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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救命,被病弱医仙逼婚了!》 第22章 剑出惊鸿 “来,让你看看我的剑意。”……
厚重的劫云压向群山, 灵气搅动起紫色的电光。在如此天威之下,就连风雪也变得不值一提。
清桐急得呲牙,几针把手底下的人扎成刺猬, 然后又跑去向殷不染告状。
“她想干嘛?她顶着雷劫去打妖怪,自信过头了吧!”
这就是她讨厌剑修的原因, 自以为是的呆子,连事情的主次都分不清,没发现她小师姐……
很难过吗。
清桐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飞雪片片, 落在殷不染单薄的肩上、发丝间,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古琴静默无声,她捧着那支发簪,一粒雪挂在眼睫,再一眨眼,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既然走得那么干脆, 为什么还要记得赔她丢失的发簪?
又是道惊雷炸响, 原本被压制的人隐隐有挣脱的趋势。
殷不染敛眸,用发簪挽起散乱的白发。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你在等什么?”
空灵的铃声在此间格格不入。
清桐一惊, 画着凤凰栖梧桐的竹伞撑开, 将颜菱歌护在伞下。屋里还躺着个伤员,她只觉分身乏术,后悔起平日不够努力了。
一点孤灯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却没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倒让清桐心脏咯噔一跳。
许绰提着灯迤迤然出现,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尊者救人无数,不知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力?”
殷不染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翻飞的衣袖被风拉扯不已, 像张薄脆的纸,轻易就能被撕碎了。
压制众人行动的灵光渐渐昏暗,人群躁动不已、挣扎得也越发激烈。
他们目标明确,赤红的双眼紧跟殷不染,如野兽觊觎它鲜美的口粮。
被殷不染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许绰顿时冷下脸,脸颊微微抽搐,显得更加狰狞。
她恨声道:“早些走不就好了,为了这群废物留到现在,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话音落地时,所有被困住的修士都挣脱了束缚,向着院子里的三人蜂拥而去。
古琴再度轻鸣,卷起无数风雪,尽可能的挡下攻击。
各式各样的灵光在空中爆闪,殷不染拂袖,震开一名试图攻击她的明光阁修士。
她抬头,看向站在屋顶的许绰,不急不缓地问:“你要与碧落川为敌?”
许绰毫不在意,甚至笑意张扬到扭曲。
“我要是能吸收掉整个明光阁,包括尊者的修为,被碧落川追杀也无妨。”
“撑不死你!”
清桐拿伞当棒槌使,一伞下去砸晕一个人,还不忘气喘吁吁地大骂。
才骂完,她就听见身后传来凌冽的风声。
根本来不及躲,清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长剑架住袭击者的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到来,救下她的也并非殷不染。
而是面无血色、唯有眼眶泛红的唐锦。她接受过清桐的治疗,因此没被蜚蛭所控。
唐锦费力将对方的刀打飞。
她身后紧接着又冲上来几十个尚还清醒的明光阁修士。
众人或是用术法束缚、或是用武力强行敲晕,都尽可能地想要控制局势、且不伤人性命。
只是明明互为亲密的同门,眼下却只能刀剑相向,如何不教人神伤。
两方混斗,小院的梅花被摧残得七零八碎,碾进了带血的泥里。
许绰歪了歪头,摇晃起手里的铃铛。
催命似的铃声自众人耳边炸响,清桐磨了磨牙,就见原本混乱的傀儡们突然一顿。
下一秒,全都动作一致地扑向了殷不染。
“小师姐!”清桐急了。
她本就不善打斗,碧落川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从小到大连场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哪能应对这种场面。
这些傀儡根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打法,可她们要想拦,就得顾忌着对方的性命。
唐锦一剑挥向其中一个的小腿,可后者即使行动不便,也要爬向殷不染。
全都想把这清冷淡然的医修,拖入血污之中。
殷不染垂眸,无数琴弦自古琴身上涌出,藏在风雪里、织成白茧,将她护在其中。
带着灵气的薄雾蔓延开来,灌进傀儡的身体里,试图杀死蜚蛭的分身。
可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身体微晃,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许绰目的很明确,就是借由这些傀儡,赌殷不染的身体先一步垮掉。
唐锦打晕一个又一个同门,此时纵使精疲力尽也不敢松懈。
但碍于修为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们几个加起来,其实还没殷不染一个人效率高。
她拉起一旁手足无措、眼泪汪汪的颜菱歌,同样往她怀里塞了把剑。
训斥道:“起来!你既入我剑部,就该有剑修的样子。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我、我”
颜菱歌一句话还没支吾出来,就见唐锦转身,再次冲进了傀儡堆里。
她第一次摸到真正的剑。
眼前模糊不清,却能看见飞溅的血,听见不同人的哀鸣。
她颤颤巍巍地拿着剑,只觉得这把冰冷的武器重逾千斤,手软得抬不起来。
脑子里混沌不堪,什么剑招、心诀,全都忘了个干净。
可她突然想到了个笨办法。
于是努力横剑在身前,哭着闭上眼睛、用力一划——
年轻剑修这辈子挥出的第一剑,目标是自己。
血自手腕上喷溅出来的一瞬间,所有被寄生的傀儡同时顿住。
滚烫的红盛开在雪地上,如此扎眼,亦如此灿烂。
颜菱歌其实怕得要命。
但从前她有多讨厌自己这体质,现在就有多庆幸,毕竟这效果立竿见影。
蜚蛭的分身失控了。
任凭许绰的铃铛如何摇响,也全都调转目标,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无数贪婪的、疯狂的脸庞堆叠到一起,颜菱歌吓得手脚发软,顿时跌坐在地,剑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这次却没有一个人责怪她。
清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上来给她止血,唐锦艰难地挡下几道攻击。
她不经意间听见,清桐嘴里叨叨的全是“呆头剑修”!
唐锦:“……”
最后震开所有傀儡的,是静静悬浮在她身前的古琴。
泠泠的琴音若有似无,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雪埋过。但它始终没有消失,相当可靠,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恰此时,殷不染趁机跃出人群。
一根琴弦穿过许绰的灵气盾、在她手臂上划出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许绰后退,几度摇铃拦住琴弦。
殷不染欺身而上,彻底没有了顾忌,她随手丢出去几个小玩意儿:“想效仿你师尊?”
小玩意儿在靠近许绰时瞬间爆炸。
黑色的毒烟被灵气盾吸收大半,却仍让她咳呛了几声。
许绰咬着牙,铃声越发尖锐:“他能做,我为何不能?”
殷不染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身形轻盈得如同飞鸟。
她又从储物镯里丢出去一把银针:“看来蜚蛭的妖丹确能影响心神。”
许绰尽数挡下,可在之后,会咬人的球、会爆炸的花、甚至是一团花里胡哨的小蝴蝶,各种稀奇古怪的灵器防不胜防。
她一把抓碎蝴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发黑,眼前幻变出无数彩光。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赢?”殷不染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她身后。
琴弦用力一绞,许绰的铃铛应声而碎。
铃铛的外壳脱落后,竟然露出一枚散发着诡异妖气的内丹。
殷不染伸手将内丹取来,面无表情:“凭这枚……其实根本不受你控制的妖丹吗?”
许绰怔了怔,毫无征兆的崩溃了。
“不可能!你还给我!”她极力想去够那枚妖丹,甚至不顾自己体内迅速蔓延的毒素。
然而越是催动灵气,经脉的灼烧感就越发明显,她呕出一口黑血,死死地盯着殷不染。
她早该发现的,蜚蛭迟迟没有动作,是被谁困住了?
那个叫宁满的剑修呢?!
殷不染从她身边掠过,只丢下轻飘飘的一句。
“与虎谋皮,反被其噬,何其可悲。”
*
明楼之上,是雷劫的中心。
劫云正酝酿着劈下第一道天雷,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瘆人的气息。
修士的雷劫最好不要让旁人插手,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会在一定范围内,无差别的攻击所有生灵。
蜚蛭倒是不怕被雷劈死,却也不想白挨几道雷劫。
所以在劫云逼近时,它早早地打算避让开来,去享用它的供奉。
却在途中,同“劫云”撞上了。
拦着她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剑修,身上一件法器都没有,甚至连剑都是断的。
蜚蛭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尾巴甩过去就想把人拍飞。
却没想到这剑修身法极其灵活,踩在它尾巴尖上,一路滑到后背。还知晓它的弱点,执剑往羽翼根部猛刺。
蜚蛭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一个咆哮把人震飞出去。
宁若缺在空中调整姿势,安稳地落在树枝上。与庞大的蜚蛭相比,她实在是渺小得可怜。
她借着树与地势的遮掩,几次三番躲过蜚蛭的攻击。
每当蜚蛭不欲与她纠缠时,就又敏捷地跟上去,攻击对方的弱点部位。
不出宁若缺所料,蜚蛭动了杀心。
它完全无视了许绰那边的召唤,只想将这只蝼蚁吞吃入腹。
羽翼带起的风如刀般割来,宁若缺躲闪不及,肩膀被划开道口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迎着愈发猛烈的风,又一次提剑跳到了蜚蛭的背上。
“轰!”
第一道迅疾的劫雷劈下,蜚蛭躲闪不及,被劈了个正着。
但毕竟只是引灵境的雷劫,又是第一道,影响微乎其微。
可它还是一翻身将宁若缺抖下去,两对羽翼上的毛都炸开来。
宁若缺不屑地扯扯嘴角:“受伤了,实力只有焕形了?”
她滚了满身的雪和泥,连脸上都是斑驳的血痕。唯有一双眼睛明亮至极,如映漫天雷光。
黑衣剑修肉眼可见的兴奋。
她听得见自己鼓动的心跳、躁动的血,仿佛不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击杀一只境界比自己高的妖兽。
而是来赴一场睽违已久剑道比试。
以至于让她忽视了那从神魂传来的、如同被撕裂般的疼。
蜚蛭咆哮,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
它同宁若缺缠斗在一起,顾不得躲避雷劫。
不多时,蜚蛭原本光滑的身体上就多了几道焦黑的印记。
同样的雷劫,剑修比它更惨。
抬手,滴滴答答的血从宁若缺衣袖上滴落。巨大的贯穿伤落在她的左肩上,伤口边缘皮肉绽开,血几乎止不住。
她面色惨白,同死人没什么区别,却咧开嘴,轻轻地笑了。
蜚蛭后背蹿起一道凉意,它有一丁点的后悔。
原来是个越打越兴奋的疯子!
劫云正在疯狂酝酿,让整个天空如同倒悬的黑海,仿佛要从漩涡中心冲出个庞然大物。
蜚蛭已然有了退意,这道劫雷下去,恐怕是它也要被劈个半残。
它企图振翅飞走,却被宁若缺一剑狠狠地刺穿了羽翼。
蜚蛭回头掀起飓风,将剑修拍打在山崖之上。
它又惊又怒,还掺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一把断剑也敢拦我,可笑。”
宁若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抹掉唇边殷红的血。她提着剑,身姿挺拔,挽了个十分漂亮的剑花。
殷不染说,蜚蛭濒死时会将所有傀儡的修为吸干,所以她只能挥出一剑。
为了这一剑,她尽可能地做足了准备。
借着这破境的雷劫、饱含怨气与不甘的断剑,她可以把胜算再提一成。
她嘴里含了枚腥苦的药丸,连呼吸都是苦的。
可这份苦味里,却有一缕缕清甜的花香。
劫云已经凝聚到了极致,一缕可怖的雷光倾泄而下,似乎有什么要破云而出。
就是现在,第九道雷劫已至!
黑衣剑修执剑起势,声音低了些,音色也变得更清朗:“断剑又如何,这几寸剑锋,我大可以雷光添!”
在蜚蛭惊恐的眼眸中,她彻底维持不住易容,褪去了清秀的伪装。
那是张极具攻击性的脸,眉宇如剑,眸若点星。
被她目光锁定时,就像被凶狼盯上的猎物一般后背发凉。
她混不在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笑着说。
“来,让你看看我的剑意。”
她举剑,雷光汇聚于她的剑尖。
蜚蛭瞳孔缩成一道细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宁——”
“你没死!”
它突然转身疯狂地向外逃窜,试图将这一消息带出去。
宁若缺、宁若缺!
万千妖族同胞因她而死,一位妖神陨落在她的手中。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至今仍闻剑鸣铿锵。
从此以后,所有的妖都应牢记她的姓名!
必须将其扼杀在微弱时,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还是迟了,宁若缺挥出了她的剑。
一剑既出,霜天作响!
万丈雷光劈下,织成细密的网。
她的剑锋从不后退,她的剑意当如烈阳。
而她已将性命托于剑刃之上,剑出无悔,纵使折刃又何妨!
