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未老莫还乡(下)

作品:《醉明月

    顺着栅栏的缝隙望去,平坦的草地一直向前延伸,尽头层叠起伏的山峦就是黑山。


    熹微的晨光落在看门人的身上,他打着哈欠走出来,远远听见有人唱道:“燕山巍巍,湟水荡荡。哺我儿女,威武堂堂。黑山嵩嵩,白水漾漾。哺我儿騍,千里骐骥。”


    声音稚嫩,却不似幼童。


    看门人收下冯三的请帖,递给他们三个马头别针,“袖口腰带上都可以,是马场客人进出的凭证。”


    看门人看起来年逾古稀,但双目有神、身材精壮,谢春晖难免多看了他两眼。


    冯三笑道:“冷前辈别来无恙。”


    看门人无意寒暄,摆了摆手就要走,何清旻拱手道:“敢问前辈,这是什么歌?”


    看门人摇摇头,进了门房,他们从栅栏的缝隙侧身进了马场,并没有人再阻拦。


    谢春晖对此有些奇怪,冯三道:“你可知刚才的人是谁?”


    谢春晖望向何清旻,何清旻想了想,“姓冷,这么大年纪,难道是当年横扫中原的冷清芬前辈?”


    谢春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冯三感慨道:“他在江湖上如日中天声名远扬的时候,离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足够发生很多事。


    当年的天下第一人为什么会在十几年前来到一个小小马场守门,至今也无人知晓。


    “不是每件事都要有一个需要被别人理解的理由。”


    冯三斜他一眼,“你倒是感同身受。”


    何清旻摇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乱用词。”


    “一如既往是个好词。”冯三说:“让人觉得完整。”


    谢春晖不解:“完整?”


    冯三道:“过去,现在,未来。‘一如既往’这四个字可以概括全部。”他忽然问:“你回去过吗?”


    何清旻停下脚步,没有回答。


    “燕山巍巍,湟水荡荡。”冯三苦笑,“明明和我没有关系,我却有点想家了。”


    谢春晖问:“冯兄家是在哪里?”


    冯三把折扇在手心里一拍,“我也学学他们,我的家乡嘛……”


    何清旻道:“你的家乡有的是诗词歌赋。”


    冯三一笑:“‘洛阳城里风光好’……这句如何?”


    洛阳的确是个好地方。何清旻淡淡道:“邙山也是个好地方。”说道邙山,他想起了那个名字一点都不吉利的门派——邙山学宫。


    谢春晖也想起来,他有些怅惘地道:“不知道宿康他们怎么样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院落前,附近零零散散的建筑显得院落更加巨大,四周更加荒凉。


    门是开着的。


    地上有血。


    新鲜的血。


    一群蚂蚁在血渍上奔忙。


    何清旻示意谢春晖退后,先一步走了进去,血渍从门外一直延伸进去,照壁上的血手印已经干涸,顺着手掌滴下来的血迹凝在半路,像泪痕。


    院子里安安静静。


    何清旻刻意发出了脚步声,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明显,片刻,一个素衣少女从门内出来,见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失敬。”


    冯三自然是认得她的,“侯小姐。”


    侯玉珍微微颔首,“冯公子。”她侧身开门,“请。”


    大厅里至少有二十个人。


    躺在地上的无疑是门口血迹的主人,血液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地渗出来,何清旻一眼看出没救了,微微摇了摇头。


    侯玉珍关了门进来,轻声道:“一刻钟之前,他突然出现了在了门前。”


    冯三问:“只有他一个?”


    回答的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人、马场的主人侯济民,“本来还有我们的一个门房,四个伙计。”


    何清旻道:“还活着?”


    侯玉珍微微摇了摇头,“我们的人都是一击毙命,尸体已经收敛下去了。”


    侯济民环视四周,缓缓道:“在座的各位,有江湖上的朋友,也有生意上的朋友,将大家都请到此处,一方面是为了诸位的安全着想,另一方面,各位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认识这位的。”


    这话说得算不上十分委婉,但至少不难听。


    一个劲装大汉道:“兄弟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伤势……各位可曾听说过‘化骨神功’?”


    何清旻观察诸人面色,显然想到化骨神功的人不止他一个,但说出口的人却只有他。


    半晌,侯济民道:“秦老魔已经销声匿迹十余年。”


    不知是谁先开头,第一个人说“也不一定是秦老魔”的时候,就有第二个人来附和,嘈嘈杂杂地议论了半晌也并没有结论,最终还是侯济民安抚了诸人,请各位自行休息,注意安全,最后还劝诸人不如离开马场,暂保平安。


    冯三和侯济民单独寒暄了片刻,由侯玉珍亲自带他们去客房休息,他们三人独占了一个小院,门口写了“疏柳”两个行书大字。


    冯三道:“肖公子来了吗?”


    侯玉珍摇了摇头,“他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如今已远去湖南赴任。”说罢,告辞而去。


    谢春晖想起何清旻给他讲的故事,忍不住问,“你们说的是她的意中人吗?”


    冯三道:“正是。”见谢春晖面露不解,解释道:“她的意中人是一介儒生。”说着,摇了摇扇子,“可惜,有缘无分。他不肯为她抛下功名,她不能为他放弃马场,注定一场空啊。”他说着,诗兴大发,喊着让人拿纸笔来作诗。


    何清旻早就习惯了,对谢春晖道:“我们随便走走吧。”


    谢春晖默默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谢春晖一直觉得如鲠在喉,他说不出哪里不痛快,但又觉得哪里都不痛快。


    他凡事写在脸上,何清旻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彼此之间彻底坦诚,反倒多了一层屏障一般。


    何清旻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余光看见少年的轮廓,忽然记起他八年前的模样。他想说很多,最终只是道:“你长大了。”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谢春晖差点流下泪来。


    谢春晖其实想问很多。


    想问他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想问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好像又都没有那么重要。半晌,谢春晖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何清旻露出一个称得上真诚的微笑,对除了冯三和贺青衣,还有人对他活着这件事感到开心而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