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她订了第二天返程的票，她没想着一走了之的……”


    没什么浓烈的神采，眉间舒展，锐利的眉峰收了几分弧度，眼睫微垂，映在瞳孔中仿佛春雨初霁留下的淡淡雾气。


    靠着床头的哥哥这么静静坐着，江觅口中的唾液仿佛黏化成胶水，将他喉咙和舌头粘黏，让他再难多说一句话。


    姐姐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能理解姐姐一定要父母留下一个人的做法。他拍摄所在的国家，因为纬度高经常长时间下雪，飞机延误是常有的事情。


    延误几个小时或许还赶得上，万一遇到特大暴雪，所有交通方式都停掉怎么办，那时候谁又能帮上等待亲属信息素的江暄呢？


    江觅的视线不自觉地向一边滑，白色的布料就这么落入他眼底。


    衣领没遮到的地方，露出了一截颇有厚度的纱布，将顺滑平整的病服衣领拱起，像只壁虎似的紧紧趴在江暄瓷白透青的皮肤上。


    为了尽快将尚未浸透躯体的攻击型信息素除去，医生不得已开刀冲洗整个腔室。


    在腺体腔室内所有信息素被洗掉的同时，原本健康具有厚度的腺体腔室内壁只剩下薄薄一层，泛着不正常的血红色。


    防止过薄失去保护层的腔室内壁自发粘黏到一起，医生又在腔室内放入了一个内径稍大于腔室的金属圆环，将腔室整个撑起来。


    未来，即便康复，腔室内壁也无法恢复原样。


    平时的信息素分泌浓度还好，一旦涉及到易感期或者过量外来信息素注入，就会引发内壁炎症以及神经疼痛。


    终其一生，再无法去除这折磨人的后遗症。


    只是想象，就觉得后颈在隐隐作痛，江觅沉默地抿起嘴巴，视线模糊起来。


    他哥，他哥还这么年轻。


    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有没有让江暄好起来。


    因为受过家里其他三个人的信息素刺激，医生允许他们在江暄尚未醒来时探望，却不允许他们在江暄清醒后腺体感知能力开始恢复的阶段进行探望。


    等到腺体感知能力完全恢复，才允许家里其他人的接触。


    连他进来之前，也是浑身喷满清新剂，确保没有任何其他信息素残留，才能够被允许进入病房。


    “……你身体还好，没有受伤？”


    昏了一周没有讲话的嗓音带着嘶哑，江暄开口时适应两秒，才继续将自己的话说完。


    听到哥还在担心自己，江觅吸吸鼻子低下头，唯恐对方看到自己眼睛里蓄起的泪水，他稳住微微颤抖的嗓子，将自己的情况娓娓道来：“被冲下去的时候，我和我朋友刚好掉到一个山洞里。”


    江觅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山洞里面还是干的，我们也是赌一把，就赶忙往里爬。”


    “雪后来冲进来不少，山洞里的空气也跟着减少，我们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就这么错过了第一次救援。”


    “听他们说第二次救援能找到我们，是因为雪地救援犬的抵达，他们随着第二批救援人员一起搜救，嗅到了在山洞里的我和我朋友。”


    “我只是睡了一觉，就被救了。”


    讲到最后，江觅微微上扬，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幸运。轮流抬起四肢，给江暄进行全方位的展示，“而且因为在山洞里，只受了点擦伤，没有其他任何问题。”


    根本没法感同身受弟弟语气里的轻松，江暄微微叹口气，身上放着的手臂用了些力气，坐在床上勾勾手。


    江觅立马窜过来，站定到江暄旁边，一把握住刚刚唤人的手。


    “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出事了……”江暄拧住握上来的大拇指，心口微沉。


    如果没有那个山洞，如果洞里氧气耗尽之前他们没有被找到……


    “嘿嘿，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嘛，不要担心啦。”


    江觅挠着后脑勺，眼尾那点红意已经完全褪去。


    哥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又大着胆子，取了床底的板凳坐到江暄旁边。


    “哥，懿姐不能进来，她说你醒来肯定很慌，想让我把情况讲给你。”


    “嗯，你说。”


    手指被整个攥着，江暄动作轻缓地往后靠，脊背完全贴实后，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放松些。


    “懿姐说，腺体里的信息素清除之后，只是阻止了腺体状况恶化，对治愈是没有帮助的。”


    握在两手之间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仿佛丝织的皮。


    江觅眼尾又开始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放轻语气道：“但是现在的腺体很薄，没有办法继续使用注射的方法。”


