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苦此昼短 她开始默念清心诀。


    店内店外分明只有她们, 殷不染却来了句“到处都是”。


    仔细品来……便有点瘆人。


    宁若缺不会怀疑殷不染的判断。


    当初在明光阁,她连明楼底下半死不活的燕徊风都能感知到。她说到处都是人的气息,那就确是如此。


    楚煊脸色有些难看。


    这还没到小池村, 就遇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谁知道那个发生了妖祸,惨死许多人的小村与云岭镇有没有关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清桐端着盘东西出门,不经意间撞见了楼下的两人。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这是——”


    一旁的切玉及时捂住她的嘴,然而还是引起了王老三的注意。


    他猛地抬头, 乍见五个人出现在楼梯上,惊得连帕子都丢了。


    “你、你们是谁?怎么会在我店里!”


    楚煊转而咧嘴笑,露出一枚尖尖的犬牙。


    “你忘了,昨夜风雪大,我们是来避雪的旅客。还是你亲自把我们迎进来的。”


    她眼眸深邃明亮,神情不像作假。


    再加上只是几个弱女子, 王老三就此放松了警惕。


    他挠挠后脑勺, 转头问:“我怎么没印象……老四,你记得吗?”


    壮汉先前惊醒了,此时还迷糊着:“不记得啊, 哪有这回事。莫非是我俩喝酒喝上头了?”


    楚煊从兜里摸出枚碎银子, 远远地抛到桌子上。


    银子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被王老三急忙按在手里。他呵口气,又咬了咬,顿时喜笑颜开。


    真的。


    再看向众人时,眼里就多了几分谄媚,与不加掩饰的打量。


    宁若缺手压在剑鞘上,又忍不住想拔剑宰了这人。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开始默念清心诀。


    戾气太重了,这样对修行不利。


    宁若缺垂眸,侧身挡住王老三的视线,任由殷不染抓着自己的胳膊,慢慢带她走下楼梯。


    楚煊慢悠悠地跟着,笑容明媚:“昨晚见你确实一身酒气,想必是喝醉酒,忘了吧。”


    听她这么说,老王三连连点头应和。他将桌椅板凳擦了几遍,讨好地请众人入座。


    清桐挨着殷不染坐下,她放下托盘,里面是一套全新的碗碟、茶具,和一碗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


    殷不染有洁癖,寝具都要换自己的,自然也不爱用外面的碗筷。


    清桐将汤药摆在殷不染面前,后者微微皱眉。


    楚煊也翘着腿坐下:“我们来此寻人。你有没有见过三个高高壮壮、身穿红衣的人?两女一男,大概是前些天到的。”


    王老三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回忆。


    “没见过啊,这镇子就没多少人住。要有外人来,我肯定记得。”


    楚煊又问了遍昨晚的问题,王老三的回答照旧。


    还是小池村的妖祸,导致云岭镇的人都搬走了。


    殷不染正对着汤药面无表情地发呆,似乎把这件事全丢给了另外两个处理。


    宁若缺和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老三随口应道:“载和五年,正好冬至咧。”


    他端来一壶热茶,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


    “喝茶、喝茶。”


    这茶还是熟悉的配方,蒙汗药浓得刺鼻。


    王老三端着茶杯来到殷不染身边,亲自为她斟上,又细细端详她的脸。


    刚起床,殷不染头发都还披着。


    她微微蹙起眉,没多少威慑力,反倒更添了分玉软花柔的脆弱来。


    宁若缺强忍住动手的欲望,想开口让人滚远点。


    就听王老三说:“哟,小姐身体不好啊。实不相瞒,我也会点医术,当年在镇上治过不少人咧。”


    他笑呵呵地凑近了:“要不然,我免费给你把把脉?”


    清心诀戛然而止。


    忍不了一点!


    剑修噌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抬腿,狠狠地朝着王老三踹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人飞出去好几米远、撞翻了两套座椅才停下。


    楚煊只下意识地丢出一个球,将壮汉也砸晕在地。


    根本控制不住这股戾气,宁若缺打完人就站到一边,郁闷地抱住了自己的剑。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她修炼真的出了大问题,导致心性也不稳了?


    她满腹心事,所以没发现,殷不染嘴角上扬了一点。


    楚煊向着宁若缺走去,在宁若缺面前站定,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宁若缺搞不明白这人想干什么,索性抱紧剑,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就见楚煊抬手拍拍她的肩,大声夸赞道:“打得好!”


    宁若缺脖子一僵,呆呆地问:“你也想揍他?”


    原来她这种行为不是奇怪的个例?想保护殷不染不被恶心的人觊觎,是很正常的事啊。


    楚煊肯定地点头:“当然,这种东西就该好好教训一下。先把他们捆起来吧,咱们慢慢研究。”


    “咳咳……”


    不远处传来殷不染的轻咳,清桐和切玉连忙围上去查看情况。


    宁若缺也看了眼,然而很快就被楚煊拉走,去收拾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楚煊一手拎一个,将两个人丢到地上捆起来,边捆边嘟囔。


    “载和五年,这人怎么还活在三年前呢。”


    宁若缺的思绪很快回归到正事上。


    她闭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灵气,眉头却皱得更深:“没有结界,也不是幻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两人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又让他们死而复生?


    联想到明光阁也有一只妖怪作乱,她拧眉深思,什么妖怪有这种能力?


    楚煊也拿出一块罗盘,解释道:“这罗盘能定位我门修士的位置。”


    她注入一丝灵气,刚开始罗盘的指针只是小幅度的摇摆。


    不过几息之后,它突然疯狂旋转起来,仿佛目标太多,所以无法兼顾。


    楚煊遗憾地收起罗盘:“我昨晚就试过了,当时也这样。”


    话音落地后,她顿了一下,看到了宁若缺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忽地联想到殷不染的那句话——


    “到处都是。”


    难道是字面意义上的到处都是?


