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作品:《掷玉

    48


    对视的刹那,斗篷一低,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忽然消失了,魔修也在同时向后退了几步。


    他身姿笔挺,后退时也不显得仓惶,姿态比起‘走’,更接近于‘飘’。我想起之前看他登上台阶时步态亦是毫无起伏,脑海中不由闪过裴南大师的《分辨历鬼一百零八法》,很是惊奇——别说,人鬼我见得多了,魔鬼还是第一次见。


    ……既然是魂魄之体,他买那么多止疼的药草做什么?


    我于阵法一道天赋还算不错,这样近的距离,无需神识探查也能分辨出对面的魔修不是【心魔阵】的阵眼。再加上散仙那句‘多了一个’,很怀疑他和其他魔修不是一伙的,说不定是被什么裴北裴东的哄骗,以为坊市不限所修之道,真的傻乎乎来买东西的……想到这里,我心生同情,态度和蔼地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位魔修朋友,好巧。”


    魔修后退的脚步突兀止住。


    片刻后,从斗篷下传出如同被烟气熏毁了的嘶哑嗓音:“呵,你还真是喜欢装模作样。”


    我:?


    好大的怨气。


    我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过他,很是疑惑:“我们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魔修嘲讽地反问,“误会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我:“……”


    怎么感觉他的怨气更大了。


    从我本人多年的使用体验来说,我的脸还是很能唬人的,从来没有人一见面就识破我见人说鬼话的本质。我打起精神,谨慎地问道:“在下林平账,不知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他似乎眼睛有些不舒服,正在用手拉扯蒙眼的绸布。听到我的问话,他动作一顿:“……你说你叫什么?!”


    “林某的名字有何不妥吗?”


    他沉默片刻,身上原本渐渐褪去的黑雾又翻涌而上,将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我见他是在有意遮掩自己,便改口道:“朋友不方便告知姓名就罢了,我……”


    “谁说我不方便?”他打断我,声音阴森,一字一顿地道:“林、平、账!你听好了,我叫——‘你爹’!”


    “……”我欲言又止。


    尴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就在我竭力思考怎么把被聊死的天复活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喘息突然从我脚边传来:“咳……”


    我和你爹同时低头。


    林尚书本来已经走了一会儿了,此时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竟然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他的胸膛很轻地起伏了一下,头无力地偏向魔修的方向,那双被血痂糊住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呛咳出一口血沫,苦笑着呢喃:“哈,你好狠的心。我已经如此了,你还不肯放过我,非要我死么……”


    我听得心有戚戚。


    就是,那小畜生好狠的心。神庙,奉先殿,御书房……那么多不该亵渎的地方,我都依他了,还不够么?大皇子锦沐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纵使他已经目盲,我也不能……不能……


    唉,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就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肯留给我,非要让我……死得那么难看呢。


    【礼部尚书林修礼,御前失仪,忤逆圣意。帝怒,夺其官职,收付诏狱。】


    【然其不知悔忏,于狱中畏罪自戕。帝震怒,命左右将其戮尸枭示,以为天下戒。】


    我心酸地拍了拍林尚书的肩膀,真心劝慰道:“你死得挺及时的。”


    ——在诏狱里冤死,固然落得个生前名声尽毁、死后无人平冤的倒霉下场,但总好过被那个小畜生拖到锦沐面前搞。


    “我不想死,我……还有没见到的人……”林尚书伸出还算完好的那只手,摸索着扯住我的衣摆,无光的黑瞳涣散地对着虚空,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难堪的气音,“……求你。”


    “……”


    不愧是心魔,还真的扎中了我最大的遗憾。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心魔想开一点,忽然听到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呵,找死。”


    那抹漆黑的斗篷不知何时已离我不过几步距离。随着他的逼近,周身黑雾沸腾,纯粹的、近乎恐怖的魔气竟然将周围代表散仙制约之力的白雾都推挤排开,杀意更是如同抵在颈间的淬毒锋刃,甚至超出了一般的高阶天魔!


    人间怎么会有这种实力的魔修?!我头皮发麻,生死一线的危机感压过了所有杂念,本能地将全身法力瞬间催发——


    霎时间,仿佛有烧红的钢针自肺腑之间凭空刺出,一簇簇沿着经脉浩荡逆行,转瞬奔涌至骨髓深处。


    “……!”


    糟了,我忘了自己现在是怎么个半截揣在袖子里的状态!


