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前尘事

作品:《摧雪

    那个纠缠了她快十年的梦,好似被补全了。


    年幼的扶箴在兄长怀中瑟缩,“哥哥,魏军闯进来后会不会将我们都杀了……”


    是了,那时她还姓楼,不姓“扶”,她是北燕皇室的小公主。


    她不是一无所有的孤女,是有将她当着掌上明珠的父母的,也是有宠着她的兄长的,有青梅竹马,也有自幼便立了婚约的郎君——魏国的清河王世子。


    但这些场景,虚虚在她脑海中晃荡过一圈后,最终定格于恐慌且压抑的一幕。


    她的哥哥楼庭安面色煞白,匀出一息后,抬手抚上她的头顶,唤她的小字,“不会的小鸾,哥哥即使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会送小鸾出去。”


    扶箴轻扯楼庭安的衣袖,眼睛一片湿漉漉:“我们一起走,哥哥还有阿爹阿娘,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嗓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哭腔,但周遭却无人接她这句。


    这间平日燕帝召见群臣的宫殿中挤满人——后宫内眷、皇室宗亲、高官重臣,不算太宽敞的宫殿中的空气被恐惧弥漫。


    有人的声音在发颤:“三个月,不到三个月,从镇国公世子辛越率五十轻骑趁夜色端掉乌堡粮仓,调虎离山,范阳失守,到兵临城下不到三个月……”


    “你不是说陛下派了使臣谈和么?怎会如此?我们是不是都走不掉了?”是女人的哭声。


    女人的丈夫点头,“魏国没给回信,是要灭国。”


    危在旦夕。


    一头发花白的老臣对着手握天子剑的燕帝跪拜:“若太子殿下和小公主可逃出生天,待联络旧部,还可重整山河,以谋复国。”


    楼庭安当即蹲下搀扶老者,“太傅何必如此?”说话间他又抬眼看向燕帝,“儿是大燕的太子,岂有国难当前抛却众生黎民苟活之理?岂抛却父母之理?”


    老者却未顺着他的动作起身,反倒重重在地上叩首,声音铿锵:“望陛下与殿下三思!”


    此话一出,周遭乱成一团的臣子也跟着跪拜请求:“望陛下与殿下三思!”


    扶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乱象,一时也不知到底该向着谁,又该劝说谁。


    她不过十岁,面对如此变故,只有害怕。


    楼庭安仍看向燕帝,动了动唇:“父皇。”


    燕帝单手挪开桌案上的奏章,按下旋钮旋转,侧边重帷后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这才看向楼庭安,缓缓开口:“带上小鸾,从这扇门出去,地道中有新鲜的干粮和水,地道直通城外皇陵,魏军刚入燕京,顾不上那处。”


    楼庭安不愿起身,向前膝行,去拽燕帝的衣袍。


    “这是圣旨。”燕帝只回这四个字。


    外面的喊杀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老者抬首仰视楼庭安:“望太子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扶箴哭着蹲在兄长身侧,“哥哥,我害怕。”


    楼庭安迫于形势,只得最后朝燕帝和皇后深深叩拜。


    皇后抬手拭泪,“好孩子,快走吧,带着小鸾走,只要你们俩能逃出去,娘和你父皇死而无憾。”


    话音刚落,殿门已被从外面狠狠撞击,数十个内侍拼力堵着门。


    楼庭安知晓无法再拖延半分,当即起身,顺手捞起扶箴朝有密道的重帷冲去。


    “砰”的一声,殿门被从外面撞开。


    恐慌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扶箴被哥哥牵着手在地道中朝前跑,风在她耳侧奔流,灰尘萦在鼻息里,但她不敢停步,更不敢回头。


    兴许是跑得急,裙上系带缠上她脚踝。下一瞬,她摔倒在地。


    “小鸾,疼不疼,伤到哪里了?”楼庭安眉目间尽是担忧。


    疼痛从扶箴膝盖上的伤口很快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没说话,只强忍着疼,不肯让泪落下。


    楼庭安将她搂进怀中,“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跑太急。”


    扶箴缓缓摇头,从地上爬起,“不疼、不疼的,我们快走吧,若是魏军赶到皇陵,我们就走不掉了。”


