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林生

作品:《姐你睡了吗

    一盏欧式水晶灯在石膏吊顶下安静地垂直,每一个水晶球都结了干厚的一层灰,十六个老化的爱迪生灯泡只亮了一半,对峙的间隙又爆破了两个。吊灯下坐着的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脸跟眼神一起,一寸一寸黯下去。


    他面前的餐桌上,平铺着十几张照片。地暖把屋里烤得燥热昏沉。


    窗户紧闭,窗帘拉拢,烟圈缭绕,餐厅里都是烟的味道。烟灰缸里躺着一堆短小的烟头。


    “真是长大了啊,能了。”男人刚结束工作不久,露着精壮腹肌,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花了不少时间吧。”


    他三十了,保养得当,连每一根络腮胡都是精雕细琢过。唯一两处不和谐的地方,一是他的眼神,多年浸润在酒色财气之中,模糊,肮脏。二是他的手指,此时正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为了叔叔的人生,这点时间不值一提。”


    一个低哑、自若又冷寂的声音。


    这个声音来自于另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坐在抽烟男人的对面,带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套知名快递公司统一配的工作棉服,裤腿有点短了,坐下来快要拉到小腿肚上。他的眼睛隐在帽檐影下,看不清楚神情。


    一个裸露半身,一个穿得厚实,如同隔了一秋。


    抽烟男人突然后仰,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腹肌,呼出一口烟气,嘴角坏笑道:“我记得你应该还在上学啊,怎么,没考上大学?改做快递了,顺便当个狗仔?”


    年轻男人突然身体向前,伸出手,一把夺过对面男人嘴里叼的烟,动作太快,一气呵成。抽烟男人都没彻底反应过来,又见年轻男人直接用拇指和食指,搓灭了烟头。


    抽烟男人震惊地看向年轻男人的脸,却见后者表情没有一丝改变,仿佛身体没有痛觉。


    “看来叔叔是无所谓了。”年轻男人对折了手里的烟,“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一下忙,让叔叔扬名客户圈吧。”


    “你!”抽烟男人咬肌绷得僵硬,“我没钱!我最近手气不好,都输光了!”


    年轻男人把腰斩的烟头准确地丢进烟灰缸里,轻轻地笑了一下:“叔叔真是说笑了,你又不是第一天上牌桌,输再多也不妨碍你这几年吃香喝辣。但是如果这些照片我寄出去,恐怕叔叔除了要饿很多天的肚子外,还要受不少打了。”


    抽烟男人眼神无处可去,随意一下又落到了照片上。每一张照片上都写着具体的时间、地址和人物的名字。他烦躁地不行,像眼睛长了鸡眼一下,立刻把照片翻了面,又见鱼肚白一样的照片反面写了一串地址。那是照片里不同女人的家庭地址。抽烟男人压低了眼睛,眼神不自觉地绕过年轻男人,看向对面的厨房。水槽边插着水果刀、切菜刀和切肉刀。


    年轻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俯下身去,死死盯着抽烟男人的眼睛。


    他宽肩窄腰,那么高大,像乌云遮住天空一样遮住了抽烟男人的脸。后者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呼吸就先骤停了。


    年轻男人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笑着说:“担心什么,叔叔保养的好,脸年轻,身体也年轻,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你给我的钱,不出几个月你就又赚回来了,不是吗?再说,我只不过拿回你欠我家的钱,顺便再收点利息罢了。”


    抽烟男人惊惧地瞪大眼睛,半晌后才弱弱地发出声:“这利息也太多了……”


    年轻男人说:“多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还没给你算这么多年的精神损失费呢。”


    抽烟男人咬了咬牙:“当初我跟你妈是你情我愿!我……好,那你下周过来,我把钱给你。”


    年轻男人道:“不必了,下周没空。你现在就把钱给我吧。”


    “我现在哪有这么多现金?!我他妈又不是当官的,墙壁里砌满现金。要么你跟我去银行取?”


