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1
作品:《余兴派对[破镜重圆]》 阿利雅的反应坏过多里安最糟糕的想象。
没试图确认他知道多少,不否定指控,没有辩解。她只是苍白着脸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黎明前无光的寂静拉长又拉长,几乎要让人发狂。
多里安坐不住。他起身穿衣服,系睡袍带子的时候又忍不住匆忙回身。阿利雅太安静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渐渐听不到,仿佛随时会人间蒸发。
可他回头的时候,她仍旧立在原地,像个沉默的幽灵。
直视她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但他没有转开眼,反而直直地盯着:“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阿利雅睫毛快速颤动了两下。有那么一瞬,多里安以为她要落泪了。但那好像只是光线昏暗造成的幻觉。
“我……”她出声就顿住,清了清嗓子。
这一缕激情的沙哑余韵此时此刻分外刺耳,近乎是种嘲笑。
她居然真的低下头,扯了扯嘴角:“你希望我说什么?”
嗡,血液上冲,多里安脑海中一片空白。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绕过床尾,与阿利雅面对面。
“那你告诉我!告诉我我猜错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厉声低喝,听上去宛如受伤的哀嚎。
多里安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阿利雅明显被吓到了,绷紧身体向后缩了半步。
他见状失声低笑:“你怕什么?从认识到现在,我好像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你说过。”
“我不是有意的。”阿利雅轻声说。
她没有再退,双手却环抱胸前,依然是防御姿态。
多里安哈了一声:“你的无意指的是?只是刚才退的那一下,还是说你想让我相信……接近我、让我爱上你,同时早就准备好甩掉我之后立刻和亿万富翁结婚,这一切也都是无心的意外?!”
他的手指和牙齿都有些打颤,声调因为激动抬高。
“看着我一无所知地围着你打转,做一些不可能实现的蠢梦,很有意思是吗?!是不是每当我陷得更深一点,你都在偷偷嘲笑我,像等着收割果实,期待着看我为你心碎?”
“停,”阿利雅闭了闭眼,略微抬起右手食指,“不要说得好像你是完全无辜的受害人。”
多里安额角一跳。
她迎上他的瞪视,不再保持刚才那仿佛要缩进茧里的木然姿态,声音和眼睛里闪烁的光亮都带刺:“你和我一样清楚,一开始谁都没打算把这段关系当真。只是夏天的一时消遣,玩玩而已。”
多里安冷冷回道:“但它早就不是了。”
阿利雅抿住嘴唇,僵着脸没有否定。隔了一拍,她才硬邦邦地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反驳之前那十分之一秒沉默刺中多里安,带来的痛楚比意识到被欺骗的那刻更为强烈。
为什么不否定到底?他宁可她否认。
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想笑。
他也确实嗤笑出声了:“哈,实在抱歉,我没有一开始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刚认识就打算和你共度余生。但事实没有改变,你从最初就对我隐瞒身份,然后对我撒谎,一次又一次。”
阿利雅别开脸:“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你完全可以更早对我坦白。在我还没有那么——”多里安强行咽下到了嘴边的词句,“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咖啡馆露台上某个幸福到炫目的午后浮现眼前。他险些呛住:“我不会随便用上爱这个词。你本可以在那时候和我说清楚。”
那个一切恰到好处的下午,他爱她的事实像天启降临。
短暂的忐忑不安后,他确认了她也爱他。
那时他光顾着为心意相通欢喜,根本没细想为什么阿利雅最初的反应是震惊而后落泪。
——又一个只有后知后觉才能发现的险恶伏笔。
“我想过对你坦白。好几次,就差一点。”阿利雅听上去并不在为自己辩解。
如果是现在,他应该可以轻松在回忆里找出那些她欲言又止的时刻。但多里安禁止自己顺着这条线想下去。
他冰冷地说:“但你最后没有。”
“是,我最后没能做到。”
阿利雅的声音像轻飘的气球,摇摇晃晃,中间是空的。
多里安在音节与音节之间的缝隙里听到他自己心声的回音:
——不要用这种语气。
“我大概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笑了一下。
——别再用这种表情。
“反正到最后,我一样会失去你,”
——会让他又产生错觉,好像她真的在乎。
“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多持续一会儿就好了。”
多里安哑然。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轻声说:“你真残忍。”
阿利雅垂下视线:“我知道。”
无话可说的沉默。
“对不起,”她抬起眼睛望向他,声音却低下去,“真的很抱歉。”
多里安面无表情:“你想说的就这些?”
