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 64 章
作品:《锦衣玉面》 却说翌日正是谢攸走马赴任头一天,虽一夜未眠,精神头仍是极好的。天刚擦亮,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梳洗,先用青盐擦了牙,再用桂花胰子净了面,然后取来白鹇补服穿上,系好革带,两手轻轻抖一抖宽大的衣袖,又理一理脖间交叠的衣襟,接着回身郑重捧起案上那顶乌纱帽,双手稳稳托起,端端正正地戴在发髻之上。尔后移步至镜前,左顾右盼一番,抬手稍稍调整一下帽檐位置,复又打量半晌,自觉再无半点不妥,方转身出了门。
南京礼部安排的这处宅子,原本三进的正房被打通改作一个轩敞厅堂,只作会客议事之用。因此他与裴泠的卧房便安置在东西两厢,中间只隔着一方小小庭院。
那庭院当中掘了一洼池塘,几尾金鲤正在碧水中倏忽来去。池边上种着两棵石榴树,现下正值花期,浓绿丛中一抹抹红如火如荼地绽放着。
谢攸立在庭院里,微风过处,树叶窸窣。忽又听得那边屋檐上,传来几声“喵喵”软叫,循声望去,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踩着瓦楞,一步一步,气定神闲地踱将过去。
舒服,真是舒服。
正欲悄眼向那西厢房张望,不防过来三五名仆妇小厮垂手侍立,齐声请问大人有何吩咐。谢攸忙敛了神色,挥手令他们退下。
人终于走光了,终于可以窥看一下对屋,没有动静,许是还睡着。想到今儿个下了值,回到这宅中便能见得她,谢攸便心情大好,不禁暗赞礼部这番安排真是样样妥帖。
这一进院落小而精致,便如一个小小人家,处处透着寻常日月的温馨与安稳。
那……是谁和谁的家呢?
他暗自窃喜,心下不由又畅快三分,徐徐仰起面来,将湛蓝的天光收进眼底,随即又舒展双臂,补服的宽袖随风轻轻摆动着,足下踩着青砖,慢悠悠地在原地转了一整圈。
舒服,真是舒服。
转完一圈,谢攸高兴了,提一提袖,旋身迈开步子。
走,出发!正式开工!
*
因各处应试生儒人等,皆从提学官考送,考务繁重可想而知。作为南直隶学政,南京可谓是重中之重,要巡历的儒学统共有两处——南京国子监与应天府学。
南京国子监位于鸡鸣山下,玄武湖附近,也就是在内城最北边。应天府学则在秦淮河北岸的夫子庙,与江南贡院挨着。故而第一站,谢攸造访的便是应天府学,很近,穿过武定桥,对岸就是。
晨曦缕缕,他不由得立在桥上,秦淮河还笼着晓雾,那河水绿波莹莹,映着两岸栉比的河房,静悄悄地流淌。放眼望去,有许多画舫系在岸边,纱窗紧闭,全不似夜间那般箫管喧阗,只偶尔有早起的船娘,在船头不慌不忙地扇着炉子,袅袅水烟升起来,悠悠漫入晨雾中。
今日谢攸穿的官袍乃是一套常服,青罗色,称得人更加清挺峻拔。那桥堍柳荫下,不知何时早已坐定一位丹青手,忙拈起笔,沾墨,走笔如飞,将这天地人烟偶成的妙景,细细收入画中。
谢攸自然是心情分外愉悦,然而那应天府学内的众生员,却是个个如临大敌。
提学巡历可不止是来巡一巡这么简单,一是来岁考生员,二便是来主持科考的。
岁考乃是对生员平日学业的一道关卡,优等者可升补廪生,劣等者降级或除名。至于科考那关系就更重大了,此考便是乡试的敲门砖,要是没考过,就要再等三年。而那乡试阅卷,尚有十数位房官共同商议,独独这科考一事,取谁舍谁,全凭提学官朱笔一挥,再无第二人可转圜。可巧谢攸此次巡历,正是南京地区的科考之年,这一支朱笔,系着满城士子的前程性命,怎不叫人战战兢兢?