    我咬紧牙关,薅出南明离火勉强压下失控的法力。然而魂魄被撕裂的缺口失去温养,窜起的痛楚如同往我胸口的空洞里塞了把柴又泼了瓢油,烧得我眼前一黑又一黑,耳中一片嗡嗡鸣鸣。


    我不得不将那一缕火又渡回魂魄。


    下一刻,温热的液体从崩裂的刑伤中汩汩溢出。


    我:“……”


    我像个手里只有一根针却没有线、眼前还有八个洞要补的绝望织女,根本来不及用术法掩饰,眼睁睁看着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好在我手上本来就沾了不少血,还有个浑身是血的林尚书就躺在我脚边,那点血渍并不明显……


    魔修突然停下脚步。


    我赶紧趁着这片刻喘息穿针再穿针,勉强把自己缝出个样,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然而他没有出手。我等了许久,只等到那个嘶哑的声音质问我——“你受伤了。”


    我心里一惊。


    本神君自认在粉饰太平方面很有心得,虽然体内敲锣打鼓翻江倒海,但牙也咬了,血也咽了,连眉毛都展平了,他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就凭那几滴血?


    寻常人看到干干净净的我蹲在满身血的心魔旁边,不应该觉得我手上的血是心魔的吗?他怎么偏偏猜到受伤的是我?


    不会是在诈我吧?


    可若他不是在诈我,就是确实用什么神识之外的手段看出我法力有损。我再装作若无其事,反倒会暴露出自己的心虚……


    电光火石间,我改变策略,以袖掩唇,十分做作地咳了两声,又赶快悄悄咽下不小心呛出的血,这才万分虚弱地开口:“是啊,我被心魔伤的很重,非常重,什么‘底牌’都不剩了。如果这位魔修朋友想杀我,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咯……


    “那么,要试试吗?”


    “……”


    对面的呼吸声忽然消失了。


    49


    绸带与黑雾遮住了魔修所有的表情,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


    就在我以为这出空城计唬住他了的时候,他身上的魔气暴涨,斗篷猛地掀开,一只苍白的手自翻涌的黑雾中探出,握着一道魔气凝练而成的漆黑短刃,笔直地向我刺来!


    藏在袖中的手掐紧,几乎就要抬起,被我硬生生压下——


    刀尖骤然停在我瞳孔正前方。


    ……赌对了。


    我慢慢放松法决,眨了眨被魔气刺激得发涩的眼睛:“朋友,要取我性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就剩这一口气了,没力气跟人‘同归于尽’的。”


    魔修的手忽地一颤,转瞬将短刃收起,速度快得我分不清那点颤抖是因为收刃的动作还是别的缘由。他上前一步,漆黑的斗篷下压,翻卷的浓稠黑雾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嘶哑刺耳的声音近在咫尺:“……你就这么想死吗?”


    趁我被心魔引走注意力时突然出手的是他,质问的也是他。我无奈地答道:“人能好好活着,怎么会想死呢?”


    “所以你意识到自己活得不好,就会故意找死了吗?”他问,蒙眼的绸带微微偏向我身侧,“像他这样。”


    我瞥了一眼脚边血糊糊的心魔版林尚书:“……”


    ……朋友,你可能是对凡人有一点误解。这已经不是他是不是故意找死的问题了,而是人被打成这样,就算不想死,也活不成的问题了。


    “我这人还是挺怕疼的,找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更何况,他也说过自己不想死吧?”我扣住掌心里的南明离火,抬眼直视他蒙眼的绸带,“这位朋友应该也不想吧?”


    魔修慢慢直起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圈,尤其是我还在滴血的手腕:“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和谁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朋友误会了,我和谁说话都是说真话的。”我十成十的实话实说,“我现在真的伤得很重,也真的只剩一口气了。”


    “……”


    黑雾起伏不定,那道隐藏在蒙眼绸带后的晦暗目光反复从我身上移开又落回,似乎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对我出手。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林尚书挣扎着撑起身体的声音。


    他明明是个心魔,外形上的血和伤都是幻象,对他毫无影响,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拢着血迹斑斑的斗篷跪坐在那里,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你敢赌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我用余光瞥了心魔一眼,发现他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着对面的魔修,这句话也是在问他。


    ——这不是我的心魔吗,怎么总是跟别人勾勾搭搭的?


    魔修居然还很配合,反问道:“赌什么?”


    林尚书上半身如蛇一般探向他,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眸半睁半闭,视线游离,似乎看不清东西。他染血的唇角上扬,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齿:“当然是赌……一个从不对你说实话的骗子,此时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眉。心魔身上的异常太多了。他要是想模仿我临死前那副模样,为何要给自己加戏?明明我死前眼睛没出过问题,他偏要做出一副视力有损的样子。而我那时候嗓子已经被火炭弄废了,说不出话,却也不见他少说几句……


    魔修的斗篷下黑雾涌动,再次探出那只苍白的手,打断了我的思路。这一次距离更近,我看到他的手上满是旧伤疤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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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经历过什么,从指尖到手腕遍布各种酷刑留下的痕迹,简直像是被人剁烂了又丢进油锅炸过一轮,竟然没有一块好皮,只是因为魂魄没有血,所以伤疤看着也是白惨惨的一片,并不明显。


    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慢了一拍才意识到他是要去掐林尚书的脖子。


    ……不行,这一个心魔死了,万一下一个真的光着爬出来了怎么办,那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赶忙展袖将心魔挡在身后。


    魔修的手顿了一下,不耐烦地命令道:“把他给我!”


