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第 106 章

作品:《锦衣玉面

    子正时分,时序悄然翻入六月二十。


    一支诡奇庄严的队伍,正穿行于南京城的大街小巷。


    火光在木制面具上跳跃闪烁,将那些狰狞的彩绘映得忽明忽暗。震耳的鼓点与锣响撕破沉寂,手持鼗鼓的舞者踏着古朴的步伐,每一次顿挫回旋,宽大的黑袍便随之鼓荡,如夜鸟振翅。


    喧嚣行至一户人家窗下。里屋孩童被吵醒,扒着窗缝,瞪大了眼。


    “娘!外面有鬼!”


    母亲忙将他搂紧,透过窗户望向街上晃动的影迹:“莫怕,那是傩舞,驱赶疫鬼、祈福消灾的。今年这梅雨,几十年不遇,听说江上已破了好几处堤了,许是官府主持的官傩,特请来禳灾的。”


    “为何偏要在夜里,还在这大街上跳呢?”孩子仰着脸问。


    “这叫沿门逐疫。”父亲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夜半阴气重,正是疫鬼游荡之时,此时驱傩,效力最盛。京城的大傩仪,也专挑这时辰。”


    话音落下,窗外鼓声已渐行渐远。


    这支火光摇曳、面具森然的队伍,正沿着长街,转而朝睿王府的方向,快速行去。


    “指挥使!”


    一名锦衣校尉抢步上前,俯身探向赵仲虎鼻下,又疾按颈侧。片刻,他抬起头,朝同僚重重摇首。


    “追!”


    号令既出,余下锦衣卫瞬息四散,隐入暗夜之中。


    与此同时,重檐之上,弓手们齐齐收势,反手将长弓负于背后,身形相继掠下,足尖在檐角、墙头几点,便无声汇入下方奔涌的玄色洪流之中。


    视野里的街巷、屋舍开始摇晃,接连生出重影。温热的血珠顺着布帛边缘凝聚,每走一步,都有新的血滴砸向地面,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断续的鲜红轨迹。


    宋长庚也受了伤,背上的朱承昌越来越沉,像一座不断增重的山,压得他腰腿酸软。


    前方大道如网,却无一条能渡他们过此险境。


    裴泠以长刀杵地,突然弓身干呕起来。


    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反应。


    都说人临死前,往事会如走马灯般回转。此刻,无数记忆碎片确实纷至沓来,却又轻飘飘地滑走,直到某一个身影缓缓凝出轮廓,逐渐清晰,最终停驻,再也不曾消散。


    建德二十一年,三月初一,殿试之期。


    拂晓,东方既白。


    会试中式的举子们,在礼部官员引导下,鱼贯进入奉天殿前宽阔的丹墀,按序而立,肃穆无声。


    建德帝升座,颁赐策题。


    在冗长的朝仪、跪拜、唱喏之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依次退朝,偌大的殿前广场便只余下参考举子,以及肃立周遭的监试、巡绰等官。


    裴泠作为锦衣卫遴派的巡绰官之一,按刀立于丹墀一侧。


    举人们各自寻到属于自己的试桌入座。


    她的目光例行公事般扫视全场,却在掠过三排、靠左第二个位置时,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


    距离尚远,只能看见个侧脸。


    高鼻深目,神采清举,让人在一堆歪瓜裂枣里,打第一眼,就能轻易将他择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全场又扫视一遍,确定是三百五十一个书呆子里头,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


    殿试早年需自备笔墨,现已改为朝廷统一提供,不过为示公平,在派发前,巡绰官需将毛笔顺序打乱。


    一、二排,裴泠只是随手将几支笔调换了位置。到得三排,鬼使神差地好生打量了一番,指尖掠过笔杆,停在品相相对出色的那一支,拿起,调换到第二的位置上。


    两日后,即是传胪大典。


    仪仗肃列如林,执事官举榜案至丹墀御道中,旋即昂首挺胸,开口唱曰:


    “建德二十一年三月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短暂静默后,那声音陡然拔高: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谢攸——!”


    三声胪唱,次第回荡,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裴泠立在仪仗之侧,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再次落在他身上,穿着进士巾服,身姿颀长挺拔,正依礼出列。


    这回离得近了些,面容也清晰起来——修眉之下,目若朗星。


    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谢攸。


    现在也是三百五十一个书呆子里头,最聪明的那一个了。


    次年二月,大同府。


    徐徐展开那份调令,裴泠低头,逐字读去:


    【……特敕翰林院修撰谢攸,加衔南直隶提学御史,总揽学政,主理科考,振饬学风。另遣北镇抚使裴泠同行,惩治不法,以肃纪纲。】


    指腹抚过那个名字。


    谢攸。


    她眉梢一挑。


    皮相是好,内里可别是个酸儒。


    裴泠牵了牵嘴角,仰起脸。南京城的夜空重重地压在头顶,漆黑、深邃。


    他现在……想必已经离她很远了。去往徐州的驿船,按行程推算,这几日大抵该到高邮了。


    正兀自出神间,一阵沉如脉动的鼓声毫无征兆地撞入耳中。


    深更半夜,何来鼓乐?裴泠只当是自己失血过多,开始出现幻听。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直到她模糊摇晃的视线里,前方巷口真真切切拐出了一队人影。


    他们脸上覆着狞厉面具,在少数几支火把的跳跃光亮下,如同自幽冥深处爬出的鬼魅。


    这是……傩戏?


