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的风吹在身上都和别处的不一样，孙悟空缩在一块山石后面把身上那块破破烂烂的兽皮裹得更紧了些。


    他学着路上见过的人的样子试图盘腿坐下，可尾巴却总是不安分地翘出来别扭得很。


    几个月了？他自己也记不清。


    只记得最初踏上这片土地时，他还兴冲冲地跑进山下的集镇里想找人问问神仙的住处。


    结果换来的只有四散奔逃的人群，和砸过来的石子，他学不来人话却听得懂那份恐惧和厌恶，从那以后他再没靠近过有炊烟的地方。


    饿了就去林子里和虎豹抢食，满嘴都是酸涩的野果渣子；渴了就趴在溪边喝水，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越来越像野兽的脸。


    他那双石脚早已被山石磨得坑坑洼洼，风霜给一身金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夜里他会蜷在一棵老树下盯着天上的月亮，有时候他会用尖利的指甲，在树干上狠狠地刻下一道划痕，一道又一道。


    只有这种钝痛才能让他不去想花果山那些猴子猴孙，不去想那个指点他出海的孤岛老猿。


    不能就这么回去。


    这天午后，他正啃着半个干硬的果子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连绵的山。


    一阵歌声，忽然顺着山风，飘了过来。


    那调子清朗悠远，和他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孙悟空嚼动的动作，停下了。


    “认得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更不争些子，平平价，心便不惊，高无福，低无寿，人间多事，怎似我无忧无虑，不辱不荣！”


    最后一句歌词落下，孙悟空手里的果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疯了似的，循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地在密林中狂奔。


    树枝刮过皮肉，荆棘缠住脚踝，他全不在乎。


    穿过一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青年，正挥着钢斧，一下，一下，砍着一棵枯树。


    “丁丁……”


    斧头与树干碰撞的声音，清脆，富有节奏。


    孙悟空呆住了。


    这就是个砍柴的。


    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那樵夫砍够了柴，用藤条捆作一担，轻松地挑在肩上，转身就要走。


    孙悟空心里大急！


    管他是不是！能唱出那种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一个箭步从树后冲了出去，几步跑到樵夫面前，扔掉手里一直当拐杖的木棍，学着记忆里人的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声音因为激动和太久没说话，沙哑得厉害。


    “老神仙！弟子有礼了！”


    那樵夫被这突然蹿出来的猴子吓了一大跳，肩上的柴担都差点滑掉。


    他退了两步定睛一看，见这猴子虽然浑身脏兮兮的，可一双眼睛里却全是恳切没有半分恶意。


    他乐了摆了摆手道：“你这猴儿真有意思，我就是个砍柴的，哪当得起你叫一声老神仙？”


    “不！您就是神仙！”孙悟空抬起头急切地比划着。


    “我刚刚听您唱歌，那歌词里说人间多事，怎似我无忧无虑不辱不荣，不是修道的神仙谁能活得这么明白？！”


    樵夫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孙悟空点了点头。


    “你这猴子耳朵还挺尖，也罢，不瞒你说，那词儿的确不是我想的，是我邻居教我的。”


    “你邻居？”孙悟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是啊。”樵夫笑道。


    “我那邻居是个得道的神仙，他看我整天为了柴米油盐发愁，就教我这首歌让我心里烦的时候唱唱，确实舒坦不少。”


    “神仙！真的是神仙！”孙悟空激动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


    “求樵夫大哥行行好指条明路！你那神仙邻居住在哪？我给他扫地看门做什么都行！”


    看着孙悟空这副模样，樵夫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你这猴儿也是个痴的，罢了，看你也不像个坏的告诉你也无妨。”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朝着远处一座被云雾深深锁住只露出个模糊轮廓的高山指了指。


    “喏，我那邻居就住在那座山里。”


    “你看到那座山了吗？”


    孙悟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山高耸入云，山巅之上隐有紫气环绕气象万千，果然是一处仙家福地！


    “此山名为灵台方寸山。”樵夫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


    “山中有一座仙府洞天，名为斜月三星洞。”


    “洞里住着一位老祖，法号菩提，我那邻居便是这位菩提老祖。他座下弟子无数，这些年来教出的徒弟也不知有多少了。凡是能得他指点一二的，都能脱胎换骨长生不老。”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他那双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一个被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灵魂的画面猛然浮现！


    在那座孤寂的海岛上，那个自称活了无数岁月，看透了世间沧桑的老猿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西牛贺洲有一座灵台方寸山，山中有一斜月三星洞，洞内有一神仙唤作菩提老祖……”


    一字不差！原来……原来那老猿说的，全是真的！


    他没有骗我！


    仙缘！这天大的仙缘，真的被我找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的喜悦，从孙悟空的胸膛之中轰然爆发！


    他想大笑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大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如同野兽般的嘶鸣！


    他那张猴脸上，肌肉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地抽搐着，眼泪混合着泥土与汗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找到了！我孙悟空找到了！能让我自己说了算的本事就在那里！


    孙悟空回过神来，对着樵夫又是砰砰砰几个响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猛地站起身，再不多说一句废话，转过身，用尽了自己诞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朝着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山，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


    “哎，你这猴儿，慢点……”


    樵夫的话还未说完，孙悟空的身影，已经化作了一个小小的金点，消失在了山林的尽头。


    樵夫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脸上那淳朴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长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