣住了。


    上去打断祭祀的，竟是要求跟来的赵思。


    她拿了一摞纸，上面写着同样的东西。她先是递给黎眷一张，然后向着人群扔了过去。


    黎芊芊抢到一张，粗略一扫，上面全部都是对于姬玉山恶行的声讨。


    从人人皆知的哄骗皇上、自称天师，到屠杀众妖、切去四肢重新拼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笔笔有泪，字字带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开始脱身上的衣服。由于说不出话，只有张着嘴痛斥姬玉山。


    她脱得只剩贴身的衣物，露出了肩膀以及大腿根骇人的缝线。那是陶先生专门为她缝好的，之前从来没有。


    下面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


    再看立在宇文希身边的姬玉山，脸色未变，仿佛所有的事与他无关。


    就在人们的视线集中在赵思身上时，一道暗镖不知从哪里飞来，直直贯穿了她的喉咙，并且因为这力道猛地被推下祭台，刚好掉进了祭台前的火堆中。


    黎眷惊呼一声，赶忙伸出手，却没能抓住她。


    赵思在烈火中挣扎着，之前还能发出声音，这下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像蛊盅里一只无法逃脱的虫子。


    黎芊芊感到身边一空，魏止郢也已飞奔了出去。


    他手向前一探，一道飓风暂时吹散了大火，他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将赵思从火堆中抱出来。


    “赵姑娘！赵姑娘！”


    人们又因他的突然出现吵闹起来。


    “有妖！”


    “国师，你的巫铃在哪里？”


    “有妖混进来了，完了完了！”


    还没等姬玉山说话，又有人动手了。


    寒光一闪，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姬玉山身边的崔彬，忽然冲上去劫住了宇文希，那柄剑缓缓放在了宇文希的脖子上。


    “二弟……”宇文希悻悻道，“你这是做什么？”


    崔彬道：“让你的人退下花都山。”


    宇文希道：“什么意……”


    “让你的人退下花都山！”崔彬重复道，一点也没有往日那份书卷气。


    宇文希皱起眉头，道：“国师，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姬玉山却是充耳不闻，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胡子随着嘴角扬起。


    “宁远王殿下，您这是打算……篡位吗？”


    崔彬不动声色，淡淡道：“我想，想篡位的人并非是我。”


    他同姬玉山僵持着，不像是在威胁，更像是在拖延，或是……故意吸引众人的视线。


    黎芊芊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宇文暄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趁着这大乱，她跑上祭台。


    “姐姐！”


    黎眷六神无主地站在祭台上，看她跑来，急忙迎过去。黎芊芊将她头上笨重的装饰扔掉，拉起她逃离了祭场。


    她的任务只有带走姐姐，师辰风要杀的是国师，是族长，她只想在这场混乱中保护好重要的人，毕竟以她的武功，若是深陷进去，怕是自身也难保，反而会连累师辰风。


    她们来到赵思面前，她的四肢又被摔开了，半个身子也已被火苗燎黑，若不是魏止郢千钧一发，恐怕要被活活烧死。


    只不过现在却也和死掉没有两样了。


    魏止郢紧紧抱着她，一边不住地喊着赵思姑娘，一边向她的身体里渡着法术——这些都是徒劳，只是让她继续在这世上痛苦地活着的折磨。


    赵思轻轻摇着头，如瀑的黑发散落在地上，有一半已经被烧掉了。


    忽然，第一阵巫铃声终于响起，魏止郢一下子没承受住，伏在赵思身上呛咳着。


    黎芊芊抬头看去，姬玉山身边并没有巫铃使。


    “魏止郢，魏腾……赵思姑娘已经死了。”黎芊芊将他扶起，“我们快走，你受不了这巫铃，再待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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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全部送命！”


    魏止郢依旧倔强地抱着赵思，三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了祭场，候在场外的乌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她们接回了宇文暄包下的客栈。


    魏止郢从未像今日这么严肃过，他将赵思零碎的身体护好，轻轻放在了床上。


    一个本该在切断四肢时就死掉的人，活到现在，到底是一种赏赐还是一种折磨？


    他忽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黎芊芊问他去哪儿，他只答去找姬玉山。


    他背井离乡走串辰国各地，就是为了调查姬玉山，这个几乎灭了墨骨蛇妖全族的人。


    现在也没什么好调查的了，这人背负的性命已经太多，该死的不是赵思，不是每一条墨骨蛇妖，不是每一只槐尸，而是他姬玉山。


    就是死在这磨人的铃声里，也要他偿命！


    黎芊芊本还想劝住魏止郢，又作罢，这样的人是劝不住的，其实连她自己也快要劝不住自己了。


    *


    师辰风还在场上时，向崔彬传达了讯息，便将注意放到了远处的卜尤身上。那个朴素得扔进人群中就看不见的族长，师辰风还是一眼就认准了他。


    他身边的卜槐已经不见了，好在师辰风也派人去通知了陶文秀，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计划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陶文秀早在山腰处埋伏了槐尸群，一队训练了特殊的铃声，专属于北疆的槐尸。


    “这该叫什么？雪尸？哈哈哈哈……”陶文秀握着巫铃，还有心情开玩笑。


    “陶楼主，卜尤在东面，我们得加快脚步，木鬼已经消失了，兴许也是去喊人了。”赶来的“家丁”匆匆道。


    听到“木鬼”二字，陶文秀笑容倏地消失了。


    木鬼，合而为槐，正是卜槐的槐。


    他轻轻摇起巫铃，这些带着北疆冰雪味道的槐尸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


    他们确实来得晚了，或者准确地讲，他们从一开始就提早不了。卜尤的“鬼军”从他们还没有来的时候，就已经分布埋伏在花都山每一处。


    而陶文秀为何还没有被发现，这也同样在卜尤的计算中。


    “四弟，五弟？阿遥？小暄？小暄呢？”宇文希喊了一圈，发现他所有的兄弟都反水了，“姬玉山！还不快带人退下！”


    姬玉山谄笑道：“皇上莫急，小人自有妙计劝服二殿下。”


    崔彬仍旧在和姬玉山对峙，他心中一沉。他在拖延时间，姬玉山同样也在拖延时间。


    从黎芊芊离开时，就有巫铃使出现了，可现场人太多，几乎所有顺从族长的苗人都穿戴着黑衣袍，很难分辨巫铃使在哪里。


    崔彬汗如雨下，其余人也都警戒着随时可能冲上来的槐尸。


    一旦有槐尸参与，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的了。


    姬玉山叹息着踱步过来：“二殿下，小人忽然不懂了，你这样做，是在威胁皇上，还是在威胁小人我呢？”


    崔彬一怔，随即笑道：“国师大人，你再靠得近一些，我不介意将你们一起杀了。”


    宇文希急道：“崔彬！你这是要弑君！”


    崔鸿忽道：“二哥！”


    剑刃破空的声音首先响起，砍在人头上，好似砍在了一块岩石上。


    第一只槐尸终于出现了！有第一只，就有很多只，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