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

作品:《锦衣玉面

    节序推移,时近夏至,昼晷渐长,天才破晓不久,却已是阳光遍洒。裴泠步出宅门,却见前头路边有一架玄青马车静静候着,一位身穿半旧栗色直裰的老仆双手交叠立在车辕旁。


    老仆见人出来,先躬身规规矩矩作了揖,方上前两步,道:“镇抚使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裴泠将目光往那马车一溜,便见车辕处悬下来一块小木牌,上头刻着一个“杨”字。


    杨府,杨延钊,她心下略一思量,便点头道:“好,劳驾了。”


    杨府坐落于尚书巷,此巷旧名崇礼街,自吏部尚书崔璟致仕后,因其一生清正,泽被乡里,百姓们无不感念他的好,便将那“崇礼”二字渐渐搁起,只唤作“尚书巷”了。而杨延钊娶的正是崔公的曾孙女。若论起来,杨延钊原是崔府赘婿,昔日也一直居于岳家府邸。直至后来官场显达,方在崔府左近另辟府邸,自立门户,故而仍在尚书巷内,与崔府相距不过百步之遥。


    这尚书巷一带,与六部衙署就一街相隔,更兼皇城在望,是南京城里冠盖云集之地,离秦淮河畔亦是不远。马车一路轻驰,转眼便入了尚书巷,先自那崔府门楣前经过,行不数武,缓缓停于杨府阶前。


    与勋贵之家相比,杨府门庭不算轩敞,只算得一处寻常三进院落。老仆躬身引路,过门房,穿垂花门,但见内院青砖墁地,不设假山池沼,只种了两棵橘子树,一派洗尽铅华的素净。


    “这两棵橘树是从苏州洞庭山移来的,品性较金陵本地产的要香甜,只是成果晚,须待秋天才能食。它这果皮也自有讲究,炮制成陈皮,用来煮茶入药,都是极好的。”


    裴泠循声望去,只见中堂内一位人物缓步踱出,年岁五旬上下,一袭青色交领道袍,身形清癯,步履沉凝。虽两鬓已渐染风霜,眉宇间却毫无暮气,整个人气度沉稳,如古松寒梅。


    “杨阁老。”裴泠弯腰作揖。


    “裴镇抚使,”杨廷钊回一礼,侧身抬手,“有请。”


    晨光漫入中堂西侧的茶室,二人相对而坐,一只锡壶架在红泥炉上,壶嘴正吐着细细的白气。


    俄顷,杨廷钊执起素白方巾覆于锡壶提梁,稳稳提起,滚烫的热水注入紫砂壶中。随即他又拈茶入壶,静候三息,将初润之汤倾入茶海,再重投壶内,复待三息,出汤注入茶海,最后执起茶海,分汤入盏,动作如行云流水。


    “金陵人饮茶,都道宜兴的青叶、雀舌好,或是越之龙井、吴门之虎丘佳。我却独好陈皮的苦、辛、温,然此物性烈,非什么茶都相宜,须得茶性醇厚,既能托住它的香气,自身风骨又不至被掩盖。老夫遍寻诸茶,也唯有这武夷茶,最合其三味。”说时,杨廷钊一手端起茶盅,一手托住盅底,稳稳递出去,“裴镇抚使,请用茶。”


    裴泠双手接过,品了一口,缓缓道:“陈皮与武夷茶融合得恰到好处,苦中回甘,辛后生津。”


    杨廷钊含笑点点头,闲谈道:“说来这橘子,世人食其肉,尚觉不足。皮要制成陈皮,可烹茶,可入药,又嫌橘核碍事,如今市面时兴的,竟都是无核的品种了。”


    裴泠先是笑一笑,而后默了会儿,便开门见山地问:“未知杨阁老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二字如何敢当?”话语间,杨廷钊复又执起紫砂壶,自然不过地为她手边茶盅续上,“老夫如今丁忧在家,不过一介白衣,岂敢差遣裴镇抚使。只是听闻镇抚使近来正在查问犬子之事,老夫素来不喜迂回,想着不如请镇抚使过府一叙,若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老夫定当知无不言。”


    “承蒙阁老坦诚相待,下官便也斗胆一问了,”裴泠直言道,“不知令郎可曾牵涉宿州礼教会一事?”


    杨廷钊也很干脆:“有。”


    “杨阁老知道?”


    “此事老夫也是前几日方知,犬子无状,给裴镇抚使带来了不少麻烦,现已令其退学归家,闭门思过。子不教父之过,今日特请镇抚使过府,也是要替这不成器的孽障当面致歉。”言讫,杨廷钊起身,郑重作了一揖。


    裴泠端坐着,静观他长揖及座,始终未发一语。


    杨廷钊见她如此神色,唇角掠过一抹笑,温声问:“裴镇抚使不信?”