寒芒只一点,却比雷火更为炽热,蜚蛭庞大的身体在雷劫与剑光中崩解,露出鲜红色的心脏。
一点明亮的光芒在心脏中倏尔一闪,蜚蛭眼中的惊恐便化为了痛苦。
然而很快,连这点痛苦也消失了,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惊起无数的碎雪。
宁若缺睁大了眼睛,强撑着快要崩溃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尸体前。
她绝对不可能认错,那是她本命剑的剑刃!
此时剑刃因与她共鸣而微微颤动,很快脱离了蜚蛭的心脏,向她飞来。
寒光一闪,没入她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宁若缺晃了晃,拿断剑撑了把,才勉强不至于跪到地上。
她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黑,只能感受到有数道强大的气息逼近。
以及,一缕翩然而至的清甜花香。
精美的莲花暗纹在她视线里晃动,宁若缺实在是憋不住,吐出口带着内脏碎肉的血。
无暇的莲花,便这样染上了刺眼的红。
宁若缺被谁扶了把,却依旧绵软无力地倒下。
“殷不染。”在彻底昏迷前,她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殷不染唇瓣张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可宁若缺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碧落川的医修们正以极快的速度收拾残局。
把被蜚蛭寄生的、受伤的人送去治疗,收敛明楼内的尸骨,以及记录本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报送给仙盟。
当然,也有个别极度不配合的病人,让清桐急得到处告状。
她扯一绿衣女子的衣袖:“大师姐,你看她!”
手指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殷不染。
殷不染声音微哑:“你怎么来了。”
秦将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算得上温和:“我师尊很担心你。”
“你呢,还能撑多久?”
殷不染没有回答,转身走进碧落川的飞舟里。
后面的清桐又急又气,但奈何飞舟的房门紧闭,且还有一溜的病号等着她去照顾。
没有办法,来的这位、唯一能管住殷不染的碧落川大师姐,一点医术都不会的!
房间里染着安神的熏香,殷不染拉了个椅子在窗前坐下,静静地打量昏迷不醒的人。
眉眼、鼻梁,连带着嘴角,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但也没那么熟悉。
毕竟这该是十八十九岁的宁若缺,还能从脸颊肉上,看出些许青涩与稚嫩。
殷不染闭了闭眼,眼尾却还是止不住地泛起一抹红。
她偏过头,生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带着颤音的词句在房间里响起。
床上的人恍若梦呓般,喃喃出声:“我的、剑……”
“……”
前后相隔不过几息,殷不染差点没给气笑。
她一拳砸在宁若缺胸口上,后者皱眉闷咳了几声,还是晕得很死。
医修甩甩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良久,空旷的屋内才再度响起宁若缺的呢喃。
“保护……你……”
一只小雀停在窗沿上,被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
宁若缺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耳边总有悉悉索索的响动。
最开始她努力去听,还是很杂乱。但随着伤势恢复,慢慢的,她也能听清楚了。
“……菱歌呢?”这是清桐的声音。
“说是留在明光阁,拜燕长老为师了。”这是另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清桐又道:“现在明光阁归燕长老管吧,那也行。”
“明光阁欠我们一大笔药钱。”
“明光阁那点算什么,那位,才欠得最多!!”
宁若缺只知道她们在聊药钱,并不知道“那位”说的是谁。
清桐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诊金加上药钱合计一百万上品灵石,她打算怎么付?”
“不至于吧,小师姐不是说,那位是剑尊吗。”
宁若缺:“……”
仿佛哐啷一下,无数的灵石砸在宁若缺头上。
她只觉得天都塌了,头重脚轻、呼吸不稳。
多少?
一百万上品灵石?!得把她卖了才能还得起!
清桐冷哼:“剑尊有什么了不起的。付不起药钱,一样得嫁给小师姐抵债!”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要嫁给殷不染了?
过于强烈的求生欲逼得她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
宁若缺猛地坐起身,转头正对上清桐那张满是嫌弃的小脸,以及唇边冷笑。
她挑眉:“哟,你醒了?”
“一百万上品灵石,不接受抵押,也不接受用别的东西替代。”
“怎么说,你是现结还是卖/身?”
第23章 鹤归青川 “来为我披衣。”
宁若缺目光放空, 怀疑碧落川在坐地起价。
她环顾四周,此处也并非是她熟悉的地方。
房间陈设古朴典雅,碧绿的纱帐, 莲花纹的窗棂,天青釉香炉吞吐着薄薄的香雾。
清桐守在红泥小炉前, 她身边一个下巴尖尖、丹凤眼的姑娘歪头看过来,满脸好奇。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清桐冷漠:“没有为什么, 你付不付得起?”
就见剑修局促地抠床单,耳根都红了。
一百万她是拿不出来的,卖/身更不可能!
她默默下床,运转功法,检视自身。
濯尘境的修为,灵脉无恙、内伤尽愈, 不知是哪位医修的好手段。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几乎是一眨眼, 剑修就已经从床边蹿到了窗边。
她撑上窗沿的同时语速飞快:“等我攒够钱就来还。”
说完,宁若缺潇洒利落地跳出窗户,顿时天地广阔!
清爽的风从她耳边掠过, 眠于莲池边的白鹤惊醒, 飞向远处广袤的水泽。
她一怔,举目所见天水共色,花坞兰汀,白墙青瓦点缀其间;烟云古渡,青山在望,呼吸间弥漫着花与药香。
宁若缺对这景色并不陌生。
这里是修真界四大仙门之一、也是唯一的医修门派——
碧落川。
她望向天幕,数道灵光一闪而过,隐隐能窥见其中繁复的符文。
不远处的院门, 圆滚滚的机关小鸟大大咧咧地停在墙头,歪头紧盯着她。
很可爱,可一旦有风吹草动它就会口吐毒雾,翅扇罡风。
冶火门长于炼器与阵法,而碧落川向其采购了大量杀伤力极强的法器和灵阵用于防护。
碧落川本身更是处处暗哨与禁制,给予医修们最大限度的庇护。
宁若缺发了会儿呆。
不消片刻,她又默默地从窗户翻回去,在清桐面前盘腿坐下了。
清桐阴阳怪气:“还以为在明光阁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碧落川可是她小师姐的地盘,小小剑修,插翅也难逃!
那位陌生的小姑娘掩口,眼睛弯成了月牙。
剑修能屈能伸,宁若缺把那股尴尬劲强压下去,清了清嗓子。
随后正色道:“那把断剑……”
清桐差点没骂出声,怎么上来就问剑!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回:“我替你还给燕长老了,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夸你天赋异禀。”
“颜菱歌——”
清桐拍桌子,直接打断:“她说她会好好学剑,让我谢谢你,顺便托我送个东西。”
她把一只玉镯拿出来,推给宁若缺。
玉镯质感细腻,在阳光下更显温润。这还是第一次见面,颜菱歌承诺给她的谢礼。
宁若缺只得收好,迟疑一阵后,再度开口:“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清桐撇过头,腮帮子鼓起,半点都不想理这剑修。
倒是她身边的小姑娘笑了笑,温声慢语地替她说。
“除去几个重伤的,其余人都没有大碍。许绰已经移交给仙盟处置,燕长老成了新阁主。”
宁若缺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帘,薄光落在纤长的睫羽上,柔和了眉目。
壶里的水咕咚咕咚的烧滚了,鸟雀落于窗棂又飞走,清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许久,宁若缺才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问:“那、殷不染呢?”
她原本就担心殷不染的身体,但总觉得一上来就问这个,会很唐突。
“……”
清桐狠狠地瞪了一眼宁若缺:“你跟我来。切玉,你回去找大师姐吧。”
被唤作“切玉”的小姑娘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而宁若缺乖乖跟在清桐身后,出了院门一路上山。
青石长阶蜿蜒,越往上走却越暖和。
青翠的竹林、浅粉色的桃花,各类奇异灵植遍地都是,造型别致的园林和瀑布更是寻常,比明光阁不知奢侈了多少倍。
整座山处处弥漫着浓厚的、金钱的味道。
都不用清桐介绍,宁若缺已经知道了这是哪儿。
清桐抬了抬下巴,端庄严肃地介绍:“你既入我碧落川素问峰,就该守这里的规矩。”
宁若缺一秒反驳:“我没说要卖/身……”
更别提和殷不染结为道侣了。
某人自觉忽略了她的抗议,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推开院门。
“我小师姐每日都会睡几个时辰,睡前需燃香,晨起你得为她更衣梳头。”
宁若缺走在七绕八绕的回廊里,听完这话就很想御剑飞走。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铺着精美琉璃瓦、廊下雕有繁复花纹的建筑前,她连忙转移话题。
“到了?”
清桐嗤笑出声:“这是厨房。”
她推门而入,向宁若缺一一介绍。
“小师姐喝的茶,只能是当年最好的头春灵茶,用玉竹、白梅上最新鲜的灵露冲泡。吃的东西,当然也要讲究。”
宁若缺面前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用特殊方法保存下来的食材。
百年难得一见的昆山雪莲子、珍贵稀少的蜂王浆,饱含灵气的珠米,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清桐在宁若缺茫然的眼神中走到灶台前,往里面添了把火。
随后直接坐下:“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
宁若缺虽然喜欢这个厨房,但她现在不想做饭,她只想去见殷不染。
可见清桐这么坚持,她只好挽起袖子,在无数珍贵的食材中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拿了看起来最普通的糯米、糖、牛乳以及桂花。
她一边修炼一边漫不经心地做糖糕。
调和食材、装入模具、上锅蒸,都是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步骤。
厨房里弥漫着甜甜的桂花香。
最后端出一笼花形的糖糕,用灵气吹凉,正好入口。
回头,清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宁若缺觉得有些好笑,这姑娘倒也不嫌无聊。
见糖糕做好了,清桐凑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拿。
没想到后者侧身一让,轻松避开,摆明了不想让她碰。
清桐霎时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白吃我这么多梅花糕,怎么这点都舍不得?”
宁若缺一个激灵,讪讪地低头:“抱歉。”
纯粹是下意识护食。
她的食物,别人碰一下都会感到浑身难受、甚至是焦躁。
眼见清桐就要气成胖河豚,宁若缺勉为其难地分出一块来递给她,紧接着就把剩下的全部收进了储物袋。
清桐冷着脸轻哼,直接一口吞掉。
她嚼了嚼,皱起眉头。
再嚼几口,却连杏眼都变圆溜了,不可思议地惊呼:“真好吃!”
软糯香甜,桂花和糯米的香气融合得恰到好处,甚至回味都让人口舌生津。
清桐咂咂嘴,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实在“失态”。
她假装咳嗽几下,红着脸乜向宁若缺:“不错。你还算是有可取之处。”
视线扫过,才发现对方手里已是空空如也。
小气剑修!真该让小师姐看看她的真面目!
清桐憋了股气出门,领着宁若缺继续往里走。
“小师姐嘴挑,不爱油腻辛辣的食物,不爱酸苦,太硬太干都不行。你要是给她做饭,都得按这个标准来。”
宁若缺无奈地听着,她有自知之明,只会些简单的吃食,恐怕入不了殷不染的眼。
再然后,清桐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带着她参观了素问峰的中心阵法。
“她夏天不耐热,冬天怕冷,药王以天时气象大阵令素问峰四季如春,你有空就来逛逛,把损坏的灵石换掉。”
满壁镶嵌的上品灵石璀璨生辉,为大阵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药王对殷不染的宠爱可见一斑。
虽然早就知道素问峰用度奢靡,但宁若缺还是暗自咋舌。
但凡从墙壁上抠下一枚灵石,都够她吃喝一个月了。
而后又转悠到足足有三层小楼高的藏书阁。
“小师姐爱看书,这些都是她的珍藏,”清桐不加掩饰地对剑修指指点点:“你最好长点心,小师姐无聊的时候,就拿一本读给她听。”
宁若缺不经意间瞄到一本,好像叫什么《剑眠青川》。
她随口问:“殷不染还收藏了剑谱吗?”
