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作品:《黎明之箭

    好不容易摸到天黑,他们才在一个小蟹洞里掏到几只还没硬壳的小螃蟹,连塞牙缝都不够。天黑后,芦苇荡里芦苇都一样,外面一片漆黑,根本就分不清方向,几人在里面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出口,他们连摸带爬朝滩涂外赶,一路上,泥地又滑又冷,几个人摔了好几跤,满身都是黑泥,棉鞋里灌满了泥水,冻得脚都没了知觉。等他们上了岸往公交站走的时候,才发现错过了末班车,只能顶着寒风徒步往设计院走。


    等他们跌跌撞撞回到设计院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几个人站在门口,浑身是泥,嘴唇冻得乌青,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模样比当初王北海几人回来时还要凄惨几分,双方心态上更是天差地别。


    从那以后,设计院就再也没人提去滩涂抓蟹的事了,那顿青蟹大餐,像是寒冬里的一束暖光,成了大家最珍贵的回忆。很快,食堂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淡,白菜、土豆、红薯成了常客,偶尔有一顿荤腥,也只是一小块肉。大家又回到了忍饥挨饿却还要高强度工作的日子,只是偶尔在加班到深夜时,有人会想起那天的蟹香,想起蒸汽里飘着的暖意,然后咬咬牙,继续对着图纸琢磨。


    六十年代上海的初冬,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刮在脸上像贴了片冰。设计院门口的梧桐叶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王北海攥着刚发的工资袋,指尖能摸到里面纸币的褶皱,这是院里三个月来第一次发工资,纸币还带着他的体温,在手里显得格外珍贵。


    傍晚下班后,四人领着工资兴奋地离开单位,回到衡山路。


    “今晚必须搓一顿。”强子把工资袋揣进棉袄内兜,“上次在阿香饭馆吃的蒜炒猪肝,我到现在还惦记着。”


    老坛跟着点头:“再加盘青菜豆腐,要是能有碗番茄蛋汤,就更舒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王北海笑着应和,转头却见大黄捏着工资袋,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得把钱寄回家。”大黄的声音很轻,“我阿妈身体不好,弟弟妹妹还在上学,这点钱得给他们留着。”


    强子愣了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黄,你又不合群了是吧?发工资总得吃顿好的,少寄一块两块的,家里也不差这一顿饭钱。”


    大黄摇摇头,把工资袋攥得更紧:“家里等着钱买粮呢,我在院里有食堂,饿不着。”


    王北海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心里忽然发酸,大黄每月的津贴几乎都寄回家,自己总吃最便宜的窝窝头,却从没跟人提过苦。他刚想开口说要请客,却见大黄忽然朝着大门口跑了过去。


    三人也快步跟上,就看见宿舍门口,有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老人,正局促地搓着手,盯着警卫手里的冲锋枪发呆。


    “阿爸?”大黄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老人回过头,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寒风,头发白了大半。大黄神情一怔,这和记忆里那个扛着渔网、腰杆笔直的父亲判若两人。


    黄阿四看见大黄,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刚想上前,又瞥见警卫手里的枪,脚步顿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怀里的布包。


    “警卫同志,这是我阿爸,来给我送点东西。”大黄赶紧跑过去,跟警卫解释。


    王北海和老坛也上前帮忙说话,警卫核对了身份,让黄永清登记,又叮嘱,别在宿舍区久留,才让他们进去。


    黄阿四走进宿舍区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警卫的枪,嘴唇动了动,没敢多问。


    宿舍里布置简单,四张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中间桌子上摆放了各种书籍和茶杯、笔筒等物品,虽然空间狭小,却比外面暖和了许多。老坛赶紧拎起暖水瓶,给黄父倒了杯热水,水汽氤氲着,模糊了老人脸上的皱纹。强子从枕头底下摸出半包揉得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递过去:“大叔,抽烟,暖暖身子。”


