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去恨一下父母呢？”


    浅金色的阳光落在膝头，江暄张手正试着接住这点温暖，闻言指尖蜷缩。


    咨询师再次打量面前的孩子。


    稚气未脱的面容点着婴儿肥，蓝色挑染的发丝搭在脑后，露出的耳骨上扎了四个银钉。


    看上去很像大街小巷穿行的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但这个孩子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初见时，咨询师就隐隐惊讶于孩子过于不符合外表的礼貌。


    拥有这样的外表，套在这具躯壳中的是一个蜷缩的没有任何安全感的正在经历动荡的灵魂。


    “你在叙述中，对父母的称呼是母亲和父亲，小江，这是一个带有距离感的称呼。”


    咨询师见惯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的咨询者，却在这个语气淡淡讲完过去的孩子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围困。


    连眼眶都没有红，这个小孩只是在讲完话后再没将视线递过来。


    “小江，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疏远父母，你的心又在强迫自己去爱上自己的父母。”


    “让自己靠近痛苦源，离得越近你会越痛苦。”


    “即便他们给了你许多，试着放任自己去恨父母，不要这么逼自己，好吗？”


    这间咨询室向阳面有一扇窗，窗外照进许多阳光，铺洒屋中仿佛一层毛茸茸的地毯。


    江暄扯了下椅子，将自己完全挪到阳光下。


    “……我有些冷。”


    这场咨询已近尾声，靠近正午的阳光让受它辐照的室内体感温度略微上升。


    还是有点冷，江暄终于将整个人都放到阳光下。


    看着小孩钻到阳光底下，试图取暖的样子，咨询师心尖绕起酸疼。


    接受自己对父母的恨就是接受自己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爱父母。可接受恨就代表他接受父母其实没有那么爱自己。


    不然这崎岖的恨要从何而来。


    “小江……”


    咨询师又张口了，“你说你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叮铃铃——”


    混沌静静窝在陷于枕头的后脑，眼皮微动，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


    在无边的黑暗中，又试着睁了下眼睛，他迟疑两秒，扯起嘴角回应姐姐的话。


    他似乎也听到了裴槐青的声音。


    “……小、小觅——”


    裴槐青不是去找小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哥，我在这里。”


    他的指尖被扣住，Omega的手劲不小，猛地握上来让江暄心头微悸。


    长响的警报忽然出现在病房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屋子中的脚步声猛然增加。


    “……医生，”


    他小声地叫了声，视野中落下一道轮廓模糊的阴影，“我的眼睛好像看不清了。”


    Alpha陷在病床中，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颧骨隐隐透着青色，平日里温和的双眸黯然无光。


    逢此惊变，Alpha却没有任何慌张的情绪，医生一句常说的别怕卡在喉间，最终只是解释道：


    “这是术后残留药物的反应，再等3个小时，药物代谢掉就好。”


    “……好，谢谢您。”


    医生正要低下头检查，这位很快接受现状的病人又说了一句话，“在视力恢复之前，可以只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这个病人确实和其他病人不同，难道不是家人待在身边会更有安全感吗？


    医生审度着病人的反应，轻声叹气后，答应对方的请求。


    “咔嗒”


    门合紧的瞬间，世界重归寂静。


    夹着血氧仪的手指爬到眼眶，摸到正在眨动的睫毛，又顺着眼眶，落到眼角。


    一点湿润沾湿指腹，江暄微微喘口气，在浓郁的黑暗之中，麻药尚未全过的困顿卷土重来。


    他确认眼眶不再有任何液体，闭起眼睛，放任自己重新坠入梦乡。


    “喜欢的人……”


    才过了18岁生日没几天的江暄念着对方嘴里的话，藏不住的心思顺着蜜桃味的信息素钻进咨询师的鼻腔。


    不是齁人的甜，是那种果肉清香的润甜，咬进嘴里，炸开溢满口腔的汁水的甜。


    “是在聚会上遇到的。”


    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小孩忽然多了几分情感波动，膝头上的手指拧在一起，吞吞吐吐羞于出口。


    到底还是小孩子，短短几句话，咨询师视线范围中的耳缘已经开始泛红，花瓣似的点缀在几枚耳钉后。


    乐于见到小孩子身上不压抑天性和情感的部分，咨询师循循善诱。


    这世上爱情多种多样，并非不可替代。


    若是这孩子能从爱人给予的爱意中重新看清自己，那么试着祈求父母爱意的部分将逐渐缩小，最终完全消失。


    “你这么碰它，它会痛。”


    假期回国的江暄躲在花园阴影中，靠坐着树干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耳边传来的骚乱将他吵醒。