    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直往人身上扑,一阵一阵的凉。


    饶是楚煊,也难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宁若缺倒是反应平平,她喊来清桐给王老三治疗,打算待会儿问话。


    又坐到殷不染身边,想等她喝完药再商量。


    可殷不染直接放下药碗,拿手帕擦完嘴,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人就算死了,生机也并未断绝。”


    人死如灯灭,生机刹那消散,哪怕是修真者也不会如此。


    楚煊更是直接将还在昏迷的王老三拎到殷不染面前:“你检查检查,这到底是不是人?”


    于是殷不染伸手,纤白的手指隔着衣服,轻轻搭在王老三的手腕上。


    宁若缺心里别扭得很,被她强压下去了。


    好怪,王老三想碰殷不染,她烦躁也就罢了。怎么殷不染碰他,她也烦得不行?


    她干脆低头不看,转而默念清心诀。


    片刻后,殷不染歪了歪头,轻声道:“是人无误,不过……里面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


    楚煊还没来得及追问,她就接着说:“这里的生机过于浓厚,会干扰我的判断。”


    这里风大,她被吹得手脚冰凉,清桐递过来的斗篷都不管用。


    莹白色的发丝如同窗外的雪,一并透着股寒意。


    殷不染缓了口气,才慢吞吞道:“我可能得再停留一晚,才能知道他们到底因何而复生。”


    楚煊不假思索地答应:“好,你们在这里留守,我出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活人。”


    她说完大步流星地出门,眨眼没了踪影。


    清桐心疼地给殷不染递上一个暖手袋,又把没喝完的药热了一遍。


    她全心全意支持小师姐,却怕另外两个人有意见,到时候吵起来、又惹小师姐不快。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大门主,一个剑尊,都没反驳殷不染,甚至连句异议都没有。


    就好像已经养成了这类事情全听殷不染决定的习惯。


    清桐眼睛都亮了,崇拜感油然而生。


    小师姐当年一定很厉害!


    可惜还没兴奋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拢紧自己的斗篷,把脸埋进毛茸茸的狐狸毛里。


    “清桐、切玉,你们为他做个诊断,半个时辰后我要来检查。”她的声音闷闷的,听来却不容置疑。


    两个小姑娘连忙应下,殷不染软绵绵地捉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她只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


    这是想要睡一会儿。


    宁若缺直接将殷不染抱起来,还不忘操纵灵气,带走某人没喝完的药。


    她几步将人抱上床,整理好被子,又将药碗放到她手边。


    简单直白道:“喝完再睡。”


    殷不染:“……”


    她抿唇,闷闷不乐的样子,小脸在蓬松狐狸毛的衬托下,便显得更加可怜。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么哄她,要么喂她,否则她是绝不会喝的。


    这招确实好用,但某个剑修只手足无措了一瞬,态度就变得更加坚决。


    “难受吗?那就更得喝了。”


    殷不染眼眸缩了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很快她就恢复到平日里淡漠的神态,漫不经心道:“有点冷,你去把窗户封上。”


    宁若缺乖乖照做,起身去关窗、再用灵气加固一遍。


    等回过头,殷不染身边的药碗已经空空如也,倒是多了套茶具。


    她向宁若缺递来一杯,语气平平道:“喝点茶。”


    宁若缺不明所以地接过,盯着茶杯里色泽诡异的“茶水”,迟迟不敢动嘴。


    殷不染冷哼:“怎么,以为我在里面放了黄连?我不会做那种幼稚的事情。”


    宁若缺怕她生气,赶紧沾了一口,轻嘶出声。


    她抬眸,便见某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一抹轻笑。


    殷不染满脸意味深长:“我放的是毒药。”


    “……”


    短暂的安静后,宁若缺神色复杂地叹气。


    “殷不染,你是不是把刚才的药倒我杯子里了?”


    第32章 苦此昼短 “如果是真的,我任凭你处置……


    殷不染没有回答, 若无其事地偏头望向窗外。


    作派倒是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赏花。


    宁若缺便当她默认,嘴角忍不住上扬了一点。


    不爱喝药。


    堂堂碧落川灵枢君, 古今第一医修,原来也会有这种幼稚的举动吗?


    或许是她笑得毫不掩饰, 被殷不染瞥见了。


    某人眯了眯眼,淡淡开口:“其实此药大补,亦可安神。我是故意让你喝的, 对身体有好处。”


    她不认为自己在骗剑修玩,毕竟这确是补药。


    宁若缺一愣:“真的?”


    “嗯。”


    殷不染垂下眼帘,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阳光恰到好处的映照在她身上。


    就像是要融化在这暖阳里,她连气息都轻不可闻:“你要是实在不愿,就还给我。”


    宁若缺见不得她这样。


    好像只放下身段、眼巴巴蹭人, 却得不到回应的猫, 只能在窝里委屈地缩成一团。


    仔细想想想,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和偶尔炸炸毛, 殷不染从始至终都对她很好。


    会温柔地为她治伤, 耐心听她倾诉,连寻剑这种事都要亲力亲为。


    而她何德何能,能教殷不染如此挂心。


    宁若缺呆呆地抿了一小口药汤,拘谨道:“谢谢你。”


    完全忘了这药殷不染喝过。


    她喝完摩挲着瓷杯,忽然又想问殷不染一个问题。


    “如果,”宁若缺盯着杯中的倒影,自言自语一般:“如果我真的不是你未婚妻,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呢?你会怎么办?”


