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归路晚风清(上)

作品:《醉明月

    夜过三更,厅中的人只剩下八个。


    派去送信的伙计已连夜赶回,说于总那边有脱不开的公干,最快也要明日午时才能抵达。这场莫名其妙的集体守夜就这样散了,何清旻看着侯玉珍的背影,也许是先入为主,月下竟显出了几分凄凉。


    今晚月色格外明亮。


    柔而冷的光洒在宅院里,枝叶仿佛披上了一层冷霜一样,时不时传出的虫声蛙鸣冲淡了凉夜的微寒,房檐下在微风中闪烁的烛火一跳一跳,隔了灯笼仿佛在雾中。


    谢春晖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灵光一闪,忽然“啊”了一声,道:“怀疑杀人的是秦老魔,那也就是说……”他实在不好意思空口无凭指责,隐晦道:“也是……所谓‘因果报应’?”


    何清旻微微摇了摇头,“就算是,死的也不应该是何清发。”


    冯三依然不忘记摇他的扇子,“但如果是冲着何清发,那死的就应该不止是他一个人。”


    谢春晖道:“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和秦老魔无关?”


    何清旻忽然想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问冯三道:“在唐姑娘之前接话的人你可认识?”


    冯三用扇子抵住下巴,陷入回忆。那人年纪并不大,也算不上少年,大约和他们两个年龄相当,相貌平平,毫无出彩之处,过目即忘。


    “我之前没见过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相貌身材跟他符合的高手。”


    何清旻颔首道:“我也是对此人毫无印象……如果他不说那句话。”


    江湖人并不囿于王法,一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甚至也有互为世仇见面就要动手的门派,更有武林正道立志铲奸除恶,对绿林黑道斩尽杀绝。但大多数江湖人也都讲究祸不及家人,像秦老魔这样不仅对至亲,甚至对家族、仆婢都下手的人绝无仅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为人才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得了一个“老魔”的名号。因为他毒辣的手段,就算有人在心底觉得情有可原,也绝对不会在大众面前将这句话说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为“老魔”说话的人……


    谢春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是最先走的那几个人之一。”


    冯三的折扇在手心里拍了一下,数道:“有他、铁壁金刚元恒泰、辽东三才和一个雇了三个保镖的富商,一共八个人。”


    一时议论不出什么结果,小院已在眼前,三人分别回房。没安静多一会,天刚蒙蒙亮时,众人都被小厮拍门唤醒,又陆陆续续一起聚在大厅里。


    谢春晖小声说:“我就说,按《狄公案》里的套路,他们中间一定会有人出事。”


    冯三挑眉:“可是《狄公案》里是只有几个人离开,咱们昨天可是所有人都离开了。”


    何清旻恍然大悟:“你也看?”


    冯三含蓄地微笑:“看得不多。”


    他们三人在外围,被挡得差不多,看不到前面的情景,比他们还晚一些的唐知明从门口踱过来,打着哈欠问:“谁死了?”


    前面的人听见,回头道:“贩马的刘四爷。”


    谢春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自在了。明明即有人死在眼前,但所有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条人命就这样轻飘飘地议论来议论去,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一样。谢春晖忍不住自问,现在是谈论话本的时候?不,绝对不是。


    一时间他既是羞愧又是愤怒,见他一下子沉寂下去,何清旻大致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心底暗叹了一声,向前面的人问道:“刘四爷的保镖呢?”


    前面说话的人正是昨日说秦老魔“也是一条汉子”的青年,他自称叫作孙博,益州人,路上结识了刘四爷,和刘四爷一起入营州。


    “我们四个人进马场,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他说着苦笑一声,摇头道:“虽然和刘四爷只是萍水相逢,但这段日子朝夕相处……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


    相信他的话的也许只有谢春晖。


    毕竟,刘四爷虽然是商人,但在江湖上也有一些名声。他为人吝啬、在商场上出手狠辣,靠着与益州牧利益输送,夺人家财淫人妻女的事并不少做,因此出门在外一定有至少两个保镖跟在左右,连行房时亦是如此——这件事被当做笑谈,但他本人却不以为杵。此次他来黑山马场也不是什么秘密,益州为军备所需,要购战马千匹,明明有更近更稳妥的供货,但这差使偏偏落在刘四爷手里,他转手一倒,中间不知多少真金白银。


    ……什么样的萍水相逢能让无利不早起、俗称“刘扒皮”的刘四爷如此相待?


    唐知明嗤笑了一声,冯三的扇子挡了半张脸,眼里都带着笑意。


    孙博的苦涩几乎要凝出实体,他长叹一声:“说来惭愧,我和益州陈大人的夫人是族亲,索性未出五服。虽然刘四爷素来……但他毕竟待我不薄。”


    这样一来众人都明白了。


    益州牧姓陈,夫人出身山东孙氏。


    正说着,侯玉珍虚虚地搀扶着侯济民进来,最外围的何清旻等人见状立即让开了路,仿佛天堑中的彩虹桥一般,紧围着的人群散开一条通路,大厅中央的尸首露了出来。


    大厅通风算不上好,暑天二十多人围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好闻,如今人群散开空气流动,却显得血腥味更浓郁了。


    虽然血流得并不多,尸首也还算完整,但眼前的尸首很难用“一具”来形容。


    非要说的话,可能是“一片”或者“一张”更为妥当,之所以不说“一滩”,则是因为形状还在,从被发现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碰触过。


    侯济民环顾四周,双眉紧蹙,侯玉珍道:“不知哪位可会验尸?”


    何清旻见没人吭声,便上前一步,开口将用了一路的身份又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不过在下并非仵作,北镇偏僻,所见的死者也并不多。”


    侯玉珍淡淡道:“贺总不必自谦,事急从权,还请劳心。”说罢,上前两步施礼。


    叫捕头称“总”和叫宦官称“太监”一样,是通用的敬称,虽然逾制但却也算不得僭越。何清旻颔首还礼,从让开的通道里向前走,谢春晖竟也跟在他身后,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