清桐一顿,站在背光处,满脸的意味深长。
“以后你就知道了。”
如此高深莫测,宁若缺就歇了看几眼的心思,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心不在焉地跟着清桐走,忽然就嗅到了熟悉的清香。
再抬头,眼里撞入一棵巨大的白海棠树。
海棠花枝繁茂,如冰雪堆成,风一吹,就舞了漫天的白。
正是宁若缺记忆中的模样。
不知怎的,她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宁若缺很快把这归结于,快要见到殷不染的紧张。于是匆匆移开视线,跟着清桐进门。
刚一迈进屋,宁若缺就背着手不敢乱碰了。
殷不染的房间,许多装饰都是价值连城的孤品,碰碎一个她都赔不起。
更何况她现在生背巨额债务,只能给殷不染干活还钱。
清桐撩起纱帐,动作轻如羽毛。
宁若缺的视线随之挪到床上,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殷不染。
那么大一张床,她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缩成一团,就只占了靠墙的床尾。
白发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乱糟糟的,唇瓣没什么血色,脸颊上却有病态的酡红。
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睡得也不安稳。
宁若缺听见了她凌乱的呼吸声,像只被困住、只能仓皇扑腾的小雀。
连带着宁若缺也一并屏住了呼吸。
“这次小师姐消耗了太多灵气,病情加重了。”
清桐心疼得眼眶微红,替殷不染掖好被子。
后者很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人也往床角里锁。
她无可奈何,闷声道:“我师尊给她用了很烈性的药,她可能会不舒服,你记得哄哄她。”
“她其实最怕疼了。”
清桐是孤儿,自幼拜入碧落川,除了师尊,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师姐。
时至今日,早就把她们视作亲姐看待。
小孩子大多粘人,然而大师姐秦将离讲话可怕得很,她那时候更喜欢跟着殷不染。
在清桐心里,殷不染医术卓绝、对后辈耐心细致、有问必答,时常护着她们,是最好的小师姐。
她希望殷不染能平安健康。
因此越看宁若缺,越觉得她迟钝,每每想到殷不染竟会对呆头剑修有好感,就会猛拍大腿。
隔壁山头的阿汪都比宁若缺会哄人!
譬如此时,宁若缺正一脸懵的问:“为什么是我?”
清桐气得咬牙切齿,想大叫,又顾忌着殷不染,只能发出一些扭曲喑哑的声音。
“因为你已经卖/身给碧落川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等小师姐醒了,我再来呈报大婚事宜。”
宁若缺大惊:“等等,什么婚?”
清桐懒得搭理她,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宁若缺,以及昏迷不醒的殷不染。
剑修僵了僵,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打算找个地方修炼,顺便冷静一下。
她看上了同样靠窗的矮榻,只是刚靠近,那扇窗户就被“砰”的一下推开。
清桐的脸出现在窗外,面色阴沉:“别以为你是剑尊我就不敢骂你,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宁若缺:“……”
说是盯着,可人还是气呼呼地走远了。
宁若缺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殷不染床前修炼。也不需要什么软垫,往地板上一坐就能开始。
但还没入定多久,她就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呜咽。
宁若缺睁眼,锁定到某个轻轻颤抖的身影。
殷不染仿佛正在忍痛,苍白的手指揪着锦被,拉扯出几道紧绷的褶皱。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都烧成了嫣红色。
宁若缺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即使清桐没说,她也猜得到,应该是殷不染治好了她身上的伤。
那就不能放着殷不染不管。
可问题是,生病了,该怎么哄?
她自踏上仙途以来就再也没生过病,也不需要别人哄。
而当她还叫“宁满”时,从有记忆起,就已经在慈幼局了。
慈幼局里那么多小孩,乳母不会精心照顾所有人。只有生病的时候,能得到一时的偏心。
宁满也发过一次烧,烧得神志不清,浑身滚烫,只记得乳母摸了摸她的头,往她嘴里喂了勺糖水。
而后从军,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徘徊,生病这种小事自己都不在乎,更不会去关心旁人。
宁若缺实在缺乏经验,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她总不能直接把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怔了好几息,她才犹犹豫豫地把殷不染的被子掀到脖颈处。
一见光,殷不染明显又要往被子里缩,宁若缺死拉着被子不许。
眼前人的呼吸骤然急促,她鬓角都被薄汗浸湿了,眼尾也湿淋淋的,似乎委屈得不行。
宁若缺连忙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摸了摸殷不染的头。
发质柔软,额头有点烫。
她紧张地摸了一下、两下,眼看手底下的人挣扎弧度小了很多。
第三下,殷不染直接捉住她的手腕,把半张脸压上去,像枕枕头一样蹭了蹭。手向外摸几下,最后抱住一大团被子。
还是委屈,眉头就没松开过,却没乱动了。
宁若缺滑稽地伸着只手,目光放空。
上次是蹭,这次是压,没变的是柔软的触感。
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烫,似乎有一块糖糕融化在上面,软和且粘手。
殷不染是糖糕吗?
恰好一阵暖风吹来,给宁若缺吹清醒了。
她立马抽出手,并默默谴责了自己把殷不染比作食物的行为。
她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再度蜷缩起来的殷不染。
大部分时候,碧落川的灵枢君都很在意她的形象,每逢出门必定会好好梳妆。
看到了她如此脆弱狼狈的一面,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很快,宁若缺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抖出去,继续上一次的修炼。
直到一缕阳光落进屋,鸟雀的啾啾啼鸣飞到屋檐下,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又马上闭上了。
熹微的晨光里,殷不染只穿了件单衣。
但衣服不好好穿,系带也不好好系。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上的小痣,和一丁点饱满的弧度。
她没骨头似的靠着软枕,打了个哈欠,一双琉璃眸泛起水光。极尽慵懒道:
“愣着做甚,来为我披衣。”
第24章 鹤归青川 “我没有撒娇!”
非礼勿视, 宁若缺哪敢妄动。
她撇过头不去看殷不染,人也坐得端正,严肃正经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与之相反, 殷不染声线软绵:“手软,不想动。”
非常理直气壮。
然而宁若缺不为所动, 仍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殷不染垂眸,细密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声音很低,轻飘飘的, 像朵脆弱飘落的花:“一点灵气都没有了,浑身疼。”
可这朵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飘到了宁若缺心上,压得她莫名酸涩。
宁若缺心想,殷不染的病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毕竟自己拿命与蜚蛭相搏,现在却还活蹦乱跳。而只能躺在床上、疼得蜷缩起来的, 是殷不染。
从前她也会帮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 现在穿个衣服而已,应该没什么。
宁若缺呵出一口气,倾身, 小心翼翼地去够殷不染右前襟的系带。
清甜的花香氤氲在四周, 细细的白色衣带在手指间绕了一圈。
还未拉紧,宁若缺动作一顿,注意力不自觉地落在殷不染左边腰腹间,一枚小小的墨痣上。
像雪地里的墨点,黑与白的对比实在是太扎眼,容不得她忽略。
她只停留了一息,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系了个活结。又面无表情地把殷不染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宁若缺起身走向衣橱:“你要穿哪件?”
殷不染仿佛笑了笑,尾音猫尾巴一样上扬:“梧枝绿的外衣。”
精美的雕花衣橱拉开,宁若缺眼前一排各式各样的裙装、斗篷、披帛。
大多都是清爽的白色、青色,也有几件格外亮眼的浅粉和淡紫,繁复的刺绣和花纹看得她眼花缭乱。
宁若缺也不敢去碰,老老实实地问道:“哪种是梧枝绿?”
天知道,她为了方便打架,常年一身最简洁的黑,哪会去记花色。
殷不染轻叹:“罢了,你拿什么我就穿什么。”
这下可把宁若缺为难坏了。
她不擅长这些,却也知道衣装要衬人才好。
于是余光扫一眼殷不染,再回到衣服上,犹犹豫豫地拿了件白色外衫。
布料柔软贴身,但是太薄,殷不染应该会冷。
她把衣服放回去,重新挑出件墨绿色,隔着老远比了比,又觉得这颜色太沉,更显病容。
殷不染就看她在衣橱前挑挑拣拣,她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了,这人才抱来一件青色的外衫。
宁若缺仍旧迟疑不决,却还是把外衫抖开,展示给殷不染看。
“这件行吗?”
月云丝织成的面料,上绣的不是碧落川的莲花,而是几只在白海棠枝丫间蹦跶的胖绒雀。
殷不染歪了歪头:“你喜欢这种?”
话音落,剑修的耳朵都快烫红了。极力忍着,才没把衣服攥皱。
什么叫她喜欢?她只是觉得这件很适合殷不染。
宁若缺答得模棱两可:“玄素山有很多团雀。”
是少有的几种,会让她在闲暇时分享一部分食物的小动物。
殷不染眼里笑意渐浓:“就这件吧。”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等着宁若缺给她穿上。
“唰——”
风掀起殷不染的发丝,紧接着光线一暗,宁若缺直接把外衣罩她身上,干净又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自然也没触碰到殷不染的身体丝毫。
完事后,就默默地坐回到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似乎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任何逾矩的行为都会尽量避免。
殷不染不动声色地咬牙。
宁若缺双手平放在膝上,呆得就像木偶,要等殷不染发出命令,她才会动一下。
现在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线日光缓缓地爬到殷不染床前,明晃晃的。
殷不染眯了眯眼睛:“如果我不说话,你是不是会这样发呆一整天?”
宁若缺正打算开口回答,就被殷不染打断:“好了,不用说出来,我知道你会修炼。”
被戳中了小心思,宁若缺目光游移到窗外。
她只想替殷不染干活还债,要是能抽空修炼,那就更好了。
殷不染靠在软枕上,神色淡淡:“你去藏书楼给我找本书来看吧。”
得了道新命令,宁若缺起身欲走。
可身体僵了僵,又顶着殷不染赤裸裸的视线,拘谨地坐下了。
她只是忽的有些好奇,在殷不染的记忆里,自己单独与她相处时都在做些什么?两人也会如此相对无言吗?
好奇,却没问。
宁若缺张了张嘴,低声道:“我……”
殷不染耐心地等着她的后半句。
“我找到了我的本命剑,虽然只有一部分。”
殷不染瞳孔微微放大,勉为其难地摆出倾听正事的姿势。
甚至不需要她回应,剑修自己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是如何得到这块本命剑碎片的。
原本呆呆的木头,突然就长了张嘴。
宁若缺讲她与本命剑共鸣:“要不是这碎片,估计我还得再废些功夫才能杀死蜚蛭。”
多亏剑刃削落了蜚蛭一个境界,否则她绝无可能获胜。
她直接唤出那片锋利的剑刃,怼到殷不染脸上,讲她对碎片的分析。
“看这纹路,应该是靠近剑柄处的部分,刃上没有缺口,材料未曾变质,也没被妖物污染。”
她无比珍惜地抚摸着剑刃,竟能看出几分少见的温柔:“我打算再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别的部分,就以它为胚胎重铸本命剑。”
兴致盎然的说了一大堆,直到日光灿烂到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也照得殷不染外衣摆上的团雀栩栩如生。
宁若缺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一大堆的话,殷不染可能都不感兴趣。
她第一时间道歉:“抱歉、我只是……”
突然想和殷不染分享找到本命剑的喜悦。
“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去给你拿几本书看。”她说完就要走。
可抬头,正见殷不染支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琉璃瞳里盛着一泓浅浅的琥珀光。
仿佛有在很认真地听着。
宁若缺就像是被柔软地蹭了一下,莫名的痒。
见她说完了,殷不染开始慢条斯理地分析。
“嗯……这碎片应该是被人为打入蜚蛭心脏的,或许能从这里入手,找到剩下的剑刃。”
宁若缺跟着点头,又乖乖巧巧的坐下了。
两手还是平放在膝上,眼睛却亮晶晶的,让殷不染幻视隔壁山头、得了肉骨头奖励的阿汪。
她忍不住勾唇,从储物镯里摸出几张传音符递给宁若缺。
宁若缺自觉地用灵气催动。
不多时,里面传来清桐的声音:“小师姐?你醒了!”
隔着张符纸,都能听出她的欢呼雀跃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这就来,我们当面说。”
殷不染懒懒地开口:“能不能帮我问一下燕徊风,蜚蛭受伤可是她所致?”
清桐不假思索地答:“我之前问过,燕长老否认了,她只和老阁主打了一场。”
这一结果显然在殷不染的预料之中,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殷不染接着问:“那三封寄到碧落川来的急信呢?”
正是因为这三封急信,清桐才会出发前往明光阁。
这一次,清桐犹豫了片刻。
“燕长老也不知,信发出时,她就已经被老阁主囚禁许久了。”
这下不仅是宁若缺,就连殷不染也皱起了眉。
用断刃打伤蜚蛭、造成老阁主反噬的,和寄出信引来碧落川的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能如此神不知鬼不知,此人境界至少得是“心斋”。这在大部分仙门里,已是一门门主、甚至是镇派长老的水平了。
到底是巧合还是神秘人有意为之?对方知道这是宁若缺的本命剑剑刃吗?
或者说……
他知道宁若缺会来吗?
