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莫不信。老汉我在此地住了五十余载，年年都有人折在里头，连片衣角都捞不回。”


    老翁不再多言，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朝不远处的一座茅屋，指了指，便催促他们快走。


    奚九若有所思。这镇上的人总要吃鱼，渡口的河道水流湍急，不利捕捞，这片郦湖是个绝佳之选。


    她心中有了计划，便要去鱼市打听一番。


    晏祈却说自己饿了，拉着她就往镇上最贵的酒楼去。


    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


    这仙君明明三个月不吃都不会饿，奚九倒要看看他究竟唱的哪一出。


    他召来小二，点了几样清淡小菜，最后道：“再加一尾鱼，要鲜活的。”


    小二却赔着笑，面露难色：“客官，实在对不住，咱们酒楼……不做鱼。”


    晏祈眉梢轻挑，一两银子便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


    小二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收下银子好生解释起来：“客官有所不知，咱们这郦湖，早先盛产河蚌，整个镇子，都靠杀蚌取珠为生。后来不知从何处起了谣言，说湖底有只巨蚌，腹中怀有一颗价值连城的……”


    小二歪着脑袋，极力回想：“对，叫蜃珠。”


    “这与你们不做鱼，有何干系？”奚九忍不住插话。


    “客官，您听我细说。”小二咽了口唾沫，“自那传言一起，无数采珠人涌来，都想一夜暴富。可结果下水的，没一个能活着上岸。再后来，别说巨蚌，湖里连寻常的蚌，都捞不上来一个。只要有人想下湖捞些什么，便是有去无回，邪门的很！”


    “久而久之，大家伙儿都怕了，再不敢去湖里捞鱼。咱们镇子，也就渐渐没了吃鱼的营生。”


    晏祈闻言，又抛出一锭银子：“不瞒你说，我二人是听闻前月有富商在郦湖夜游，见宝光冲天，这才特来寻觅机缘。”


    小二一见银子，脸上却没了喜色，反倒是一片惊恐。


    “哎呦！客官，您可千万打消这个念头，快些回吧！自那富商的传闻一出，又来了好几拨您这样的寻宝人，您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颤抖。


    “没一个，能瞧见第二天的太阳，都折在里头了！”


    “这么邪门？”奚九心头一凛。


    “可不是嘛！二位，听小的一句劝，什么宝贝都没性命要紧，赶紧走吧！”


    小二说完，像怕沾染晦气般，匆匆躬身退下。


    雅间内静下来。


    店小二所言正如晏祈预想，郦湖不仅吞吃人心贪念，也吞吃血肉之躯。


    晏祈执起茶杯，杯中水面倒映着他波澜不惊的脸。他看向对面，奚九从始至终，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


    “还要继续找吗？”他声音平缓，听不出是劝阻还是单纯的询问。


    小二说的话，确实令人发怵。可她不能让这个唯一的线索，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传言，不从来都是真假参半，恐惧，往往源于未知。


    “找。”她吐字清晰，“必须找。不过，等不是办法。那富商能撞见，必有其契机。我们得按他那夜的经历，分毫不差地试上一试。”


    说罢，她朝晏祈伸出手。


    晏祈垂眸瞥了眼她摊开的掌心，眉梢微动：“作甚？”


    “租船。”奚九答得理所当然，像只讨食的狐狸，“我们晏大善人方才撒银子眼都不眨，此刻总不能吝啬租船的铜板吧？”


    然而，这浔阳镇的船，却比金子还难寻。


    他们问遍镇上租售船只的人家，一听“郦湖”二字，得到的唯有连连摆手和惊恐回避的眼神。


    眼看天色渐暗，奚九有些急了：“实在不行，我们自己扎个木筏。”


    “湖心浪大，一具木筏与送死何异？”晏祈打断她，“我亦不会助你。”更不会在此地轻易动用仙法，徒惹注意。


    后面这句，他咽了回去。


    他既不愿帮忙，也无意动用法术，变出一条省事的仙舟。


    奚九不甘心。


    靠人不如靠己，她拧眉思索，忽地想到办法：“有了！昨日那老伯，他家靠近湖岸，从前镇上多以采珠为业，他家定然有旧船。”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哟！”他声音发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那船多年未下水，木头都快朽了，而且那湖去不得，去了就回不来了啊！你这女娃娃怎么不听劝呐。”


    起先，老翁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他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与固执，仿佛他们要买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口早已备好的棺材。


