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 107 章

作品:《锦衣玉面

    一座座象征留都最高权柄的朱门府邸,在这个深夜被相似而急促的叩门声次第惊醒。


    南京城大大小小所有官员,皆从睡梦中唤起。宅邸内,仆役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回廊里奔跑;宅邸外,一顶顶青布小轿、一辆辆黑漆马车,迅疾地行过潮湿的石板路,汇成无数道暗流,齐齐涌向皇城里的内守备厅。


    消息还尚未传开,秦淮河畔依旧是挥霍不尽的声色与流光。因前些时日连绵暴雨,河水悄然漫涨,一艘艘画舫便如同悬空般高高浮在黝黑的水面上,雕花绮窗内人影憧憧,男女调笑的声响混着丝竹,毫无顾忌地荡开来。


    几人被傩戏班子簇拥在中央,折入一条偏僻小巷,沿着最短路径,朝那片晃漾的灯火疾行而去。


    他把她的手臂往怀中拢得更紧了些,裴泠顺势枕在他肩头,手背贴上他的胸膛。


    隔着层层衣料,传来有力的搏动——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透过肌肤与血脉,无声地递进来,渐渐与她的心跳叠在了一处。闭目听着,竟分不清哪一声是他的,哪一声是自己的。


    夜色随傩舞流动,危机正在迫近,而裴泠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素来是个步步都需看清的人,可此刻,却奇异地什么都不想问,也不愿再思虑分毫。无论他将她带往何方,似乎都无不可。


    “妈妈快看!前头有傩戏哎!”


    林妈妈正倚在曲中门前张望,一听这话,忙踮脚伸颈望出去:“哎呦喂!还真是傩戏班子嘛!快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请傩神菩萨来我们院里跳一跳,什么晦气霉运,全都把它跳光光!”


    香菱脆生生应了句“嗳!”,转身便朝里院扬声唤道:“姐妹们快出来呀!外头跳傩舞喽,红红火火的,都出来望热闹、接好运哎!”


    此言一出,曲中门前霎时衣香鬓影,姑娘们提着裙裾,纷纷朝傩戏班子招手娇唤:


    “恭迎傩神老爷——”


    “请各位尊神来我们院里驱驱邪气、赶赶霉运唻!”


    “钟天师、关二爷,快往我们这块来哎!”


    傩戏班子倏然加快了鼓点与舞步,喧腾着涌向曲中,被一群等候在门前的姑娘热络地招呼了进去。


    林妈妈满面堆笑,声如莺啭:“香菱啊,你去房里头把赏封备妥,等下要孝敬傩神老爷的,包厚实点撒,顺道叫龟奴把香案在院里摆摆好。”


    香菱轻应了一声,旋身小跑着往内院去了。


    林妈妈仍立在曲中门前,眼角余光瞥向巷口,只见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朝这头疾奔而来。她脸上笑意缓缓凝住,手中绢帕一紧,另一手已利落地整好衣襟,背脊挺得笔直。


    就在这时,她目光陡沉,竟窥见地上零星洒着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林妈妈心头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不动声色地往前踏了一步,绣鞋稳稳踩住最近的那点猩红。眼风向旁一递,周围几个机灵姑娘立刻会意,纷纷状似无意地挪步、转身、轻笑推搡间,绮罗裙摆与弓鞋已将那几处刺目的痕迹严严实实地掩在了脚下。


    这当口儿,锦衣卫一路追着傩戏班子已至曲中门前。


    林妈妈脸上的笑瞬间又堆得满满,绢帕朝前一挥,声调又软又亮:


    “哎哟喂——今儿是刮的什么仙风,把各位锦衣爷都吹到我们这小门小户来啦!还一来就这么大阵仗,让我瞧瞧……我的天老爷喂,怕不是有五六十位爷?今儿个我们曲中真是脸上贴金、蓬荜生辉了哎!”


    她眼波一转,忽然定在其中一个身影上,声音顿时又亲热三分:


    “哟!这不是姚千户么?千户大人,您可有些日子没踏我们曲中门槛了,快里头请,姑娘们,赶紧迎姚千户进去坐撒!”


    姚千户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只将手凌空一挥。身后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涌进去,顷刻间便将正在庭院中喧腾起舞的傩戏班子团团围住。


    鼓乐骤停。姚千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方相氏”的衣襟,另一只手猛地揭开了狞厉的木雕面具——


    面具下是张惊惶失措的陌生脸孔,那人缩着脖子“哎哟”一声叫起来:“谁、谁啊?这是做什么?!”