殷不染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揉了揉眉心,肉眼可见的疲惫。
“去查,务必找到寄信的人。”
清桐应了声“是”,随后在一阵脚步声中结束了传讯。
传音符燃起火光,转瞬湮灭成灰。
殷不染掩唇,霎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到肩膀轻颤,脸颊病态的红。
宁若缺吓了好大一跳,想端水递给她,又怕她呛水咳得更厉害。
于是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三两步走过去,不怎么熟练地轻拍她的背。
她听着殷不染的咳嗽声,瞥见她眼角的泪珠,只觉得度日如年,急得像找不到出路的笨鸟。
“小师姐!”
熟悉的声音响起,宁若缺如蒙大赦,连忙往后退开,给清桐让出位置。
清桐熟练地点了几个穴位,几息后,殷不染的咳嗽才勉强停止。
她恹恹地靠着枕头,几率发丝还沾在颈边。
“师尊说过,你不可以太过忧虑。”一道温和醇厚的提醒自身后传来。
宁若缺回头,便见一位墨绿衣裳的女子站在清桐后面。
她生了副端庄严肃的相貌,不笑时眼尾略微下垂,嘴角也抿直了。便显得有些冷漠,如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察觉到宁若缺的视线,秦将离颔首致意。
宁若缺也点头,控制不住地往外挪了一步。
她认得此人,碧落川的大师姐,也被人尊称为“少虞君”,和从前的殷不染一样擅长毒蛊。
而且她只会用毒。
但宁若缺有点怕她,倒不是因为她用毒。
只因当初某次宴会,她的好友闲得没事跑去问秦将离:“不学医那你为什么要当医修。”
并非所有有天赋的人都会去当医修的。
秦将离一本正经,且无比直白地回答道:“为了投机取巧,医修雷劫更容易过。”
那时候的众人无不沉默,宁若缺至今印象深刻。
等殷不染缓过来了,清桐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
只是还没递上前,殷不染就把头一偏:“不想喝。”
清桐一下子急了。
“小师姐!”
殷不染对那碗药置之不理,捂着胸口,难受地把自己缩成团。
宁若缺皱了皱眉,正想去劝,就听秦将离平静地开口。
“她从前都乖乖喝了,现在光明正大地发脾气,大概是想你去哄她吧。”
这个“你”,指的当然是宁若缺。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殷不染将被子掀起来,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去。
秦将离继续旁若无人般感叹:“染染在药王面前都很少撒娇,这样子真是少见。”
一刹那,殷不染和清桐同时开口:
“我没有撒娇!”
“大师姐、别说了!”
气氛又凝固了一点,四季如春的素问峰,眼下却比深冬还冷,又似乎比三伏天还热。
宁若缺安静地往阴影处缩,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将离浓眉皱起,有些疑惑:“嗯?这是不能说的?”
很快,她又自我开解了。
“剑尊现在打不过我,我想怎么说,她都管不着。”
宁若缺抬腿就想溜走,然而已然晚矣。
秦将离转过身,正对着她,笑呵呵地说:“你刚刚动了,很担心她吗。看来此招确有效果。”
“……”
眼看宁若缺呆若木鸡,脸都烫熟了,而殷不染只露出半张脸,神色冷淡,耳朵却是红透了的。
清桐只能捂住脸,一言难尽地长叹。
“大师姐,我灶上还煨着药,我们赶紧回去吧。”
第25章 鹤归青川 殷不染的唇,好软。
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 秦将离素来秉公办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所以她也没给清桐面子,认真问:“什么药?你熬的药不就在这里吗。”
“……”
清桐深呼吸, 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我去熬下一碗。”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搁下药碗和一个红册子, 拉着秦将离的袖子就走。
幸而后者很是配合,只不过路过宁若缺时,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房门吱呀合拢, 便只剩下宁若缺和殷不染两个人。
都如入定一般杵着,谁也没吭声。
尤其是宁若缺,她刚被秦将离调侃一番,此时恨不得把自己藏到阴暗的地方去。
可就算藏起来了,脑子里也都是那两句——
“大概是想你去哄她吧。”
“染染在药王面前都很少撒娇。”
她将这两句话咂摸了一下,忍不住去看殷不染。
向来从容矜贵的人, 现在却被困在床上。面无血色、病骨支离, 那件薄薄的外衣都好像要披不住了。
等再回过神来,宁若缺已经端起药碗,坐到了殷不染面前。
察觉到光影变换, 殷不染眸光晃了晃, 随后抬起下巴,骄矜极了。
“你都知道我什么心思了,还惯着我?”
宁若缺舀起一勺药汤,用灵气吹凉:“不算惯着,药总得喝的。”
这怎么能算惯着。
殷不染瘦猫一只,可怜得很,她就算使性子要人哄,那也不是她的问题。
除了在明光阁, 宁若缺以前没喂过别人,所以十分小心。
时时刻刻都注意着殷不染,看她吞咽的动作、抿直的嘴角,以及偶尔蹙起的眉心。
她也不急,一勺又一勺,慢慢的来。
柔和的风吹散了苦涩的药味,满树海棠花摇得簌簌作响,在房间里铺满斑驳的光。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喝,时间悄然从逐渐见底的药碗中溜走。
谁都没说话,气氛却意外的和谐。
宁若缺最后收碗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甚至少见的有了些困意。
她又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糖糕递到殷不染嘴边:“吃点甜的。”
这次倒舍得了。
糖糕不过两寸长,散发出糯米的甜香。
殷不染凑上前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吞下去,又叼了后半块含进嘴里。
趁着宁若缺尚未缩回手,她略微偏头,将沾在宁若缺指腹上的糖粉抿掉,一点都不浪费。
动作很快,若不是手指上的痒意过于明显,宁若缺会以为这是场错觉。
殷不染的唇,好软。比糖糕还软。
宁若缺傻傻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余光从殷不染的唇瓣上掠过,转瞬收了回来。
耳根有点烫,她捻了捻手指,默默检讨自己失礼的想法。
本以为结束了,哪知殷不染仰起头,毫不客气:“要擦嘴。”
“……”
喂都喂了,宁若缺就当是好人做到底。
为了避免再对殷不染生出些奇怪的心思,她把手帕当抹布,简单粗暴地从殷不染唇上抹过去。
后者蹙眉,沉声道:“靠近点。”
宁若缺不明所以地倾身:“怎么——”
话音未完,她就被殷不染整个抱住,手就圈着她的腰,下巴也搁她肩上。
明明抱着她的力道很轻,很容易就能推开,宁若缺却有种被黏住了的错觉,动弹不得。
她有些不确定,将其与之前的记忆对比。
这算什么?殷不染是在哄她,还是……
奖励她呢?
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殷不染舒服地眯起眼睛,不轻不重地训斥:“下次要轻点擦,知道了吗?”
宁若缺身体僵硬,语气也僵:“……好。”
殷不染稍微满意了,某人今天乖得离谱。
她柔柔地靠回去,指使道:“去把那本册子拿来。”
清桐先前留下的册子,她还没来得及翻阅。
剑修勤勤恳恳地把东西递来,然后坐回到床前椅子上。
“这是什么?”
殷不染嘴角勾着抹浅淡的笑意,阳光把她照得暖洋洋的。
她斜宁若缺一眼:“道侣大典所需的物品清单。”
宁若缺下意识地追问:“谁的道侣大典?”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白痴问题。
殷不染常把这事挂在嘴上,原来不是在逗她玩?
真要卖/身?!
宁若缺脸上出现了极其鲜活的慌乱,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了。
她神色复杂:“殷不染,你总说我是你未婚妻,却拿不出证据,要我如何去信?”
她想要一个确切的证明,不算过分。
殷不染敛了笑意:“我说过,我之前送了你一个香囊。”
宁若缺想起她怀里的、绣工一言难尽的香囊。
“那香囊呢?”
“你的东西,我怎会知道?”
殷不染冷哼一声:“你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都不记得了,忘了丢哪儿也正常。”
宁若缺也不恼,毕竟她确实毫无印象。
她继续问:“还有没有别的?”
“你带我四处游历时,一起在下界的庙会上挂过祈愿结。”
去看看也行,宁若缺不嫌麻烦,奈何眼前人话音一转。
“不过五十年前有道落雷劈下,树和祈愿结都烧没了。”
这次不待她追问,殷不染自顾自地开口:“你给我送了几封信,讲你历练时的见闻。”
宁若缺顿了顿,试探着出声:“字迹我也能辨别。”
殷不染微微歪头,无辜道:“三十年前储物的锦盒突然失灵,里面的东西都变成了灰。”
最后,她又晃了晃手上的玉镯:“你送了我一道剑气,就在里面。”
宁若缺忙道:“这总能放出来看看了吧?”
可殷不染还是摇头,往软枕上靠着,拒绝得十分干脆。
“先试试别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动它。”
“……”
沉默半晌,宁若缺无可奈何地轻叹:“殷不染,别闹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她只觉得殷不染在糊弄她。编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实际上就是想骗自己和她成亲。
殷不染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我没闹。毁了也好、忘了也罢,都没有关系,我会记得。”
她说这话时眼底一片冰冷,略微绷着肩,有种病态的执拗。
以至于掩唇轻咳了几声都把宁若缺吓得不轻,生怕她又咳个昏天黑地。
宁若缺不敢再问了,见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才小心翼翼道:“睡一会儿?”
“嗯。”
殷不染答得乖巧,却猛地揪住宁若缺的衣领——
没揪动,准确来说,以她现在的力气,就只能单纯地扯着。
她不觉得有多尴尬,坚持提要求:“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我醒来就要看见你。如果你要练剑,就把我抱到窗边去。”
非要等宁若缺点头答应了,她才放心地缩进被窝里。
宁若缺索性就坐在床边上,听着殷不染的呼吸逐渐规律。
她就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殷不染的脸。
或许是因为药效,对方睡得很熟。
于是宁若缺放心地摸出一张之前殷不染甩给她的、没用完的传音符。
这种传音符可以用灵气改变传音的对象,而宁若缺恰好就有那么一个想要找的人。
物品或许会随着时间而损毁,可还有许多同她一样寿命漫长的修真者,能够记录下千百年间的变化。
她如果真和殷不染有什么关系,那她身边的人肯定有印象。
她操控灵气,熟练地画了几个通讯符文。
不多时,传音符一亮。
但对面没说话,只有火焰的爆燃声不断响起。
深知对方的性格,宁若缺把声音压得极低,直接开门见山。
“楚煊,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不过这事现在不重要。”
她斟酌着措辞:“我好像因为重生,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我想问一下,我以前、是不是有个未婚妻?”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而后冒出声满是讥讽的嗤笑:“怎么,你马上要结婚,希望我能随点份子钱?”
宁若缺老实诚恳道:“还没到那一步。”
没想到这句话成功引爆了楚煊的情绪,她也不收着了,上来就是一顿骂。
“他爹的,你谁啊敢冒充宁若缺?”
宁若缺卡壳了一下,转而去瞄殷不染的动静。
这不奇怪,任谁忽然接到死了百年的好友消息,大概都会怀疑对方的身份。
楚煊恼得不行:“宁若缺啥样我能不知道吗?她就是个杀胚,成天木着个脸,还能有未婚妻?别太好笑了。”
“你最好老实点,别让我逮着你!”
她那大嗓门,纵使宁若缺设下隔音的结界,耳朵仍旧嗡嗡响。
更恐怖的是,殷不染皱了皱眉,隐约有要清醒的迹象。
“宁若缺……”她喃喃着,手往身边探,没摸到熟悉的人。
原本正在痛快输出的楚煊人都傻了,如卡了壳的火炮:“等等,这个声音是——”
眼看人就要醒了,宁若缺来不及解释太多:“我这边有点急事。有空再联系你,回见。”
“等一下、别——”
楚煊回过味来了,急忙阻止,但宁若缺毫不留情地掐断了传音,转而帮殷不染掖了掖被子。
传音符闪个不停,像个上蹿下跳急于吃瓜的猹。
最后灵气耗尽,彻底化成了飞灰。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殷不染再度陷入了沉眠中,还不忘拉住宁若缺的一截袖子。
宁若缺垂下眼帘,也收起了繁杂的心绪。好友的反应只代表一个结果。
或许,她和殷不染并非那种亲密的关系。
不过片刻,她强行将这截衣袖扯了出来。
第26章 鹤归青川 “这算什么亲密?”
手里没了东西, 殷不染明显不适应,眉头微蹙着。
宁若缺赶紧把一个软枕塞进她怀里,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楚煊未必知道当年的具体情况, 她应该多找几个人问问。
可这依旧点醒了她。
这几日相处相处下来,她对殷不染越来越熟悉, 底线也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竟然忘了保持距离。
如果她并非殷不染的意中人,却处处举止亲昵, 岂不是占人家便宜?