    年轻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一墙之隔后的卧室:“一床垫的现金呢,叔叔的特殊癖好,我还是了解一点的。”


    抽烟男人彻底失了血色。他最后想到了什么,眼神惶恐又不安:“我把钱给了你,你转头又把照片寄出去,我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年轻男人语调轻快,仿佛这个问题很好笑一样:“叔叔,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我只不过想要拿回能吃饭的钱,人只要有口饭吃,何必要走绝路。”


    “我怎么相信你?”抽烟男人声音颤抖,“你恨我呀。”


    年轻男人面无表情:“恨?我不做这么浪费时间的事。行了,钱给我,这些照片就送给你了。”


    “那底片……”


    “底片啊?”年轻男人道,“那自然是留着了,万一叔叔想办法报复我呢?”


    “你!”


    年轻男人知道他的心思,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是最习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吗?明天你一走我去哪里找你?你也不用担心,我拿着照片也没用,也没这闲功夫缠着你不放,不过就是怕叔叔你倒打一耙罢了。还有一点提醒下你,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家里没人。叔叔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没有顾虑,无所谓底线。


    抽烟男人低下头,眼皮子底下眼珠浑浊地转。到了这时,他依然下意识挣扎:“行啊,呵呵。钱我给你。不过看在过往的情谊上,我给你个建议。这些钱吧,你迟早也是要花完的。你看你现在干上快递了,风里来雪里去多辛苦,才能挣几个钱,一辈子熬不出头的!不如跟我一起去南方?你那么年轻,长得比我好,以后绝对会比我成功。我认识几个香港富婆,可以帮你包装一下……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林生,你本来差点就要叫我爸爸了……”


    林生从他讲话开始,就慢慢戴起了手套。


    爸爸两个字刚说出口,抽烟男人健硕的脖子就被一只皮手套给紧紧掐住。他脸色通红,像一只被吊在屠宰线上的鸭子。


    十五分钟后,林生背着书包,像个外出吃夜宵的少年一样溜达出了小区。凌晨四点多,天黑得像小时候家里墙角堆积的煤,马路边路灯颤着星月的光。一辆摩托车停在一处没有摄像头的墙角疙瘩,一个穿得比熊还严实的戴头盔男生正在一辆很老的摩托车前面快速地走来走去。雪漫不经心地下着,摩托车座椅上铺了细绵的一层白色。


    “搞定了?”赵春海见林生出来,声音都激动地颤抖了,“这么快?”


    林生拿衣服袖子擦了擦座椅:“回去再说吧,骑稳点,别再给我摔咯。”


    “我抖,你来开!”


    林生戴上头盔,跨步坐上摩托:“上来吧你。”


    “骑慢点——哇,眼珠子要冻飞了!”赵春海叫得激动。


    林生:“把嘴给我闭上!你是不是又长胖了,肚子顶到我了!”


    赵春海:“这是我肚子对你的爱的抱抱——啊——”


    二十几分钟后,赵春海心有余悸地下了摩托。两人歪来歪去,推着摩托车,走进了一排排七八十年代土灰色平房里。


    赵春海爸妈常年外出打工,逢大节才会回来。他一直跟爷爷奶奶一起住。这阵子爷爷干农活时摔了一跤,手骨折了,得在医院动个小手术住个三四天才能回来,奶奶也陪护去了,所以家里就他一人。


    林生打开书包。书包里只放着三本书,其他都是一沓一沓红色的现钞。


    林生拿出一半,递给赵春海。赵春海眼睛跟水烧开了一样,激动地都要沸腾了。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还真给了!”


    林生把书包拉链拉好:“我有分寸,这些钱对他来说可以接受。他赌博输的钱可比这多。这种人赚钱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丢点钱比丢客户好。”


    赵春海反复掂量着手里的钱,他小的时候觉得一万元是好多好多钱,多到可以买天上的星星。原来捏在手里,也就是教科书这么厚的一沓。


    一数,不对,他结结巴巴道:“你好像给多了。”


    林生拍了拍赵春海的肩:“没有你我哪有时间天天盯着他,还搞到地址,这是你应得的。这件事就过了,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碰到这种弱渣,省着点花。”


    他把身上这身快递员的衣服脱掉,还给赵春海,又把放在他家里的自己的衣服穿上。


    “不出去吃个夜宵了?”赵春海问,“哦不这个点,要么睡一会直接出去干午饭。”


    林生:“回家了,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卧槽!”赵春海捧着钱惊掉下巴,“你他妈人格分裂啊。”


    林生已经转身,挥了挥手:“我这叫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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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骑我摩托车回呗!”


