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应无忧者反生忧怖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可,他们都是我的同窗…情谊怎能利用呢?”


    “愚蠢。”秦晗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利益的情谊,最不可靠。你来我往,活水更迭,生生不息。非教你欺瞒他人,而是教你趁早认清这世道,不要只傻傻地死读书,脑子里只有仁义道德,是吃不饱饭,走不远路的。女子身弱,更是如此。”


    “女子怎就身弱了?”季泠有些不服气,秦先生也是女子,为何自贬自损?


    “让你认清男女之间固有的差异,不要空有壮志而不自量力。既然身弱,你就该练的心坚志强,这才是你该争胜的地方。”


    秦晗的话语总是波澜不惊,季泠真的很想知道,这位秦先生,究竟是被俗世的风浪击打过几回,才能做到如此心外无物,不喜不悲。


    可即便她是她敬重的先生又如何?她难道要把先生的话全都奉为圭臬吗?


    “可我也能靠自己的,就如您一样。真心归真心,利益归利益,我能把它们分得清楚。如您所言,我练的心智坚强,可以自立于世。”秦晗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不可避免地露出嘲讽。


    “有力不借,标榜自己独立自强,那是蠢人才做的事情。你脑子给我放清楚了,既然得了齐家兄妹的情分,就别浪费。”同样的话,秦晗在说出的那一瞬间,颇有几分故地重游,故人相逢的恍惚。


    她看着季泠,又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于是今日,她决定大发善心,为这个蠢学生指条明路。


    季泠听见秦晗突如其来的和缓:“只有利益自然走不长远,有几分感情作黏合,倒是牢靠。各有所求,不必内疚,”


    “正如你我,虽是师生,可也不必套上师贤徒谦的虚伪模子,我传授你经验,你满足我的乐趣,不过如此而已。”


    季泠闻此,不免怔愣些许。除了对秦晗如此赤裸裸的话语的震骇之外,还有几分窃喜。


    秦晗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她的学生。四年了,她的虔诚终于打动了秦晗。


    从瀚海阁里出来,月黑风高,季泠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成就中。


    秦晗赞了她昨日的那份十二折心得,并告诉她,徐行在她面前夸了她,说她的策论写得不错。


    虽然秦晗的神情几乎就像是在说,她今日出门终于带了一副人脑子。


    因积极的认同,季泠可以对所有意外都和颜悦色。钟荡云没如实告知她的身份,那也没关系的!


    荡云都说她们三人是异性姐妹,同气连枝,绝不背弃。况且,她只是抚远候的外甥女,不说也是情理之中。


    虽然她连自己小时候藏冬瓜糖的位置都告诉荡云了。


    今夜的天特别黑,背后的风总像张了手生了嘴,追着她跑。


    季泠走的很快,沙砾滚动的声音都能被她捕捉,以至于她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在快要走进芳园中时,她听见矮树丛中的异声。


    几乎未作思考,她停下了脚步,双腿都在打颤。是很轻的步伐声,以及珮环击撞的响动。


    同时,她看见人影闪动,淡淡的影子映照在石墙上,被叶片割裂成许多瓣。


    是男子。


    乌云渐散,季泠稳住了腿,小心靠近那处矮树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昨日女子的哭泣。


    不同的是,今日,有男子的声音。


    芳园是女学生们的斋舍,在园子外有男子经过是正常的,可长久的停留,却不合理。


    躲在一棵高树后,季泠听了许久,终于分辨清楚,矮树丛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怒火冲上脑袋,季泠把手中的书箱高高举起,用力往矮树丛中投去。


    “砰”一声,她的书箱四分五裂。


    季泠拔腿就往园子内跑去,后人很快追上。


    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肩,季泠即可再也动弹不得。


    “季泠?”上方传来一道威胁的声音。


    季泠颤着声,想要扭动,却不能挣脱。


    “陈…陈先生…”抓住她的,正是曾经给她们讲习过《礼记》的陈钊。


    陈钊倾身,掐住她的肩,暗声威胁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该知道。”