往后殷不染恢复正常,再回想起这段经历,大概也会觉得难堪吧。
她盯着殷不染的睡颜打量,确认对方睡熟之后就打算去练剑。
人都走到房门口了,却又忽地倒回去,把床上的一团连人带被抱起来, 放到了靠窗的矮榻上。
并且给人多添了床被子。
不知是因为药效如此, 还是殷不染本身就睡得很熟,全程她都没动弹一下。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任由宁若缺搬来抱去。
睡着的殷不染, 和平日里的殷不染也不一样。
前者是朵小棉花, 后者是不可亵玩的莲花。
很快,宁若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打包丢出脑子,折了枝白海棠开始练剑。
她今天使的剑招偏凌厉,带出罡风削掉了些许花枝,堆了满地的白。
从远处吹来的长风一卷,无数的白海棠花便悠然飞上了天,又簌簌落成雨。
花雨的尽头,宁若缺看见了殷不染。
她正趴在窗沿上, 睡眼朦胧,满是倦意地抱怨。
“你怎么偏爱折花作剑?再这般下去,我这棵海棠树怕是要秃了。”
宁若缺利落地收“剑”,乖乖道歉:“对不起。”
不难看出,殷不染现在很放松,就这么随意地散着头发,和宁若缺闲聊。
“等我好些了,就和你回趟玄素山。在这之前,你可以暂时用我仓库里的剑。”
她无比自然地拍拍窗沿:“抱我,我带你去找。”
宁若缺镇定地走到殷不染面前,不仅没伸手,还一脸认真地开口。
“殷不染,我们最好不要太亲密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后背似乎有些凉飕飕的,宁若缺心虚地挪开视线,硬着头皮解释:“事情还未有定论,这样子实在有些——”
殷不染冷不丁地凑近,抱住了她的腰。
随后仰着头望她,像是想听听这人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鬼话来。
“不妥。”宁若缺恰好说完。
“”
趁某剑修呆住,殷不染给了她小腹一拳,又把脸埋上去蹭了蹭。
说是打,然而更像摸。
不疼,而且很痒。尤其是蹭的那么一瞬,痒得她浑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于是殷不染当真摸了几下。
得益于长年累月的锻炼,宁若缺腰腹窄瘦,一丝赘肉都没有,抱着的感觉倒是不错,摸着偏硬。
不知道触感如何。
可惜宁若缺反应过来了,猛地后退好几步,吓得嗓音变调。
“殷不染!”
自从回了碧落川,这人真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提一些霸道无理的要求也就算了,现在还、还……
宁若缺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殷不染的行为,便抿直嘴角,闷闷不乐地离她老远。
“这算什么亲密?”殷不染不以为意。
她柔柔地往一旁矮几上靠,单手支着头。脸色苍白,更添一分落寞。
“我如今只是一个病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灵气也使不得。”
殷不染垂下眼帘,轻声道:“剑尊若是不管我,那我大概只能终日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
任谁都看得出,她在故意示弱,除了后一句,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宁若缺见过她用毒如神,在妖兽潮中游刃有余的模样,再与如今病怏怏的殷不染做对比,不免心中酸涩几分。
站在殷不染的角度,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问题。
宁若缺拿出一块糖糕,用碟子盛好轻轻推到她面前。
“我没有不管你,”她严肃认真地强调道:“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刚才那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她已经做好了殷不染炸毛的准备,并且打算到时候就把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但眼前人眸光流转,安静地思索几秒后,竟然颔首答应了。
“好。”
宁若缺趁热打铁:“还有成亲——”
没等她说完,殷不染直接打断:“你既坚持要一个真相,我便答应你,在查明这件事前,我不会再强求。”
竟然意外的好说话,态度还很冷静,既没有撒娇也没有炸毛,简直让宁若缺不敢相信。
她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就听殷不染恹恹地开口:“现在可以抱我了吗?”
“……”
这不还是和从前一样!
宁若缺刚想斩钉截铁地拒绝,殷不染就解释道:“我要带你去挑一把趁手的剑,可我又走不了。你只是在照顾一个病人而已,不要多心。”
她说这段话时神色冷淡、无悲无喜,仿佛是被宁若缺的态度伤到,不愿再理她。
倒显得宁若缺有些斤斤计较了。
宁若缺怔怔地思考了一下。
她觉得殷不染说得有道理。
一边照顾殷不染一边还债,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抱行动不便的病人去仓库,这怎么能算亲密呢。
剑修终于理清了思绪,便不再犹豫。
她轻而易举地将殷不染打横抱起,由着对方勾着自己的脖子指路。
抱殷不染很轻松,等到了素问峰的库房,宁若缺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她找了个及腰高的柜子把人放下,自己四处打量。
药材有专门的药房存放,这里面摆的都是些日用品,以及旁人送给殷不染的礼物。
什么亮晶晶的螺钿梳妆台、满到放不下的珠宝匣,花纹精美细腻的织云锦缎,在这间库房里都算寻常。
殷不染不缺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所以在宁若缺心里,殷不染再怎么娇气挑剔,都不为过。她若是想,自有无数人来为她鞍前马后。
而现在的殷不染好像更喜欢支使她。
懒懒地开口吩咐道:“在左边那排架子上,我记得有把沉渊铁打造的剑。你看看合不合适。”
宁若缺依言寻过去,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许是因为沉渊铁的缘故,其身黑如夜色,冷若寒冰,只有剑刃处闪着一线锋利的光。
剑柄上刻有两个小字——
“骤雨”
她拿剑挽了个剑花,又试了试手感。
殷不染出声询问:“如何?”
“轻了些,不过还好。”
宁若缺自己的本命剑比寻常剑重,很难找到完全契合的替代品。
所以殷不染能给她这么一把剑,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她收剑入鞘,将其挂在腰侧,回过头来诚挚地向殷不染表达感谢。
“谢谢,以后我也送你一把剑。”
殷不染:“……”
殷不染将视线从长身玉立的剑修身上挪开,漫不经心道:“我们回去吧。”
等宁若缺一过来,她就无比熟练地勾住她的脖颈,等着人把自己抱起来。
柔软的气息洒在宁若缺的颈侧,清甜的香气自然也浸透了她的四周空气。
殷不染靠得如此近,以至于微微一偏头,都好像是在亲昵耳语。
宁若缺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只能勤勤恳恳地当殷不染的代步工具。
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斜向殷不染,便见她被抱着也不老实。
一会儿偏头看翩然飞过的蝴蝶,一会儿看各式各样的花,但最终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侧脸,也不嫌无聊。
被这样专注地注视着,宁若缺巴不得马上飞回去,免得被殷不染发现自己微红的耳垂。
她两步并作一步,用比来时少大半的时间回到了屋里。
第一时间把人放下,摸了摸身侧冰凉刺骨的剑。
殷不染的传音符闪个不停,刚唤出来,就响起清桐的声音:“小师姐!八珍坊炖了药膳,你要尝尝吗?”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果断,清桐也只能无奈地掐断传音符。
殷不染转头就冲宁若缺说:“我要吃你做的糖糕。”
宁若缺又觉得很奇怪,这种奇怪区别于护食的烦躁感。她微微皱起眉,欲言又止。
不要精心烹调的药膳,只吃她顺便弄弄的糖糕,是不是有些太……
殷不染冷哼,抬着下巴瞧她:“做甚?我只是单纯的挑食罢了。”
有的人比起山珍海味,更喜欢吃甜食。
宁若缺眉头微松。有道理,就连清桐也夸她的糖糕好吃。
她大方地拿出三块,端到殷不染面前。
后者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不用她喂。自己一边翻看医书,一边小口小口地咬。
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她看得入神,柔软的唇瓣沾了糖粉也不知。
说好了不能再举止亲昵,她当然不会让宁若缺帮忙擦。
宁若缺盯了片刻,默默收回注意力,用软帕擦自己新得的剑。
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剑上的锈迹一样让她难受。
这种感觉在她打算修炼,殷不染慢腾腾地挪过来时达到了顶点。
日渐西斜,晚风微凉。
殷不染裹了身兔毛的毯子,在凉榻上伸了个懒腰,再蜷缩起来。
就无比自然地窝在了宁若缺身边一点,像只团起来的小动物。
“我身体虚弱,没有安全感。”她眼眸半阖,语调绵长:“有你守着会安心很多。”
这个理由宁若缺也无法反驳,甚至殷不染都没有靠着她,两人之间没有一点接触。
她瞄了殷不染一眼,又瞄一眼,视线描摹过那看起来很软的脸颊。
她确信自己无比冷静,心想,殷不染毛茸茸的。
但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很正常,自己却很难静得下心?
难道是——
宁若缺心脏猛地一跳,差点蹦出胸腔。
她修炼出岔子了?!
*
宁若缺冥思苦想了一柱香的时间。
尚未找到自己异常的原因,殷不染的传音符就又亮了起来。
殷不染一直在小憩,感受到动静后就慢悠悠地坐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找宁若缺,正撞上后者呆呆地盯着自己看。
很快,宁若缺目光放空,假装自己是截木头。
这次找她们的是秦将离。
对方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不急不缓:“冶火门传讯,说他们昨天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对比过了,字迹与我们的相似。”
一听到这消息,宁若缺和殷不染同时精神起来了。
殷不染直接道:“我要去。”
此事关乎宁若缺,她必定要亲自去看。
符咒转了一圈:“你病没好,我不放心。”
殷不染试探性地问:“你难道要和我们一起?”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消息,幸而传音符依旧“摇头”。
“药王尚在闭关,我要留守碧落川,不能离开太久。”
殷不染还没松口气,就听秦将离话音一转:“不过我已经同楚煊说好,她会负责你们的安全。”
听见熟悉的名字,宁若缺依旧不敢吱声。
只因殷不染的脸色差得吓人,眸光更像是淬了冰,写满不悦。
“哼。”
第27章 苦此昼短 只会弄脏殷不染的裙子。……
凑巧, 楚煊和冶火门宁若缺都比较熟悉。
冶火门,四大仙门之一,门中以器修居多, 擅长炼器和阵法。
门下的天宝阁开遍大江南北,专售各种实用的法器、符箓, 小到储物镯大到七杀阵,可谓是应有尽有。
质量也上好,在修士中口碑极佳。
且天宝阁能为剑修的剑提供护理、改良、重锻等等服务, 更是深得广大剑修们的喜爱。
宁若缺从前大半积蓄,就都丢进了那里面。
而在百年前,冶火门的老门主卸任、游历四方去了。
这新一任门主正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器修奇才——
楚煊。
此人在锻造与阵法上天赋极佳,碧落川的门派大阵就有她的参与。
宁若缺尚未成为剑尊时,曾深入古战场诛杀九尾,愿与她同行的人不过三个。
殷不染、楚煊, 以及天衍宫的宫主, 司明月。
她隐约记得,楚煊和殷不染的关系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也能聊上几句。
怎么过了一百年, 殷不染好像对楚煊很不满?
就如现在, 殷不染神色冷冷地质问:“为什么是她?”
秦将离耐心解释:“楚门主主动要求的,我不好拂她的意。”
末了,还补充道:“她如此热情,肯定知道什么。”
大师姐还是那么直言不讳,听得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就是一道冰冷的视线刺来,殷不染炸毛的对象就变成了她。
秦将离:“冶火门离碧落川相隔甚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殷不染很快收回视线,毫不迟疑地开口。
“今晚。”
*
殷不染说走就走, 秦将离劝了几句没劝动,也就随她了。
于是碧落川连夜收拾好殷不染惯用的物品,效率极高。
明月高悬,一行人正好出发。
飞舟以灵石驱动,可日行几千里。但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也得明天才能到。
殷不染这次出发也只带了两个小姑娘,清桐和切玉。
宁若缺把殷不染背上飞舟时,她俩已经收拾好了最大的房间。
熏了安神香、布下保暖的阵法,把床铺得又厚又软。甚至还准备了一架木制轮椅。
可谓是贴心之极。
这下殷不染想去哪里可以坐轮椅,也用不着宁若缺抱了。
宁若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果殷不染想,其实守夜都可以由焕形境的切玉来。
但她没提,宁若缺就照旧守在殷不染床前,等她把药喝完后递上一块糖糕。
殷不染慢吞吞地吃,斜某个剑修一眼:“你私底下联系了楚煊?”
后者没反驳,闷闷地“嗯”了声。
她答完,殷不染却没再说话。既没好奇她俩说了什么,也没质问宁若缺为什么要这样做。
反倒是宁若缺直接道:“殷不染,你是不是和楚煊有什么过节?”