    殷不染抬眸, 情绪没什么波动:“我想先听你打算怎么做。”


    这句反问让宁若缺怔愣了一下,随后认真思考起来。


    不过片刻,她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黑衣剑修满脸严肃,甚至显得有些过分执着。眼神明亮如星,仿佛她一定会兑现承诺。


    “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然后、就当这些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如果殷不染对此感到难堪,她可以不再出现在殷不染的视线内。


    殷不染平静地盯着她。


    这真是毫不意外的回答。


    宁若缺被盯得有点头皮发麻,视线游移,好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绪。


    下一秒,殷不染突然探身,轻而易举地夺过宁若缺手里的茶杯。


    猝不及防之下,宁若缺没来得及阻止:“等等——”


    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喝掉杯子里剩余的药。


    宁若缺人都懵了,脑海里霎时只有一个想法。


    殷不染故意的。


    故意把杯子转了半圈,将柔软的唇覆上口沿,慢悠悠地喝给她瞧。故意抿了抿唇,露出促狭的笑。


    甚至是故意骗她喝下这药,好与她……


    共饮一杯。


    明明没有肌肤之亲,宁若缺却从头烧到了尾,连骤雨剑的阴寒都压不下。


    都不用摸,脸肯定是烫的,心尖、也是烫的。


    偏偏她都这样了,殷不染还若无其事地问:“那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呢?”


    良久,宁若缺试着张嘴,头一次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哑得厉害。


    直到第二次,她才垂眸,声音低缓。


    “如果是真的,我任凭你处置。”


    *


    半个时辰晃眼就过,殷不染打着哈欠、被宁若缺扶下楼,迤迤然地坐在了王老三面前。


    她呷了口清桐送来的热茶,心情肉眼可见的愉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后抱着剑出神的宁若缺。


    呆呆的,殷不染说一句她动一下,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殷不染径直道:“讲讲你们的想法。”


    清桐的圆脸瞬间皱成包子,比门内大考还要紧张。


    明明她前几天已经在疯狂学习了,但这次出门历练,还是一问三不知。


    小师姐摸一下就能看出的端倪,给她半个时辰都找不到头绪。


    她憋了好一阵,只能蔫蔫地说:“这、这是个人……”


    与之相比,切玉就更加直白地行了一礼:“切玉学艺不精,还请师姐指点。”


    听到有人陪自己一起丢脸,清桐心里的懊丧少了很多。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听殷不染讲解。


    殷不染翻手摸出一把柳叶刀,半透明的天蚕丝覆在她匀称的手上。


    刀尖转眼刺入对方血肉,却一滴血都没有流出,人自然也没苏醒的趋势。


    她就这么淡定地剖开王老三的胸腔,在砰砰跳动的心脏上划了一刀。


    奇怪的是,伤口转瞬间愈合,半点影响都没有。


    殷不染收起柳叶刀,示意清桐给王老三治疗。


    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有人将妖的血肉制成心脏,放进他的身体里。”


    “这种妖怪的血肉能不断生长,模仿他的血、模仿他的骨,现在已经完全与他融为了一体。”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对方额头上:“这颗脑袋里装的,也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


    是他的身体太过特殊,以至于殷不染最开始都没有发现他魂魄有异。


    如此,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只是残魂,所以记忆永远停留在某一天、重复生前的行为。


    宁若缺听得直皱眉:“非人非妖,死不了也活不过来,那他现在到底算什么?”


    “让我想想。”殷不染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玉镯,陷入了沉思中。


    宁若缺抱剑走到门口,一丝丝凉风撩起她的碎发。


    还没晴多久,天色再度阴沉下来。


    目之所及的街道仍是空荡荡。昨晚风雪太大看不仔细,如今观来,小镇仿佛已经废弃许久。


    不多时,街道尽头冒出个卷毛,一身鲜艳夺目的红衣,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楚煊那极富穿透力的嗓门响起:“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宁若缺就见她带着个捆好的老妇人,走过来推给她。


    被捆住的老妇人不吵不闹,双眼无神,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楚煊叹气:“不过她痴痴傻傻的,稍不留神就逃跑,问也问不出什么。”


    宁若缺仔细听了半晌,发现都是些残言片语。


    一会儿要上地里去割麦子、哄小孩,一会儿又闹着吃糖、找妈妈。


    就像是把十几个身份不同、年龄不同的人塞进了一个身体里。


    每句话后面,大概都有一个鲜活过的生命。


    宁若缺听着听着,便有些不忍。


    她将殷不染的话向楚煊复述了一遍,后者的反应比她更震惊。


    “啊?你是说这妇人身体里大概塞了十几个残魂?”


    “什么妖魔鬼怪能干出这种事?”


    宁若缺摇头:“殷不染还没确定,再等等吧。”


    说完就自己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默念完三遍清心诀后,才勉强进入了修炼状态。


    的亏她还惦记着正事,否则殷不染做完那些后,她就该抱着剑逃窜出十里地冷静了。


    楚煊郁闷地撇嘴。


    她闲不住,一旦无聊就想找点事干。


    现在殷不染在研究王老三,宁若缺已经自觉修炼起来了。


    没人陪她打发时间,她就只能自娱自乐。


    从后院柴房里搜罗出一箩筐的麻绳、迷药后,还找到了一些破损的衣物、杂七杂八的首饰、刀剑。


    这黑店大概已经开了许久了,每个来云岭镇调查的人都避不开它。


    可是受害者的尸体呢?尸体是怎么被处理掉的?


    楚煊在客栈里上窜下跳,四处翻找。甚至召唤出一团火苗,想要融点雪看看。


    火苗虽小,可甫一出现,四周的空间便开始扭曲。她脚下的雪水更是逐渐融化,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


    冰雪化开后,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往上涌。


    楚煊吸了吸鼻子,寻着味儿去找,很快就找到了异味来源。


    她低头,发现青石板下压着的好像不是泥土,而是某种深褐色的胶质。


    什么怪东西。


    楚煊懒得思考,直接拿火去烧。


    刹那,“胶质”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蒸腾起白烟。


    她试图辨别出这是个什么东西,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门主!”此时的老妇人双眼清明,颤颤巍巍地喊:“小心视肉!”