    树影犹如鬼怪爪牙,将她的光明全部拦下,一丝一毫的月光都不曾光临。


    季泠死死低着头,把牙齿哆嗦相撞的声音咽下,连连点头。


    陈钊松了手,深深看她许久。季泠不敢抬头,生怕那把狱火烧死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乌云渐渐驱散,月亮漏了出来。


    季泠终于瘫坐在地,心神震惶,不敢置信。


    “泠儿!”后方有人踩过枯枝败叶,直奔她而来。何咨宁刚碰到她的肩,就被季泠下意识甩开。


    “是我,泠儿,别怕。”何咨宁蹲到季泠身前,低声哄慰她许久,季泠才终于回过了神。


    “咨宁!”季泠一把揽住她,揪住她的衣服,几乎要哭出声来。


    矮树丛后,那阵哭声仍未停歇。


    季泠抹了泪,立刻拉着何咨宁走过去。她的裙摆沾满叶碎,穿过矮树丛时,听到细细的刺啦声,她的衣袖被划破了。


    同样跌坐在地上的姑娘抱着膝,满面仓惶,痛哭不止。


    “吴忧…”那脆弱瘦小的姑娘剧烈颤抖着,被两人搀扶起来,跌跌绊绊地回了芳园。


    到她斋舍前,季泠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被吴忧一把推开。


    “砰”的一声,里头的人无法收敛力道,木门被重重推上。门后,吴忧靠着墙,死死咬住唇,不敢让一门之隔的人继续窥探她的伤痛。


    季泠与何咨宁站在吴忧斋舍之外,透过窗边剪影,看见她擦了泪,长久坐在窗边,不再动弹。


    回到斋舍,何咨宁铰了湿帕子,将季泠的狼狈清理干净。


    “你被看见了吗?”何咨宁点点头。她听到书箱碎裂的声音后,跑出斋舍,才到园子前,就撞上了从树丛里走出来的陈钊。


    陈钊盯着她,一言未发,眼皮痉挛数下,复又如没事人一般,甩了甩袖,仰头背手离开。她自然是什么都没看见。可看到季泠的脸色和反应,以及昨日与今日的吴忧,她什么都猜到了。


    “咨宁,”季泠握住她的手,猛猛灌了自己一壶水,终于借那满腹的坠重压下恐惧。“后日,是不是山长月训的日子。”


    何咨宁点了头,“你要做什么?”她对季泠的秉性了如指掌,不必思考,就猜到她的意图。


    “你说,陈先生,会放过我们吗?”


    必然不会。


    “泠儿,不要生事,我们在这儿进学的机会来之不易。”


    季泠沉默许久,捏紧了帕子。


    吴忧往致用斋走去的途中,听见纷纷议论。


    前方似乎有大事发生,学生们交头接耳,围作一团。


    她不欲参与其中,羸弱的身子在狂风中艰难地前行。


    建州盛夏,海边总要起飓风。只言片语传入她耳中,终究留下了几个字眼。


    待她走到山长月训的台前,看见地上跪着的人时,剧烈的恐慌让她摇摇欲坠。


    又一阵喧嚣掀起,钟荡云急赤白脸地拉着齐家兄弟挤到前排,抓人就问:“这是发生什么了?泠儿怎么跪在那儿?”


    他们看不见季泠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后脑勺的儒巾垂带在风中凌乱,将要把那单薄的背影吊起来。


    “她状告陈先生,说陈先生欺辱女学生……”


    吴忧敏锐捕捉到不可忽略的恶言,摇晃中向前摔去,被沉默许久的何咨宁一把扶住。


    “陈先生来了!”有人低呼。


    陈钊的山羊胡因疾步颤抖着,一见到季泠,立刻就要冲上前去,直指怒骂:“孽徒!”


    季泠攥紧拳,借掌心的锐痛分散自己的恐惧。


    她知道,自己今日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如果她今日不说,不把此事闹大,那么日后,遭遇陈钊黑手的,又何止一个吴忧?她和何咨宁被陈钊发现了,她们就算想装作无事人,陈钊又怎会安心把柄旁落?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闹大此事。


    山长最是注重书院名声。往年,有一个学生只不过是沾染上偷盗的嫌疑,即使后面证实是误会,山长仍然把那学生清出书院。既然如此,只要她把此事曝露,山长被架至高地,陈钊多少也能受惩。


    “季泠,你既说,陈先生欺辱你,可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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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忧听见山长此言,目光凝于那被千百恶意包围的同窗。


    陈先生,欺辱她?