    “几步路还骑什么,你早点睡吧。记住了,守口如瓶,别让你爷爷奶奶担心。”


    “你小心一点,这外面天黑,别遇着事了——”


    林生把门关上,把屋外的风和雪全部留给了自己。


    真冷啊……林生一边走一边心里感叹,这吃女人软饭的畜生家里可真暖和,大冬天热得他脊背冒汗,搞得已经习以为常的冬天变得更冷了。他把书包背在胸前,双手插在羽绒服里,右兜里塞了把折叠水果刀,沿着马路牙子的路灯下走。越走越快,风越刮越猛,他到了后面干脆跑了起来。


    从赵春海到自己家,步行大概十五分钟。但他跑得快,应该几分钟就到了,但是——


    他跑着跑着,心思浮动,脚上一滑,摔了。


    他像个醉酒的人一样,一头滑倒在雪地里。


    上个月雪下得厚,这几天放晴,雪又融了,环卫工扫得又快。晚上这点雪就跟草芽一样,下面埋着土和石砾,把他的脸颊擦出一层血皮。林生倒在地上,肚子上压着书包,一时间痛得不想起来。


    雪飘在了他的身上,风狰狞地笑。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十三四岁的初中时代,有一年雪积得特别特别的厚。他就这么趴在雪地里,试图被大雪彻底吞没。新闻报道过,他也听姥姥说过,这个城市啊,有很多醉酒的人倒在了雪地里,以为倒在了家里的床上,就那样睡着了。被发现时,人已经僵硬了。


    不疼吧。他当时这么想,喝醉了酒死在雪地里。不疼。


    但是他现在疼,所以他趴了一会后,还是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和雪,缓缓走回了家里。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很多趟,太熟悉。他知道这里并不安全,但也并不危险,主要取决于谁走。


    蹬蹬蹬,人走到一栋桔红色的老房子底下,楼道盘旋至二楼,打开门,反锁,拉上防盗链,厕所也不去了,直奔卧室。他扯下帽子,脱掉外衣外裤,书包往床底下一塞,扯来床边被子就往身上一裹。


    连着好多天没好好睡了,他真是困得不行。回到家后精神一下子松下来,连着身体都服从了本能。


    得订个闹钟吧,起来做作业吧,明天还要继续上学啊。


    他这么想着,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跟那个男人如火如夏的屋子不同,林生的屋子是白漆漆的,冷冰冰的,孤寂寂的。


    他在困意和寒冷中,抱着被子一下子睡着了。


    一宿的噩梦。


    等他睁开眼时,双眼通红,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两片窗帘中间有光耀眼如剑,他跟着那道光的方向,视线一格一格慢慢苏醒。褐色三分透的窗帘,窗帘旁边白灰色的墙壁,墙壁脱了一层腻子粉,部分墙面坑坑洼洼,十几张他小时候的奖状贴在上面。在奖状的左侧,也就是他床头之上的位置,有四幅画被安置在胡桃木画框里,横着平均地,挂在墙上。


    他的视线在画上一幅一幅地移过,然后猛地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搓了把脸。碰到凌晨被摔破的地方时,他在家里忘了冷,叫痛出了声。


    他一下子清醒了,立刻拿起手机,看到了时间和里面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时间的错乱让这个脸上写满困顿与疲惫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骂就骂吧,后面他再补上。现在有钱了,接下来有一大段时间里,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搞钱了……


    他这么想着,站到地上,试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找到校服。屋里光线昏暗,他一把拉开窗帘,光线整个跃进卧室里。


    拉开的一瞬,林生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世界像一张巨大的黑白素描画。夜晚的积雪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织出一条又一条月白条纹。


    一个女人安静地站在一棵落了雪光秃秃的白杨树下,地上还放着一把折叠的彩虹伞。她一身黑衣,羽绒服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头发和眼睛,露出鼻梁以下雪白的脸和红润的唇。她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另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正夹着烟,一下一下地抽着。


    林生的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女人夹着烟的手指突然顿了一顿,烟灰从她的手指间散落下来,她慢慢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