    同时,屋内传来殷不染的呵斥:“楚煊,别玩你那火了,这里可能有只视肉。”


    视肉,一种极度稀有的妖怪。


    外形如同一摊烂泥巴,却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妖丹不毁,它就能不断复活。


    平日里视肉会蛰伏起来,但若是遭受到攻击,它就会立马膨胀、生长,直至将周围的活物都吞吃入腹。


    大地震颤了一下,抖落满屋顶的积雪。


    青石板瞬间裂开,密密麻麻的胶质疯狂堆叠、试图把火焰压制住。


    短短几息时间,它就已经长到了楚煊的腰高。


    楚煊被雪砸了个正着,她抹了把脸,人还没反应过来:“啊?”


    “咔嚓!”越来越多的青石板裂开。


    楚煊傻站在门口的时候,宁若缺已然冲进屋,一把扛起殷不染。


    再以极快地速度冲出来,直接一步跃上屋顶。


    殷不染被颠得发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放开我!”


    宁若缺态度比她更坚决:“不行。”


    上次她扛殷不染,是想空出手来拿剑。


    事后她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暗自发誓下次绝不会无中生有,尽量用双手抱殷不染。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有一把剑。


    第33章 苦此昼短 啊啊啊啊啊臭剑修!……


    有剑的剑修就是自信。


    宁若缺一手扛人, 一手执剑,在屋顶上灵活地辗转腾挪,躲过凝聚成刺的胶质袭击。


    她站得高, 能清楚地看见整座云岭镇的异变。


    原本平整的街道不断冒出褐色的胶质鼓包、墙壁上也突兀的出现了许多蠕动的花纹。


    且这些胶质还在不断蔓延,最后粘连成片, 掀起翻涌的肉山,和无数挥舞的肉藤。


    切玉拉着清桐从客栈里飞身跃出来,手中折扇割开一条试图袭击她们的肉藤。


    原本褐色的肉藤瞬间变黑、枯萎, 可又以极快的速度长出新的分支。


    幸而它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楚煊的火焰逼退了。


    这就是视肉。


    找不到它的妖丹,它就近乎于不死。


    滚滚灵火化作一只咆哮的火龙,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肉山逼退至十米外,却丝毫没破坏掉周遭的房屋。


    肉山踌躇着,暂时不敢上前。


    可宁若缺和楚煊的神色依旧凝重。


    从前宁若缺和楚煊合力杀过一只。楚煊的灵火几乎烧掉了整座山, 才让她找准机会, 一剑刺中视肉的妖丹。


    趁着视肉被火焰拦住,五人陆续汇合。


    楚煊还扛着那位老妇人,清桐则惊魂未定地抱住切玉的胳膊。


    宁若缺耳边响起一道凉丝丝的声音:“放我下去。”


    是不带一丝感情的陈述, 好像如果她不照做, 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宁若缺整个人一僵,连忙把人放下了。


    殷不染轻咳几声,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白衣在风中飘飘,她身形单薄如一张揉碎的纸。


    看得出她很难受,宁若缺心虚,捏紧剑小声道:“抱歉。”


    剑修不能丢掉自己的剑,可她也同样放心不下殷不染。


    殷不染抬眸,正瞥见某个剑修紧张兮兮的样子。像只犯了错的狼犬, 爪子不敢伸话也不敢多说。


    又可怜又好笑。


    殷不染怒意卸去了七七八八,只是语气还是冷的:“揽着我的腰就行。”


    宁若缺犹犹豫豫:“可我怕带丢你。”


    打斗那么危险,万一她突然急转,手滑了怎么办?


    她俩说话间,视肉已经膨胀了三倍不止。


    庞大的身躯蠕动着,压塌无数的房屋。


    它直愣愣地迎上楚煊的灵火,哪怕最前面的部分已经被烧成焦炭也不后退。另一部分则悄悄蔓延,想要生长到众人身后去。


    光看这些,这只视肉至少得是炼神境。


    楚煊轻啧一声,把老妇人塞给切玉,又召出她那足有半人高的巨斧。


    “它想要包抄。你们先撤出去,我来解决。”


    宁若缺也不跟她客气,一把揽过殷不染,飞身向镇外冲去。


    她剑锋所指之处肉藤尽折,毫无阻碍,切玉和清桐就跟在她身后。


    一团灵火在她们周围燃烧,清理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殷不染蹙眉,却没有吱声。


    宁若缺的手如铁钳般紧紧钳住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一点挣扎的余地都不给。


    她甚至怀疑,就算她此时完全松开手,宁若缺也能带着她跑路。


    感觉没比扛着好多少。


    幸好这段路并不长,宁若缺退到足够安全的后方,这才来得及偏头观察殷不染。


    后者神情恹恹,白发被风蹂躏了一番,乱糟糟的、没什么光泽。


    眼见清桐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宁若缺把殷不染推过去。


    她只抛下一句话:“照看好她。”


    随即转身奔向那只视肉,手中剑锋映雪,敛入一线锋利无匹的光。


    殷不染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那抹黑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


    云岭镇被发疯的视肉摧毁了三分之一,处处残垣断壁。


    幸好早前楚煊在镇上转悠许久,确认此地并没有别的活人了。


    她的灵火肆意吞噬着视肉的躯体,然而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胶质补充上来。


    真是难缠。


    楚煊抬手砍断一大堆肉藤,动了直接用灵火烧死它的心思。


    肉藤悄然绕到她身后,她听见异样的风声传来,却没有躲。


    不过刹那,一点剑光先到,肉藤被斩成好几截,化成了血水。


    剑修执剑而立,一身寻常的低调黑衣,唯有眼睛里一点明光,灼灼逼人。


    楚煊皱眉:“你回来做什么?”