殷不染反应平平:“没有。”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细微的风声。
殷不染吃完糖糕,就缩进被子里准备睡觉了。
安安静静的,连头都埋在被窝里,只留了一小团背影给她。
有点像在生闷气,所以不想理人的猫,贸然伸手可能会被挠。
为什么?因为自己不信她的话,还找旁人确认吗?
宁若缺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熄了灯,轻声道:
“晚安。”
*
才至初冬,朔州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清桐一边给殷不染整理斗篷的毛领,一边忍不住好奇地远眺。
她还没来过冶火门,只听说冶火门所在的地方有座火山,日夜不断的往外喷涌着热气。
想来不会很冷,小师姐就能少受些罪了。
飞舟划过天际,最终停留在冶火门内。
清桐看着宁若缺将殷不染抱上轮椅,就傻不拉叽的退到了身后,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她当场对剑尊指指点点:“愣着干嘛?推啊!”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漠不关心的样子。
宁若缺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推着殷不染走。
今天整个上午,殷不染都没和她说过话。
只是坐在她身边喝药、看医书,以及在她修炼的时候,窝在离她几尺外的地方睡觉。
宁若缺每次瞥见,心脏就会变得很奇怪,迫切地想要去碰碰她,哪怕是戳一戳殷不染的脸。
太怪了,哪有这样去哄人的,她应当与殷不染保持距离。
但在下飞舟时,宁若缺还是没忍住,将手挡在殷不染面前。
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飞舞的火星。
清桐睁大了眼睛,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她们面前是一座几十丈高的熔炉。
巨大繁复的齿轮镶嵌在其中,将滚烫的岩浆送往不同的通道。
铁桥下并非清澈的河流,是炽热的铁水,空中穿梭的也不是小雀,而是精巧的机关鸟。
整个冶火门就像一个大型工坊,冶兵之声不绝于耳。
在桥的尽头,立着个红衣女子。
比常人更深邃的眉目,麦色的肌肤,卷曲的长发捆成一束,显得又蓬又乱。
原本的衣袖被她扎到了手肘处,露出健硕结实的小臂。
她见了来人,嘴角一咧,笑出尖尖的犬齿。
朗声道:“真是好久不见了,灵枢君。”
清桐在心里默默评价,原来楚门主长这样,像只大型獒犬。
她又偷偷瞄了眼宁若缺,做对比。
这只就比隔壁山头的阿汪还要呆了。
为了方便,宁若缺用上了先前的易容。
此时一声不吭地推着殷不染,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护卫。
殷不染懒得同楚煊客套,径直问:“信呢?”
楚煊嘻嘻哈哈地挠了挠头,目光却在殷不染身后的三人中来回巡睃。
“别急,这事有些古怪。这一路来舟车劳顿,灵枢君不妨先泡泡我们的特色汤泉,再——”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
顷刻之间,楚煊的身形就出现在了宁若缺身后。
一柄巨斧当空砍下,她笑得肆无忌惮:“听我细说!”
“砰!”
斧头与剑碰撞,爆发出巨大的轰鸣。
切玉当即设下一道结界,把殷不染和清桐护在身后。
再抬头看,两人已然打作一团。
斧头使起来大开大合,剑锋则疾如电光、势若骤雨,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能听见铁链哗哗作响,桥下的铁水溅开。
不过两人的境界差距太大,纵使宁若缺下了狠手,每招都直指楚煊致命处,却也力不从心。
她抬剑挡下一斧,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清桐慌张地去看殷不染,还没说什么,就先默默地闭上了嘴。
因为她发现殷不染脸黑得吓人。
殷不染深呼吸,而后一条青色小蛇从她手中滑出,直奔那两人而去。
清桐认得这东西,这其实是秦将离特意做的法器,毒性堪比某些炼神境的妖兽。
小蛇脱手后化作道流光,灵活地避开剑气与斧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上了楚煊的……
屁股。
“嗷!”惨叫声在熔炉里回响。
切玉掩唇轻笑,清桐更是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打斗就此停止,宁若缺收了剑,悄无声息地落在殷不染身边。
她气息尚还未平复,却不自觉地往殷不染身上瞧。
某人坐姿端正,神情冷淡,气质更是如水中莲花,优雅而自持。
谁会想到,这么个医仙,会故意放蛇咬人屁股呢。
宁若缺勾了勾唇,又往殷不染身边挪了一步。
楚煊紧跟其后,把巨斧往地上一砸,抬手向嘴里丢了颗解毒丸。
她垮着脸,面色不善地盯着殷不染。
后者无所谓地与她对视。
清桐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位冶火门门主丢了面子,要从她小师姐身上讨回来。
没想到楚煊很快又笑起来,拊掌称赞:“哈哈,这招真够损的!我也要炼个法器,专门咬人屁股!”
清桐:“……”
宁若缺早已习惯这人的性格,当即无奈打断:“别闹了,先说正事。”
楚煊又笑了几声才算停。
她将巨斧收起来,大步流星地领着人往外走。
“前日里下属来报,说收到了封急信,不知道谁寄的,只有一句话。”
正说着,她丢给殷不染一封拆开的信。
信上用潇洒的字迹写着:“小池村有异。”
楚煊推开眼前的大门,入目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法器,不要钱似的到处乱丢。
“我找了好久才在下界地图上找到这个什么小池村,派出人去查,嘿你猜怎么着?”
她嗤笑出声:“我的人一个都没回来,连条音信都没有。”
普通的村子可不会“吃人”。
殷不染面无表情,语气则斩钉截铁:“我要去。”
如果真是同一人寄出的信,那村子的情况可能与明光阁类似,或者还能找到宁若缺的本命剑碎片。
但楚煊七拐八拐,将一行人带到了走廊的最深处。
房间里有一汪水池,热气蒸腾,硫磺与某种草药味弥散开来,熏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楚煊就倚在门口,冲殷不染说道:“你就算急也没用。”
“这个村子在朔州边境,离冶火门有半日路程。北地风雪伤人,你先泡泡汤泉再出发,更好。”
殷不染毫不犹豫:“我不。”
这汤泉其实不一般,对于惧寒的人来说回阳补气,效果很好。
宁若缺正想劝几句,楚煊就先一步道:“你不泡汤泉,我就不带你去,你能拿我怎么着?”
宁若缺轻嘶了声,便见殷不染拳头攥得死紧。
她这下算是明白,殷不染为什么会嫌弃楚煊了。
从前殷不染能与楚煊打个有来有回。
现在她打不过,楚煊这嘴又实在是贱嗖嗖的,不惹她生气才怪。
可话虽然气人,效果却立竿见影。
殷不染强忍下怒意,闭上眼睛冷斥道:“出去!”
这便是妥协了,切玉与清桐对视一眼,留下来准备泡汤泉的用品。
楚煊则笑嘻嘻地叫上宁若缺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回到了最开始堆放法器的地方。
她顶着头乱糟糟的卷毛,在那堆法器里翻找,才摸出两小坛子酒,一坛抛给宁若缺。
封泥拍开,满室溢满陈酒的香,仿佛悠远的岁月,只是闻来便已醉人。
楚煊朝着宁若缺遥遥敬酒,笑得没心没肺:“好久不见。”
宁若缺一顿,仰头灌了口,辣得她脸热。
“对我来说并没有很久。”
她实在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殷不染也是,楚煊也是,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易容术退步了。
楚煊举着酒坛豪饮,最后一抹嘴,打了个酒嗝:“我猜的,那傻样和你最像。”
“多说说你自己吧。接到你的传音符,我真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和殷不染一起?”
趁着时辰尚早,宁若缺长话短说,挑挑拣拣地把这几日的事讲了一遍。
她着重强调殷不染的异常,比如殷不染非说她是未婚妻。
楚煊听完就打了个哆嗦:“吓死个人了!”
宁若缺疑惑:“哪吓人了?”
她实在是喝不惯酒,就摸出一块糖糕慢慢啃。
“这还不吓人,你从前啥样自己不清楚?”
楚煊一摊手,开始在房间里转圈:“每次聚会,你就自己缩那阴暗角落里擦剑,好像马上就要出去杀人。”
宁若缺:“……”
这还只是个开头,楚煊声情并茂地回忆着往昔。
“你杀人、哦不对,杀妖的时候就更可怕了。”
“跟条疯狗似的,越杀越兴奋。追着只蛊雕跑几百里地。杀完了一身血,最后带只野鸡回来,还像没事人一样问我们吃不吃。”
“每次和你出去,我都怕你杀完妖怪就顺手把我也宰了。”楚煊摇了摇头,深深叹气。
“要不是那天我偶然发现你一脸傻样地蹲在墙角啃冷馒头,我就要开盘赌你什么时候入魔了。”
由此她才知晓,原来宁若缺打架这副鬼样子并非后天培养,而是天生如此。
就像是一把剑,哪怕在剑鞘里再怎么温和、无害,出鞘也是要见血的。
她拊掌得出结论:“殷不染能和你在一起,实在是很难想象。”
宁若缺安静地吃完了整块糖糕,并没有反驳。
不可否认,她确实有戾气很重的一面。
怕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不少,宁若缺都不在乎,她只需要一把剑就好。
她在感情上很是木讷,又成天打打杀杀的,只会弄脏殷不染的裙子。
殷不染到底喜欢她什么?
楚煊敲敲桌子,唤回了宁若缺的注意力。
“殷不染说她有你送的剑气。”她喝完最后一口酒,皱眉。
“你也知道,能承载你剑气的法器世间少有人能打造,我是其中之一。可我对此完全没有印象。这怎么可能?”
楚煊低头摩挲下巴,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殷不染……”
“得癔症了?”
宁若缺:“……”
第28章 苦此昼短 “不要拒绝我。”
上次宁若缺这么说的后果, 就是被殷不染阴阳怪气一通。
更何况碧落川那么多医修,甚至殷不染自己也精通医术。如果真有癔症,怎么都该有所察觉。
如今宁若缺更倾向于别的原因。
但楚煊坚持自己的想法, 并且试图举例:“这百年来,她脾气是越来越古怪。”
宁若缺一声不吭地摸出帕子擦剑, 看似神游天外,其实有在很认真地听。
几点烛光艰难挤过堆叠的法器,将她的剑锋照亮。
楚煊:“你看殷不染那头白发, 据说是修炼出岔子,走火入魔了。”
宁若缺抿唇,不是很认同:“万一人家就喜欢这个色呢?”
她就觉得挺好看,是很漂亮的莹白色。
楚煊啧啧几声,继续道:“她给人治病全看心情。云中剑阁的副阁主请她去治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她直接说不救丑人。”
宁若缺并不觉得殷不染有错。
其实那副门主算不上丑, 但他惯爱踩低捧高,视凡人为蝼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她只担心殷不染会因此与那副门主结仇。
见好友不仅不信她, 还隐隐有要反驳的意思, 楚煊顿时急了。
“她今天放蛇咬我屁股!以前的殷不染哪会这样!”
宁若缺目光游移,想起了裹着毛斗篷、默默生闷气的殷不染,很想让人手欠去拨弄一下。
她擦剑的手忽地停下了,小小声说:“有点、可爱。”
楚煊简直不敢相信,当场摸出一个光球怼到宁若缺脸上,试图辨认出这副皮囊下的人到底是不是宁若缺。
奈何别的没发现,倒是将她耳朵上的一抹薄红看得清清楚楚。
“……”
楚煊当场爆炸,声音差点掀翻屋顶:“宁若缺你完了!你是不是被殷不染下情蛊了!”
宁若缺被吵得头疼, 不耐烦地将擦剑的帕子拍楚煊脸上:“殷不染对我很好,只是我……”
她顿了顿,才平静地开口:“我与她不是一类人。”
楚煊扯掉帕子,呸呸几声,正想着赞同一下。
可她抬头看见了宁若缺的眼睛,如深潭古井,连点光都照不进去。
有点像最开始她刚认识宁若缺的时候,这人就成天这副鬼样子。
楚煊舌头突然打结,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她欲言又止好几次,却猛地回身,朝无人处掷出一把小刀。
“谁在那里?!”
小刀在空中撞上什么东西,被打落在地。
同时一阵黑色雾气散开,原本扭曲的空间恢复了原状。
殷不染坐在轮椅上,撑着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两人,也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她换了身衣裙,白衣上压着云纹滚边、梅花隐绣,长发也用流云簪挽起。
如同才出水的清荷,纤尘不染。
清桐和切玉这才从门外进来,安静地站在殷不染身后。
偷听和背后议论别人都挺不地道的,楚煊打了个哈哈,自动把方才的话题揭过去。
她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不泡久一点,这么急着去?”