别说生员了,连考核地方教官亦是提学的职能之一。这不,谢攸刚下武定桥,远远就瞧见应天府学教授率领着全体训导官,按着品级,雁翅般列队在学宫门前迎候。
一见人来了,那一众官员立马迎上,呼啦啦围作一圈,这个道“恭迎学宪视学”,那个称“学宪一路辛苦”。谢攸逐一寒暄过来,不住地向左右弯腰、拱手、深深还揖。
进到府学,两百余位生员业已严阵以待,他们头戴方巾,身穿襕衫,俨然一片青衿之林。见提学大人步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眼神里有敬畏,但更多的还是崇拜。
这也难怪,眼前这位年轻学政,早以其传奇般的履历震撼了天下士林:以奇童被荐为翰林院秀才,入北京国子监就学,年仅二十二岁三元及第,荣膺翰林院修撰,此次又领了大差,钦差提学南直隶。更不消说人还长得格外俊秀,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谢攸这一日上午的章程,先是周览整个学宫,听教授将府学各情况一一细禀,随后升座明伦堂授课讲学,难疑答问,过得那叫一个充实。
一晃眼,日头已近未时,他这才得空用饭,刚挨着椅子坐下,便觉臀下有个硬物硌得慌,掀开座褥一看,两块大银锭子,估摸着每块足有五十两上下。
若说南京是此次提学巡历的头等繁华地,却也是那请托钻营的头等热闹场。南京生员里,贵家富家子弟比比皆是,这些公子哥是不怕使银子的,就怕自家那沉甸甸的“心意”,送得比别家慢了一拍而落得下风。这不,提学大人走马上任第一日便已热闹起来了。
及至下晌,那手段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说是金陵特色果脯,一端上来变成了一盘黄金珠子;说是馈赠经籍诗文几卷,打开一看变成了田地房产契。
谢攸:“……”
*
时至傍晚,秦淮河上灯船毕集,一艘艘精巧画舫如约而至,六朝金粉地渐渐苏醒,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南京礼部右侍郎王简一下值,便提着点心来登门拜访了。
他面上笑呵呵的,不慌不忙地将点心盒子移过去些。那盒子底儿与梨花木桌面相触,竟发出“嘎”一声闷响,听来甚是沉重。随后,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盒盖一角,并不全揭开,只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裴泠往里溜了一眼,原是整整齐齐码放的柿子银。那银柿子做得精巧可爱,每个大概五两,一屉放十个,上下四屉,便是二百两。
“上差莫要错会了意,”王简笑容可掬,“下官不敢行那枉法之事,此物更非私情请托,是给您与学宪大人公差所用,权当六部的一点孝敬之心,还望笑纳。”
裴泠看他一眼,而后将手指点一点案,“笃笃”两声响。
“这算个什么?”
“啊?这个……这个是给您与学宪公差——”
裴泠含笑睨着王简,打断道:“我说王侍郎,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钱财一事总得分清楚些。他是他,我是我,让我替他收下,算个什么?”
王简立时拍了嘴,说:“瞧我这张笨嘴,一急之下竟给说岔了。此物自然是专为您公务打点所用,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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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无半点牵缠的。至于学宪大人那处,下官明日定当另备一份,亲自送与他,断不敢再劳动您费心周转。”
裴泠这才点头:“劳驾王侍郎。”
“上差哪里的话,下官可担当不起。这天色也不早了,万不敢再叨扰,您且安坐,下官这就告退。”王简作一揖,正要转身走。
“等等。”裴泠叫住他,抬手指向厅堂外的一众仆从,“我素日不惯人多,厨房里灶上的、采买的,留下,门房留一个老成持重的,其余伺候茶水、洒扫庭院的,每日一早过来,将各处收拾齐整便回去。你现在就去把这事办妥当。”
“是是是,”王简连连应声,“下官这就办去。”
*
待到谢攸回府时,一切早已妥妥安排,一众仆人都撤了,整个宅子静悄悄的。
他奇怪一下,到底没想太多,因着心里头始终记挂着某个人,换下官服,胡乱用了些饭食便搁下箸去找。
不一时便找着了,人就在水榭,斜倚着美人靠,前头圆凳子上摆了一篮子樱桃,正坐着吃樱桃呢。
这一瞧,谢攸眼睛都不会动了。
只见她穿着件月白绫子的斜襟薄衫,再寻常不过的样式,连点缀的绣纹也无,下头衬着条湖水蓝百迭裙,裙裾安静地垂着,一头青丝用一根玉簪子随意挽挽,整个人清清冷冷的。
忙乱了一整日,及至归家,见此情此景,便如沐了一场春风润雨,满身的尘嚣霎时间涤荡得干干净净了。
“在吃樱桃呢?”
言语间,谢攸走近,极其自然地在她身侧挨着坐下了,然后往那篮子里一捞,信手拈起一颗樱桃吃起来。
一声轻不可闻的“呵”自某个人唇间滑出。
裴泠半侧过脸看一看他,有些搞不懂他如今这份熟稔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都给你打听好了。”谢攸转过脸来,也看向她。
“你说。”裴泠道。
“那杨勉原是在府学的,不过前些日子无故辞了学,听闻是被杨阁老拘在家中。打听了一圈,都言他不学无术,是借父亲威势冒占生员名额,平日里横行霸道,且时常与齐庶人齐际宗厮混一处。”
裴泠没说什么,只道:“好,多谢了。”
谢攸便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说,“我谁都打听。”
“也是,你执掌北司,自是什么都得知道。那……”谢攸托长了声气,顿一顿,轻声地问,“你也打听过我吗?”
裴泠的眼风慢慢扫过去,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周遭的声息,仿佛都悄然沉了下去。
“这个……我的意思是,毕竟我是你同行之人,好奇一下,应是人之常情罢?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
“所以,你想我问你什么?”
谢攸闻言,心口仿佛被什么撞一下,酥酥麻麻地发颤。
只是这么轻轻被反问了一句,已教他慌乱起来,不,不,也许不能说是慌乱,不如说是一种隐秘的兴奋,好似是两根游丝,于空中悄然搭上了,虽不可见,他却分明感受到了拉扯。
这般想着,谢攸抿着嘴笑了,实在忍不住,只得抬手抵鼻,轻咳一声,顺势别过头去,假作专注地望那秦淮河上风光。
金陵不愧是金陵,真是哪哪都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