    医生还说，现在的情况，因为腺体中本身的保护层被破坏，萎缩如果不能被抑制，癌化的可能性在临床上将指数式升高。


    癌，那可是癌。


    待在医院的那几年，在楼层的另一边，住着癌症患者。


    他们疲惫、瘦弱，即便看到风吹落叶，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好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所不能的哥哥变成了易碎品。


    而他，迟到许久，才发现这件事情。


    懿姐说，她是嗅到江暄信息素的味道不对才发现他患病的。


    不久之前，明明他也闻到过，但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错过了确诊的机会。


    还有他哥从暴雨中回来的那次，分明已经撑不住身子，苍白着神色连语调都低下去。


    他却无动于衷，任由江暄在暴雨中再次驱车离开。


    为什么没有开口，为什么没有将那样的哥哥留下。


    拥有哥哥，是一件幸福的事。


    江觅有时候会对偶尔迁怒自己的姐姐有意见，却从未对哥哥有任何意见。


    时至今天，他才回头去想，这样的哥哥，究竟为自己退让多少，才让他拥有这样的感受。


    “然后呢，那要怎么治？”


    直到江暄疑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江觅才缓过神来。


    要换中更慢的治疗方式，江觅才张开口，有丝微凉的触感落在他指尖，顺着指尖流向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


    没等江觅低头看清，迅速模糊的视线涌出混沌的泪珠，接连不断的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似雪似雨，砸在他握住的手上。


    慌乱地伸出手掌去擦，江觅生怕自己的泪水对江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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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影响。


    但泪水像是没有尽头，只一味地往下掉，感受着手心的潮湿，江觅双肩一塌，猛地躬身趴下去，自暴自弃地埋进江暄指尖旁的被子中。


    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后脑勺。


    在为自己痛哭的弟弟面前，江暄垂着头，额前未打理的碎发落下来，刚好挡住眉眼，掩去所有神情。


    在模糊的背光轮廓中，只留下下颌绷紧的弧度。


    一室静谧中，泣音时起时落。


    在江觅恢复冷静之前，病房门口闯进来另一道身影。


    “小、小白兔——”


    裴槐青踩着步子，又在靠近江暄的床边时停下来，视线紧紧盯在江暄身上，裴槐青的声音里藏着几分后怕，“你醒了。”


    “人，我带回来了。”


    他指着还趴在江暄身边的江觅，借着此机会将怀里的花放在床头。


    浅粉淡蓝的满天星簇拥着中心粉润的康乃馨，花瓣边缘还带着一些水汽，层层叠叠不见仓乱，裹成一束精致淡雅的花。


    趁着放花功夫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个彻底，又在江暄抬头时，故作平静地小退半步，极快地为自己解释道：“我刚刚去处理了一下雪崩的事情。”


    “上午我也在这里。”


    去拍摄的团队是裴槐青的团队，上映的节目也是裴槐青公司的节目，裴槐青需要处理的事情堆成小山似的等着他。


    甚至在他动身前往雪山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不过他们公司公关也不是养来看的，在裴槐青回国之前，所有不好言论已掀不起水花。


    江暄昏迷几天，自然不知道这么多，但他此刻冷静下来，弟弟陪在身边，才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多么过分。


    “……你，”


    病床上的人只是微微掀起眼帘，隔着睫毛把视线落到裴槐青脸上，在看清裴槐青眼底淡淡的青色之前，他嘴唇开合：


    “出去。”


    正收拾着心情打算抬头的江觅重又埋进被子里，只留下一双耳朵竖在外面。


    “小白兔……”脚尖在原地踟蹰两下，他的视线一刻不落，贪婪地描绘着江暄落在外面的每一寸轮廓。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去。


    他也不想出去。


    穿着定制西服的人犹豫着在一旁嘴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出去。”


    听不出愤怒也没有任何嫌弃，淡淡的语气里裹着连江觅都看不懂的意图。


    又遑论裴槐青。


    他双眸中多出几分茫然，身体仍紧紧钉在原地。


    可不可以不出去——


    那双眼睛里透出如此意图。


    大病未愈的人原本垂着的眼帘猛地掀开，眼底不见半分温度，目光里一望无际地平静，静到裴槐青从中觉察出几分厉色。


    上挑的眼尾像开刃尖刀，直直压向裴槐青。


    如同鲜血地中终于绽放的玫瑰，猩红的血珠沾满花瓣，将每一处褶皱染成暗红。花朵艳得灼眼，捧出花心化不开的悲凉与凌厉。


    “出去。”


    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他最后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