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回首乱山横(上)

作品:《醉明月

    马场的豪宅向西不到半里地,有一家小酒馆。


    就像马场的伙计都会到口子集喝酒一样,马场的客人几乎都会在小酒馆喝酒。


    酒馆没有名字。


    青布的酒旗破破烂烂,像是腌皱了的咸菜,迎着风很有重量似的晃晃荡荡。空气里有新鲜的草和马粪味,谢春晖想起“宾至如归”这个词。


    也许是表情太明显,何清旻问:“想家了?”


    谢春晖不知道怎么回答。


    很多时候安心和束缚其实是一回事。


    酒馆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十几个人,堂倌把一大盆煮好的盐水毛豆从厨房里端出来,放在柜台上,那盆实在是大,和他瘦小的身板并不匹配,刚刚放下,就有人喊要毛豆,他从柜台下面拿出来一个破了口的瓷盘子,用大勺舀了半勺倒进碟子里,耷拉着眉眼送过去。酒客们各自闲聊,但似乎都很端庄,并没有大喊大叫的酒徒。凝神细听,大部分人讨论的都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死去的无名氏。


    ——以及秦老魔。


    有些人杀人是收费的。


    有些人杀人是免费的。


    收费杀人的人一般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怨恨,但免费杀人的人就不同了。


    秦老魔之所以被叫作老魔,就是因为他很喜欢免费杀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明码标价的话,说不定不仅没有人叫他老魔,反倒会叫他菩萨。


    可惜,秦老魔没能看透这一点,所以直到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依然只是秦老魔。


    秦老魔的姓名已不可考。


    十八年前,他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江湖上。


    他甫一在江湖上出现,就引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了江南陈家庄,杀了上下老小五十余人,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那日去庄上做客的刘员外。据刘员外所说,看身形是个男人,中等身材,戴了一张老寿星的面具,自称姓秦。——这张老寿星的面具,就是他被称“老魔”的原因。


    有多闻者恍然大悟,说这陈家庄的庄主发迹之前是秦家香油店的伙计,和东家的女儿秦小姐日久生情,陈庄主拿了东家资助的盘缠去南方做生意,结识了还乡京官姜老的儿子姜公子。陈庄主年少时一表人才,谈吐得当,被姜公子因为知己,借着姜家在当地站稳脚跟,后来娶了姜公子的亲妹妹,一时引为美谈。


    陈庄主久去不归,秦小姐托堂兄去寻,此时陈庄主已小有薄产,打听起来格外容易。秦公子和陈庄主起了争执,秦公子一气之下撂了狠话归乡,陈庄主一不做二不休,雇了江南有名的匪首,将秦家斩尽杀绝。


    秦氏不过一家小小的香油铺,人丁并不兴旺,算上亲友也不过七八个人,陈庄主早就打点妥当,解决的无声无息。


    谢春晖奇道:“难道姜家不知道吗?”


    “知道也晚了。女儿已经嫁了,孩子已经生了,还能把他怎么办?送官吗?还是杀了他给秦氏抵命?”


    谢春晖膈应得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何清旻不疾不徐地道:“后面秦老魔又出过几次手,每次都是灭门,事后一查,都是类似……”他顿了顿,“因果报应一样的复仇。”


    说来秦老魔之所以叫作“老魔”,斩尽杀绝占一条,手法凶残也占一条。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算是条汉子。”


    一个清朗的女声道:“不然,冤有头债有主,孤儿寡母何辜?家丁奴婢何辜?”


    酒馆实在是不太大,就算在大堂中小声说话也避不过江湖人的耳朵,这一点在座的都清清楚楚,但同样的,没有人想到会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去接别人的话茬,还在别人的话茬里聊了起来。


    何清旻闻声望去,第一个感叹的人很是面生,第二个接话的人他却见过——在追踪蘧润年路上有一面之缘的唐知明。


    她身量高挑、容貌明艳逼人,一袭劲装打扮,很是显眼。只是何清旻却不记得在岑老爷子的寿宴上见过她,不过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思绪,只见先前接口的男人一副要反唇的模样,但看清她的脸后讪讪地住了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出了门。


    他走了,酒馆里响起一阵阵不甚友好的笑声。


    显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得唐知明。


    唐知明也是一人独坐,见状拎了酒壶直接坐到谢春晖旁边,叫道:“一碟毛豆、一碟花生。”


    堂倌依旧耷拉着脸送上来一碟毛豆,“花生还没有卤好。”


    除了若愚,谢春晖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挨得这么近过,有心想躲又不好意思,整个人都有点僵硬。


    唐知明确误会了谢春晖的僵硬,“放心,我不随便给人下毒。”


    何清旻没忍住笑了一笑。


    见谢春晖一脸茫然,唐知明心知自己误会了,微微一笑:“不继续说吗?”


    何清旻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差不多也就这些了,我也是听人说的。他一共在江湖上活跃了六年,每年出现一两次——最多两次,最少一次。他只要一出现,每一次都是灭门。除了第一次有客人上门之外,其他的血案里他都没有被人看见过。”他说完,低头喝了一口茶。


    “之所以发现是他做的,其一是他的杀人手法,其二是墙上会留一个‘秦’字,写的是草书,据说还不错。”


    “至于化骨神功嘛……”何清旻微微一哂,“不过是附会来的名字,但是也没说错,他每次用内力将人浑身骨头震碎,如果不靠功法,单纯一点一点震碎……也不是很容易。”


    唐知明冷不丁道:“你知道得很清楚。”


    何清旻没有否认,“我特意查过。”


    谢春晖手微微一抖,差点把酒杯碰翻。


    灭门、特意查过。


    谢春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有些不敢看何清旻,也不敢想何清旻是怎么能够平淡的提起这些,如果是他的话——


    谢春晖不敢想下去。


    他不敢想象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