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尘世(六)

作品:《子语诡闻录

    尘世(六)


    小五去了很久。


    久到苏却看完了卷册,又将廊中杂物收拾干净,甚至还拆了破窗,才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身后跟着一个老木匠。


    但见着她以后,就一个劲儿地笑:“头儿!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苏却皱眉,十分不信。


    小五语气雀跃:“县令病了,说是急火攻心,加上丧子之痛,卧床不起了。现在衙门里的大小事务,暂由周主簿代职。”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周主簿一上任,头一道令就是把咱们先前挨罚的一干人等都给放了,说眼下衙门人手紧,正是用人之际,既往不咎,让大家伙儿都赶紧回各自岗位上去。头儿,你自由了!”


    “谨言慎行。”苏却头也没抬地警告道。


    小五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呆愣原地的木匠,又看着苏却不痛不痒的模样,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那你一定不知道,周远至要认赵政寅做干爹。”


    “……”苏却终于正眼看了小五一眼。


    这消息确实令人震惊。


    小五显然还没说完,兴奋道:“头儿,你一直在籍库,可惜没瞧见前些日子赵文安出殡那阵仗,我的天爷,金家可是下了血本了,纸人纸马纸大宅,僧道念经,撒的纸钱跟下雪似的。都说金家这是心疼金姨娘儿子没了,往后没了依靠,排场大点,算是给姨娘撑腰呢。”


    他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不屑道:“可你猜怎么着?金家这边还在琢磨着从族里过继个小子给金姨娘养老送终,却还是没能赶上周家那边动作快,亲生儿子说送就送。啧啧啧……”


    苏却听罢,一脸寒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又想起了宋停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些纸人、冥婚之类的事。如果,宋停说的是真的,那赵政寅如今病中认下的这个干儿子,恐怕真是认贼作子,引狼入室了。


    这究竟是周家蓄谋已久的攀附,还是另有一层更深的图谋?


    小五絮叨完了才想起正事,连忙招呼木匠开始量窗户尺寸,准备修补。


    他自己则走到角落,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又翻了翻眼皮,查看依旧昏迷的宋停,嘀咕一句:“还有气儿,命真硬。”


    随后,他转头对苏却道:“头儿,这人我也查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点惨。”


    苏却问:“惨?”


    小五点头:“是啊,我就没见过人缘差成这样的。根本都不用费劲,随便在街面上找几个街坊一问,好家伙,那真是……争先恐后地跟我说啊,挤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苏却回想了一下之前宋停跟在她身后回家时,他们所受的注视和私语,点点头表示认同。


    小五开始脱宋停的衣服,继续道:“这宋停他爹,听说以前还是个举人老爷呢,有点功名,早些年好像也在咱们衙门里待过一段时间。宋停呢,自己原先也是个读书人,考过好多回,可就是运道不济,连个秀才都没捞着。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爹走了歪路,据说是因为买官的事发了,被抓了个正着,不但功名被革了,家里还欠下了一屁股还不清的阎王债。”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同情:“唉,在那之后天天有人上门追债,砸东西、泼粪、放火吓唬、堵着门痛打……听说最狠的一次,当着他们母子的面,把他爹的一根手指头都给剁了。家里的亲戚朋友,生怕被牵连,躲得远远的,没一个肯伸手帮衬的……后来,他爹大概是彻底绝望了,心一横,先是杀了宋停她们娘俩,最后自己抹了脖子……一家三口,就这么……”


    “可这宋停,命是真的大,服毒啊,嘴唇紫黑啊,都没能死成。但活下来又能怎样?那些讨债的见他没死,又纠缠了一段时间,可他穷得叮当响,实在榨不出油水,慢慢地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了。而他呢,三天两头不是投河就是上吊的,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谁还敢指望他还钱?”


    苏却微微抿嘴,什么都没说。


    她顿了顿,突然回忆到了什么细节,忙问:“他爹在衙门待过?你可问了是什么时候?”