    她又看回何咨宁。


    何咨宁见她已经知道来龙去脉,只低声说了句,“别妄动。”就收回了手。


    季泠撑着膝盖,脸色苍白。


    她跪了不知多久,天才擦亮就在这儿蹲守山长,绘声绘色地讲述陈钊是如何欲行不轨,如何上下其手,声色俱厉地控诉陈钊为师行为不端,为人无礼无德。


    眼下,她已经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愈盛的狂风在她耳边呼啸,在准备说出“没有证据”时,季泠听见很轻很轻的珠链声。


    这阵声音,让她陡然激起一缕希望。


    季泠第一次转过头,从左看到右,竭力在看客中寻找一份可以借之抗衡的力量。


    如在场所有人一样,徐行也正看着风云漩涡中的那个学生。


    固执的眼神,无助的背影,飘摇的衣袖,草率的决定,一切都那么不合时宜。正如他接下来的举动。


    “山长,兴许,我可以作证。”


    如滚水浇冰,他的声音破开风声,弥漫出几分虚晃的雾气。


    “润旻,此言当真?”山长老迈的声音仍有威严。


    他的资历定然是高于徐行的,可论势力,他也需要掂量几分。


    况且,若是让徐行搅入此事,见证过女学生被男先生欺侮,这样的名声,对他日后的仕途必然无益。


    “那日,我回寓舍途中,恰巧经过芳园。”


    仅一句话,就胜过季泠跪的半个时辰,告的一箩筐话。


    山长褫夺了陈钊的讲学身份,清出书院。


    看着堂前搅弄风波的季泠,山长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随后命驱赶学生们回书斋去。


    当日散学后,书院中的人渐渐走光了,季泠抱着端阳前徐行布置的文章,走到吴忧的书案旁。


    她将其他学生的文章都收来了,就剩下吴忧的。


    今日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她,吴忧是个敏感的姑娘,她既然决定替她出头,就不能再让吴忧受她连累。


    吴忧趴在书案上,季泠才触碰到她,她就从案前惊起。


    “吴忧,你,还好吗?”经过一日的煎熬折磨,此时已经心神俱疲,可看着柔弱又悲惨的姑娘,她还是软了声音。


    季泠还未问她,能否先将徐先生布置的文章交给她时,却被吴忧扬手横挡。


    空荡的致用斋中,窗棂被风吹得狂响,学生们的文稿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在风中四处纷飞。


    季泠捡不及,怒气也压抑不住:“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擅自检举陈先生!”吴忧崩溃大喊道,倾泻而出的泪化作排山倒海的浪,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全部冲垮。


    不经意的推搡中,季泠摔在满地纸页上。


    等待季泠的何咨宁一把推开吴忧,把跌倒的季泠扶起。


    “季泠是在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


    季泠被她的歇斯底里惊得说不出话,不知如何是好,满腹的委屈瞬间翻涌而来。


    她不需要吴忧感谢她,可她自觉自己是做了件善事的,甚至,她不惜为此自败名声,挑战师长权威。她再大胆,也不是什么离经叛道、不分尊卑的顽劣之人,深思两日,她才鼓足勇气去冒险一试。


    “你什么都不知道!陈钊被捕,我如何才能在书院中继续进学!”吴忧凄厉嘶吼着,全然失去理智。


    她一直谨小慎微,生怕失去这个机会。


    “我不是你!季泠!你有那么多先生的欣赏爱护,又有天赐的能力能够考取三甲。我不行!我父母辗转求告,才寻到关系打通陈钊的门路,让我得了机会来书院……”


    吴忧的哭号转为啜泣,无望的将来真是要将她击垮了。


    为了父母低声下气挣得的机会,为了她自小想要如兄弟一样进学的自由,她一个人默默忍受陈钊的奸恶。反抗对她而言,得不偿失。


    季泠的自以为是,让她的委曲求全全白受了。


    “全完了……我全完了……”吴忧捂着脸,六神无主中跑出了致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