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作品:《掷玉

    51


    林家祖上是工匠出身,祖坟有幸冒了一次青烟,供出一位工部郎中,自此发家。但未过两代便再度没落,勉强能被称上一句“寒门”。祖辈也没传下什么赚钱的本事,到了我这一代,平日里生活虽不算拮据,但逢年过节前也需要攒上两三个月,才过得了一个好年。


    我幼时不知事,不觉得寒门和普通人家有什么区别,家里也不曾拘着我,任我和别人家的小孩子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扒一口饭就出门疯玩,晚上再泥猴儿似的滚回来。直到我五岁那年,某天早上被母亲唤醒,没让我出门玩,而是给我换了一身新衣服,送进了族学。


    说是“族学”,实际上是林家借出了名头,与城中几位富商合办的,交了钱便能读,请来的先生也不过是一位屡考不中的假秀才。我懵懵懂懂地跟着读了几天的书,认了几天的字,觉得没有意思,便从窗户翻了出去,继续跑去街上和小伙伴们玩泥巴。


    玩一天,回到学堂里问问其他人先生今日教了几页书,回家原样复述给母亲听,就这样糊弄了一个月。


    某日我和小伙伴去一户盖了新房的人家里讨糖吃,没想到盖房子的工匠是我叔父,被他抓个正着,拎着耳朵揪回家,挨了好一顿狠揍。


    我趴在板凳上哇哇嚎哭,叔父让我认错,我不肯认,和叔父犟嘴,说先生教的没意思,越犟被打得越狠。母亲看得心疼,搂着我说不想读书就不读了。叔父见状,拎着扫帚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放下扫帚叹气:“不读就不读吧,但至少把字都认了,往后出门给人做活,也不会被人骗了。”


    我开心了,抹着眼泪咧嘴笑:“叔父,字我都认全了,是不是明天就不用去学堂了?”


    叔父……叔父把扫帚又拎起来了。


    我又挨了一大顿打,被罚跪在院子里,哭得震天响,说他不讲信用。叔父被我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干脆把书掏出来扔在我面前,狞笑着让我把书给他念一遍,念错一个字就再抽我一扫帚。


    我把书捡起来,边哭边念,念了几页后因为眼泪太汹涌,看不清字,就干脆扔了书继续背。背完一本,我见叔父和母亲都呆呆站在一旁,不动也不说话,害怕要接着挨打,就吓得把另一本还没开始学的书也背了。


    背到一半,叔父扔了扫帚,一把将我拎起来,从城东跑到城西,把族学先生的家门敲得哐哐响。先生开了门,迎面被塞了一个我。他抱着我满脸惊愕,听我在叔父的要求下哭唧唧地又背了一遍书,眉毛差点挑进鬓发里去。


    叔父搓着手问:“先生,我家小崽子背的对吗?他,他不是乱背的,是吧?”


    先生点头,说我背的都对,一字不差。


    叔父就乐了。


    而我意识到自己白挨了几顿打,哭得更凶了。


    回家的路上,叔父从未如此和蔼可亲。走几步,给我买一根糖葫芦。再走几步,再给我买个泥人……等到了家里,他身上零零碎碎挂了一堆东西。至于我,我又累又疼又很撑,趴在叔父肩上睡着了,梦里还在砸吧着糖糕的滋味。


    第二日,母亲领着我去道观。


    父亲体弱,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被送去道观修养,似乎是出于什么忌讳,每年我才能见他一次。那天他听我背了一遍书,摸着我的头,为我取名‘修礼’,之后便放我去和小道士们玩,而他和留在房间里的母亲说话。


    过了一阵子,母亲拿着一封信红着眼睛出来,领我回了家。


    没多久,父亲便去了。母亲将那封信寄出,不知怎么染了风寒,一日日虚弱下去,很快也随着去了。


    又过了一个月,家中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瘸腿老先生,拄着拐杖对着父亲的牌位怒骂了半天,又关起门来叹了半天的气。叔父让我去给他送饭,我艰难地端着酒和肉干进门,还没看清老先生的脸,被叔父在膝盖后面踹了一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


