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 68 章

作品:《锦衣玉面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1]。


    夜间的曲中,梨园搬演,声彻九霄,而现下的曲中则是最沉寂的时候,姑娘们尚在罗帐中贪眠,唯见三两鸨母将将起床,呵欠连千地踱出房门。


    忽尔闻步履杂沓,一队人已行至曲中门前,拉开铜环,穿过低垂的珠帘,惊得院内黄犬吠叫,廊下鹦哥急急唤茶。


    “上茶了撒!上茶了撒!”


    “快些上茶!快些上茶!”


    鸨母闻声驻足,待看清来人,直吓得一大跳,手中帕子险些落地。


    这这这……这是什么阵仗?!


    但见院中齐刷刷站立着四五十号人,前头几列一色的裁缝打扮,手持木尺,腰悬粉袋墨斗;后头跟着三五绣娘,手捧花样本子;最后是十余青衣小厮,抬七个朱漆大箱,箱面上皆写着“南京金缕轩”五个泥金大字。


    金缕轩?这不就是南京地界上头等的裁衣铺么!


    为首的老裁缝须发皆白,持一柄云纹骨尺,信步上前。他身形清瘦,目光温润有神,朝那犹自发怔的鸨母作了一揖,说道:“奉贵人之命,金缕轩今个特来为曲中各位姑娘量体裁衣,烦请妈妈将姑娘们请至院中,待量完身,便可随心挑选料子。”言着,他侧身,示意后头已然开启的衣料箱子,“铺中所有料子都已裁下样布,按绫、罗、绸、缎、绢、纱、锦分门别类,方便姑娘们细细比量挑选。”


    “等、等等!”鸨母只觉自个儿是耳背听错了,忙上前两步,再问,“……是要给哪位姑娘裁衣?”


    老裁缝含笑又一揖,答道:“给曲中所有姑娘。”


    “所有姑娘?”鸨母倒抽一口冷气,“你阿晓得我们曲中有多少姑娘啊?统共一百二十三个!您家金缕轩的春衣,寻常一件,没个十几二十两银子都拿下不来。若是个个都要裁……乖乖,这笔开销还了得啊?”


    老裁缝笑一笑,道:“贵人已在金缕轩账面上存了三千两,除了姑娘们,贵人还特地吩咐,也要给各位妈妈都裁一套春衣。”


    话音未落,另几个披着外衫的鸨母也围拢过来,恰听见“存了三千两”这句,其中一人当即“嗳唷”一声:“天也!三千两银子拿来做衣裳啊?我的佛祖老爷哟!这般天大的手面,活了大半辈子,我还头一回看见!”


    “我们几个老菜帮子也有份啊?这位贵人真是活菩萨哟!心肠好得没话讲哎!”


    几个鸨母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老裁缝只含笑立着,待声浪稍平,方道:“贵人说了,妈妈们将姑娘带得好,从她们开朗的性子就看得出来。若是刻薄寡恩的,又岂能养出这般水灵的姑娘?故而也定要给各位也做身好衣裳,既是讨个欢喜,也是恳请妈妈们日后多多疼惜手底下的姑娘们。”


    “这这……”鸨母们惊讶不已,“这究竟是哪路贵人这般大手笔?”


    老裁缝道:“说实话,老朽也不知,贵人不方便透露姓名,只说若有人问起,让问香菱姑娘便是。”


    “嗳哟喂!”一个鸨母当即扭着腰肢抢上前来,脸上笑开了花,“可不就是我屋里的姑娘么!我的小祖宗哎,你可真是出息大发喽!”说着,赶紧唤龟奴,“快快!快把香菱叫下来!”


    香菱尚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得龟公连声催促,忙不迭趿着鞋下楼来。


    “妈妈,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鸨母喜得一把将人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心连声道:“娘儿!我的好娘儿!你如今可是出息了,真真出息了!”


    香菱听罢原委,惊得檀口微张,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乖乖!”


    鸨母将她拉至一旁,压着声儿追问:“好娘儿,快与妈妈交个底,究竟是哪个庙的神仙?你平日见的那些个客人,哪个的根底我不晓得?偏你这回,弄得严丝合缝,一个闷屁都不放!”说着,又爱又恼地轻拧她的手臂,“天大的喜事,你倒憋得住住的嘛!瞒得这么紧做啥嚜!一丝风儿都不透,存心要把妈妈急出毛病来!”


