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松心(三)

作品:《以下犯我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谢攸的目光落在李焉隅隐隐泛白的指节上,几乎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几分滞涩,连同那些被攥着的泛黄手稿,一时仿佛也变得滚烫起来,灼着他的眼,亦灼着他的心。


    他着实没有料到,李焉隅竟从未见过这张方子。


    毒物是书院案里最关窍的物证。即便柳悯修没有将药方交出来,当年那般浩浩荡荡的大案,一时轰动朝野,株连百人,刑部、大理寺又怎会对此毫无记载?


    难不成最终定案,只含糊道是在富商家中搜出了相应药材,可连药材的具体名称,竟然都只字未提么?


    想到这一层,谢攸只觉得有种凉意自背后通达百骸,恍若屋外的寒风汩汩寻着隙涌了进来,将一室的温暖驱散得七零八落。


    当年的案子,水究竟有多深?


    ……这张出自他手的方子,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攸觉得这桩案子是越来越看不清了。却见对面李焉隅的容色仍是安静的,神骨俱冷。他仍凝目端详着手中的纸,仿佛已沉入一片无人能及的深思之海。昏沉的天色和案上微微摇曳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半明半灭的影,瞧着却不大分明。


    谢攸看着,心下却无端生出一片惴惴然。


    他有些不安地想,明明前一日才约定过,若有疑虑,是可以同眼前这个人直言的。


    今日便不成了么。


    “李焉隅。”他唤道,声音是极轻的,就好像散入风中的烛烟。


    话甫出口,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


    这两个月来,谢攸从未这样唤过李焉隅。除了醒来后下山的那个夜晚,在马车上那次。彼时他在李焉隅一声声近乎蛊惑“好么”中,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后来,谢攸仔细地想了又想,却总觉得这称呼别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僭越。


    他认为自己鸠占鹊巢,不该如此。即便如今已经对旁人称他为“灵仙人”、“司灵官”应对自如,可是每每看见李焉隅,不知怎的,便会想到那日在晋王府,这个看起来什么都能一笑而过的人,站在月光下,有些落寞寂寥的身影。


    那时他望过来的眼,缱绻而隐含伤意。


    他说,定要等我回来。


    谢攸每思及此,心中便一阵没来由的惘然,好像有人执着狼毫,将他心尖最单薄柔弱的地方,轻轻拨了一拨,留下层层叠叠的迷乱,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可“殿下”也是万万不能再叫了的。前几次,他想事情想得出了神,不留意间脱口而出。李焉隅便含着令人心折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他不得已将方才的话重新说一遍,把所有“殿下”都换成“你”,那目光才肯翩然收去。


    再后来,谢攸想要唤他,总是唇瓣轻启,又悄然紧抿。欲言又止几次,犹豫再三,最终化作扯扯李焉隅衣袖的手。动作暗戳戳的,显得有些无措。


    好在李焉隅似乎颇为受用这般呼唤方式,每每如此,便会弯着一双含情眼,折过身来看他。


    眼下在一方寂静里,李焉隅听见这声唤,指尖微微顿了顿,就如同第一次被他牵起衣袖那样,有几分诧异。


    他搁下手中的旧纸,眉眼重新含上笑意,望向谢攸时,像是春日融化的山雪,清冽而温柔。


    “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


    话虽这般问着,李焉隅却已执起壶,续满了谢攸面前空空如也的茶盏。


    茶已奉至眼前,再要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他也说不出口。


    是以谢攸垂眸看着盏中碧色的清澈茶汤,轻轻“嗯”了一声。


    李焉隅早知如此,闻言微微一笑,应声开口。


    “我母妃入宫时,身边带了个自家里跟去的陪嫁丫鬟,名叫秋吟。是她一直照顾我,后来,坤宁宫那边许我带个宫女一并过去,也是她随我一同去的。可惜秋吟忧伤太重,身子不好,走得很早,早在太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那会儿还不似后来,诸多坎坷都尚未发生,他的日子也还很好过。


    秋吟虽是丫鬟,心思却很玲珑剔透。她带着李焉隅在坤宁宫生活,即便眼前并无寄人篱下的凄惶,她也始终心存一分警觉。夜深人静,她常同他道,“殿下,您且记得,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要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便不能太执着于寻因求果”。


