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姑娘……”


    这三个字好似烫嘴一般在嘴里转了一圈，宋岐灵倏尔想起上回一别，这姑娘对她百般缱绻的模样，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掬了把汗。


    都怪那日马车太过颠簸，阴差阳错的一个触碰，倒将姑娘的魂给勾走了。


    倘若不尽早澄清这荒唐的误会，只怕真要误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姻缘。


    一番天人交战，五脏六腑都似在油锅里煎熬，宋岐灵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目光飘忽地落向院门方向，“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觉一道视线如有实质般黏在侧脸，师弟的目光冰冷而粘稠，随着她起身的动作移动，如影随形。


    宋岐灵只能强装镇定，视若无睹，心底却忍不住泛起嘀咕：师弟对万姑娘的敌意似乎太过浓烈了。


    暮春时节的晚风有些许燥热，拂过面颊时，让人生出几分烦闷。


    宋岐灵快步越过门槛，探头往外看去，便见一身着粉衫的姑娘站在门旁处，正拿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看着她。


    一时间四目相对，万红绫唇角微扬，绽出一抹笑意：“宋郎君。”


    她的身后并未带侍从。


    这般年华的女子，不顾世俗眼光，孤身一人寻到此地，竟只为见她一面。


    宋岐灵惭愧至极，垂下眼睑不敢看她，目光扫向她手里的朱红漆盒，周身一顿。


    她诧异道：“万姑娘，你这是何意？”


    “郎君好没良心。”万红绫秀眉微蹙，作出一副沮丧的可怜模样，“让我一女子站在这风中久等……你便眼睁睁看着，把我晾在外头？不请我进去坐坐？”


    宋岐灵唇瓣翕动，一句“于理不合”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咽了回去。


    这段孽缘因她而起，她早就该解释清楚，届时，不管万姑娘是羞恼还是愤恨，骂她打她，都是她合该承受的。


    一味拖延，绝非对待女子应有的态度。


    瞒得住一日，又岂能瞒过一辈子？纵使今日将人打发走，可明日后日又当如何？


    她虽可以一走了之，可留下一个对她倾心牵挂的女子，与那些玩弄感情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区别？


    几番挣扎后，她终是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步，“万姑娘请。”


    万红绫亦没想到今日会有机会进门，眸光微闪，旋即迈过门槛便往里进。


    甫一进门，她便好奇地四处打量，见院里陈设简陋，唯有几丛野草在暮色中寂寥生长，忍不住道：“郎君在此清修，未免太过艰苦，我家中恰有几株品相极佳的桂花树闲置着，若郎君不嫌弃，我明日便遣人送来可好？”


    宋岐灵合上院门，转身无奈道：“不过是暂居之所，说不准哪天我便离开此地，多谢万姑娘好意，宋某心领了。”


    说话间，寝屋门扉轻响，师弟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但见他双臂环胸，斜倚着门框，看向万红绫的眼神冰冷如刀，几乎把“不欢迎”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万红绫却也没当回事，只拿他当作空气，依旧笑靥如花：“都说金桂飘香，桂花既好看，又好闻，这花朵还可以采下来酿蜜、酿酒，今日可巧，我带了几壶自己酿的桂花酒，郎君定要尝尝。”


    碍于那“门神”阻拦，万红绫并不往屋里进，转身在院心的石桌上搁下漆盒，揭盖取出里面的酒壶和几碟小菜。


    “上回一别，郎君便杳无音讯，红绫十分担心，可巧今日王虎在街上瞧见了郎君的身影，我得了消息，便提上好酒好菜，前来叨扰。”


    她放下青瓷酒壶，抬眼看向宋岐灵，眸中情绪翻涌，“今日终于得见郎君，红绫心中百感交集，正好借今日这顿薄酒，说完上回未尽之言。”


    宋岐灵见事已至此，已无路可退，索性拿定主意，神情凝重地在万红绫对面坐下，抬手招呼顾连舟：“师弟，你也坐下。”


    万红绫带来的几道小菜颇为精致，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胭脂鹅脯，一碗清嫩爽口的荷叶莲蓬羹，还有一碟碧绿的凉拌菜，并几样精巧的荷花酥，错落有致地摆在石桌上，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


    “粗陋小菜，还望宋郎君莫要嫌弃。”说着，万红绫便伸手去拿那青瓷酒壶，欲为宋岐灵斟酒。


    “不敢劳烦万姑娘，”宋岐灵连忙抬手虚拦，指尖险些触到对方的手背，又迅速收回，慌乱道：“我自己来便好。”


    推搡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顾连舟倏尔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沉：“天色暗了，我去点灯。”


    暮色渐浓，院中光线昏沉。


    他走到檐下，颇不耐烦地取下一盏灯笼，拿出火折子点亮，昏黄的光晕霎时散开，照亮了院子。


    顾连舟侧目看向石桌旁。


    烛光摇曳下，只见师兄宋岐灵眉目清俊，侧脸线条柔和，而对面那万红绫粉衫娇俏，巧笑倩兮，两人对坐饮酒低语，光影勾勒出的画面，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和谐登对。