    酒洒了,肉干掉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哭,默默地在叔父的骂声中捡起肉干,仰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老先生的脸,可是怎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母亲死前的模样。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对我说着很郑重的话,可我也听不清,只能捧着肉干,茫然地跪在那里。


    老先生低头看看我,弯腰摸了摸我的头,拿走了我奉上的束脩。


    之后他便在我家隔壁住下来,每天天不亮就偷偷进门把我连着被子抱走,锁着不让我出书房,也不让我再去和小伙伴们挖泥巴,用好吃的哄着我陪他玩背书写字的游戏。后来我长大了,他抱不动我了,我就自己去他家随他读书,从县试,到府试,再到院试。


    直到我夺得解元,老先生才肯让我喊他一声师父。


    上京赶考前一晚,师父喝了些酒,拍着我的肩膀,忽然落泪。他说不该放我这么早去赶考的,可是他等不了再三年了。


    他果然等不了了。


    我中了状元的消息传回老家,小吏敲锣打鼓进了家门的第二日,他便含笑去了。


    自那之后,我便只剩了叔父这一位至亲。


    后来,叔父也走了。


    我这一生,自认不曾愧对于天下百姓,却唯独愧对至亲之人。父母恩师皆等不及我报答便老了、去了。在我印象中健壮如牛的叔父,不知何时也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而我,我这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子侄……最后也没有握住他的手。


    选择当个佞幸,是我自愿的。无论锦湆如何折腾我,至少他信守承诺,给了我想求的东西。我第一次拿着那张用汤池一夜换来的敕召出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了。


    十年寒窗苦读,十年入朝为官,再加上三年呕心沥血,终究还是抵不过跪伏承欢。


    我认了,也习惯了。只是……


    只是不该,让我连干干净净地送走最后一位亲人的机会,都没有。


    52


    回忆不过是一瞬间,悬挂着白麻的房梁淡去,眼前仍是林尚书睡得安详的脸。我仔细确认心魔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心情有些复杂。


    看来我真的是被那个小畜生花样百出地搞得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区区被搞了三次后还故意不给我清理这点小事于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根本不值得引起心境变化——连我的心魔都觉得,论起没脸程度,还是看着自己在地上爬更胜一筹呢。


    ……林修礼啊林修礼,枉费执念多年,你可真像个笑话。


    我心平气和地对着烬尘解释:“此地的心魔阵威力不足,只能具现出浅层次的心魔。大概是因为我最近和家中小辈聊起过一些陈年旧事,才让它以这副模样显现。”


    烬尘:“……”


    他慢慢地问道:“你的,家中小辈?”


    “嗯,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我含笑点头。


    ——有他高祖父畜生在前,锦煜的血脉能在短短四代内从遗臭万年的暴君退化成一个仅仅是手有点欠、嘴有点毒、脾气有点暴躁的孩子,真的很好了。


    斗篷下的黑雾急剧向内收缩。


    我疑惑地看着他捂住……大概是嘴的地方:“烬尘?你没事吧?”


    怎么好好地说着话,忽然一副要吐了的样子?


    “……”他放下手,沉默片刻,忽地问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弄不清他为何问我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你的性格内敛克制,颇为友善,是个好人。”


    既没有捅我,也没有捅我,友善极了。


    烬尘:“…………”


    斗篷连着上浮下沉了好几次,我隔着黑雾都能听到他深深吸气的声音。良久,他阴沉沉地开口:“你不如闭嘴当个哑巴,还能显得聪明些!”


    我:?


    骂的好突然啊?!


    而且为什么他也要骂我不聪明?!


    我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但就在这时,脚下的青石砖猛然一震,构成回廊的砖瓦木石簌簌抖动,落下细碎的尘土,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慢慢归于沉寂。


    ——不好,震动蔓延到了内层,说明散仙的心境被真正触动了!我顾不得再闲聊,提醒道:“洞府有变化,我们需要抓紧时间往阵法中心走了。”


    烬尘烦躁地哼了一声,算做同意。他凑近我,带起的斗篷边角无意中扫过我的手腕。南明离火又是欢欣鼓舞地一窜,令我分神了一瞬,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将我面前的林尚书抱了起来,率先向前走去。


    我赶快追上:“我来抱着他吧!”


