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过去了。


    五行山下，孙悟空不再发出嘶吼。


    他趴在山石的缝隙里，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风吹日晒，他的身上长满了青苔，毛发和泥土结成了硬块。那身金甲完全失去了光泽，颜色和山岩没有区别。


    看守此地的神仙，也换了好几批。


    一个新来的山神，远远地看着孙悟空，嘴里嚼着草根，对旁边的土地说：“这猴子总算老实了。听上个班的前辈说，他刚来的时候天天骂，骂得山都在晃。”


    土地公笑了笑，回答说：“性子再烈，也经不住这样折磨。饿了给他吃铁丸，渴了给他喝铜汁，谁也受不了。佛祖这个办法确实有用。”


    一个功曹靠在树上，也开口说：“我看他不是老实了，是心已经死了。你们看他的眼睛，好几天都不动一下，没什么神采。”


    他们都认为，这只猴子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心气也彻底没了，成了一块没有思想的石头。


    他们不知道，孙悟空的意识，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


    他没有睡着，意识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在这里，他不断地“看”到六耳猕猴传递过来的景象。


    第一个景象，是九重天的凌霄宝殿。


    玉皇大帝正在举办一场庆功宴，庆祝三界恢复平定。托塔天王李靖站在大殿中央，大声汇报着战功，说他如何带领天兵天将，成功镇压了妖猴的叛乱。殿内的神仙们纷纷举杯，向玉帝道贺。玉帝很高兴，当场封赏了李靖和众多有功的神将。整个天庭一片喜庆，早就没人记得五行山下还压着一只猴子。


    孙悟空“看”着这一切。他的反抗，他的战斗，最后变成了这些神仙升官发财的功劳。他们踩着他的失败，在开心地庆祝。


    第二个景象，是凡间的一座城镇。


    一个说书人正在讲他的故事，周围挤满了听众。当说到他被佛祖压在山下时，人群爆发出哄笑。一个母亲指着说书人的猴子木偶，对怀里哭闹的孩子说：“你再不听话，下场就跟这猴子一样。”


    孙悟空“看”着这一切。他曾经是凡人眼中的大圣，现在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教育孩子要听话的反面例子。


    第三个景象，是北俱芦洲的一处妖洞。


    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一位妖王，此刻正跪在一个小小的山神面前，献上供品，请求山神的庇护。他当初的兄弟，为了活命，已经彻底放弃了尊严，向天庭的底层势力摇尾乞怜。


    孙悟空“看”着这一切。他明白了，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这些景象，让孙悟空不再愤怒。


    他开始思考。


    为什么会这样？


    他当初只是想得到一个名号，得到一份尊重，为什么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他以为，只要自己本事够大，打上凌霄殿，推翻玉帝，自己坐上那个位子，就能实现真正的“齐天”。


    现在他明白了。


    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就算他坐上了那个位子，他也不过是下一个玉帝。天庭的规矩不会变，神仙依旧高高在上。他只是从一个反抗者，变成了新的统治者。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不是那个位子。


    他要的，是毁掉那个位子，毁掉所有高高在上的神佛，毁掉这套束缚众生的规矩。


    他要建立一个没有高低贵贱，没有神佛主宰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出现，孙悟空的意识豁然开朗。


    山下，那双许久未动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


    眼神深处，不再是狂暴和不甘，而是一种坚定的、要毁灭一切的决心。


    他不再想“打上凌霄殿”。


    他只想，“毁掉凌霄殿”。


    正在山腰打盹的功曹，突然感觉背后发冷，他睁开眼朝山下看去。


    那猴子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奇怪，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小声说了一句，但又看不出什么问题，便继续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山峰上，一只苍鹰最后看了一眼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展开翅膀，飞入了云层。


    花果山，水帘洞内。


    六耳猕猴收回了神通。


    他“听”到了孙悟空内心的变化。那股单纯的怨恨，经过百年的孤独和折磨，已经被锻造成了纯粹的毁灭意志。


    “很好，这颗棋子，终于成了。”


    六耳猕猴知道，现在的孙悟空，才算得上他真正的“兄弟”，一个不会再被佛门轻易蛊惑的同盟。


    他站起身，心里盘算着。


    一个孙悟空，还不够。


    “是时候，去寻找下一个盟友了。”


    六耳猕猴闭上眼睛，神通“善聆音”再次发动。


    他的意识在三界中搜索，寻找一股特定的气息。那是一种属于神仙，却又充满了失落、不甘和欲望的气息。


    很快，他的“听觉”锁定了一座山。


    福陵山，云栈洞。


    他听到了洞穴里传出的巨大鼾声。在鼾声的间隙，还夹杂着醉酒后的胡话。


    “嫦娥……嘿嘿……”


    “玉帝老儿……凭什么……就因为看了她一眼……就把我贬下凡间……”


    “你们这些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六耳猕猴睁开了眼睛。


    他走到洞外，阳光照在身上。重建后的花果山，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通臂猿猴正带着一群小猴子，在山间种植果树。


    六耳猕猴没有惊动他们。他身体一晃，身上的妖气消失了。


    一个身穿道袍，手拿拂尘，面容清瘦的道人，出现在原地。


    道人看向西边，那是福陵山的方向。


    “天蓬元帅，你的缘法到了，贫道亲自给你送上门。”


    福陵山云栈洞。


    洞里很湿很冷，水顺着墙壁滴到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空气里有股让人想吐的臭味，是血和烂肉混了很久，渗进土里的味道。


    地上，几根白惨惨的人骨被随便扔着，骨头上一点肉都没有，被啃得很干净。


    骨头旁边，是一件烂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个很大的身影趴在洞口的暗处，他长着一个难看的猪头，两根獠牙露在外面，鼻子里喷出热气。


    他就是天蓬。


    他曾经是天河水军的大元帅。


    现在，他是一个被饥饿和后悔不断折磨的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