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的嗡鸣尚在耳际震颤，陈谷雨只觉得周身筋骨欲碎。


    威压如磨盘碾落，将她钉在焦土之上。汗透衣衫，面色惨白如初雪。


    忽有异变陡生！


    那原本温柔环抱荒地的十亩白晶契约光晕，骤然迸发出沛然莫御的新力。


    光华流转如活物，竟顺着少女七日来以血汗烙下的晶脉，汹涌奔流向侧畔荒山！


    “光——光往山上跑了！”田埂上响起变调的惊呼。


    但见白光过处，枯草竞相返青，秃枝争吐新芽。


    积雪消融成溪，蛰虫窸窣破土。不过须臾之间，整片山峦竟褪尽枯黄，披上鲜翠春衫！


    “山活了！山活过来了！”


    农妇跺脚溅起泥点，妇人掩唇漏出惊呼，孩童指着青翠峰峦雀跃欢叫。


    鼎沸人声里，那白光自身亦生异变。


    纯白转作凝练深白，复晕开温润奶白。


    里正李娘子突然哽咽失声：“奶白光！竟是奶白光！”她当年拼尽心力亦未触得此境！


    未待惊呼平息，光中又渗入沉凝灰白。


    继而青白之色破晓而出——如新柳沾露，似寒雪映日，清冷高贵刹那间主宰天地！


    “五十亩...青白地...”


    胖地主搓手观望。瘦高地主双目灼灼似欲喷火：“无主荒山竟成青白契田？逆天改命！这是逆天改命啊！”


    柳青陡然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贯耳：“肃静！”


    满场喧哗应声而寂。


    她目光扫过青白山野，最终落定在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上，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


    “契约已成，地晶显化！五十亩青白契地，非人力可强求，实乃地晶认其心志纯粹、耕耘至诚！依《地典》律，契成青白，地过三十亩者，录名‘神农殿’功勋簿，享地主功名，见官不跪，赋税减三成！”


    “陈谷雨——”


    她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云霄，“以血汗为引，以晶力为桥，沟通地脉，得此厚赐，实至名归！自今日起，尔便是名录在册，有功名在身的地主了！”


    “神农殿……功勋簿？”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竟是入了神农殿的名录！”


    李娘子激动得抓住身旁人的胳膊，“那可是祖坟冒青烟都求不来的荣耀！咱们李家坳，多少年没出过能名列功勋簿的人物了！”


    “何止是荣耀！”


    胖地主声音发颤，“录名功勋簿，便是得了朝廷认可，是正经有功名在身的地主！见了县尊大人都无需跪拜，赋税还能减免三成！这……这简直是鲤鱼跃了龙门！”


    先前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为纯粹的敬畏与热切。


    能契青白地已是天纵奇才，更能一举录入神农殿功勋簿，得享朝廷功名——这已非寻常地主，而是真正有了官身品阶，踏入了另一个阶层！


    田埂尽头，谢晚舟缓缓松开掐出血痕的掌心。将怀中幼弟搂得更紧些，小念安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怯生生指向那片青白光辉。他深邃眼底，映着那青白之光，也映着光晕中那道身影，一种与有荣焉的激荡，在他胸中无声奔涌。


    光晕中心，陈谷雨身形猛地一晃。


    耳畔万千欢呼与那“功勋簿”、“地主功名”的宣告皆化作隔水嗡鸣。


    唯有大地脉动如巨鲸浮海，清晰叩击神魂。


    她感知蔓延如根须，触摸草木欢欣、水流润泽，更觉出远方混沌“无主”与脚下“家园”的天渊之别。


    ——此即地晶。她虔诚地匍匐在地，双手覆地。


    非书册死字，非契约重压，而是血脉相连般的共鸣。


    她吃力抬眼。


    掠过鼎沸人群，掠过肃立柳青，掠过泣不成声的三姑婆，最终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深邃眼眸，和另一双懵懂好奇的乌亮眼睛。


    家人。


    一丝淡极笑意漾上干裂唇角。


    她终是合目垂首，将滚烫脸颊轻贴微凉泥土。


    新生青草气混着雪水冷冽涌入鼻腔，而那份宏大温和的脉动正透过土壤直抵魂灵。


    五十亩青白契价值连城，功名录册光耀门楣。


    然此刻万千喧嚣与荣光，皆不如此间触摸地晶真实存在来得震撼魂灵。


    亦不及这份源自大地深处的、无言却坚实的安心。


    她做到了。


    喧嚣且留与外间。此刻唯愿贴地聆听，这份胜过万语千言的大地回响。


    青白光华渐敛，沉入新生的五十亩青白契地，宛如巨兽蛰伏，只余温润余韵无声滋养山川。


    田埂上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激动、敬畏、热切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焕然一新的山林与中央那道疲惫却挺拔的身影上。


    “柳大人！”


    胖地主率先反应过来，挤上前深深一揖，脸上堆满前所未有的恭敬与渴求，“大人见识广博，今日得见青白神迹，实乃三生有幸！只是……我等愚钝，只知青白罕有，却不知其上有何等境界？这地晶之道，究竟高深几何？万望大人不吝赐教，为我等解惑！”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众多地主、农户，甚至连里正李娘子，都目光灼灼地望向柳青。