    “你不是受伤了?”他冷硬地拒绝。


    心魔和我长着一张脸,方才看着他被烬尘禁锢在怀里又是绑住双手、又是掐脸,已经……很怪了,再被他这样抱着,未免太别扭了。我尴尬地道:“没事没事,他只是心魔幻化出的一具空壳,很轻的,我抱得动。”


    烬尘不吭声。


    他怀中的林尚书轻笑了一声,呢喃:“是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一具空壳了……你满意了吗?”


    我扫了一眼他的脸,果然又是仰向烬尘的方向,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不肯放过他了。我扶额叹气:“……要不我给你也找一块火炭吧。”


    林尚书断断续续地笑着,呛咳着,没有再回答我的威胁。反倒是抱着他的烬尘转向我:“什么火炭?”


    就是典狱担心锦湆真的来诏狱见我,所以提前用长钳往我喉咙里塞了一块火炭,好让我说不出话。这是我受的最冤枉的一道刑。我支吾了几声,转移话题:“你把他还给我……”


    烬尘避开我的手,冷声道:“告诉我火炭是怎么回事!”


    我:“……”


    他这一质问起来就不依不饶、拿走我的东西就死不松手的性子似曾相识。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脑袋有问题,怎么下凡遇到一个少年觉得他身上有锦湆的影子,进洞府遇到一个魔修还是觉得他身上有锦湆的影子?


    我万分无奈:“我说了,你就把心魔还给我?”


    他固执地道:“你先回答我!”


    “行吧。”我叹了口气,“就是我从前在一户有钱人家里当教书先生,不小心得罪了学生,被关进……柴房。我这个人能力和性格都不怎么样,教书先生做不好,人也做不好,仗着自己比别人多一个名头,得罪过的人太多了。那些人见我失势,就趁机报复嘛……”


    诏狱难得进去一位尚书,还是一位没有党系、全靠君王“宠信”、一旦在君王那里失宠便再也无法翻身、更不必担心有人会冒着风险捞他出狱的尚书。这么大的馅饼,谁不想咬一口呢?


    不进一次诏狱不知道,我的人缘竟然有那么好。典狱固然吃了肉,其他人也都有汤喝。大家拿钱办事,都很卖力。五天里差不多每个人都替背后的主子来跟我打过招呼,衣食住行全方面包揽,没让我得过片刻空闲。


    我大概真的不太聪明。人人都不希望我活着出去,只有我还想活。人人都知道锦湆对我厌烦至极,我却拼了命地递话想再见他一面。若我聪明一些,进诏狱的第一天就给自己一个痛快,让大家都满意,说不定锦湆还能念在我至少让他爽过的份上,准我一个全尸,让史书给我留下点脸面呢?


    “……负责给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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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的小孩恰好是从前我给过馒头的小乞儿,见我可怜,便答应替我给学生送一个口信。这个口信送进了学生房中,被……恶仆发现了。恶仆得了别人的授意,偷偷把我欺负成这样了,手都打断了一只嘛!就很害怕被我那学生知道,于是想着干脆——呃烬尘你可以不要这么用力地掐我的心魔吗?看起来很痛的……”


    烬尘无视我的抗议,声音越发嘶哑:“继续说。”


    我看了两眼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林尚书,心不在焉地道:“……他就想着干脆让我说不出话,这样我就不能跟学生告状了,所以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火炭。但他其实想多了,我那个学生讨厌我还来不及呢,哪会来见我,他根本不用担心……好了好了我讲完了!你,你可不可以换个地方掐?你不要掐他的大腿,斗篷有点散开了……”


    烬尘垂着头,蒙眼的绸带末端在风中轻微摆动,没有回答。


    他本来一手抄着林尚书的腿,一手揽着他的肩膀。现在两只手都在同步收紧。肩膀那边还好说,可是因为姿势的原因,我披在心魔身上的斗篷下摆已经垂落下去了大半边,那只粗糙又有力的大手差不多是直接掐在心魔大腿上的!


    我切身体会过他的力气有多大,眼看着他的手指深深陷入肉里,都快掐出指印……咳,都快把囚服捏碎了!!这,这……!!!