    黄阿四接过烟,手指抖了抖,没点燃,夹在耳朵上,眼神在宿舍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大黄身上:“你娘……生病了,得在城里住院,我找了好几家医院,都说要先交押金。”他的声音很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问遍了亲戚,凑不够钱,只能来寻你。”


    大黄的脸瞬间白了,他赶紧掏出怀里的工资袋,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上,几张纸币叠在一起,最大的面额是十元,加起来也没多少。“阿爸,这些您先拿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他的声音带着颤,手忙脚乱地把钱往父亲手里塞。


    黄阿四捏着钱,指腹摩挲着纸币,眼眶慢慢红了:“这些……不够啊,医院说至少要五十块。”


    大黄的身子僵住了,五十块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拿不出来。


    王北海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他掏出自己的工资袋,往桌上一倒:“大黄,我这有十五块,你先拿着。”本来应该实发十二块,另外三块是他额外的津贴。


    老坛也赶紧摸出工资:“我这有十二块,虽然不多,凑凑也是份心意。”


    强子更是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我这全部身家,也只有十四块,你别跟我们客气。”


    三人把钱叠在一起,塞到大黄手里。


    大黄急得直摆手:“不行,这是你们的工资,我不能要。”


    “谁说是给你的?”王北海按住他的手,语气很坚定,“这是给婶子看病的钱,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们当兄弟。”


    老坛跟着点头:“就是,婶子好了,你才能安心干活,不然你天天惦记着家里,怎么搞设计?”


    大黄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眼前的三人,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转身从桌子上摸出纸笔,蹲在地上写借条,手还在抖:“我写借条,等我下次发了工资,一定还你们。”


    王北海走过去,一把撕了借条:“写什么借条?咱们是兄弟,谈钱就生分了。”


    黄阿四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一直硬撑着,在儿子面前装出坚强的样子,可此刻看着儿子的这几位好同事这般真诚,他再也绷不住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们……都是好同志,阿清能跟你们一起干活工作,我放心。”


    “阿爸,我去跟院里请假,回去照顾阿妈。”大黄抹掉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走。


    黄阿四赶紧拉住他,用力摇头:“不行!我问过你原来的单位,他们不肯说你现在干啥,我就知道你干的是大事,不能耽误,有了这些钱,我就能带你娘去看病,我照顾她就行,你安心在这里工作。”


    “那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大黄还是不放心。


    “我把他们送到你大伯家了,你大伯大娘会照顾好他们的。”黄阿四拍了拍儿子的手,“你要是请假,耽误了工作,你阿妈知道了也会生气的。”


    王北海看着桌上还剩的几块钱忽然说:“大叔,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今晚我请您吃饭,上次在您家麻烦您,这次必须补上。”


    大黄和黄阿四都想拒绝,可王北海拉着强子和老坛,硬是架着黄阿四出了蕃瓜弄。


    几人往阿香饭馆走,路上的景象格外萧条,原本热闹的街面,现在没几个行人,路边的小摊少得可怜,偶尔有个卖红薯的摊子,也只有几个红薯摆在上面,摊主裹着棉袄,缩在角落里打盹。弄堂里再也看不到往年晒的腊肉、腊肠,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只有偶尔飘出的红薯香,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生活气息。


    到了阿香饭馆,更是冷清,桌椅都盖在桌面上,阿香正无精打采地拖着地,看到他们来,才勉强笑了笑:“你们好久没来了,之前你们帮我赶走了丁阿飞,上次还帮忙修好了水管,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们呢。今天要吃点啥?我请客!”


    “你请啥请啊!”后厨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阿香的丈夫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咱店里现在啥情况你不知道?菜都进不到,还请客?打肿脸充胖子。”


    男人之前有病一直卧床,最近病情好转,就过来饭馆帮忙,他很清楚店里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撑下去还是未知数,怎么还能免费请客人吃饭。


    “我的事不用你管。”阿香瞪了他一眼,又转向王北海几人,语气软了下来,“你们别听他的,想吃啥,我给你们做。”


    王北海赶紧摆手:“阿香姐,我们自己点,你别客气,就是想问下,怎么这么冷清?饭点了,怎么没客人?”