    “今夜何人准你们在南京街头跳傩?”姚千户声音冷硬。


    那“方相氏”梗着脖子辩道:“咱们可是应天府衙门正经请来的官傩,有文书为凭!这位爷若嫌吵闹,自去寻府尹老爷说道!”


    姚千户不再多言,眼风往旁一斜。周遭锦衣卫立刻动手,挨个上前,将场上所有傩人的面具尽数扯落。一张张脸在火光下暴露无遗,却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姚千户眼神阴沉地扫视一圈,终于抬手一挥:“走。”


    刚行至门前,姚千户便被林妈妈眼疾手快地一把挽住了胳膊:“千户大人,今夜是怎么了?领着这么多位爷,一个个煞气腾腾的。”她指尖似有若无地在他袖口拂过,“这就要走啦?不进来坐坐、喝盏茶松快松快啦?”


    姚千户被她缠得脱身不得,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侧身压低声音道:“下回,下回。今日确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


    林妈妈就势又贴近半分,笑语盈盈:“那可说定了,您明日一定得来。”


    她话音还未落稳,姚千户已趁势抽回手臂,转身疾步离去。身后那帮黑衣皂靴的锦衣校尉,眨眼间便卷出了巷口,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而此刻曲中院内最靠里的厢房,已是乱作一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长庚歪坐在靠椅中,牙关紧咬,手臂上几道伤口正汩汩往外渗血,将半幅衣袖浸得湿透。另一侧榻上,朱承昌无声地平躺着,腹间衣衫也被血色浸透一片,人似已昏死过去。


    香菱站在一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伤势太重了……必须、必须得赶紧请大夫来才行啊!”


    谢攸已迅速褪去裴泠身上那套厚重的傩服,将她小心安置在床上趴好。旋即一把扯下自己脸上那张钟馗面具,随手掷在地上,沉声道:“不能找大夫,我先前让你备下的东西,现在何处?”


    香菱慌忙点头:“有、有!我去取来!”


    谢攸大步至案前拿起剪刀,回身在床沿坐下,一手极轻地提起那已被血浸透的白绫边缘,另一手持剪,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极慢、极稳地向前推进。


    剪刀锋刃割开绫布发出细微“沙沙”声,白绫散开,他接着剪下方同样被血糊住的衣衫。


    直至伤口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饶是他心里早有准备,呼吸仍在那一瞬猝然停滞。


    ——那道伤口长得骇人,自右肩胛斜贯而下,直抵后腰,创口狰狞地翻开,两侧皮肉因失血而呈现出一种灰白色,中央却仍在缓缓渗出脓血。


    厢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是香菱侧身闪了进来,怀中紧搂一个小布包袱。


    她轻手轻脚地将包袱摊在案上,取出里面的物件——几枚缝针、几缕柔韧的桑皮线、两三个盛着止血定痛药粉的瓷瓶,还有一卷叠得齐整的素白绢帛。仔细将这些东西在托盘里理好,刚端起转身,目光便撞上裴泠后背那道狰狞伤口,登时脚一软,险些站不住。


    谢攸在裴泠面前蹲下身来,视线与她齐平,笑了笑,语气很轻松:“你知道的,我绣活还算过得去,这道口子,我定给你缝得整齐漂亮,你信我。”


    裴泠回了一笑:“缝不好也无妨,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接过话,目光始终望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在乎。”


    裴泠眉梢轻轻一扬,语气里带着虚弱的调侃:“原来学宪大人……偏好美背。”


    谢攸知道她是有意说笑,想将这沉重气氛搅散些。他本该配合着笑一笑的,可视线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嘴角还未牵起,眼眶却已猝不及防地一热,迅速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哭什么,”裴泠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转而道,“先去给殿下处理伤口。”


    “他死不了。”手指立刻收拢,将她冰凉的手裹进掌心,“告诉我,除了背上,还有哪里伤着?”