    不知道心魔有没有痛觉,大概是没有的。都被掐成这样了,我看着都痛死了,林尚书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皱眉,将头偏向一侧。我走在他旁边,恰好看到他发丝随着动作轻晃,额角处有一道疤痕一闪而过。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一空。


    不对……不对!


    我作为“林尚书”的时候,额角没有那道疤。


    锦湆那小畜生嘴上骂的很脏,实际还挺看重我的脸,有任何磕碰都会命令太医给我用最好的药。当然身上也是……连我小时候上树下河时摔出来的陈年旧疤,他都打着影响他手感的名头找了药给我涂掉了。我记得不止一位关系还行的同僚私下里问过我是怎么保养的,为什么同样是日日夜夜写公文,只有我手上连个茧子都看不到。


    确实有人抓着我的头往墙上砸过,但磕的是左边。我右边额角唯一受过的伤就是被玉玺砸的那一下,后来因为那首《碎玉吟》的缘故,在我成神后才显现成一道“疤痕”。但在我活着的任何时候,头上都不应该有那道疤才对!


    锁骨的鞭伤、被完整拔掉指甲的右手拇指、看不清的眼睛、能正常说话的嗓音、还有额角的疤痕……心魔身上的这些地方都对不上。可是其他地方,比如我被打断的腿和敲碎的右手,又的确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为什么?


    难道我自己的记忆还会骗自己吗?……不可能,那些伤都是我一遍一遍数过的,记忆能够互相印证。与其说是我将“林尚书”的模样记错了,倒不如说他是哪个听说过我当年的情况、却没亲眼见过,所以不知道细节的人想象出来的。可如今世间哪还有这种人,除非是……


    是……


    不不会的,应该是我又记岔了,对对,是我——


    “林兄!!!你清醒点啊!!!!!”


    一声炸裂的爆喝从我左耳刺入,右耳惯出。我被震得发懵,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裴南的惨叫。


    隔着白雾,回廊对面的石台上有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稍微矮一点的穿着蓝衣,双手抓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一阵猛烈摇晃。被摇晃的那个人像张纸片一样可怜地前后摆动,等蓝衣松开手,他晕乎乎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咚一下撞在廊柱上,啪唧摔倒。


    我嘶了一声,瞬间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快转向旁边还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的烬尘,用手肘推着他回头:“哈哈,这条路看起来走不通!我们换一条路……”


    烬尘的魂体不动如山,手感邦邦硬,我推了几下都没推动。而那边倒在地上的“纸片”先扶着栏杆站起来了,连方向都不看,更不顾在他背后叽呱乱叫的裴南,歪歪扭扭地迈步向前走。


    稀薄的白雾自他靴边褪去,露出淡色的衣摆。他两只手都扶着廊柱,走路摇摇又晃晃,宽大的袖口也随着动作胡乱摆动,最外层的衣襟被扯歪了半边,里面是层叠的领口,再向上则是一张唇色极淡、神色也极淡的脸。一支银色柳枝自他发冠旁探出,顺着鬓发生长,细长的叶片轻巧地遮住了他右侧额角,看起来……


    ……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太聪明的“林道长”没走几步就又要往地上摔。追在他背后的裴南冲出白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然而这也无法阻止他左脚绊右脚,非常执着且用力地把脸摔在地上!


    又是“咚”地一声,我眼睁睁看着地上多了一朵绽开的青莲花。趴在地上的莲心坐起来,慢悠悠地把摔散的花瓣一层层扯回来。直到他整理好了四五层领口,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发红的额头,傻乎乎地仰头冲裴南道:“裴兄,我好像磕到头了。”


    裴南默默松开他最外层的袖子,手掌啪地盖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林道长疑惑地歪头:“裴兄,你也磕到头了吗?”


    裴南声音虚弱:“没有。但我的头,好疼。”


    林道长“啊”了一声,提着衣摆慢吞吞地起身,发出毫无常识的声音:“我知道的,刚才有坏人骗我说哪里疼就要砍掉哪里,我信了。你既然头疼,就把头砍了吧,砍了就不疼了。”他顿了顿,真诚地道,“裴兄,你帮了我好多忙,你真是个好人。我想报答你。不如就由我来砍你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