    阿香叹了口气,擦了擦桌子:“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哪有钱来饭馆?我这都快开不下去了,好多菜都做不了,没食材。”


    几人听了都点头,要不是院里发了工资,黄父来了,他们也舍不得来饭馆。


    王北海看了看菜谱,只点了盘炒青菜、一盘豆腐、一份大蒜炒腊肠,还有五碗红薯粥:“就这些吧,简单点。”阿香想再加个菜,被王北海拦住了:“够了,我们吃不了多少。”


    吃完饭,几人回到宿舍,大黄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薄被子。第二天一早,黄阿四就偷偷起了床,没叫醒大黄,出了蕃瓜弄宿舍便朝着医院奔去。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的冷越来越重,弄堂里开始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那是白铁匠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担子上的金属片碰撞着,提醒着人们该装火炉了。洋房里的壁炉生起了火,飘出木柴的香味。中上人家的生铁火炉也亮了起来,炉上煮着红枣赤豆粥,甜香弥漫在弄堂里。普通人家只能省着用煤炉烧火取暖,倘若是孩子晚上饿了,就把白天特意省下的馒头用刀切成片,放在煤炉上烤得金黄,孩子们咬在嘴里又脆又香,一家人围在炉边,直到炉子冷了,才掀开被子钻进冰冷的被窝。


    普通人家日子过得艰辛,外来工人的日子更苦,他们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几个人挤在一张铺上,盖着打补丁的被子。每天天不亮就去干活,中午只能啃冷馒头,就着点咸菜。粮食不够,就挖点野菜,掺在玉米面里煮成粥,勉强填饱肚子。


    还有海边的渔民,有的在海边搭了简易棚,棚子是用芦苇秆和破帆布搭的,风一吹就晃,下雨还漏雨。更多的渔民直接住在船上,船很小,吃住都在上面,每天就靠捕鱼为生,要是捕不到鱼,就只能喝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的咸鱼干就着海水煮的粥,凑合着过日子。


    设计院同志们也是整天吃不饱住不暖,可就是这样艰苦的日子里,在淮海大楼的设计院办公室里大家却充满了干劲,同事们抱着厚厚的火箭知识书,废寝忘食地学习,白天在绘图室里画图纸,晚上就挤在宿舍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互相讨论,有时候能聊到后半夜。


    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员,还会互相教方言。四川的小李教大家说“巴适”,山东的老张教大家说“俺”,上海的小陈教大家说“侬”,每次学方言,都能引来一阵笑声。每当有人请假回老家,都会带来家里的土特产,你分我一点,我分你一点,虽然不多,却格外香甜。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当大家看到T-6探空火箭的最新进展报告时,整个设计院都沸腾了,报告上写着“T-6探空火箭初步设计方案通过”,同事们围着报告,互相击掌,眼里满是欣慰。


    王北海拿着报告,激动得手都在抖,设计方案通过,下一步就是具体火箭研制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的火箭就能上天了。同时,他心里又多了几分期待,这也意味着设计院需要继续研制火箭发动机,柴油机厂之前有过成功案例,后面院里有很大可能还会与柴油机厂合作,那他就有机会再见到心心念念的林嘉娴了。想到这里,王北海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大黄看着报告,想起了生病的母亲,他心里憋着一股劲,等火箭上天了,他一定要告诉阿妈,他黄永清干的是让国家变强的大事。老坛和强子的眼里也满是憧憬。


    这是最坏的时代,物资匮乏,日子艰苦,每个人都在为填饱肚子发愁。


    这也是最好的时代,有一群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在寒风中奋斗,在黑暗中追寻光明,手搓火箭,逐梦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