    小则为人为己,为友为家;大则为胸中丘壑,为心间悲悯;再大些,为人世理想情义,为天地尚存一息。


    无论大小,总有所求,总有缘由。


    彼时李焉隅听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后来长大了些,又经历诸多世事,这才明白秋吟这番话里的先见之明,还有那颗深藏的护佑之心。


    “她教我,要多记得别人的好,不要纠结于那份好背后的私心。若能得知对方好意的缘由,便应该诚心以待,投桃报李。后来,我确实遇见过很大、很大的好意,所以我请命去查书院案,希望能查得水落石出。”


    谢攸静默地听着,心想,那份很大很大的好意,大概是源自于晏云徊了。


    诚心以待,投桃报李。李焉隅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


    廊下昏沉的天光将谢攸笼在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里,就连覆在眉眼上的面具都有了些许温度,朦胧了不少,倒显得整个人不再像往日那般清冷孤绝,反而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寒玉生烟,教人无端想起春深时节的月华。


    李焉隅抬起眼,目光便落入了这样的身影里。


    很难得的,他忽然觉得这个人近在咫尺。


    近于他发病时向自己袒露脆弱的时候,近于他方才唤出一声“李焉隅”的时候,甚至近于观心山上他们俩对坐烹茶的时候。


    近于此前任何一个仓促交叠的瞬间。


    耳边的声音尽数褪去,风声渐远,他心跳霎时如鼓。


    所以我会一直记得查案的初心,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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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焉隅在心里无声道。


    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母妃没有留下什么遗物。”李焉隅话锋一转,“她生前喜欢的珍宝首饰,都随她下葬了,只留下一盆杜若,秋吟一并带了过来。”


    那时他年纪还太小了,关于生母的记忆近乎于无,只能从秋吟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她的性格模样。倒是那盆杜若年复一年地生长着,渐渐的成了他仅有的念想。


    “可是花终究是活物,活物便不能长久。书院案后我病了一场,那杜若也疏于照料,叶子都落尽了,蔫蔫的,奄奄一息。我便想着,趁它还有点生机,把它带到书院去,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故人。(注1)


    言至此处,李焉隅却忽地笑了笑。


    “谁知到了才发现,鹤鸣书院刚经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甚么也不剩了。我原想将它留在那里的,可眼看着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那点干净洁白的花开在上面,觉得养了这么些年,终究是舍不得,又带了回来。结果也是奇了,不知怎么的,那杜若竟自己缓了过来,起死回生。我病得最重的时候,它被扔在雪地里,却还是好好地熬过了那个冬天,来年又重新抽了芽,开花、结果。”


    “也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跟它有点缘分。病愈后,就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算来……也有十三年了。它重新活过来后极好养活,不需要怎么照料,即便半月一月不理睬,也一直长得很好。可自归鹤台回来后,杜若就凋零了,我想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也没能救回来。”


    那杜若不是一日之间凋零下去的。李焉隅彼时心急如焚,回到观心山后,那杜若便倏然没了生机,只留下了最后一朵花,落在风中。


    他想,好温柔的草木。即便是没法等到来年了,还是拼尽全力开出了一枝花,能给人留个念想。


    却也未免残忍。


    “那你会难过么?”谢攸安安静静地听完,看着身旁人的眉目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道。


    原以为李焉隅会稍作迟疑,毕竟那是他母亲留下唯一的念想了。没想到他竟半点停顿都没有,当即摇了摇头:“我不难过。”


    那时铺天盖地的事等着他去应对,哪里有时间为一株花难过。


    说罢,他自腰间解下一枚镂空的挂饰。是金制的,形似小铃,正面嵌着一块打磨得极光滑的微小玉片,瞧上去十分精巧。


    只见他指尖在那玉片上轻轻一按,铃身便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挂件周身应声裂开一道细缝。顺着缝隙开启,里面安然躺着一块澄澈的蜜蜡,琥珀色的光泽中,静静封存着一朵白色的花,花瓣脉络隽永,望之生温。


    正是杜若。


    “它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李焉隅凝视着那朵洁白的花,唇边泛起一抹极淡而温柔的弧度。他将挂饰合好,一声极其清越的响动后,扣在了谢攸的腰间,“我为它感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