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山间的薄雾,像一层浸透了凉意的纱,笼罩着整座132厂。


    那震彻了一整夜的欢呼与喧嚣,终于沉淀下来,化作了空气中一种安静的,带着疲惫的满足。


    招待所门口,一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吉普车,正静静地等待着。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并肩站在车旁。


    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着这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工厂。


    那高耸的烟囱,那连绵的厂房,那每一扇窗户背后,都仿佛还残留着通宵达旦的灯火和无数张熬红了的眼睛。


    三个月的浴血奋战,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


    从最初的举步维艰,到“龙牙”出世时的狂喜,再到试车台上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


    这座深山里的钢铁丛林,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和他们的血脉,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伤感在弥漫。


    “走吧。”


    陈岩最先收回视线,他拉开车门,声音有些干涩。


    就在这时。


    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李向东和苏晴循声望去,都愣住了。


    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师傅,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正是热处理车间的王师傅,还有铸造车间那位壮硕如铁塔的汉子。


    他们的身后,跟着十几位脸熟的,在各自岗位上都是顶梁柱的特级技工。


    这些平日里与钢铁炉火为伴的硬汉,此刻却像一群做了错事怕被发现的孩子,脸上带着一种朴实到近乎笨拙的局促。


    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或者用报纸精心包裹着什么东西。


    “李顾问!苏工!”


    王师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他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


    他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网兜,不由分说地,就往李向东怀里塞。


    “俺们也没啥好东西,这是俺家老婆子攒了大半年的土鸡蛋,还有几块自家熏的腊肉!”


    “你们在京城里肯定吃不着这个味儿!拿着,路上吃!”


    他身后,铸造车间的主任也挤了上来,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塞到苏晴手里。


    “苏工,这是山里采的野菌子,晒干了的,炖汤最香了!你一个姑娘家,要多补补身子!”


    “拿着!必须拿着!”


    “李顾问,这是我们车间几个老师傅凑钱买的麦乳精!”


    “还有这个!苹果!咱们这儿的苹果甜!”


    一群质朴的汉子,七嘴八舌地,将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三人手里、车里塞。


    那不是礼物。


    那是一颗颗滚烫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的,最真诚的心。


    “王师傅,各位师傅,这我们不能收……”


    李向东和苏晴连连摆手,想要婉拒。


    可他们哪里是这群铁塔般汉子的对手。


    那些提着礼物的手,像是焊在了他们身上,推都推不开。


    “啥不能收?!”


    王师傅眼睛一瞪,那股子在车间里指挥若定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


    “你们救了厂子,救了咱们几千号人的饭碗!俺们要是连这点心意都不让表达,那成啥了?白眼狼吗?!”


    他这一嗓子,吼得周围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李向东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执拗的脸,看着他们那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收下。


    苏晴也默默地,接过了那包沉甸甸的干菌子。


    这份质朴的谢意,比任何奖章都来得更重,也更暖人心。


    就在这片推让之间。


    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秦振国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背着一只手,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工人们看到他,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像一群见到了班主任的学生。


    秦振国走到李向东面前,视线在他怀里那堆土特产上扫过,然后,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他的掌心,托着一个用崭新的红布,精心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将那个红布包,递到了李向东面前。


    李向东一怔。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红布包上。


    李向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红布一层层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的瞬间。


    苏晴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那是一枚金属羽毛。


    它大约有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的,带着幽蓝光泽的金属色。


    它的表面,被打磨得像一面镜子,光滑得可以清晰地倒映出李向东的脸。


    它的边缘,呈现出一道道极其优美,充满了空气动力学美感的柔和弧线。


    在清晨的阳光下,它闪耀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属于顶级工业艺术品的光芒。


    李向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昆仑”发动机的涡轮叶片。


    可它又完全不一样。


    它没有了作为零件时的冰冷与锋利,反而多了一种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温润与厚重。


    “试车的时候,报废了一批。”


    秦振国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挑了片还算完整的,用砂轮,亲手磨的。”


    他的视线,落在那枚金属羽毛上,那双虎目里,是罕见的温柔。


    “它没能成为‘昆仑’的一部分,是它的遗憾。”


    “但它也见证了‘昆仑’的诞生,是它的荣耀。”


    秦振国抬起头,迎着李向东的视线,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我希望你,能带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飞不动的梦想。”


    “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去看看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那枚小小的“飞羽”,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千钧的重量。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位老人的期许。


    它承载的,是整整一代军工人,用青春、汗水、乃至生命,所铸就的,那个关于星辰大海的,最滚烫的梦想。


    李向东伸出双手,郑重地,从秦振国那布满老茧的掌心,接过了这份礼物。


    入手微凉,却仿佛有一股灼人的热流,顺着他的指尖,直抵心脏。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后退一步,对着眼前的老人,对着他身后那群质朴的工人。


    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汽车,终于缓缓开动。


    车窗外,秦振国站在晨雾里,没有再敬礼,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山神。


    他身旁,王师傅,赵立强,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用力地挥着手。


    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和那片连绵的厂房一起,被晨雾彻底吞没。


    车内,一片安静。


    李向东摊开手掌,静静地看着那枚飞羽。


    他能感受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秦振国手掌的温度,和一种永不磨灭的,属于钢铁的执念。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优美的弧线。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望向了远方那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前路漫漫。


    但他知道。


    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