    宁若缺:“来帮你。”


    楚煊本想骂她胡来,毕竟她的修为尚未恢复。就这样对上视肉,胆子也太大了些。


    但转念一想这是宁若缺,又觉得合情合理。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别拖我后腿”。


    她放弃了烧死视肉的打算,而是在肉山上来回穿梭,寻找它的妖丹。


    她把巨斧抡得虎虎生风,偶尔丢出几个会爆炸的小玩意儿,如切瓜砍菜般将肉藤剁碎。


    相比起楚煊的横冲直撞,宁若缺的身形更加灵活些。


    她勉强避开视肉的攻击,在庞然大物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挥出的剑气却一往无前,能直抵肉山的最深处。


    楚煊火焰到不了的地方,她就前去补上,楚煊腾不出手来防御,她就去挡。


    宁若缺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是谁,脑子里只有这只视肉的妖丹。


    碍于境界差距难免被肉藤刺伤或者勒伤,只要不影响她出剑,她就懒得回防。


    “砰!”巨斧替她挡下肉藤一击,火焰又将其燃烧殆尽。


    楚煊余光瞄了她一眼,大声道:“你再不改改这坏毛病,回去就会被殷不染骂!”


    宁若缺动作迟疑一瞬,随后抹掉脸上的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她只道了声谢,就再度投入战斗之中。


    打法却还是没改,剑招刁钻无比,专刺那些藏在肉藤后的部位。


    几乎将这座肉山翻了个底朝天,两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只视肉好像并没有妖丹,又或者说,它狡猾地把自己的妖丹藏在了别处。


    宁若缺当机立断:“可能是分身,妖丹不在这里。得撤退,不能惊动它的本体!”


    这种妖兽若是不能一击毙命,就会遗患无穷。


    况且它之前就藏得很好,一旦分身被毁,本体觉察到危险逃窜,再找就麻烦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打斗时间拉长,视肉的颜色已经从深褐变成了血一样的鲜红。


    中心出更是生长出一个大型鼓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孕育而出。


    宁若缺同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做好了突围的准备。


    似乎知道她们要走,鼓包瞬间破开。


    其中流出来的,竟然是人类的血肉!


    血淋淋的内脏、不同大小的手脚、以及无数的眼珠子。


    眼珠子一转,牢牢锁定住两人,翻滚的血肉前仆后继地向她们涌去,如塞满碎尸的河流。


    楚煊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什么鬼东西!”


    这简直堪比精神污染,再多看一眼就会吐出来。


    宁若缺眉头深深拧起,率先冲出几百米,楚煊一边爆脏话一边紧跟其后。


    生怕慢了就会被迫看见那恶心玩意儿。


    将视肉甩在身后,宁若缺远远地望见殷不染一行。


    殷不染好像才咳过一遭,清桐正在给她拍背,动作细致又温柔。


    宁若缺如一阵风般掠到清桐面前。


    二话不说,直接把殷不染拉到身边。拦腰往上送了送,就这么单手把人抱了起来。


    殷不染怔怔地坐在她臂弯里,只来得及搂住她的肩。


    宁若缺抢了人就跑,转瞬飞出十几米,头也不回。


    清桐:?


    啊啊啊啊啊臭剑修!


    她正要气得破口大骂,楚煊就追到了近处。


    卷毛朝她笑得阳光灿烂,露出尖尖的犬牙:“清桐姑娘,你快看后面!”


    清桐被整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出于对门主的尊重,依言往后望了一眼。


    “……”


    霎时间,清桐的小脸比她的裙子还绿。切玉虽然好一点,但也猛地偏过头去。


    楚煊被逗乐了,得逞地大笑:“哈哈哈,还不快跑,我断后!”


    话音刚落,清桐就被切玉一把抱住,追宁若缺去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疯狂说门主坏话——


    啊啊啊啊啊臭狗!


    第34章 苦此昼短 她感到很温暖。


    宁若缺先抱着殷不染跑了一段。


    而后直接唤来骤雨剑, 稳稳地踩上去,低空飞行。


    她仔细操纵剑的方向,避免树枝刮到殷不染、又或者转弯太急让她抱不稳。


    直到再听不见视肉的动静, 她才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把人放下,小心翼翼地观察。


    殷不染没咳也没晕, 眼眸明如秋水,就是发丝被风吹乱了,显得有些狼狈。


    宁若缺可算松了口气, 看来这种抱法她能接受。


    此处是一片树林的尽头,宁若缺用灵气扫去厚厚的积雪,露出比较干净结实的黑土。


    殷不染没有第一时间整理仪容,而是歪头,眼神略带探究:“怎么,你们两个人都打不过它?”


    不提宁若缺, 单凭楚煊对付那只视肉也应绰绰有余。


    宁若缺目光游移:“不是打不过, 是没有找到它的妖丹。而且感觉它像是变异了,有点恶心。你别看,我可以描述给你听。”


    “还有”她觉得有些脸热, 小声商量着:“你能不能不要搂着我说话。”


    “不能。”殷不染回答得相当果断。


    殷不染人站在地上, 手却没松开。


    哪怕稍微垫着脚,也非要继续搂着宁若缺的脖子,好像要尝试去数对方的睫毛。


    她就想这样看看她,尤其是在被体贴地对待以后。


    宁若缺呼吸间全是殷不染的清甜香气,驱散了之前的恶心感。


    随之而来的,是稍微过速的心跳,和莫名其妙的紧张。


    虽然已经能熟练地将殷不染抱来抱去、喂她喝药,她也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


    殷不染看她时太过专注, 不加掩饰的在乎几乎化作实质,争先恐后地向她拥来。


    宁若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人就呆呆的,更不敢去看殷不染的眼睛。


    恰此时树林里传来阵风声,霸道地折断草木、撞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宁若缺匆忙把人推开,很是刻意地咳了几声。


    一回头,就见一架缩小版的飞舟从树林间冲出,猛地急刹在宁若缺面前。


    楚煊潇洒地翻身下船,手里还扛着那位精神不正常的老妇人。


    在她身后是清桐和切玉。


    这俩小脸是清一色的惨白如纸。头上挂着树叶和雪粒,衣服也脏兮兮的,踩地上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被楚煊的驾驶技术晃的。


    偏偏楚煊本人还笑得肆无忌惮:“居然跑不过一个濯尘境的剑修。得再练练,身为医修不会逃跑怎么行?”