    香菱将纤指抵在唇间“嘘”一声:“妈妈,你不要再逼问唻,贵人既说了不便透露,我就是把嘴皮子咬破,打死也不能吐半个字的,您只消知道是位顶顶尊贵的贵人就行唻!”


    “顶顶尊贵?”鸨母猛地攥紧香菱的腕子,眼珠子瞪得溜圆,“阿成是……阿成是睿王啊?!不得了了!”


    “不是不是!”香菱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掩鸨母的嘴,“妈妈可不敢浑猜!”


    “这怎是浑猜?”鸨母压着嗓子把香菱拽得更近些,“满金陵城里头,能称得上‘顶顶尊贵’的,除了他还有哪个啊?虽说都讲睿王爷好后.庭鸳鸯之事,个万一转了性子呢?不好说的呀!”


    “唉哟我的妈妈,真不是睿王!您再逼我,再逼我……我以后都不出来见客了!”言讫,香菱索性扭过身子去。


    鸨母轻轻板过她的肩头,赔着笑道:“好好好,乖儿,妈妈不逼你,但你答应妈妈,把这个贵人给我抓抓牢,千万莫让他滑掉喽!”


    “晓得了,晓得了。”香菱挽住鸨母的臂弯轻轻摇晃,“妈妈,莫让裁缝们干等了撒,快喊姊妹们下来唻,让她们也高兴高兴,乖乖,金缕轩的春衣哎!”


    鸨母哪有不应的,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她们啊,都是跟你沾的光,整个曲中就我的娘儿最有本事哩!”


    不一时,但听楼梯咚咚,绣履沓沓,曲中一百二十三位姑娘陆续聚到院里。霎时间,偌大的庭院便化作一幅流动的《仕女图》。


    七个衣料箱子被姑娘们团团围住,一片纤纤玉手在料子上流连摩挲,几个性急的,已拿起钟意的布料往身上比划,拉着姊妹连声问:“你快望望,这个颜色阿衬我啊?”


    庭院正中央,则是一派景然气象。年轻裁缝们各司其职,量身的、录尺寸的;专司样式的绣娘,将花样本子捧给姑娘们挑拣,再细心记下;老裁缝则如定海神针般穿梭其间,时而指正徒弟,时而温声为姑娘们提提意见。


    阳光融了几许暖风,捎来春信,曲中院里但见罗绮芬芳,纷纭笑语,真是好不热闹,而秦淮河对岸的应天府学,却俨然是另一番景象。


    明伦堂内,府学高教授领着众训导垂首肃立,众人皆屏息凝神,正静待学宪大人开口谕示。


    “今日请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商。”谢攸清清嗓,挺正身子,“洪武二十五年,太祖定礼射书数之法,遇朔望,各府州县生员习射于射圃。弘治十七年,礼部再颁明文,饬令提学官每月一二次令生儒习射,兼读古兵法诸书。然本官观近年以来,士子止尚科目,而武教遂废。我朝府、县学校本就各有射圃,今拟恢复洪武礼射古制,若诸公无异议,每月初一、十五,应天府学与南京国子监辰初至巳末读古兵法,未初至申末则赴射圃习射。届时本官当躬先示范,还望诸公同心协力,重振我朝文武兼修之制!”


    言讫,堂内静默一瞬,随即便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高教授当即击节:“学宪恢复古制,实乃兴教之本!”


    紧接着,各训导立马跟上。


    “大人高见!近年科场之士,手无缚鸡之力者比比皆是,大人今日重振射礼,乃泽被士林之举!”


    “能得观学宪引弓之姿,实乃诸生三生之幸!卑职定要令画工绘下《学宪习射图》,以垂范后世!”


    谢攸听得这般谀词,尴尬不已,赶紧叫停:“本官志在兴复古礼,非为邀名,这个《学宪习射图》便罢了,罢了。”


    *


    下晌还日朗风清,及至傍晚,沉雷自云山深处辘辘而来,此刻天际一抹电光闪过,转眼间便大雨瓢泼,直把青瓦敲得噼啪作响。


    谢攸起身,假意要阖窗,目光却一直盯住对面张望着。


    但见西厢房轩窗隐隐透出烛影,望着望着,脑中忽而想起厨夫先前的回话,道她早已用过膳了……唉,怎么就没等他呢?莫非真是有意避而不见?若果真如此,他又当如何?