    小五打开布包,拿了一张膏药,正欲往宋停肚脐眼贴去,突然被大力一抓,疼得龇牙咧嘴。


    他揉揉手腕,苦着脸道:“问啦问啦,可是头儿你应该知道的,”他压低了声音在苏却耳边悄声道,“咱们文城的上一任……后来可是定了砍头抄家的大罪啊,上头三令五申,严禁私下议论这事儿,谁还敢说啊?所以那些街坊也都是含含糊糊,只一个劲儿地说宋停他爹倒霉,具体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也不敢说。我觉着吧,恐怕多多少少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小五又连连摆手:“嘘……嘘……头儿,这事儿可真不敢再往下打听了,犯忌讳。”


    他赶紧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几样药材和膏贴,岔开话题:“张嫂问我你要这些药干什么用,我灵机一动,说你整理籍库太用功,学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结果一不小心勒到脖子晕了过去。哈哈哈哈可把张嫂吓死了,再三嘱咐我说勒伤之人咽喉气管有损,千万不能急着喂水,容易呛着出事。喏,这个药油,抹在鼻子下面,能通窍醒神,这个膏药,贴肚脐眼上,药效能渗入经络。张嫂还说,要是情况严重,最好抬去她那儿,用银针扎一扎,效果更好。”


    苏却神色一凛,别过脸去。


    是啊,这件事已经过了十二年,依然无人敢说敢提。


    即便她来文城上任这些年屡屡溜进籍库查看,收获也寥寥无几。


    而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方向,那些关于金、周、赵三家的记录,即便能找到一些,也多是些他们内部争权夺利、掩人耳目的琐碎之事,与父亲当年的案子并无更多关联。


    她黯然道:“也是。”


    可,现在,宋停的父亲曾经……


    说不定……


    苏却有些急切,道:“小五,你扶着他,去我家。”


    小五疑惑:“??带上他?这种人,扔回他家就好了,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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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苏却打断,不容拒绝道:“走。”


    宋停第一次恢复意识,是在三天后的傍晚。


    这三天里,苏却和小五轮流看护。


    张贺夫妇到底还是知道了消息。


    张嫂送来了不少的药品,张贺虽没多问,但私下里还帮苏却挡了好几次衙务。


    他们似乎都怀疑,是苏却对宋停的纠缠忍无可忍才动了手,所以,看苏却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宋停的命,确实像小五说的,硬得很。


    在鬼门关转了这一大圈,竟真的被一点点拉了回来。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床边,正拧了湿布巾准备给他擦脸的苏却。


    他虚弱地牵动嘴角,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


    他无力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用尽了力气,头一歪,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宋停第二次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十天之后。


    这一次,他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虽然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说每一个字都非常艰难,但他还是对着苏却清晰地、缓慢地说出了两个字:“……多谢。”


    苏却只是点了点头,将一小杯温水递到他唇边。


    宋停喝了水,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桌案的纸笔上。


    他指了指那边。


    苏却会意,取来纸笔。


    宋停接过笔,手还有些颤抖,但他握得很紧,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吞金神蟾。


    仿佛是个什么宝贝。


    苏却深深看了宋停一眼,将那张纸仔细折好,收了起来。


    而宋停似乎完成了重要任务,松了口气,不再试图说话或写字,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自那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胃口渐开,也有了精神,能走能跑。


    苏却给他找了两条结实的长凳,又卸下一间杂物房的门板,在相对暖和的灶屋外间,给他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


    宋停对此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话还没能说利索,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要么躺着休息,要么就默默地烧着火,看着火苗,满脸映着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他之前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苏却让小五悄悄去调查吞金神蟾,没多久也有了回音。


    小五在衙门里被当众打了板子,行刑的人下手极重,二十板下去,小五股腿间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乎昏死过去。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心中一沉,连忙赶去了小五家中。


    张嫂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上药,边哭边心疼道:“小五是个实诚孩子,怎么下手这么狠啊。”


    张贺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眉头紧锁。他看见苏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哪里都有规矩,问了不该问的事,自然要受罚,这回……算是让他长长记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