    清桐又气又恼,噔噔跑到殷不染身边,憋成了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宁若缺走上前询问:“情况如何?”


    “我看它又缩回镇上了。”


    楚煊边说边往地上丢出几根木炭,打了个响指,生起一丛旺盛的火。


    她也不嫌凉,从储物袋里扯出几个麻袋铺地上。随后靠着飞舟一屁股坐下,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唉,好累,我们干脆歇歇。”


    也好整合一下目前的信息。


    深知殷不染绝不会坐泥地里,清桐和切玉拿出了厚实的布打底,再放上柔软的坐垫。


    这还不够,最后又往殷不染身上披了件狐毛斗篷才作罢。


    宁若缺就坐在殷不染身边。


    还没开口,殷不染就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若缺心脏一紧,不知所措地看向殷不染。


    后者却只是缓缓地渡来灵气,治愈她先前打斗时受的伤。


    殷不染的灵气有如春风,温柔得恰到好处。抚平所有的隐痛,更生出教人难耐的痒意。


    宁若缺惦记着殷不染的病,劝道:“其实你不用浪费灵气为我治疗,都是些小伤。”


    她受过很多次比这重得多的伤,也曾几度濒临死亡。与之相比,这次完全不值一提。


    可殷不染没有看她,依旧我行我素。


    她干脆地说:“我在乎。”


    宁若缺被这回答堵得哑口无言。


    便只能愣愣地盯着殷不染姣好的侧脸,想着该如何偿还这份人情才好。


    楚煊平静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好了没?”


    她坐得也不端正,一条腿支着。


    虎视眈眈地在宁若缺和殷不染的脸上来回转,听这俩目无旁人的聊天。


    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怀疑宁若缺、这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其实已经被殷不染迷得神魂颠倒不可自拔了。


    “……”


    宁若缺:“咳、咳。”


    本来没什么的,被好友大大咧咧地指出来后,就变得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好像偷摸着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她连忙抽出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楚煊咧开嘴笑:“风寒了?多喝点热水。”


    不待宁若缺回应,她就拉过一旁双眼无神的老妇人:“先前我好像听见她叫我门主了。”


    那时候的老妇人明显是清醒的。


    她想起宁若缺说过,这具身体里塞了好几个残魂,那么其中或许就有她的人。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楚煊手底下的人已是凶多吉少。


    殷不染懒得动,朝楚煊抬了抬下巴。


    楚煊乖乖地把老妇人拉到她身边,由着她把脉。


    刚一接触,殷不染眉头便深深皱起,没多久就收回手,轻叹。


    “她的情况与王老三一模一样,妖身人魂。你多叫他们名字试试。”


    楚煊依言喊了好几声,终于见到老妇人的混浊的双眼渐渐清明。


    而后身体晃了晃,被楚煊眼疾手快地抱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妇颤颤巍巍地抓着楚煊的手,分明是张布满褶皱的脸,话音却像年轻的少女。


    她满脸茫然,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状,只傻乎乎地问:“门主……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残魂的记忆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天,却不记得自己已经身死。


    楚煊动作微顿,随后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嗯,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少女还是担心:“那、视肉。”


    楚煊还是笑着保证:“我会杀了它。”


    少女也努力想要扬起嘴角,可眼皮好像灌了铅,越来越沉。


    她目光开始涣散,嘴里仍在念叨:“门主、威武。等我回去,我要打三天三夜的铁。我的剑还没,铸完。”


    她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又被楚煊强行握住,最后喃喃了一声:“门主……”


    楚煊回应道:“我在。”


    话音刚落,老妇人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又恢复到了痴呆的模样。


    云黯天垂,风啸寒林,似阵阵哀声。


    清桐揉揉眼睛,偏过头不去看。


    不知道那位冶火门的少女死前,惦记着的是不是她那把未锻成的剑。


    殷不染出声提醒:“魂魄过于残破,已经消失了。”


    楚煊敛笑,面色寻常的点了点头,继续喊另外两个名字,只可惜都没有回应。


    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生离死别于她们来说已是常事。


    自然明白再伤心也无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查明真相,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宁若缺看向殷不染:“你说王老三有妖怪血肉做成的心脏,这里的妖怪……”


    殷不染:“应该就是那只视肉。”


    王老三的恢复能力与视肉如出一辙。


    想起那只变异的视肉,宁若缺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向殷不染复述了一遍。


    当然,她尽可能地省略了一些恶心且不重要的画面。


    除却异变,这只视肉最让人担心的,是它那变态的隐匿能力。


    那么大只,按理说应该妖气冲天。可宁若缺她们在云岭镇住了大半天,硬是没有一个人发现。


    楚煊突然想到一件事,猛拍大腿:“殷不染,你最开始说镇上生机浓郁,该不会是视肉弄出来的吧?”


    就连她用来寻人的罗盘也失去了作用。


    殷不染垂眸:“极有可能。”


    现场的气氛更加凝重。


    楚煊的手下或许正是因此而大意丢掉了性命。


    这种转变太过危险。


    要知道就连殷不染、楚煊这种境界的修士都没有及时发现端倪。这就意味着,那只视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闹市、甚至仙门。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头发,不禁有些烦躁。


    “这玩意儿究竟吞了多少人。现在学会了隐藏的自己妖气,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变成人形了?”