    楼庭安没反对,但这次他有意放慢了步子。


    燕宫离皇陵很远,若走大道,车行要一个多时辰,即使这条暗道已是抄近道修建,但仍是黑黢黢的,仿佛怎么跑也看不到尽头。


    扶箴腿上有伤,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可见一缕稀薄的月光。


    扶箴扭头和哥哥笑起来,“哥哥,我们到了,马上就到皇陵了,我们就能平安离开了。”


    楼庭安短暂应声,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是故没顺着扶箴的话说。


    暗道尽头为掩人耳目,以重重杂草遮挡。


    楼庭安拨开草堆,稍稍蹲下身,“小鸾踩着哥哥的肩膀,先上去。”


    洞口不算狭窄,扶箴动作机敏,很快钻出暗道,又去拉楼庭安。


    四下阒寂,连鸟鸣都听不见半声。


    扶箴靠在哥哥肩膀上,轻轻喘息,“哥哥,阿爹和阿娘……”


    她不敢猜测结果,话说一半,自觉住口。


    “哥哥会在小鸾身边的。”楼庭安喃喃。


    他本欲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


    地面震动起来,是马蹄音。


    扶箴的眸子蓦然睁大,看向楼庭安:“哥哥,有人,有人来了!”


    楼庭安有一瞬失神,魏军这么快就追到了皇陵么?


    是因为在宫殿中没找到他和妹妹么?还是要彻底毁了燕国历代君主的陵寝?


    他没心思多想,环顾四周,找到一处被灌木遮挡着的小土丘后,当机立断,单手将扶箴搂起,带妹妹躲在土丘后。


    周遭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稀可辨是轻骑,有几十人。


    楼庭安攥紧袖口中的匕首,若他和妹妹不幸被发现,尚不至于为刀俎下的鱼肉。


    “我当是什么忠臣,原不过是个软骨头,恐吓三两句就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劳什子太子找出来!”


    竟然是被出卖了!


    扶箴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盯着眼前的地面,一道颀长的黑影慢慢覆盖上来,是来索命的无常。


    楼庭安也看到了那道黑影,他反手将扶箴塞回暗道,顺手搬过来一块石头,挡住洞口,站起身来看着渐渐靠近的男人。


    扶箴拨不开石头,只能隔着杂草缝隙看到了那人。


    眼前人身形挺拔高挑,银色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腰间佩剑,视线往上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具。


    这哪里是无常,这该是阎罗才对!


    楼庭安毫不犹豫:“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和你走,莫再滥杀无辜。”


    “好说,你是燕国的太子吧?你妹妹呢?”面具男打量着楼庭安。


    楼庭安梗着脖子,“什么妹妹?”


    “少装蒜。”


    “早已逃出生天,我是不会告诉你,她去哪儿的。”楼庭安打定主意不说。


    面具男喊了身后士兵上来,“来人,带走。”


    两人的身影渐渐被月光拉长。


    直到耳边安静下来,扶箴才终于推开石头,钻出暗道。


    外面没有人了,只有一地的血。


    空中飘起雪来,很快将地上的血痕遮得一干二净。


    扶箴挪了挪僵硬的四肢,顺着月亮的方向,朝西走去。


    天将明未明时,她遥遥看见一处城郭,城楼的名字被雪遮挡,看不出这是哪座城。


    腿上的伤,受冷后更疼。


    扶箴知道,她要快些入城,先吃一顿饭,再找到医馆,休整后再想去平州的事情。


    只是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定然是会被拦住的。


    守城士兵拦住她的路,“干什么的?通牒文书呢?”


    扶箴久居深宫,哪里有通牒?眼前之人敌友难分,她更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


    于是从手腕上褪下一枚镯子,扬头看向士兵,“寻亲的,这个玉镯算我请几位军爷喝酒,还望通融一二。”


    她竭力克制内心恐惧,但在将镯子褪下时,手指仍在颤抖。


    为首一人眼睛一亮,夺过扶箴手中玉镯,又是掂量又是端详又是和同伴议论,最终得出这是个好东西的结论。


    “行了行了,还算懂点事,走吧。”


    扶箴这才松了口气。


    走进城门时,她的脚步虚浮,险些腿软倒地。


    扶箴估算着自己身上的值钱物件,无非是一块金镶玉的腕钏、脖颈的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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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怀中的玉佩,离平州还很远,总不能见人就送珠宝。


    深思熟虑后,她去城中当铺当掉了金镶玉的腕钏。


    铜钱数量太多不好携带,所以她让老板大多兑成了碎银,只留少部分够周转的铜钱,既便于支付也易于携带。


    拿到铜钱后,扶箴找到一处包子铺。


    她从小荷包里取出两枚铜钱:“老板,要两个包子。”


    “好嘞!”