    但见开路神头生双角、獠牙外露,行在队伍最前。中间众傩人层层拱卫着身披熊皮、手持戈盾的方相氏。其后还有无数人影幢幢,随沉缓如祷的舞蹈,一步一步地逼近,直至将他们围拢。


    方相氏自她身侧旋转而过,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豹头环眼的钟馗。


    可古怪的是,这位本该随鼓跃动、驱邪斩祟的钟馗,此刻却径直走来,止步在她跟前。


    傩面之后,一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她。


    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阻隔,他终于找到她。整个世界都在远去、褪色、失声,周围的鼓点、人影、火光,都沦为了混沌的背景。


    几乎是立刻,裴泠便认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是震惊的,“你不是已经离开南京了?”


    隔着厚重的傩服,隔着那副铁面虬鬓的钟馗面具,谢攸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压下喉头哽咽,他倾身靠近,傩面几乎抵上她的额。


    “从今往后,裴泠,你休想——”


    咬着重音,谢攸一字一顿:“休想再甩开我。”


    有一霎,她觉得自己许是已经昏厥,坠入了梦境。脑袋里一阵尖锐嗡鸣,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依旧是近在咫尺的、戴着钟馗脸孔的他。


    不是梦。


    裴泠虚弱地笑了笑,认命般地道:“你确实很难甩得开。”


    宽大的傩服在她身侧飞展,谢攸的目光掠过她后背——一大片刺目猩红。


    他的手抖得厉害,取过那张红面凤眼关羽傩面,小心翼翼地戴在她脸上。


    另一边,昏迷的朱承昌也被人从宋长庚背上接过,迅速套上另一套傩服,戴好面具。三人被一众傩人围在中心,借着舞姿与队形的掩护,于晃动光影与连绵鼓点中,迅速完成了换装。


    想碰她,可是不敢,他不知道这身染血衣衫下还藏着多少伤口,他怕只是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痛楚加剧。


    就在这时,手忽然被人牵起,冰凉的指尖滑入他掌心,穿过指缝,然后——紧紧扣住。


    “我没事,”她说,“我能走。”


    谢攸收拢五指,紧紧回握她。


    沉浑的鼓点依旧,诡艳的舞步依然,整支队伍自睿王府门前经过,拐入长街,向着远处秦淮河畔那片稠密而朦胧的灯火,迤逦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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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她的手轻轻拉起,拢进怀里,让她倚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裴泠靠在他肩侧,声音低哑。


    谢攸略低下头,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是杨阁老。亥末时分我刚抵南京,去宅中寻你未果,方出门便遇见了杨阁老的车驾。他拦下我,说你在睿王府恐有性命之忧。今夜这出傩戏,也是他安排的。”


    “杨阁老?”她微微一怔。


    “你、睿王,到底出了何事?”


    夜风中传来铃响,“当啷当啷!”又急又重。


    此时的南京城外,三名腰系铃铛、身负火牌的青壮驿卒,正纵马自官道尽头狂奔而来!马蹄如惊雷踏地,腰间铜铃在疾驰中震响。


    聚宝门巍峨的轮廓在望,城头守军早已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动。火光下,官兵纷纷握紧刀枪,引弓搭箭,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话音未落,吼声已撕裂夜空,伴随着激越的铃响破风而至:


    “京师八百里加急!军国要件!!避让!避让——!!”


    吼声未绝,当先驿卒已高高举起手中火牌——那朱漆木牌在暗夜里灼灼刺目,正是传递最高等级文书所用。


    城头守将当即挥臂暴喝:“开城门!放行——!”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轰鸣中缓缓洞开一线,三骑如箭,裹着烟尘直贯而入。


    甫一入城,三人当即分驰。一骑沿秦淮河东岸向北,直扑皇城方向,另两骑穿过镇淮桥,朝着尚书巷那片深宅大院聚集的街巷而去。


    “京师八百里加急!军国要件!速报南京守备太监王牧,务必亲接!延误者斩!”


    “京师八百里加急!军国要件!速报南京协同守备丰城侯李琰,务必亲接!延误者斩!”


    “京师八百里加急!军国要件!速报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薛彻,务必亲接!延误者斩!”


    三道嘶哑而急迫的高呼,几乎同时在南京城三处最显赫的宅邸门前炸响!霎时间,三座府邸内外灯火骤然大亮,无数灯笼火把被仓促点燃,仆人奔跑,层层向内通报。


    不过片刻,王牧、薛彻、李琰俱是仅披一件外袍,不及整冠束带,便疾步抢出府门。


    三名驿卒早已翻身下马,面向各自传报的大员,双膝重重跪地,将怀中紧护的报匣双手高举过顶。


    王牧、李琰、薛彻伸手接过,郑重揭开匣盖,里头静卧着一卷明黄绫缎诏书,封泥之上,内阁与司礼监的关防印鉴赫然在目。


    “你、睿王,到底出了何事?”


    裴泠抬起头,两人透过面具孔洞对视。片刻,她嘴唇翕动,吐出五个字:


    “圣上,驾崩了。”


    明黄诏书在手中一寸、一寸,缓慢地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德,承继祖宗大业,临御天下凡二十有二年,日夜谨慎,勤政惕厉,然犹有过失,深负先帝所托。今沉疴难起,大渐在即,生死常理,虽圣智不能违,顾继统得人,亦复何憾。


    皇太子朱慎思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当同心辅佐,以共保宗社万万年之业。


    丧礼悉遵祖宗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羞,毋禁音乐、嫁娶。


    诸王宜守藩屏,毋离本国。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严固封疆,安抚军民,不许擅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各遣官代行。


    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建德二十二年六月初二


    钦此】


    随着这道大行皇帝遗诏的启封,南京的天,乃至大明的天,便要变了。


    薛彻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那骤然而至的惊骇强咽下去。旋即,他面朝北京,整副衣袍一掀,双膝砸在地上,以额触地,行叩首大礼。


    礼毕,他霍然起身:“府内府外,立悬白幡!传我令:南京各衙署,文武官员,无论品级,即刻赶往守备府议事!不得延误!”


    “圣上……圣上龙驭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