阿利雅拢紧睡袍衣襟,像是难以承受黎明前的凉意。
“我很抱歉,多里安,”她喃喃,而后稳住声调,开始冷静地逐条交代事项,“我下午就走,不,中午就有去火车站的第一班车。房租已经预付到月底,不用担——”
多里安深吸气:“所以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玩弄别人的感情,然后骗局一被揭穿就立刻走人?”
阿利雅唇线抽动了一下:“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我……”
他大笑出声,再度打断她:“够了,你是不是还要假惺惺地用你未婚夫的钱‘赞助’我,封住我的嘴?”
阿利雅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颜色。但那是惊怒交加的赤红。
“够了。”
多里安的言辞只有更加尖锐:“阿利雅·德·博蒙特,把我当白痴戏耍还不够?你到底有多看不起我?!”
“别再说了。我会当作没听到刚才的话。至少在道别的时候……”阿利雅闭了闭眼,“我们还可以给彼此留一点体面。”
他呵地笑了:“那不可能,也没必要。”
多里安看着阿利雅那生硬却也克制的面具因为他的一句话碎裂。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她呼吸急促,用他从没听过的刺耳声调大声反问,几乎在尖叫。
“好,你唾弃我,不屑接受我能给的所有补偿,那么我除了消失还能怎么做?你还要我怎么做?!跪在你脚边,一边哭一边乞求你的原谅吗?”
“不!”
他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真心话脱口而出:
“我要你留下!”
阿利雅失语,怔怔望着他,瞳孔动摇地颤抖。她像是突然头晕,茫然朝错误的方向转了半圈,才回身找到最近的墙壁扶好。
在她的注视下,多里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耻辱与无力感如潮汐上涨。
“你……”他呛住,声音从第一个音节开始破碎。
响亮崩裂的不止是他的嗓音,还有苦苦维系的最后一丝自尊心。
他索性放弃了。
他咽下喉头被割伤般的刺痛,低低地问:“你就一定要和他结婚么?就不能……留在我身边吗?”
阿利雅背脊紧贴墙面,站得很直。
问句落下许久,她才轻却也清晰地答:“不行。”
多里安木然眨了眨眼睛。
“我必须和他结婚,”阿利雅背诵似地重复,“我会和他结婚。”
“为什么?”
“我需要钱。”
“如果唯一的问题是钱,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肯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我可以去接平面模特的工作,那样来钱更快更稳定。而且昨天我去试镜的角色也很有希望,那部制作班底口碑很好,只要我正式出道,肯定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多里安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有一群吞食话语的怪物正追赶着他。只有一口气说完,他才不会被它们喷吐的沉重静默吞噬。
阿利雅一言不发地听着,凝视他的目光温柔,又有点悲伤。
好几次,她差点忍不住打断他。但终究没有。
最后也是这份任他描绘完美愿景的宽容击败他。
“说不定我能火呢?我的经纪人说我完全有那个潜力,缺的只是一个好剧本,一个机会。到那个时候,我们——”
语声戛然而止。
多里安深深吸气,而后吐息。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情绪也耗尽了:“你可以直说的。你不相信我有那个本事。”
“我没这么说。”
其实多里安都没法相信自己口中单薄空洞的愿景。
但他的骄傲已经在他出言祈求她留下时碎得满地都是。他能做的好像只剩下捡拾起尊严的碎片,拼凑出一面恶毒的、带刺的盾,让自己不那么可笑可悲。
于是他机械地勾了勾唇角。
“好,责任一半在我,怪我负担不起跑车和奢侈品,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好运,一出生名下就有信托基金。”
他故意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视线唯独绕过她的脸。
“可谁又能想到呢?家里有城堡的女继承人居然会住廉价周租公寓。”
阿利雅果然被激怒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多里安哑声笑:“那是当然,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她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臂,略微别开脸:“我不是你嘴里的那种女继承人。我家里出了一些问题,在今年年底之前需要筹集到一大笔钱。”
“一大笔是多少?”多里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追问。每个新的事实都只是让本就倾斜的天秤更倾斜,没有一个砝码在他这边。
“很多很多。多到我仅凭个人的努力,无论怎么都凑不齐的地步。”
“多到哪怕我突然走红也来不及?”
阿利雅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多里安低头捏了捏眉心。受伤的痕迹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谈论天气般的平静:“所以……你的解决方案是婚姻。”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多里安,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
夜晚不知何时渐渐褪色,窗外弥漫着朦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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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调灰白。这片酝酿着日出的惨淡颜色潜入室内,将相对无言的两人笼罩。
“所以,就这样了?”多里安问。
“看来是这样。”
他走到充当衣帽间的壁龛前,随手扯了两件衣服穿上。
阿利雅坐在床沿,侧头望着床头柜上的闹钟,仿佛成了写生里静止的人像。
多里安扯了扯T恤领口,从她身前走过去。她的侧脸绷紧了,但没有看他。
“如果凑不齐那笔钱,你会怎么样?”