    晏祈没有与他多费唇舌。


    他只将一枚银锭，搁在了老翁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上。


    不够，那就再加一枚。


    雪白的银光，在昏暗的茅屋里，亮得有些刺眼。


    老翁佝偻着背，默默转身，引他们走向屋后一个破败的芦苇棚。


    是夜，月色昏沉。


    奚九独自摇橹，小舟吱呀作响，缓缓划向湖心。


    晏祈隐在岸边的柳荫下，眉心紧锁。他看着小舟越行越远，最终，还是化作一道流光，无声无息落在船尾。


    子时刚过，小舟行至湖心，乌云骤然吞没残月，浓白的雾霭自湖底翻涌而上，湿冷，黏腻，带着水底腐草的气息，眨眼间便吞噬掉四周景物。


    幽长的琵琶之声钻破浓雾，夹杂着女子的轻吟浅唱，曲调哀怨，如泣如诉，而后又似冤魂呜咽，缠缠绕绕，直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心头发冷。


    “在那里！”奚九倏然指向左前方，声音绷紧。


    话音刚落，四周景象轰然崩塌！


    晏祈面前仙云缭绕，不再是浔阳的夜湖，而是千阶白玉之上的琳琅阁。高座之上，师父手持拂尘，用一种失望透顶的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


    “孽徒，看守不力，致灵石失落，你可知罪？”


    声音如洪钟，震得仙阁嗡鸣。


    然而，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心魔幻术，于晏祈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漠然抬指，捕捉着雾中妖气流转的轨迹，凌空一划。


    “青帝敕令，破汝虚形。”


    幻象竟应声而滞，随即，如同被石子击中的倒影，自他指尖所向之处，蔓延开无数裂隙，顷刻支离破碎！


    幻象褪去，他脱困而出。浓雾中一艘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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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缓显现出来，船头正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


    是蜃妖！


    真是多亏了师父他老人家，没事就给他扔进藏书阁思过，而他恰巧就看过记载蜃妖的百妖图。


    他破障而出，正欲直取那作祟的蜃妖，身侧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奚九此刻还死死困在仇恨的地狱里。


    “奚九，奚九。”晏祈将人托入怀中，试图叫醒他。


    “没用的。”蜃妖的笑声在雾中回荡，带着恶毒的快意，“人心中的执念，是世上最美的佳肴，也是最强的牢笼。她逃不掉！”


    百妖图上明确记载，此妖命门在于体内凝结的蜃珠。晏祈法力被封禁后，每日倾力一击，不过三次。


    方才破障，已用其一。


    剩下两次……他看着那蜃妖周身弥漫的妖气，不知其深浅。若不能将其一击毙命，奚九恐有性命之忧。


    他不能赌！


    晏祈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揽入怀中，闭上眼，抵住她冰冷的额头，周身仙力强行灌入她的识海！


    下一秒，晏祈强行进入了奚九的幻境。


    奚府火光冲天，几乎要将人眼球灼伤，滔天热浪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扑面而来。


    至亲之人横尸遍地，鲜血浸透青砖，蜿蜒流淌至奚九脚下。


    而她恨之入骨的罪魁祸首，安亭长公主华瑛，正站在一片血泊中央，唇角噙着快意的狞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父亲！大哥！”她凄厉尖叫，泪水决堤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悲恸与仇恨如巨蟒绞紧心脏，窒息不断蔓延。


    “小九！杀了她！为我们报仇！”大哥的幻影在她耳边怨毒的咆哮，手中还递过来一把染血的刀，刀锋所指，是突然被五花大绑在廊柱的华瑛。


    “你还等什么？”


    “杀了她！”


    “杀了她，就能为我们报仇了！”


    一声声催促，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疯狂叫嚣。仇恨的毒焰灼烧着她仅存的理智，四肢百骸皆被怨愤充斥，握刀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复仇！这是她日夜渴求的机会！


    她手里的刀尖颤巍巍抬起，对准了“华瑛”的心口。


    只需往前一送……


    “不……不对！”她痛苦地挣扎着，感官与仅存的理智疯狂撕扯，她瞳孔涣散，几乎要跪倒在这血海幻境之中。


    晏祈想要拉住她，上前却扑了个空，双手径直穿过了她身体。


    奚九因痛苦蜷缩成一团，恍惚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她。


    “奚九！放下刀！”


    “什么？”


    那声音很远，又很近。可片刻后，更尖锐、更怨毒的嘶吼再次将她淹没。


    “我的好妹妹，你为什么还迟迟不动手啊！”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的琴音，穿透了重重妖障，在她识海中骤然响起。


    是晏祈！


    这琴音让她恢复些许理智，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有异。


    可……


    眼前的仇人如此真实，家人的惨叫犹在耳边，这份痛楚怎会是假的？这让她如何甘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