    扶箴坐在包子铺外支起的小桌上,包子一上来,便大快朵颐。


    吃了两口,她觉得不太对,一抬头,是包子铺的老板。


    “小姑娘,一个人么?”


    扶箴当即觉得不好,抓起没吃完的另一个包子就要跑,却被身后的男人拎小鸡仔一样拎起。


    她都没机会反抗,便被从后面捂住口鼻。


    很快没了意识。


    再睁眼时,已经是暖融融的室内,空气中全是脂粉香气,外面男人女人的声音混成一片。


    扶箴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青楼。


    她的手脚被捆着,根本动不了。


    门外又响起说话声。


    “人在里面了?”


    “哎呦,这位爷您可放心吧,水灵着呢!”


    门从外面被推开,是个中年男子。


    “只要你乖乖听话,爷会对你好的。”男人步步紧逼。


    扶箴一边绝望地摇头一边朝后退。


    她嘴被用布团塞着,只能发出“唔唔”声。


    退无可退,脊背硌在床边。


    男人却在离她只有一寸之遥时顿住动作,而后直挺挺倒地。


    鲜血在他身底蜿蜒开来。


    扶箴含泪的眼睛看向门外。


    门框处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上下,面容清隽,穿着考究。


    他回头和门外的人讲:“既然是价高者得,那我出钱比他多,这个姑娘归我了。”


    扶箴几近绝望地合眼。


    她还以为是有人来救她,没想到这人也是来买她的。


    “他可否对你做什么?”


    扶箴听见青年男子如是问她。


    她困惑睁眼,年轻男子替她解开手腕脚腕上的绳子,又抽出堵嘴的布团。


    “你会杀了我么?”


    男子蓦地笑了,“我怎么会杀你呢?我们现在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


    扶箴不明白此人用意,“你是谁?”


    男子解下身上氅衣披在她身上,“我是陆桓,二十年前,燕国有位和亲公主嫁到了魏国,她是我的母亲。”


    扶箴半信半疑:“这是你的一面之词。”


    “无妨,你和我回去,我会找来当年两国国书同你确认,还有你燕帝和我母亲当年的往来书信。”


    扶箴疑惑淡去几分,仍保持警惕,“可是你不是和我唯一血脉相连之人,我还要去平州寻我舅舅。”


    男子却敛眉,“本不想现在告诉你。平州,已被屠城。”


    语毕是一声低沉的哀叹。


    扶箴张张唇,没说出话来。


    陆桓轻握她的肩头,“我带你回去,可好?”


    她懵懂点头。


    将要离开此处时,扶箴无意识回头,看到地板上的鲜血时,她又想到了皇陵外哥哥的甘愿赴死,想到了阿爹阿娘,和那座被摧毁的宫阙。


    那座承载了她所有欢乐的宫阙。


    无数人的脸在她眼前交叠。


    她醒了。


    这段记忆在她从前的记忆中是没有的,她从前只知道,自己是在陆桓的王府醒来的,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陆桓,陆桓说她受了伤,大病一场,不记得从前之事倒也正常。


    原来陆桓说的往事残酷,是这样子,难怪陆桓不让她想起来。


    但如今既然意外想起来,她便不会就此罢休。


    她当初虽然没看见那个面具男的真容,但她记得他的声音,与辛越大差不差。


    所以当年之事,后来究竟怎样了?


    舅舅真如陆桓所说被屠城时杀了么?


    屠平州之人,也是辛越么?


    与她自幼定了婚约的那个清河王世子,又去了哪里?


    她头疼欲裂,她必须查清当年之事,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她必要让辛越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