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眼前不再是白虎岭，他看见，凌霄宝殿上，玉帝和满天神佛，正指着他，开心地大笑。


    “看那个妖猴，竟然被一个凡人折磨得像条死狗！”


    “痛快！真是痛快！这就是不把天庭放在眼里的下场！”


    他又看见，灵山顶上，那尊巨大的佛陀，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全是冷漠。


    那个眼神好像在说：蚂蚁，这就是你的命。


    最后，他看见了唐僧的脸。


    那张脸，在他的幻觉中，不断地扭曲，放大。那慈悲的面容，变成了一张挂着残忍，得意，和看不起的恶魔的脸。


    “泼猴，你本事再大，还不是要在我面前求饶？”


    “这，就叫佛法无边！”


    不！


    不！！！


    这些幻象，这些声音，像一把把带毒的刀子，把他的神魂，割得粉碎！


    一股纯粹的，原始的，想要毁掉眼前一切的疯狂杀意，从他神魂的最深处，被那心魔箍彻底勾了出来！


    杀了他！


    杀了这个和尚！


    杀了他，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火一样，瞬间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


    他不再嘶吼，不再颤抖。


    他只是用一双已经彻底变成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不远处那个盘腿而坐，口中念咒的和尚！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不再是漠视。


    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必杀之意！


    那股从他体内爆发出的杀气，是如此的凝实，竟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寸寸冻结！


    唐僧的咒语声，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滞。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孙悟空。


    那猴头虽然跪在地上，但其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却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来自九幽血海的太古凶兽给盯上了，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结成冰。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金箍棒。


    他只是伸出手，朝着唐僧的方向，虚虚一握。


    那只手，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杀意，正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要……杀了这个和尚！


    他真的，想要一掌，拍碎这个昏聩固执，虚伪至极的和尚的脑袋！


    那只手悬在唐僧的头顶。


    只要一个念头，只要往前送一下，这个让他受尽屈辱，好坏不分的和尚，就会变成一滩肉泥。


    唐僧的身体动不了，杀气把他锁死了。他想跑，四肢却不听使唤。他想继续念咒，喉咙却发不出一个音。


    恐惧占据了他的脑子。他只能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猴子，看着那只决定他生死的手，一点点靠近。


    孙悟空的胸口起伏。


    杀了他！


    杀了他！


    心魔箍的力量和五百年的怨恨，在他脑海里变成这两个字，不停咆哮。杀了这个和尚，就能重获自由。再也没有紧箍咒，再也不用受这份气。他自己去西天，自己取真经，自己成正果。


    这个念头太诱人了。


    孙悟空的嘴角咧开，那只颤抖的手，向前探去。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子深处响起。


    “这和尚只信妖言，不信你的火眼金睛，留着他有什么用？”


    谁？


    孙悟空的动作停住。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心魔箍的幻听。这是一个陌生的，真实存在的声音。


    那个声音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在他的脑中响起。


    “不如杀了他，你自己去西天取了真经，修成正果，岂不更快活！”


    这几句话，像是一桶油，浇在了火上。


    孙悟空身体一震。


    对！说得对！


    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他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想到了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孤独，想到了冰冷的铜丸铁汁，想到了此刻头顶上那刮骨剔髓的剧痛，想到了这个和尚一次又一次的不分青红皂白。


    凭什么！凭什么俺老孙要受这份委屈！


    杀意再次沸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


    然而，就在毁灭的欲望即将冲垮他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在他的神魂最深处，在那片被怨火和杀意占据的黑暗中，一缕熟悉的气息出现。


    那是一段记忆。


    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一个老道，正对着他，严厉地告诫。


    “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


    “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师父……


    菩提祖师！


    这个名字，像一道光，刺破了重重魔障。那张严厉又带着关切的面容，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变得清晰。师父教他七十二变，教他筋斗云，教他长生之法，让他脱离蒙昧，见识天地。师父赶他下山时，曾让他发誓，永不提及师门。那背后隐藏的，是让他约束本性，明辨是非，不要仗着一身本事，为所欲为。


    孙悟空那只即将拍下的手掌，在距离唐僧额头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掌风吹得唐僧的头发向后乱舞。那股几乎要将他神魂撕碎的杀意，也被硬生生定格。


    “啊……”


    孙悟空发出一声低吼。那不是因为头痛，而是因为另一种更痛苦的力量。他在用自己最后的神智，对抗心魔箍引出的恶念。


    是杀了一个昏聩和尚，换来一时痛快，然后彻底堕入魔道，永不超生，也辜负了师父的教诲？


    还是忍下这份天大的屈辱，守住心中那最后一点清明？


    两种念头，在他的神魂中疯狂撕扯。他眼睛里的红色和金色在交替。


    最终，那一点微弱的金色，守住了最后的阵地。


    孙悟空收回了手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两步。那股恐怖的杀气，也像潮水般退回他的体内。


    呼……


    唐僧瘫软在地，大口喘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湿透。他活下来了。就在刚才，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孙悟空没有再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胸口依旧剧烈起伏，像一头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斗的野兽。他慢慢转过身，走到那根掉落在地的金箍棒旁，弯腰，将它捡起。铁棒入手，一片冰凉。他重新将棒子扛在肩上，那熟悉的重量，让他混乱的心神安定了一些。


    然后，他才回过头，看向那个还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和尚。


    那双眼睛里，血色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金色。没有愤怒，没有杀意，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漠视。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阵吹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