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龙脊峡谷的风,像一头找不到归宿的野兽,在窗外呜咽,冲撞。


    招待所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李向东坐在床沿,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寂静里。


    门被轻轻推开。


    苏晴和陈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那个老顽固,气死我了!”


    苏晴一进来,就压低声音,愤愤不平。


    “什么年代了,还搞一言堂!连验证的机会都不给!”


    陈岩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他走到李向东面前,声音里满是歉意。


    “向东,是我没处理好。”


    李向东抬起头,脸上没有半点被驱逐的沮丧。


    “不怪你,陈队。”


    他摇了摇头。


    “石老那种人,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他的骄傲,就是他的信仰。要打破他的信仰,光靠嘴说是没用的。”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干等着?”


    苏晴急了。


    李向东的视线,越过他们,投向了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证据,在工地上。”


    陈岩的瞳孔微微一动。


    “你想去废料场?”


    他瞬间就明白了李向东的想法。


    那些浇筑失败的混凝土,全都被当成废料,堆在了工地最深处的一个山坳里。


    “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


    陈岩沉声道。


    “石老下了死命令,在问题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防止有人破坏现场。”


    李向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


    “我不是去破坏现场。”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是去寻找真相。”


    陈岩看着他那双平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发皱的草图,在桌上摊开。


    上面用铅笔,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路线和几个打叉的标记。


    “这是工地的巡逻路线图。”


    陈岩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一角的一个空白区域。


    “晚上十一点到十一点半,是警卫换岗的时间,会有十五分钟的空当。”


    “路,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寒风如刀。


    李向东像一只狸猫,无声地穿行在钢铁丛林的阴影里。


    高耸的塔吊和脚手架,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投下大片大片扭曲的影子。


    他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探照灯的光柱,将陈岩给的路线图,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很快,他翻过一道土坡,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坳。


    一股混杂着石灰、尘土和水汽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由无数混凝土碎块堆积而成的,真正的山。


    这些大小不一的灰色石块,本该是巨龙身上最坚硬的鳞甲,如今却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墓碑,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这里,就是龙脊大坝的坟场。


    李向东没有犹豫,一脚踏了进去。


    脚下的碎石嶙峋,走一步,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弯下腰,将手掌,轻轻贴在了一块离他最近的废料上。


    闭上眼。


    轰——


    无数嘈杂、混乱、充满了暴躁与不甘的哀鸣,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我裂开了……”


    “不够硬!我站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骨头是软的……”


    成千上万块废料的声音,汇聚成了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李向东的脸色一白,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比在大亚湾聆听一台机器要难上千百倍。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在发出绝望的呐喊。


    他必须从这片死亡的合唱中,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最独特的音符。


    他强忍着脑中针扎般的刺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废料山深处走去。


    他的手,像一台最精密的探测器,不断地抚过一块又一块冰冷的混凝土。


    他筛选着,分辨着。


    终于,他在山体中部,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巨大废料。


    这块废料的断裂处,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疏松结构,仿佛一块发酵过度的面包。


    在所有哀鸣的声音中,它的声音,最凄厉,最清晰。


    就是它了。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所有杂念全部摒除。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按在了那粗糙冰冷的表面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不是在触摸一块石头。


    而是在触摸一头濒死巨龙身上,那道最致命的伤口。


    他在心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回应着那股绝望的哀鸣。


    别哭。


    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


    轰!!!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回应,那块废料的“意识”,在一瞬间与他完全连接!


    所有杂音,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一股清晰无比的,带着无尽委屈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我被阉割了……”


    “我的骨头是软的……”


    “那不是水……那是甜的……是糖的味道……”


    “我没有力气……”


    糖!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锐利如刀的寒光!


    他瞬间明白了。


    问题不在任何复杂的化学添加剂,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漏洞。


    而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最常见,也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糖!


    水泥遇水会发生水化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凝胶,这是混凝土强度的来源。


    而糖,会包裹住水泥颗粒,极大地延缓甚至阻止这个水化过程!


    这等于是在水泥的血管里,注射了致命的凝血剂!


    让本该坚硬如钢的骨骼,变成了一堆酥脆的烂骨头!


    这是谋杀!


    是对国家动脉的一场,蓄意的,无声的谋杀!


    他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动作比来时更快,更急。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冲回招待所房间时,苏晴正焦急地踱着步。


    看到他平安回来,苏晴刚松了口气,却被他脸上那股冰冷的煞气惊住了。


    “向东,你……”


    “苏晴。”


    李向东打断了她,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走到桌边,拿起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个字。


    糖。


    他抬起头,直视着苏晴的眼睛,一字一顿。


    “水泥里面,加了糖。”


    苏晴愣住了,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答案,太荒谬了,荒谬到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可她看着李向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脑子里那根名为“科学”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无数关于水泥水化热、有机物对凝结时间影响的化学方程式,在她脑中疯狂闪现、重组。


    几秒钟后。


    她脸上的错愕,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与兴奋的,异样的光彩。


    “聚羟基化合物……羟基吸附……生成覆盖膜……抑制钙离子浓度……”


    她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亮。


    猛然间,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铅笔和草稿纸。


    “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能的!”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那张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属于科研人员独有的,即将触及真相的狂热。


    她抬起头,看着李向东,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在燃烧。


    “给我一夜时间。”


    “我能把它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