    这念头如细针般刺了顾连舟一下，心口一滞，点灯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微微泛白。


    只听得“喀嚓”一声轻响，顾连舟回过神才发现手里的火折子竟已断成了两截。


    他看着灯下的一对壁人，心中烦闷无处发泄，竟赌气般用手猛地一拨灯罩，那灯笼便滴溜溜地急速旋转起来，投下的光影也随之凌乱晃动，在宋岐灵和万红绫脸上明明灭灭。


    “师弟？”宋岐灵错愕地抬眼望去，正瞧见师弟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不悦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心下微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终究没说什么。


    顾连舟心情愈发郁闷，伸手稳住那可怜的灯笼，旋即大步走回石桌，一言不发地拉开宋岐灵和万红绫之间的那张石凳，硬生生挤了进去。


    万红绫：“……”


    不等她说什么，便见这人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万红绫忍不住轻“嚯”了声。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酒是她带来的罢，怎的一声不吭的就……


    酒水辛辣，却依旧压不住顾连舟心头那股无名火。


    他眸光沉沉地盯着桌上的酒壶，身侧的万红绫正说到近日城中趣闻，也不知哪一句逗乐了师兄，竟让他“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越，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夹在两人中间，顾连舟只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紧抿着唇，垂着眼睫，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酒，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就着这桂花酿一同吞下肚去。


    桌上的酒壶，很快便空了一小半。


    酒过三巡，石桌上已是杯盘狼藉。


    鹅脯只剩零星几片，荷花酥的碎屑散落在青瓷碟边，几壶桂花酿也早已见了底。


    宋岐灵放下酒杯，目光落在万红绫身上。


    烛光下，这位万家小姐面泛桃花，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醉意，正支着下巴，眼神迷离地冲她笑得天真烂漫。


    宋岐灵心下一横，自知不能再拖。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万小姐，请随我进屋一趟，我有极为重要的事，必须此刻告知于你。”


    万红绫渐渐敛了笑意。


    她从未见过宋岐灵如此肃穆的神情，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一股不安悄然蔓延，她迟疑地放下酒杯，双手撑着石桌边缘，才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


    “铛啷——”


    酒壶重重磕在石桌上，顾连舟猛地抬眼看向师兄。


    可宋岐灵已然转身，引着万小姐向那间唯一的卧房走去，后者迟疑地跟上，裙裾扫过青石板，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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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碎的声响。


    顾连舟便像一尊瞬被抽了魂的石像，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粉衫消失在门内。


    他霍然起身，却见那寝门从里合上，紧接着，里头响起清晰无比的落锁声。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连舟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师兄……这是把他关在了门外？


    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将他，彻底地隔绝在外？


    巨大错愕、被抛弃的刺痛，以及疯狂滋长的嫉妒，如汹涌的潮水般将他瞬间吞没。


    -


    门栓落下，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万红绫无措地捏着袖角，心尖随着那声响轻轻一颤。


    她今夜并未多饮酒，此刻神思清明，为的正是今日这场相见，亦是为了给上回马车里那番旖旎又未尽的纠缠一个答案。


    如今这落锁的声音，便是宋郎君给她的回应么？


    一丝隐秘的期待与不安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屋内未曾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家具与人的轮廓。


    视线受阻，其余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敏锐，她听见宋岐灵走近的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挲发出的窸簌轻响。


    衣衫褪落，发出一声突兀的响动。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清冽的、独属于宋岐灵的气息，比平日更直接地包围过来。


    “宋郎君？”万红绫迟疑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下一刻，宋岐灵已走近身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万小姐。”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比平时更为清润，却带着决然的意味，“上回我同你说过，在下不喜欢女子，并非违心之言，而是我的身份……与你想的可能不一样。”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万红绫微凉的手指。


    她下意识想缩回，指尖却在那坚定的牵引下，不受控地向前探去。


    眼前一片漆黑，适应了片刻，才勉强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光线，看清近在咫尺的景象。


    宋岐灵的面容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万红绫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的手指被那只温热的手引导着，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温软。


    万红绫浑身瞬间僵硬，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无法理解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宋岐灵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抱歉。”


    “我与你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这些零碎的词句与指尖传来的诡异触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懵懂不知所措。


    唯有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撞得胸口生疼。


    指腹下的触感细腻得惊人，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带着温热的生命力。


    那触感太过真实，太过……颠覆。


    她的手指被动地游移，指尖所经之处，能感受到单薄布料之下，柔韧而饱满的曲线，与她认知中男子的平坦坚硬截然不同。


    最终，她的指尖陷入一团丰腴的绵软间，再不敢动作。


    那轮廓分明是……


    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万红绫的脑海里炸开。


    先前所有的疑惑，宋术士身上那些微妙的违和感，比寻常男子更精致的眉眼，略显单薄却并非瘦弱的肩背，还有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在这一刻尽数有了答案。


    那不是属于少年的清瘦，而是女子刻意束缚后勉力维持的挺拔。


    指下的这片丰腴，这不容错辨的、属于女子的身体特征，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他……竟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