    我尴尬地提醒:“这位朋友,他是我的心魔。”


    “哈,咳咳……就是,你要别人的心魔干什么?”林尚书掩着唇咳了几声,低低地喘息着笑道,“……没见过?”


    魔修:“……”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斗篷下的黑雾剧烈膨胀,附近的几块地砖咔嚓一声爬满了裂纹。我差点以为他要出手了,但那凝练而冰冷的魔气又一点点被收回了斗篷下方,连带着那只猛然握成拳的手也藏回了黑雾之下。


    这份克制令我侧目。


    无论是低阶还是高阶天魔,行为都是由欲望主导的,而非理智。他们可能狡猾,可能迂回,但从来不会克制自身欲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贪婪至极,也坦诚至极。魔修我虽从前没有接触过,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我能用‘同归于尽’威胁他不对我出手,可他能自己忍住对心魔的杀心,已经很难得了。


    既然他是这样的友善,我便调整了趁他不备对他下手的计划:“这位朋友……”


    “别这么叫我!”魔修冷声打断我。


    “……”我试探着唤道,“那,你爹道友……?”


    魔修:“……”


    他的斗篷上浮下落,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憋出两个字:“烬尘。”


    我顺从地改口:“烬尘道友,你我在这里相逢也算有缘,不如交个朋友?我们可以结伴同……唔?!”


    “林——你他妈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和什么货色都能当朋友吗?!”烬尘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衣领。他的力气大得过头,我居然被他手一拎就提起来了,正懵着,就听见他威胁地低吼,“你再敢让我听到一个‘友’字试试!!!”


    要不是有那条绸带挡住了他的双眼,我怀疑他能从眼睛里甩出刀来捅我个两刀四洞。我不知道一个寻常的称谓哪里惹到他了,也来不及想,赶紧抬手安抚地比了比:“好的,道呃……烬尘你不要激动,我明白了,好的,好的!”


    “你明白个屁!!!就是因为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都——”他骂到一半,突兀住口。


    嘴是停了,手却没停。他拎着我就像拎一只瓜,举起来,放下去,扯过来,推回去。我被他上上下下掂量了几个来回,既没有被惯在柱子上,也没有被摔在围栏上,瓜瓤都要被晃匀了。我头晕眼晕,不得已地求饶:“这位……这位不想跟我当朋的烬尘,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喜欢的地方,可以把我扔在地上的,不要晃我了……”再晃最后一口气都要晃散了。


    烬尘一僵,终于将我放回心魔旁边,动作算不得轻柔,却也不能算是‘扔’。奈何我晕的厉害,实在站不稳,他一松开我就要往地上滑。


    他眼疾手快,把瓜又拔起来了。


    我:“……”


    本瓜让他这一松一提搞得更晕了,摸索着扶住廊柱:“好的,可以了,麻烦你放开瓜呃,放开我吧……”


    烬尘一声不吭,确认我能靠着柱子站稳,这才彻底松开手。我默默把被揪成一团的衣领抚平,再抬头,就见他已经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漆黑的背影,从肩到腰再到腿,线条绷得笔直,好像天生就没长出能弯曲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


    下一刻,他低头弯腰,泄愤般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灰白粉末。


    那些粉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被他一脚扬得到处都是,模糊了他的身形。我被呛得咳了两声,挥了挥袖子,挥散从记忆深处浮现的身影,小心翼翼观察了几眼,见他似乎没有再拎瓜的打算,便试着再次提议道:“咳……烬尘,洞府受散仙心境变化影响,不知何时会像外层那样崩塌。如果不解决此地的心魔阵,你我都会有危险。


    “我于阵法一道略有心得,只是苦于身受重伤、无力破阵。而你修为精深,恰好与我互补。不若我们‘暂时’结伴同行,先破了这阵,如何?”


    他没有说话。


    这已经是我认识的第三个张嘴不说人话的人了,我理解起来得心应手——他此时没有开口刺人,没有扭头就走,也没有暴起把我摁在地上……嗯,就意味着他同意了。


    东拉西扯拖延的时间足够我勉强将瓜瓤理顺。我偷偷咬住牙,把自己从靠姿扶正成站姿,一口气险险够用,就是眼前黑漆漆的烬尘分成了三个,每个都泛着一层五彩斑斓的光。我忍着两眼发花,对三个烬尘中的一个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既然你不反对,那……”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覆上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