意料之外的驻足,预想之外的问题。她转过来看他。
多里安没容许对视失控地拉长为凝睇。他调转视线和片刻之前停下脚步一样突然。
“只是好奇顺便一问。”这么说着,他走了出去。
穿过客厅,经过简易厨房,在属于他的那半边鞋架前短暂停留。公寓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就那么离开了。
※
多里安在海边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个多小时,六点四十分准时出现在露台咖啡馆门口,开始今天的早班。
8月18日是个多雾的早晨。缺了太阳,海滨忽然就冷得像是进入另一个季节。出门散步的人流锐减,店里格外清闲。
多里安罕见地难以忍受咖啡订单太少。为了躲避更艰难的东西,制作咖啡这样精细的活反而成了更轻松的选项。
高度专注时,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
上午十一点不到,休息时间内,多里安接到一个电话:
他拿到了那个爱情喜剧片的男三号角色,他的首个商业电影角色。
结束通话,多里安第一反应是给阿利雅打电话。幸好他在拨出电话之前就反应过来,下意识按灭了屏幕。
屏幕玻璃映出他的影子,视野忽然有些模糊,但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表情肯定很滑稽。
在那之后,早班剩下的不到一小时流速骤然变慢,多里安有点坐立不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询问老板今天能不能提前下班。
他回到公寓时刚过十一点半。
多里安也说不清他在期待什么,然而打开门的那瞬间,他就知道那面目模糊的期望落空了。
鞋架空了半边。客厅的衣帽架也变得寥落。摆着餐具的架子,原本随意扔着居家衣物和毯子的沙发,浴室洗手台,卧室的每个抽屉,属于阿利雅的那一半物件全都消失了。
唯一的例外是她的那串公寓钥匙。
卸掉了挂着贝壳装饰的钥匙圈,平整地摊开摆在餐桌上,他一走进来就能看到的位置。
她说要消失,就真的连同生活过的痕迹都抹消。
阿利雅向来说到做到。
幽静的海滨小镇没有直达列车停靠,要坐二十分钟的巴士才能到最近的火车站。去车站的接驳巴士时刻表跟着列车班次来,工作日中午从小镇中心的皇冠酒店准时发车。
阿利雅说过,她会搭这班巴士离开。
多里安冲出公寓楼,朝着皇冠酒店狂奔。
肾上腺素开火,吸气,吐气,吸气,心跳和步伐一起加速,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眼前的道路分外清晰。不,确切说,除了通往目的地的路途,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在干什么?为了什么拼命地奔跑?不知道,多里安也没有浪费哪怕半秒时间去想。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单纯到愚蠢的念头:
他要在十二点之前赶到车站。
而只要分出哪怕一点精力思考,他的步子就会放缓,他就会赶不上。
多里安看得到车站了,隔着小镇唯一的四车道马路。
皇冠酒店门前停靠的巴士仅有一辆,引擎已经发动。司机把最后一个箱子滑进行李仓,抬高双臂,用力阖上仓盖,慢悠悠地往车上走。
“等一下!”多里安朝大巴跑过去,眼珠来回动着,慌张地隔着车窗玻璃寻找熟悉的人影。
巴士司机回头看他一眼,抬腕确认时间。
到十二点了吗?不重要,不再重要了,阿利雅坐在巴士后门往前数第二排。她听到了声音,抬头向外看。
她和多里安隔着车窗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因为过于震惊一片空白。
多里安气息急促,濡湿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头脸颊上。他看着她,嘴唇无声翕张。
他许了一个愿。
或许真的有天使在聆听并且转达凡俗的愿望,那一刻他真的那么相信。因为下一秒,阿利雅起身,从车窗后消失了。
多里安闭眼又睁眼,阿利雅又出现在车门口。
她下最后车门一级台阶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多里安冲上去扶住她。她反抓住他手臂,指节用力到泛白,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好像随时会脱力陷到地上。
多里安紧紧抱住她。
阿利雅的脸埋在他颈窝,滚烫的热意打湿他的皮肤,朝他的领口内侧淌落。她好像都没完全理解自己在干什么,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有些茫然,却也前所未有的赤裸并且脆弱。
“我不想走。”她喃喃。
多里安低下头亲她的头发:“那就别。”
那是夏天还剩不到半个月的正午。
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