    她现在就很怀疑,云岭镇上的人说不定全被视肉给吞吃了。


    宁若缺紧接着开口:“可你门下修士的死还有疑点。她的残魂出现在了妇人身体里,视肉应该没脑子做这等事。”


    按照以往的经验,视肉只会盲目生长和攻击,根本没有思考能力。


    这更像是人为!


    但比起和人打交道,其实宁若缺更愿意杀妖。


    她攥紧了剑,实在想不明白。


    明明是千百年的死仇,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借妖怪的能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同样想到这一茬,楚煊也陷入了沉默。


    没人吭声,最后还是殷不染不急不缓道:“再休息会儿,我们就出发去小池村。”


    小池村,那封匿名信提及的地方。


    殷不染有预感,寄出这封信的人大概不会写废话,更不会让她们白来。


    说是休息,清桐还以为会像平常那样打坐聊天。


    可出人意料的是,楚煊居然掏出来一口袋馒头、一葫芦酒。


    她热情地塞了两个给清桐和切玉:“冶火门特产,很好吃的。”


    清桐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瞬间捂住了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硬!与石头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煊大笑:“哈哈哈哈,忘了说,这个要烤着吃。”


    清桐狠狠憋了口气,她怀疑这人根本不是忘了,就是故意不说。


    再看宁若缺,这剑修更是默默钻林子里去了。


    她打算向殷不染小声告状,说是休息、怎么还擅自出走了!


    结果一转头,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她发现自己的小师姐摆出了一整套茶具,并且喊了切玉去烹茶。


    茶香氤氲,火堆温暖,馒头被楚煊切成片串起,烤成漂亮的金黄色。


    而殷不染安静地捧着茶杯暖手,眼眸半阖地团在狐毛斗篷里,姿态难得一见的放松。


    清桐扯了扯切玉的衣袖,压低声音:“我怎么感觉她们像是在野餐?”


    “不是感觉。”切玉面色复杂地看向不远处。


    宁若缺匆匆赶回来,手里还提溜着只光溜溜的野鸡、一只兔子。


    她无比确信:“这就是在野餐。”


    楚煊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疑惑,仰头灌了口酒,才慢悠悠地解释。


    “出门在外嘛,有松有驰才好。打完一场架,当然要奖励自己一下了。”


    她朝清桐眨眨眼,举杯:“谁知道明天我们会不会死呢。”


    殷不染淡淡道:“成天吓唬后辈,你也不嫌丢脸。”


    楚煊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放心里。继续笑嘻嘻地烤馒头片、喝酒,并丢了袋调料给宁若缺。


    肉类丰富的汁水砸在火堆上、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宁若缺熟练地给野鸡和兔子刷上油、香料,还有少许辣椒粉,香味一下子就窜了老高。


    楚煊等不及吃,就开始一手馒头片、一手烧酒,到处走来走去。


    她坐到宁若缺身边笑:“哈哈哈哈,你之前扛殷不染的时候,没见她那表情——”


    宁若缺劈手夺过馒头片,直接塞她嘴里,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她不自觉地去看殷不染。


    后者团在坐垫上,不说话,目光落在烤兔子上,整个人又白又毛茸茸,看起来很乖巧。


    像只大型雪兔子。


    不知道戳一戳,会不会把她吓一跳。


    宁若缺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细究自己的心绪波动的原因,就听楚煊大叫道:


    “剑尊修为大跌,没想到我也有出风头的一天!”


    宁若缺:“……”


    楚煊起了兴致,她就开始唱跑调的歌、吹嘘她当年的辉煌事迹、以及给清桐和切玉展示她制作的法器。


    她拿出把火铳样的东西:“这是灵能炮,可以自己追踪目标,但是只能用来打蚊子。”


    又掏出一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鱼竿:“这是北溟钓鲲竿,它什么都能钓,除了鱼。”


    清桐和切玉默然无语,楚煊就当她俩被自己深深折服,越说越起劲。


    宁若缺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兔肉表皮已经烤到金黄,滋滋冒油。肉质鲜嫩多汁,香气扑鼻,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用干净的树叶垫着,撕下一个兔腿递给殷不染。


    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宁若缺竟不自知地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楚煊蓦然探头:“也给我吃一口。”


    宁若缺反手给她一拳,别说兔腿了,连鸡脖都不怎么想给。


    她沉着脸将野鸡撕开,分成四份,万分不舍地分给众人。并且留了两只鸡腿给自己。


    她烤的,当然全都是她的。


    她要是已经咬了一口,那就更不得了了,谁都别想从她嘴里夺食。


    知道这人护食,但楚煊还是忍不住叨叨句:“小气。”


    天色渐暗、唯有篝火恒定地散发出光芒,照亮一方。


    四野的风吹不散这火,只能掀起如海浪般的松涛声。


    楚煊背靠飞舟,枕着自己的胳膊望天。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自顾自地感叹:“真好啊。自从那场大战后,殷不染直接消失、算卦的闭关,我们已经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过了吧。”


    “要是算卦的也在就更好了。”


    不知是不是醉了,她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什么“要把剑尊揍哭”之类的话都敢往外冒。