    今日所见，已远超他们认知，谁不想知晓那更高处的风景？


    柳青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陈谷雨苍白的脸上略一停留，见她虽疲敝至极，眼神却清亮沉静，显然亦在倾听，便微微颔首：“此地非讲话之所。李里正，可否借贵府堂屋一用？”


    “自然！自然！大人请！各位乡邻，请随我来！”李娘子受宠若惊，连忙引路。


    众人簇拥着柳青和陈谷雨——谢晚舟已默默上前，不动声色地搀住妻子几乎脱力的手臂——


    浩浩荡荡又强抑激动地前往里正家。


    堂屋内挤得满满当当，后来的只能扒在门窗边翘首以盼。柳青居于上首，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先等谢晚舟替陈谷雨递上一碗温水，看她缓过些许气力，才清咳一声，满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陈娘子契成青白，引动地脉，覆及山林，确为异数，亦是她心志纯粹、耕耘至诚所致。”柳青开门见山，先定了基调，旋即话锋一转，“然地晶之道，渊深似海。青白虽珍，并非绝顶。”


    众人屏息。


    “尔等可知，青白之光，实乃向更高一阶——‘青晶’过渡之临界状态。”


    柳青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其白光中透出青芒，便是能量由‘温和’转向‘活跃’之始，滋养范围亦稍扩。然此关隘犹如天堑，卡住无数英杰，十之八九的契主，终生困于此处，再难寸进。”


    “嘶……”


    满室皆是倒吸冷气之声。青白已是他们想象极限，竟还只是门槛？


    “那……柳大人，”瘦高地主声音发干，“青晶……又是何等光景？”


    柳青眸光微凝，带上一丝肃然与向往：“青晶契主，其地晶已非连接浅层地脉，而是扎根于更深厚、能量更强之地脉支流之中。其力绝非‘滋养’二字可概，可谓之‘活跃’乃至‘蓬勃’。”


    她略作停顿，让众人消化片刻，续道：“其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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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非仅提升一村一地之产量。其影响范围可达数村乃至一乡，能大幅提升辖内作物产出，更玄妙者，或可引导作物朝特定方向变异，譬如更耐旱、果实更饱满硕大。甚至……”


    柳青语气加重，引来无数惊骇目光：“传闻中，青晶契主或拥有微调小范围气候之能，譬如驱散一小片碍事的冻雾霜华。其对土地状态之感知，亦远超我等想象。”


    堂屋内落针可闻，众人已被这宛如神祇般的能力震得心神摇曳。


    “至于青晶契主之地位，”柳青环视众人，缓缓道，“已非寻常地主。乃一方豪强，富足乡里，庇护百姓，便是在州府之内，亦拥有举足轻重之话语权。其力可感一州之地脉流转。此等人物，放眼整个州府，亦不过屈指可数，寥寥三两人而已。乃皇权与神殿均要极力拉拢、亦需谨慎对待之中坚力量。”


    整个州府，不过三两人！


    此言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门窗外的男子们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


    良久，一位坐在前排、资历颇老的地主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恭声问道：“柳大人一番教诲，令我辈茅塞顿开，深感地晶之道博大精深。只是……老身有一惑，斗胆请教大人：这签契七日，艰辛异常，非大意志力不能坚持。然则，无论是何种级别的晶主，于此关键之时，是否……是否均不可让家中男子参与相助？此乃铁律否？”


    问题一出，屋内屋外所有男子的心似乎都提了起来，愈发凝神静听。


    柳青目光微敛，神色肃然，斩钉截铁地确认道：“然。此非俗礼，实乃天规。地晶之力，至纯至阳或至阴，其性刚烈却如流水浩大，与男子体内先天偏杂不纯之气相冲。签契过程，乃以人之精魄意志沟通地脉，引磅礴之力贯体涤魂，其间能量狂暴驳杂，男子若强行介入，非但无益，反受其害，轻则神魂震荡、大病一场，重则可能损伤根本，绝了日后那感应地气之微末的可能。更会干扰契主心神，致使契约不稳，乃至反噬。”


    她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女子，也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些偷听的男子。


    “故此，非是不允，实是不能。护持之人，可于外围提供食水、药物等物资支持，然绝不能踏入契约地核心半步，更不可试图以自身气息或力量相助。此乃地晶意志所定，亘古不变之铁律。”


    提问的老地主缓缓点头，坐了回去，喃喃道：“原来如此……竟是天地规则所限……”


    门外院角，那些偷听的男子们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小光亮渐渐黯了下去，化为了然的叹息与深深的无奈，以及看向屋内女子们，尤其是陈谷雨时，愈发复杂的敬畏。


    谢晚舟始终垂眸立于陈谷雨身侧，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那扶着椅背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他早已知晓此规，故而七日来，只敢竭尽所能于外围打点一切，将那份焦灼担忧死死压在心底，未越雷池半步。


    陈谷雨静坐椅上，听着柳青的解释，感受着身侧人细微的情绪波动，心中了然。


    原来他七日来的沉默守护与眼底深藏的忧惧，根源在此。


    这并非简单的习俗禁忌，而是关乎性命与大道规则的严酷界限。


    前路漫漫，凶险与机遇并存，而她注定要独自面对所有签契时的惊涛骇浪。


    但她心中澄明更甚：今日之青白，非终点，而是起点。


    是她真正踏上这条唯有女子方能纵横驰骋的通天大道的，第一块坚实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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