殷不染只回了四个字:“迟则生变。”
态度还是很冷淡,听起来依旧没有消气。
宁若缺心虚偏头,避开了殷不染的视线。
她手压在剑柄上,希望这几丝凉意能把脸上的热度强压下去。
比被议论的当事人逮住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对方偷听了多少。
“行行行。”楚煊倒是无所谓,她迈开长腿,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机关咬合的咔嚓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时,清桐吓了一跳,紧接着脚下传来一股失重感。
窗外的景色已经化作斑驳的线条,这处房间竟然在不断上升!
她小心地扒着切玉的肩,凑近了说悄悄话:“切玉,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见过世面?”
看别人的反应,全都很淡定,就连切玉也一直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
她更觉得自己太过懈怠,心性亦有所不足。
可切玉眨了眨眼,温声细语地安慰:“怎么会,师姐。楚门主的机关阵法我也只在书中读到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着实贴心,清桐还没来得及欣慰,斜刺里就突兀的插来一句话。
“嘴真甜,正好,我顺便给你们看看我近年来的得意之作。”
话音落地,房间已然停下。
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咬合声后,房顶忽地向两边折叠,露出灰蒙蒙的天空。
四周墙壁倾倒,众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冶火门最高的露台上。
从此处远眺,能望见岩浆把整个冶火门的地盘切割得四分五裂。
但比这更吸引人的,是露台中心悬浮着的巨大金色阵盘。
辉光耀耀,气势灼灼。
其上符文之繁琐,堪比小型星空,构造之复杂,清桐眼睛看花了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宁若缺倒是能瞧出点门道,有点不确定:“这是……”
楚煊嘿嘿笑,昂首挺胸、无不自豪地介绍。
“没错,这是足够覆盖整条古战场前线的法阵,防御与攻击一体。只要使用得当,至少能抗下三波最高级别的妖兽潮。”
“其名为,玦字号九天煊耀大阵!”
清桐和切玉配合地啪啪鼓掌。
妖族与人族恩怨由来已久,光听功能,就知道它确实是前无古人的神作。
自恋如楚煊,直接将自己的名放了进去。
这样一来,它的字号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玦,乃有缺之玉。
殷不染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宁若缺,发现这人满眼兴奋,一脸傻样。
她没被热烈的氛围感染,反而不紧不慢地问: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正手舞足蹈展示自己杰作的卷毛愣了愣。
她拍拍自己的脑门,眼神略显呆滞:“……忘了。”
殷不染垂眸,并没有再追问什么。
“不重要,我取名向来随意。”楚煊大手一挥,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况且这东西确有不少缺点,比如会消耗大量的灵气,需要人长期维护等等。”
她一边唤来飞舟一边说:“此阵还得改改,如果妖族再出一个妖神,我们就能护住后方,抽出更多人手去对付它。”
百年前的妖神之乱让天下苍生苦不堪言,修真界又何尝不是心有余悸。
凡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修士,至今仍在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
楚煊领着众人登上她的飞舟,终于切入正题:“我们争取天黑前抵达小池村,在那之前先好好休息。”
这架飞舟不如碧落川的大,也只有三间房。
楚煊说完自己占了一间,清桐拉走了切玉,最后就只剩下殷不染,和格外拘谨的宁若缺。
剑修把殷不染推到榻前,就闷闷地站了老远,不敢说话。
相处一段时间后,她自认为已经把殷不染的表情动作摸了个七八分。
可眼下的情况分明与往常大不同。
某人没再生闷气了,却也没开心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眼睫下更空洞的眼神。
她仿佛一只白瓷偶,漂亮又精致,但毫无生气。
这样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
深深的无力。
能让殷不染觉得无力的事情,大概少之又少。
宁若缺开始仔细回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然而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坐到殷不染面前,采用最笨的方式。
“殷不染,你好像不开心。”
殷不染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没有不开心。”
宁若缺不自知地扣着衣缝,轻声叨叨。
“可你今天都没有打我。”
以她的经验,殷不染若是伸手挠她,那就是气急了,但可以哄好。
如果不理人、独自闷着,那就是很生气,要花费更多的功夫才能哄好。
所以她宁愿殷不染打她。
殷不染眯起眼睛,一言难尽地乜向宁若缺。
某剑修重生后脑袋的构造好像变奇怪了。
虽然从前就很呆,但显然现在更加迟钝,对于感情上的事也笨笨的。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殷不染抿唇,倏尔攥紧拳头,一拳打过去正中宁若缺的肩膀。
明明没用力,后者却睁大眼睛,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宁若缺说不出话来,脑仁里像是扎了一千根针,刺痛与耳鸣同时降临。
与此同时,灵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窜,喉咙滚上一口腥甜的血。
她低头,猛地捂住嘴:“咳、唔——”
鲜血依旧从指缝中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脖颈、衣领,到处都是,绽开刺目的红。
“宁若缺!”
宁若缺感到身体一松,再回神,视角已经飞到了屋顶。
是离魂。
她的神魂又出问题了吗?
殷不染急得眼角泛红,顾不上别的。
几个穴位点下去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压着宁若缺的肩膀倾身,与后者额头相抵。
宁若缺瞳孔骤缩:“等一下、别——”
又是一阵尖锐的耳鸣,她眼前一片模糊,显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上下还是疼。
最重要的是,她的血来不及清理,就这样沾了殷不染满身。
红与白的对比远比黑色更为显眼。
更何况大团的血污都集中在胸口、腰腹,连几缕发丝都有,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本沐浴后带上的清甜花香,也全都变成了血腥味。
殷不染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宁若缺慌张得很,想把人推开,却被凶狠地攥住了手腕。
殷不染声音低哑:“不要拒绝我,否则会让我的神魂受伤。”
宁若缺顿时吓得不敢动,连大脑也一并放空。
修士的神魂是精神力与灵魂的具象,和身体同样重要。
医修们很早就知晓,若是缺少功法的引导,神魂之间贸然接触会产生无法预估的后遗症。
可殷不染顾不了那么多。
她之前给宁若缺的药需以自己的精血为药引,如今就算她强行取血,也没有时间制药了。
她只能以自己的神魂去蕴养宁若缺受损的神魂。
有了先前的警告,纯白色的绵软光球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轻松进入了宁若缺灵台。
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神魂。
宁若缺不知道在折腾什么,神魂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撕裂状的缺口,像团没人要的小垃圾。
殷不染又气又心疼,心念一动,让自己的神魂贴了上去。
医修的神魂需要用来探查的伤病,因此比同阶修士更加强大,也更为敏感。
纯白色的光球慢吞吞地把自己压在小垃圾的缺口处,还没压实,就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霎时间,殷不染手腕脱力、站也站不住,直接跨坐在了宁若缺腿上。
她无比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别动。”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宁若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继续丢掉自己的脑子,什么都不去想。
她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
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包裹,又像是被温热的水流冲刷着。
好舒服,一点也不疼了,甚至想回抱过去。
她发了会儿呆,直到颈边痒痒才收回些注意力。
略微急促的呼吸洒在她皮肤上,宁若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心跳忽地慢了半拍。
殷不染这是在……用脑袋蹭她。蹭得毫无章法,只是在单纯的发泄某种情绪。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没什么力气,却也抓皱了衣衫。
宁若缺的视线顺着那截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滑。
掠过染红的白衣,乱糟糟的衣襟,再到不小心蹭了点血的侧脸。
就这么一点血,让这本该冷淡侧颜一下子变得昳丽至极。
宁若缺心想,这下可好。她们两个都脏兮兮的,殷不染的澡白洗了。
可这是殷不染自己蹭上来的。
短暂的治疗结束。
殷不染却仍坐在宁若缺的腿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不知怎的,宁若缺眼巴巴地喊了声:“殷不染……”
“怎么,剑尊觉得这样的姿势太亲密?”
殷不染极力想维持冷淡的语调,奈何身体实在不争气。吐出的声线绵软,连眼角都是泛着水光。
她偏过头轻咳几声,努力把自己的异状压下去。
冷哼道:“可惜我现在没力气,只能劳烦你亲自把我抱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若缺福至心灵,听出了这句是气话。
她没动,在心里默默酝酿着感谢的话,也回想着,殷不染方才的动作。
感觉怪怪的,心脏好麻,好像马上就要化成一滩沸腾的水。
殷不染瞄宁若缺一眼,咬了咬唇。
她试探性倾身,想要把自己团进某个剑修的怀里。
恰此时,外面响起急雨般的敲门声。
楚煊大大咧咧道:“宁若缺你们在吗?睡了没?肯定没睡,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深知这人不守规矩惯了,宁若缺一个激灵,霎时用灵气拉来扇木制屏风遮挡。
而后她脑子一抽,转瞬把殷不染按到床上,像藏食物一样用被子把人罩住。
楚煊直接推门而入。
第29章 苦此昼短 想触碰她以及被她触碰。……
开门不见人影, 只有一扇屏风挡在床前。
过了几息,宁若缺才一边低头整理衣领,一边从屏风里走出来。
衣服和脸都干干净净的, 是除尘术的功效。
楚煊吸了吸鼻子,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好友。
“怎么有股血腥味, 你干啥去了?殷不染呢?”
宁若缺绷着张脸:“我刚才修炼,吐了几口瘀血而已。至于殷不染……”
她不擅长说谎,顿了一下才轻声道:“她在休息。”
楚煊不信:“殷不染休息, 你搁里头修炼?”
就那么小块地方,塞两个人不嫌挤啊?
眼看着蹩脚谎言已经有了露馅的苗头,宁若缺当即岔开话题。
很不耐烦:“说正事!”
楚煊啧啧几声,知道她在掩饰,但还是没有深究下去。
“之前我不是说派了人去小池村吗,他们最后一次传讯其实是在离小池村不远的镇上, 我想去看看, 没意见吧。”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就这点事?”
“那不然呢,”楚煊摊手,话音一转, 就试图去勾搭宁若缺的肩:“宁若缺, 我们去打猎滑雪吧!逛一圈再追上来就是。”
宁若缺怀疑后半句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某个卷毛笑得没心没肺,并不觉得自己想一出是一出、还突然闯进来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然而宁若缺已经开始下逐客令:“不,你出去,我要修炼了。”
说完掰着楚煊的肩,强行把人推出去、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动作表情堪称无情无义。
“哎!”
楚煊差点被门拍脸上,撇撇嘴,意兴阑珊地离去。
走出老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宁若缺说的这个修炼……
它正经吗?
*
总算打发走了楚煊,宁若缺松了一口气。
刚才太突然,她情急之下就把殷不染藏进了被子里,也没管对方愿不愿意。
她匆匆赶回去,想把人捞出来。
殷不染明明自己都在生病,却坚持为她治疗。要是因此加重了病情,她会很愧疚。
转过屏风,床上的被子还盖得严严实实,只隐约能看出个人形。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掀开点,对上一双半阖着的、水光朦胧的眼睛。
被光线一晃,殷不染眸光流转,视线轻飘飘地落到了宁若缺身上。
某个剑修仿佛被羽毛挠了挠,差点没摸出个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她有注意到殷不染脸颊上的红晕。
然而这种红没给人增添多少气色,反而像被疾风骤雨揉碎的梅花,莫名的颓艳。
宁若缺大着胆子去触碰殷不染的额头,对方并没有拒绝。
有些烫。
宁若缺顿时手足无措,哪怕算上她还是凡人的年岁,殷不染也是她见过的最脆弱的人。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妙手回春无数,自己却落得个沉疴满身的下场。
她紧张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发烧?要不要让清桐来看一看。”
殷不染闭上眼睛,声音低弱:“我现在没力气打你。”
宁若缺心道,以前也不见得有多少力气,都没区别。
飞舟隔音效果极好,连点风声都听不见,于是气氛一旦凝滞,房间就安静到可怕。
宁若缺很不自在,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苦苦思索后,硬生生地憋出一句:
“那你要喝点热水吗?”