    她摇了摇头:“只有背上这一处。”她看着他,语气里没有半分回转余地,“放心,我也死不了,去罢。”


    谢攸与她静静对视了片刻,深知拗不过,只得起身先去给朱承昌处理。


    香菱连忙将备好的药具托盘端至小榻边,和谢攸一同配合。两人解开朱承昌身上衣袍,直至褪去最里一层中衣时,动作却齐齐一顿——


    但见朱承昌胸膛之上,竟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素白棉布,包得很严实。


    谢攸直觉不大对劲,但眼下容不得深究。他先以烈酒净手,随后穿针引线,香菱在旁协助清创,待一切就绪,他凝神屏息,下针缝合。


    昏沉中的朱承昌感到了痛楚,眉心紧拧,身体打着颤,唇间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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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续含糊的呓语:


    “父皇……母后……”


    他呼吸突然急促,仿佛在梦魇中与什么无形之物撕扯,声音里浸满委屈:


    “我……我才是真的啊……我才是……”


    为朱承昌处理毕,谢攸洗净手,立刻转回床前。


    香菱已先行一步,用煮过的软布蘸着温热药汤,为裴泠清洁好伤口周边血污。


    谢攸取来一根在火上燎过的弯针,穿上柔韧的桑皮线,指尖捻了捻线头。当执针的手悬停在那道狰狞伤口上方时,他闭目深吸一口气。


    “我开始了。”他声音沉稳。


    裴泠将脸转向墙壁,只轻轻“嗯”了一声。


    针尖刺入皮肤边缘,带着桑皮线稳稳穿入皮肉。


    谢攸全神贯注,一针、一拉、一线,针距匀停。


    每缝完三五针便缓一缓,让香菱用软布蘸去渗出的血珠。漫长的过程里,他额头沁出细密汗珠,而那道自肩后斜贯至腰侧的裂口,正在他指间一寸寸地收拢闭合。


    楼下传来林妈妈脆亮带笑的嗓音,正一叠声地张罗着给赏封。几句吉庆讨喜的奉承话热闹地抛出去后,鼓点与锣声便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疏,越来越远,终至不闻。


    整整近三十针。


    床榻之上,裴泠只是趴着,不曾发出一点声响,身体也纹丝不动。


    “缝好了。”


    他哑着声吐出这三个字,随之而出的,是一口颤颤的、堵了太久的气。


    香菱赶紧拿出止血药粉,均匀地撒落在伤处。


    谢攸则转向宋长庚,为他处理臂上和腿上那几道刀伤。清创、止血、缝合,动作依旧利索。


    待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完毕,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才后知后觉感到里衣已被冷汗浸透。他垂下眼,看见自己的双手正不受控制地轻颤,连掌缘都微微抖着,竟一时止不住。


    香菱又从厨房端来三大碗温热的盐糖水,轻轻搁在床边的小几上:“听妈妈说,妇人生孩子血淌多了,就煮这个喝喝,我想着……道理总该是相通的罢?”


    她用调羹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裴泠唇边:“阿姐,你慢慢喝些下去。我这块还有姜片,你含一片在舌头底下,能提气。”


    “让我来。”


    说着,谢攸已接过香菱手中调羹,将那碗盐糖水端在了自己掌心。


    香菱抿嘴笑了笑:“好,好,阿姐的事,自然该你经手,我才不和你抢。”言罢,便转身端起另一碗盐糖水,递到宋长庚面前。


    “小哥,你手伤成这个样了,自己喝方便么?要不我喂你呀?”


    “不、不必!我自己能行,不敢劳烦姑娘!”宋长庚耳根一热,连忙摆手,动作大得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


    香菱见他慌成这样,不由“扑哧”笑出声来:“瞧把你吓的,我难道是山里会吃人的妖精呀?”


    宋长庚结巴起来:“没、没有,我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这厢低声说着话,另一侧的谢攸正将盐糖水喂到裴泠唇边。


    刚喂进两口,甚至来不及吞咽,她就悉数呕了出来。


    抬首间,却见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执着调羹,眼眶通红,正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又哭?”


    谢攸嘴角向下撇:“那你别吐。”


    她“嗯”了声:“放心,死不了的,但你再哭,可能会把我哭死。”


    眼眶还红着,语气却硬了起来:“不许说那个字。”他道。


    “好好,不说。”裴泠顺从地应下,目光落在他脸上,浅浅地弯了弯嘴角。


    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皮便不住垂下去。


    “累了,先睡一会儿。”她声音渐弱,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合上了眼。然而意识滑入黑暗的前一瞬,她强撑着又掀起眼帘,望向他,低声安抚:“别怕,真是睡觉。”


    言讫,裴泠彻底没了声响。


    谢攸僵着身子,心头那根弦绷得发疼。


    他怕极了,甚至不敢伸手去探她鼻息。那样做太不祥,他连想都不敢想。


    静默片刻,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她的,感受到她的温度,他屏住呼吸,凝神等待着——


    直到她微弱却温热的气息,如游丝般拂过他的鼻尖。


    他闭上眼,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沉沉地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