    裴泠快人快语:“是,我不信,我不信杨阁老事前不知。”


    “镇抚使这是高看我了。”杨廷钊笑了一下,而后摇头自嘲,“说来惭愧,家中诸多事务,老夫实则不甚了然。便说犬子与内人,十有八九都住在崔府,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夫纵是丁忧在家,与他们也难得见上几面。那孽障上有外祖父母怜惜,下有慈母百般回护,我这个做父亲的,幼时又疏于陪伴,以致父子生分,莫说在外行事,便是平日心事,也从不与我这父亲诉说一二的。”


    裴泠闻言,神情便如水波不兴的深潭,端起茶盅兀自呷了一口陈皮茶,方才开腔:“那便是我多想了。我本也以为,虽与杨阁老不算深交,但以阁老之明,实在无由与我结恶才是。”


    杨廷钊拂袖想为她添茶,裴泠虚虚一拦,自行提壶斟满。


    “不知裴镇抚使可还记得建德十二年的旧影,在司礼监值房外,你我曾有一席交谈?”


    裴泠抬眸看他。


    建德十二年隆冬,紫禁城银装素裹。


    杨廷钊在乌纱帽上加了貂皮暖耳,怀揣着一沓奏章,踏着积雪,一步步行往司礼监值房。


    值房前有两个小火者正围着熏笼取暖,见是他踏雪而来,竟是斜眼一睃,从鼻子里哼出一缕白气,嘴角往下弯了弯,表情很是讥诮。


    杨廷钊已站定在阶下。


    那俩小火者虽起了身,也不急着打帘子,先掸了掸衣服,方慢吞吞掀开猩红毡帘。


    杨廷钊神色从容地拂去帽套上积着的碎雪,又将氅衣解下,挽在臂弯之间,这才略俯了身,步入值房。


    值房内温暖如春,熏笼里燃的是上等红箩炭,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王牧袖中笼着手炉,正坐在一把梨花木云纹交椅上。


    “杨修撰来了。”王牧并不起身,只将眼皮略抬一抬,“这样的大雪天,也难为你走这一趟。”


    杨廷钊施了一礼,将怀中抱着的一沓奏章,恭敬呈上。


    “在宫里当差,这点规矩还要人教?”王牧并未伸手去接,突然斥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一点眼力见也无,还不快将杨修撰的氅衣接过去收拾妥帖,仔细烘烤干了?”


    一旁伺候的桂谨恩道句“老祖宗息怒”,而后垂首上前将氅衣接来退了下去。


    杨廷钊还立在那儿,见王牧迟迟不接,便将那些奏章轻轻搁在案几上,随即整了整官袍袖口,也不言语,朝王牧微微一揖,便想转身出去。


    “杨修撰。”王牧叫住他,“修撰前日上了道奏本,奏请要查革冗余内官,那本子咱家已经看过了。”


    杨廷钊自然毫不意外,因为凡诸司所上,不论公私文书,皆须先经通政司递至文书房。这文书房乃司礼监所辖,但凡接得奏本,便立时禀报司礼监。司礼监拆封阅过,再向皇上口奏大略,方转交内阁票拟。可见这天下章奏,无一不先经内宦之目,他们若存心教哪本奏疏石沉大海,是易如反掌的。似这等查革冗员内官的奏本,他们手中应对的法子就有太多了。


    奏本虽经内阁票拟,仍须呈送御览,但今上也并不勤勉,往往是由王牧代为批红。故而司礼监只需在口奏时节略过不提,即便让奏本发至内阁,那些阁老们对于内廷这些官司,也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多半给个这样的批复:近年额外增设内官,司礼监尽行革回。这意思大概就是——我们觉得你说得非常对,已责令司礼监立刻督办此事。


    话听着是堂皇,雷厉风行的,实则就是指李推张。司礼监会办吗?那肯定是不会的,最后就是不了了之,所以杨廷钊上这一道奏本除了再惹怒王牧一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用处了。


    “咱家想问修撰几句,”王牧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阴沉,“是否内官浊,外官就必清?是否换成文官就一定不会徇私舞弊?士大夫之家免赋权、免役权、免征兵,即便不做官了,归乡还是绅士,还有权武断乡曲,且又有哪个不兼并土地?国家税银减少,士大夫之辈是否也该担点责任?内官之多,能多过士大夫?地方士大夫越多,百姓就越苦,话虽难听,却也是现实至极。咱们都在宫里当差,朝堂之事,哪件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内廷和外廷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


    “王公公所言在理,”杨廷钊目光清定,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一些地方缙绅豪强利用优免之权,非法侵占土地、包庇赋税、走私囤积,是事实不假。地主越富,国家就越贫,他们该被管,也必须被管。”


    王牧的两道眉毛朝中间蹙拢,眼风已利了起来,哼哼笑了两声,道:“陛下都管不了天下所有事,杨修撰却想管,可管这么多事,您还管得了自己的事吗?我知修撰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可天下事不似书本那样非黑即白。咱家劝修撰遇事莫激进,大刀阔斧地蛮干,也易伤己身。”