    此时窗外夜雨潇潇,更衬得心内空空。对着摇曳的烛影,他不觉痴痴念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玉溪生的这首《春雨》真是分外契合他当下心境,字字竟都似从他肺腑间掏出一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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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怅惘,那“珠箔飘灯独自归”的孤寂,隔了数百年光阴,仍道尽了他此刻难以名状的滋味。原来这世间情肠,不论今古,皆是一样的辗转难言。


    胡思乱想之际,早先香菱与他说过的话隔着雨幕又幽幽荡进耳中。


    ——想逗阿姐高兴啊,记好喽:身段放下来,脸皮抹下来!


    论起身段,对着她,他哪里还端得起半分架子?那是向来没有身段可言的。若论起脸皮,他也想不要脸啊,可具体如何不要脸呢?且这分寸又该如何把控?毕竟真在她跟前耍起无赖,她可能是会揍他的。


    叹了一口气,忽地就这么灵光一闪。


    有了!


    这雨下得巧呀,这雨下得妙呀!


    谢攸拖来一把靠背椅抵在床沿,又寻了个圆凳叠上头,随后他扶住床框,先踩上椅子,又哆哆嗦嗦踩上圆凳。


    那凳脚随着他的动作吱呀摇晃,连带着他整个人也抖如筛糠,只得死死攥紧床框,而后将方才撑伞去院里偷摸拾的粗枝奋力向上探去。


    “砰砰砰!砰砰砰!”


    我戳,我戳,我狠狠戳。


    “砰砰砰!砰砰砰!”


    不知戳了多久,终是听得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两片残瓦应声而落,在方砖地上迸碎开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骤雨已从破洞倾倒而下,哗啦啦浇了他满头满脸。


    “哎唷!哎唷!”谢攸赶紧弃了粗枝,广袖遮面,颤巍巍扶着床柱往下挪。


    刚沾地,他顿觉膝头发软,撑住椅背连喘几口大气,还好还好,没摔个四脚朝天。


    其后便将早已备好的被褥紧紧揽在怀中,一手执起油伞踏入滂沱夜雨,踩着四溅的水花疾步穿过庭院,径直奔到西厢房。


    谢攸立在门扉前略定心神,给自个儿打了气,便抬手叩门。


    门很快开了。


    伊人穿着件玉色软缎寝衣,那衣料泛着莹润光泽,勾勒出一段曼妙身线,满头青丝未绾,如墨泉般垂落腰际,被开门风儿一带,几缕发丝便跟着玉色衣带翩跹起舞。


    见他愣头愣脑,裴泠蹙起眉:“看够了?”


    谢攸慌乱地低下头去。


    她环臂:“何事?”


    “咳咳!是这样的……那个,我屋里有几片盖瓦教暴雨打破了,正对着床榻,方才雨水直灌进来,竟将衾枕尽数浇透,今夜怕是难以安寝。故而万般无奈,踌躇再三,只得冒昧前来作扰,这个……这个今夜可否……咳咳……不知今夜可否同住?”谢攸始终不敢抬头,一口作气,毫无停顿地道,“在黄河东岸驿,你不是说过的么,太祖时御史与校尉出京监察需同居官舍,重屋,是欲二人互察互纠,你我同住一间,并非违制之举。”直说到没气,呼呼地喘两口,终于攒足胆量,将心一横,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她,“是你说的罢?”


    裴泠嘴角一抽:“既要打地铺,你去厅堂不是一样?上我这来做什么?”


    糟糕,没想到这出。


    谢攸支支吾吾地:“那边不大好罢……?”


    “哪里不好?”


    想了半天:“终究……终究不是正经卧房,那地怕是格外硬一些……?”声音未落,猛然惊觉两处铺的都是同样的方砖地,真恨不能立时咬断这不经思索就贸然行动的舌头。


    裴泠喉间滚出两声低低的“呵呵”,眼神在他面上溜了一圈:“怎么,你还想跟我同睡一张床?”


    语出惊人!


    却也是一语道破……


    “不不不敢……”谢攸结巴了,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尾音甫落,下一瞬,但听一声“砰!”,那门便在眼前重重阖上了。


    他一手执伞,一手抱被褥,傻傻地呆立不动。


    此刻心境,恰似那想效仿愚公移山的痴人,才举起锄头挖了一下,方觉整座山竟是浑然一体的玄铁铸就,挖不动,也撬不开。


    这结果原也是心底早料到的,她这座铁山哪是凡夫所能移。


    而他这个凡夫出师不利,铩羽而归,还须得再行修炼,精进道行才是。


    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