殷不染:“……”
真想敲开剑修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热水和剑。
她侧过身,眨也不眨地盯着宁若缺。
许是之前耗费了太多心力。眼下一放松,压抑许久的情绪就如潮水,一阵一阵地往心尖涌去。
她突然觉得很难受,奈何浑身绵软、不想动弹,连把自己团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不染垂眸,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突然要和我保持距离,是因为楚煊说你我并无婚约在身,对吧。”
宁若缺没敢吱声,算是默认。
殷不染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在你眼里,楚煊是好友,而我只是你认识的医修。”
“你信她不信我,很正常。”
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
她蹙眉,徒劳地抓住枕头的一角,小口而急促地呼吸。
殷不染清楚宁若缺的性格,理解她所做出的选择。无论是想着逃跑也好、怀疑也罢,她都能理解。
但,还是会感到委屈。
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可一见了宁若缺,泪水和情绪就会不受控制。
宁若缺眼眸缩了缩,脑子里一片空白。
殷不染在发抖。
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负罪感。
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竟逼得一个温和自持的人悄然落下泪来。
她应当哄好殷不染。
宁若缺安静片刻,默默翻身上床,侧躺在殷不染身边。
她不怎么熟练地轻拍殷不染的背,像哄小孩入睡一样。
声音也放柔放缓:“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守着。”
殷不染动了动,与宁若缺拉近,直到能很轻易地把头埋在对方的胸口。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起来,殷不染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她真的很好哄,甚至只需一个不太像样的“抱”。
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欲/望。
想和宁若缺亲近。
想触碰她以及被她触碰。
殷不染皱眉,不动声色地把这种念头强压下去。
这难道是……神魂接触后的后遗症?
她喉咙滚了滚,并不满足这样的现状。
想把自己整个贴上去蹭,好汲取对方的体温。
最后却只伸出手,轻轻地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襟。后者身体明显一僵,但还是默认了她的行为。
殷不染听得见宁若缺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鲜活有力。
维持着这样别扭又拘谨的姿势,她委屈地沉入了梦乡。
*
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云岭镇外。
来时不巧,刮起了暴风雪。
寒气砭肌刺骨,朔风卷雪铺天盖地,似要把人埋进去才肯罢休。
切玉支撑起一个避风的结界,饶是如此,也几乎看不清前路。
宁若缺把裹着厚斗篷、神情恹恹的殷不染从轮椅上抱起来,当机立断。
“得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顺便打听打听情况。”
楚煊没意见,抬手收了飞舟,众人就往镇子上走去。
走过石桥,一块破破烂烂的牌匾丢在结冰的河面上,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云岭”。
云岭镇地处偏远,人族的这一任君主显然也没给它多少关注。
镇上的建筑大多老化,地上铺的石砖也七零八落。
青色的酒旗猎猎,一只白灯笼被风扯碎了,半挂在屋檐上,看起来分外凄凉。
楚煊沿街敲了一路的门,才终于有家店开了丝门缝。
切玉瞬间收起结界。
在凡间行事尽量避免暴露身份,这是修真界的共识。
店里的伙计莫约二十来岁,细胳膊细腿,瘦得像只猴子。
他透过门缝往外望,很是惊讶:“哎哟,这么大的风雪,竟然还有人来!”
随后连忙开门将众人迎进来,又费力把门拉卡上。
“这鬼天气,”店小二一边抹掉脸上的雪,一边堆笑:“客人快进来暖暖,喝点茶水。”
店里布置简陋,统共五张桌椅,只点了一根昏黄的蜡烛。房间的大半都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清桐坐下才发现,这桌子缺胳膊少腿,直晃悠。桌面也没擦干净,还带着污浊的油垢。
她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又心疼起自己的小师姐来这种地方受罪。
店小二殷勤地端来一壶热茶,还特意多点了只蜡烛。
他拿出杯子倒茶,趁机用混浊的双眼扫视众人。
目光粘腻地在每个人脸上梭巡,恨不得直接凑上去。最后还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殷不染。
宁若缺顿感一阵烦躁,好像自己的食物在被人肆无忌惮地觊觎着。
她直接冷声呵斥:“转过去,看什么看?”
第30章 苦此昼短 但殷不染不是自己的食物。……
店小二连忙赔笑, 放下茶杯,走到一旁的柜台前擦桌子。
这家小店残破,能提供的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
茶汤混浊不堪, 香气寡淡,殷不染没动, 只拢在手里取暖。
她没睡醒就被宁若缺从床上捞起来了,因此现在还困着。
可她不想毫无形象地窝在轮椅里打哈欠,就只能撑着眼皮, 勉强坐直。
殷不染其实无所谓歇哪儿,只是早就废弃的小镇里竟还开着一间点灯的客栈,实在有趣。
这难免让她想起某种鱼类,会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中伸出发光的拟饵,引诱趋光的小鱼上前。
然后将其一口吞掉。
清桐端起茶嗅了嗅,嫌弃地搁远了。
其他人也都没动, 楚煊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笑呵呵地问:“小二哥,劳烦打听个事呗。”
店小二忙不迭地哈腰:“你问、你问!”
楚煊:“这镇子好生冷清,虽说是雪天, 可怎么只有你们一家店开着?”
门外大雪纷飞, 门内烛火摇曳。
店小二眯缝着眼,把殷不染手腕上的玉镯看得清清楚楚,连擦桌子的动作都慢了些。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却是问道:“客人打南方来的?”
“是啊,”楚煊笑着指了指殷不染:“这是我家小姐。”
她随后又重重地叹气,露出一副懊恼的神情:“我们本想去界北城游玩,奈何迷了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里来。”
界北城距离此处三百多里地, 出城就是关外,确有些值得欣赏的壮阔雪景。
楚煊指节敲了敲桌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店小二脸上笑开了花。一个远走北地的大小姐,只带了四个侍女,真是单纯可爱。
他俨然已经把这群人当成了待宰的肥羊,柜台也擦得越发卖力。
布满陈年包浆的台面上,照映出他模糊又扭曲的人脸。
“客人有所不知,前些年附近的村子遭了场妖祸。有钱的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也没地挪。”
他咧开嘴:“我王老三贱命一条,不怕妖怪吃。”
楚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杯子里的茶是一口都没喝。
王老三连忙招呼:“别愣着啊,瞧你们穿得多单薄,喝茶暖身、喝茶暖身!”
他仔细打量着众人,最后又忍不住,定在了殷不染身上。
这名白发女子气质矜贵、冰肌雪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烛光为她披了一层暖意,便使得眉目也温柔缱绻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他的眼珠子黏她身上,都快要撕不下来了。
宁若缺冷不丁地开口催促:“快点。”
楚煊轻啧,语速的确变快了:“哪个村子,还记得吗?”
王老三挠了挠头,不太确定:“据说是那个什么……小池村。死了好多人,可惨啦。”
问完话,楚煊径直道:“行吧,就到这里。”
殷不染余光扫向宁若缺,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双手抱胸,嘴角往下压了点。
有点凶,像是马上要去呲牙。
王老三叨叨半天,见这几个人还是不喝茶,顿时有些急。
帕子往柜台上一丢:“对了,我叫厨子起来给你们弄点吃的。”
说完就快速将大门落锁,一溜烟地跑到后院去了。
清桐和切玉对视一眼,撇撇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黑店。”
楚煊大大咧咧地将腿搁凳子上,坐得十分随意。
她忍不住开始回忆当年:“那确实该多出来历练历练,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黑市混得风生水起了。
见识过楚煊为人,清桐已经不怕她了。
此时更是直接忽略她,托着腮问:“怎么样才能有师姐这样的心性?”
没想到殷不染还真答了,她平静陈述道:“找三个笨蛋队友。”
说完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的玉镯。
楚煊还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她说的“笨蛋队友”是谁。
当即不敢置信地问:“我哪里笨了?我不就是不小心往锅里煮了点致幻菇吗?你怎么还记着!”
“宁若缺都没嫌弃,全吃完了!她还觉得很香咧!”
宁若缺:“……”
切玉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拿袖子掩唇,但还是笑得肩膀直颤。
恰此时,凌乱的脚步声自后院响起,由远及近,比方才更加沉重。
众人默契地停止了闲聊,楚煊依旧把腿搭椅子上。
她没回头,却轻嗤道:“说是弄吃的,怎么拿的是绳子和棍棒啊?”
王老三心脏莫名的一颤,拿着木棍的手就有些发软。
但想到这只是五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贪婪膨胀的欲望就再度盖过了恐惧。
他向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阴森森地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把茶水喝了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壮汉目标明确,第一眼就看中了端坐在人群中的殷不染。
他兴奋得眼圈发红,语气油腻:“大小姐,别挣扎啊,你这身——”
话音戛然而止。
污言秽语尚未说出口,就已经碎在了咕咚冒血的喉管里。
王老三只觉得脸上一热,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定睛看,满手的红。耳边扑通一声响,是壮汉倒地的声音。
他想尖叫,可咕哝几下,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王老三愣了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早已被抹了脖子。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黑衣女子拿的什么武器,就在极度的恐惧中停止了呼吸。
也正是此时,从未看过王老三一眼的殷不染偏头,目光落在了两具尸体上。
清桐狠狠地唾了口:“呸!什么人啊也敢觊觎我小师姐!”
要不是切玉在一旁拉着,她高低得上去踹他两脚。
宁若缺则收剑归鞘,憋了那么久,终于舒服了。
她从前先是一名剑客,然后才成为了剑修。
用剑已经刻进了她的本能里,哪怕不用一丝灵气,她也能使出最快的剑。
殷不染突然问她:“为什么这么急?”
楚煊附议:“就是就是,催什么催。”
明明可以施术、再捆起来慢慢榨干价值,宁若缺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甚至还催了楚煊一次,像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非要杀之而后快。
宁若缺还以为她在责怪自己,做事太冲动、不顾后果。
原本解决掉厌恶之人的快意,霎时就烟消云散了。
她悻悻地低下头,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不能说,他一直在盯着你看,我忍不了。
宁若缺对这样的情绪很熟悉,与她护食时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强烈。
她懊丧地想,这样说殷不染会生气的吧。
殷不染不是自己的食物。
剑修纠结半晌,最后只能闷声闷气地道歉:“对不起。”
殷不染还没说什么,楚煊先相当大度地摆了摆手:“没事,我们再找别的人问问。”
殷不染乜楚煊一眼,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小池村的事先不急,我想休息。”
她只揪住了一小点,宁若缺要是不愿意,那她随时都能松手。
然而宁若缺答应得很快:“好,我刚才好像看见楼上有房间,收拾收拾,能将就一晚。”
朔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暴雪似乎比来时更加猛烈,窗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楚煊随意丢出几个符箓加固房屋,妥协道:“行行行,这么大的雪,想抓人问也不知道从哪抓。”
又从兜里摸出一把亮晶晶的珠子,每人发两颗。
“这是我做的小东西,遇到危险捏碎,我能立刻感知到。”
宁若缺点点头,紧接着拦住殷不染的腰,将人抱了起来。
完全忽略了旁边的轮椅,她直接走上楼梯,挑了间最大最宽敞的房间。施了除尘术后才把殷不染放下。
她和清桐一起给床铺换了崭新的寝具,倚在房门口的楚煊看得直咋舌。
吓人,这就是中情蛊的下场。
好不容易收拾完,众人各自回屋。
宁若缺拉了把椅子坐殷不染对面,打算修炼一个晚上。
就听床上的人缓缓开口:“以后治疗神魂,每七、不行。每半个月……好像还是太短了。”
她蹙眉,思量着合适的量度。
神魂接触虽然危险,但效果比吃药更为显著,殷不染还不想放弃。
最后终于敲定:“每个月进行一次。”
宁若缺放轻了声音:“好,谢谢你。”
某个人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要坚持说完:“不用这么客气……”
哪怕语调黏糊又绵软,像糖糕一样。
宁若缺嘴角不自知地上扬。
她先小心谨慎地伸手,戳了一下殷不染的脸,随后坐得更端正了。
“晚安。”她对殷不染说。
*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宁若缺活动了一下身体。
暴风雪已经停了,屋顶大街皆是白茫茫一片。
但外面一个行人都没有。
这其实是件怪事,再怎么偏僻荒凉,也不该连个扫雪的人都看不见。
宁若缺静静地在窗边看了片刻,耳边响起殷不染的微哑的声音。
“扶我下楼。”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殷不染正在揉眉心,再睁眼,眼底一片古井无波般的冷静。
宁若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朵却能听见楼下的动静。
她当机立断地把殷不染抱起来,大步流星走出房间。
楼梯口早就已经站了个人,卷发乱糟糟的扎成一束。
本是咋咋呼呼的性格,眼下却格外安静。
宁若缺把殷不染放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那个熟悉的破烂小店。
不同的是,本该死了的王老三正在擦桌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另一个壮汉埋头睡在柜台后,鼾声震天。
地板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
两人的气息告诉宁若缺,这确是凡人无误。
楚煊设下结界,难得一本正经:“真是开眼了,我怎么不知道,原来死而复生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她转头就问:“殷不染,这两个还是活的吗?”
殷不染顿了顿:“是。”
“镇子上呢,还有没有别的活人?”
这次殷不染沉默得更久,楚煊都急得呲牙咧嘴了,才听她笃定道:
“很多,到处都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