    谁料,杨廷钊竟也笑了一声,说:“仆以浅薄居此高位,唯当坚平生硁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天,不负于陛下。《论语》有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他眼神坚定地看着王牧,“仆之生死轻于鸿毛,至于是非功过,交由后人评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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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牧只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已不想再跟他废话,敷衍地说:“大明有杨修撰,社稷之福也。”言讫,将手微扬,桂谨恩便走上来,将烘得暖透的氅衣双手捧还。


    杨廷钊接来披了,随即敛衽一揖,也不多言,转身径自去了。


    待人走了,桂谨恩趋行至王牧身侧,压低了声儿道:“老祖宗,这端公可真笨,都这么提点他了。”


    “他们读书人讲‘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又有多少读书人就毁在这书生之气上。罢了,就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同他理论不得。”言罢,王牧扭过身子,笑着朝帘子后头唤,“馋猫儿,还不出来?”


    北风劲吹,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世间一片大白。


    “杨大人,杨大人。”


    一声声叫唤在呼啸的大雪里几不可闻,直行出去一段路,那微音才钻入耳中,杨延钊止步回首。


    身后茫茫雪幕中站着一个身穿玄色斗篷的人,风帽遮头,整个人裹得严实。


    俄见一双手自斗篷间探出,将护帽卸下。


    露出的那张脸,眸子黑亮黑亮,鼻梁纤巧高挺。头发用素色绸带高高束起,连鬓边碎发也收束成细辫,一并归拢得整整齐齐,不留一丝散乱。刚及笄的年纪,通身上下,已透出一股清冽的神气。


    杨廷钊倒是认得她,泗国公裴珩的独女,自父亲病故后,便被皇后娘娘从民间寻来,抚养于后宫。他因奉旨修撰《起居注》,需调阅司礼监存档奏章,便成了值房常客,偶尔也会在这里碰见她,王牧似乎很喜欢她。


    “裴小姐。”杨廷钊拱揖。


    裴泠回礼,走近一步,道:“杨大人,与王公公这般硬碰硬,于您没有好处。有时想做成一件事,不能直来直去,得拐着弯儿做,我有一个法子,想说与您听,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延钊略有犹豫,终还是点了点头。裴泠便前行引路,雪很大,路上无人,两人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宫墙夹道,方才站定。


    “裴小姐想与我说什么法子?”他问道。


    裴泠直截了当:“冗余内官可以不查革,但钱粮照旧。”


    杨延钊闻言,并未即刻作答,只是垂眸沉吟。


    裴泠细解:“大人想查革冗余内官,奏章上若直陈其弊,不啻与整个内廷为敌。非但奏章上不能这么写,且这事也不宜由您出面。”


    “那该由谁出面?”杨廷钊问。


    “户部。”她道,“内官正经俸米是走户部的帐,让户部具本,只言太仓空虚,再也支应不起多余月粮。待户部断了源,银子就得从内库里掏,而内库是天子别藏,事关体己银子,圣上自然就留了意。且这法子,户部那边定是乐得成全,但凡能省国库银子,他们哪有不愿的?到时内官们便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自降俸禄,要么革除冗余。总归钱就这么些,他拿了你就少了,您说那些已经有根基的内官,岂会甘心让新人分一杯羹?”


    这是一招阳谋,除非圣上财大气粗,但他会吗?显然不会,因为他还时时哭穷,向户部借拨银两以充内帑,说是“借”,其实又一次也没还过,所以这招阳谋就是无解的。


    裴泠直言不讳地说:“凡事只要牵扯到圣上,就能办得成、办得快。”


    杨延钊思想再三,心下不得不承认,此计确是一条可行之路。


    “裴小姐为何帮我?我见你与王公公关系甚好,你这样做,不怕被王公公知道吗?”


    裴泠笑了笑,道:“想卖您一个好。”


    炉火正旺,锡壶中水声噗噗。


    杨廷钊取来方巾,垫着手将滚沸的锡壶提起,又重新泡了一壶茶。


    “这个好,当年杨阁老让张甫正一言而决、拍板记下那份军功时,就已经还了。”裴泠说。


    杨廷钊为她倒上新茶:“那军功本就是你的,这个好,老夫倒认为还未还上。”


    裴泠端起,吹了吹茶汤:“有阁老您这句话,日后下官若有疑难,可少不得要来叨扰了。”


    杨廷钊笑一笑:“不知裴镇抚使要在南京呆多少日子?”


    裴泠回:“不好说。”


    杨廷钊又道:“丁忧去职,久违天颜。今岁夏至祭皇地祇,唯虑圣躬是否堪此劳顿,不知裴镇抚使奉旨南下前,可曾得蒙陛见?”


    裴泠答说:“不瞒阁老,我是在大同府接的诏令,甫到京师翌日便坐漕船南下,未曾得见天颜。”


    杨廷钊点了点头,不再就此说什么,转过谈锋道:“家中别无长物,只这些自用的陈皮与武夷土茶,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镇抚使若不嫌鄙薄,权且带去几匣。”


    “那便多谢阁老了。”裴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