    灌木丛遮挡之下，他看清不远处花丛里聚在一起的几个孩子。


    蹲在地上的小孩，江暄认识，是建材公司的大公子许魏。


    许魏在他们这一辈中，性格顽劣是出了名的，即便江暄人不常在国内，关于对方的离谱行事也略有耳闻。


    小一号的领带垂落在地上，领带夹不知所踪。许魏毫无形象蹲着，手里拎着一只看上去不过巴掌大的小猫，有几个孩子站在他身边。


    在许魏对面，是个江暄还没见过的人。


    男生站得很直，未成年人尚未展开的身形透过灌木丛映入眼帘，但即便未曾完全展开，男生的身影也已经是大部分同龄人无法比拟的挺拔。


    领结规规整整系在颈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西服妥帖合身。


    “不要这么碰它。”


    离他不过两步距离的鹅卵石路边，男生开口。


    和江暄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他微微侧身，在几秒钟内将现场情况了解清楚。


    一看就知道对方是在帮小猫，江暄撑着膝盖，腿弯用力，身形微晃，重新又倒回灌木丛后。


    皱眉捂着小腿，一阵阵酥麻的感觉正顺着小腿往上。


    腿麻了，他咬牙不得不又坐回原地。


    “怪胎！”他听见许魏嚣张的声音，“别多管闲事。”


    怪胎，江暄对这个称呼有印象。


    裴家的孩子，他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但知道裴家的小孩因为身体不好常年不参加活动被大家私底下称作“怪胎”。


    “只有住在阁楼里的怪胎才不能见人——”他们把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待遇都套到这位无辜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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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它现在是我的猫了，不要碰我的猫。”


    男生步子往前一步，江暄这才发现，对方比第一眼看上去要更强壮些。


    像发育期来得比较早的Omega。


    在高中结束前就已经拥有成人的身高和几乎70%的肌肉储备。


    蹲在地上的许魏显然也发现了，他明显有个后仰身的动作，又在察觉到自己的退缩后恼羞成怒。


    “你说是你的猫就是你的猫吗——”


    对方摆明就是想纠缠，江暄皱紧眉头，捶打在小腿旁的手力道更大些。


    对面这么多人，万一打起来，这个男生就危险了。


    “如果你不把猫放下，我会动手。”


    江暄完全没有想到男生是会先挑起冲突的人。


    男生没有再开玩笑，这么说完之后，他向前一步，离许魏更近了些。


    许魏拎着猫从地上站起来，站在他身后的小孩跟着围上来。


    “喵”


    那只被携着的猫发出颤抖的叫声，看起来害怕极了。


    江暄心一紧，撑住树干努力试着用麻掉的小腿撑起身体。


    “啊！”


    突如其来的，男生的拳头落到了许魏脸上。


    几个孩子慌张一瞬，紧接着在许魏的叫喊声中左右围上来。


    就在江暄以为他们要纠缠起来时，更大的冲突停止在许魏捂着鼻子的动作中。


    作为先动手的一方，男生完全无视许魏捻着鼻子恶狠狠地瞪眼。


    “你最好去看看鼻梁骨是否完好。”


    他还好心提醒对方。


    裴家的小孩原来是这种个性吗，江暄瞳孔微撑，惊讶地坐回原地，视野里看到许魏往回跑的背影。


    那只巴掌大的猫咪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掉在男生脚步。


    才动过手的男生蹲下身子，捏着地上的小猫翻来覆去检查，几分钟后，在宴会厅里得知消息的大人赶来之前，他将手里的小猫放回到路边的花坛中。


    小猫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完全不害怕自己动手打过人这件事。


    “槐青！”


    裴阿姨出现在视野中，江暄本就矮在树后的身子趴得又低些。


    像男生检查小猫，裴阿姨转着圈将男生检查一遍。


    在确认没有伤口后，裴阿姨耳下的饰品微晃，“你怎么打人了？”


    男生一脸坦然，将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凝练成几句话，“他弄痛了小猫，我让他放手，他没有放。”


    他理直气壮道：“我告诉过他，如果他不放猫离开，我会动手。”


    他已经尽到提醒的义务。


    “裴槐青——”


    这是江暄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江暄听到裴阿姨叹了口气，“你不可以随便对人动手。”


    “那他为什么可以随便对小猫动手？”


    男生脸上的困惑如有实质。


    江暄胸口微动。


    在男生的问句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诘问。


    人为什么可以肆意伤害其他动物，又为什么能在伤害其他动物时理所应当。


    换句话说，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私？


    当由人所行使的有害行为反过来发生在人身上，人为什么又忍受不了？


    他盯着男生的脸，很轻很轻地，心间传来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