    宁若缺无可奈何,又不能真与她置气,只好低头饮茶。


    余光却不经意间滑向殷不染。


    忽而风起。


    殷不染好像被逗笑了,嘴角压不住,眼底映照着融融的火。白雪初消、春风扑面,一如往昔。


    于是一不留神,宁若缺也笑了起来。


    能再一次看见殷不染和楚煊,真的很好。


    她感到很温暖。


    第35章 苦此昼短 “不是、等等,为什么?!”……


    笑过之后, 宁若缺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


    她自己都没发现,重生归来以后, 她总是有些拘谨,尤其是面对过去的旧识。


    不敢询问楚煊和司明月的近况也就罢了, 甚至都害怕联系自己的师尊。


    反而在外人面前,她更能泰然自若一些。


    至于原因——


    或许是心有亏欠。


    阻杀妖神前她并没有同好友们告别,司明月接连算出两个大凶卦都没能拦住她。


    她去时义无反顾, 哪曾想还有今日故人重逢的一天。


    不过看到楚煊并没有因此伤怀,她就安心多了。


    得以释然的刹那,宁若缺发现自己的修为居然往上攀升了一点。


    就好像是堵塞的泉眼突然被疏通,将所有的杂念一并冲刷殆尽,说不出的畅快。


    宁若缺猜测,此前自己修炼出岔子, 就是因为心境问题。


    现在问题解决, 她相信自己也能以更坦然的姿态去面对殷不染。


    笑闹过一阵,时辰不早。


    楚煊闭着眼睛,说要小憩一盏茶的时间。


    殷不染肯定不愿意动弹, 两个后辈度过了紧张刺激的一天, 也都在打坐调息。


    宁若缺主动收拾残局,把炭火扑灭、茶具收好,最重要的是,没吃完的食物都要带走。


    楚煊此人玩起来就会忘事。


    几串馒头放在火上忘了管,现在外壳已经烤硬了,远看如同黑梭梭的石头。


    宁若缺不想浪费粮食,感觉这东西掰一掰还能吃,就随手放进了储物袋里。


    剩下一些乱七八糟东西, 她打算找个地方不留痕迹地埋起来。


    “宁若缺。”殷不染冷不丁地出声。


    宁若缺回头,就看见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喊了声:“过来。”


    她只能暂时放下东西,三两步走过去、半跪着问:“怎么了。”


    殷不染抬手布下一个隔音的结界,宁若缺就猜她大概是想和自己说悄悄话,


    她平静地对上殷不染的眉眼,心中波澜不惊。


    这次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她都会选择遵从本心。


    殷不染把手揣在厚厚斗篷里,拢着。难得半敛着眼眸,没有去看宁若缺。


    她缓缓道:“从前你四处游历除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寄信。”


    “你说朔州以北万里冰原,雪树琼枝。有一种通体雪白、只有尾巴是灰色的雪兔。肉质肥美,烤着吃最好。”


    宁若缺并没有这段记忆。


    她微微皱眉,感觉这些确实像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可哪怕是对着楚煊,自己都不会分享得如此日常和随意。


    但她心境已改,已经能很平静地询问殷不染:“后来呢?”


    殷不染抬眸,一双琉璃瞳蒙上了一层灰翳,雾蒙蒙的。


    她轻声道:“后来我去到那片冰原,果真找到了一只白毛灰尾的兔子。”


    宁若缺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原本规律跳动的心脏再度变得莫名其妙,情绪也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她慌张地避开殷不染的视线,匆匆问:“好吃吗?”


    “不好吃。”


    殷不染面无表情:“很苦。”


    那段回忆大部分都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一个苦字铭刻在心,实在难以消磨。


    宁若缺张了张嘴。


    一刹那,仿佛有枚尖针钉入识海深处,神魂传来的刺痛让她难以吐出字句。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当是神魂缺损造成的。


    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换往常,宁若缺肯定会告诉殷不染,“苦可能是因为你烤糊了”。


    这句话在她喉咙里转了一圈,最后却问道:“那今天的兔子好吃吗?”


    殷不染神色柔和了些:“嗯。”


    看样子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殷不染继续道:“今天你问我,如果这些回忆,真的只是我的一场梦该怎么办。”


    “我仔细想了想。”


    宁若缺一动不动,认真听她讲。


    那道声音如冬日里的溪水,又清又凉,缓慢而坚定地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要和你成婚。”


    “……”


    宁若缺又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坦然的面对殷不染,要在混乱中找寻自己的本心。


    十秒后,宁若缺摩挲着剑柄,强忍下御剑逃跑的冲动。


    什么宽广胸怀,什么心理准备!原来在殷不染面前都是白搭!


    她蹲下来,委屈巴巴地崩溃:“不是、等等,为什么?”


    天底下剑修一抓一大把,为什么殷不染非她不可?


    殷不染不为所动,甚至愉快地勾起嘴角:“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万上品灵石。”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度袭来,宁若缺想起自己的巨额债务,脊背都佝偻了些。


    她试图反抗:“你也答应过我,在查明这件事前不会强求。”


    “对,可那时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了吗?”殷不染眼里带上了点笑意。


    “如果我真有癔症,你同我成婚,因为你欠我一大笔灵石。”


    “如果是你忘了,你同我成婚,因为你要任凭我处置。”


    宁若缺睁大了眼睛:“你——”


    还没说完,殷不染低头轻笑,柔如春风般的神情,却吐出无比冰凉的字。


    “倘若我实在拿不出证据来……那就证明我确有癔症,可以早些择吉日了。”


    宁若缺呆若木鸡,被殷不染的逻辑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岂不是不管怎样,她都要和殷不染结婚?!


    看着剑修浑身僵住,殷不染根本没有心理负担。


    要怪就怪宁若缺对她太特殊,像寒冬腊月里温暖的炉火,让一个惧冷的人如何舍得离开。


    殷不染食髓知味,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


    有记忆也好,没有记忆也罢,她都要和宁若缺在一起。


    况且她发现这只剑修实在是呆。


    完全是在跟着她的话走,都没想过跳出来,拒绝这不合理的赌约。


    殷不染没忍住,拍拍宁若缺的头:“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去做正事吧。”


    后者仿佛已经清空了大脑,听话地站起来,又默默收拾完要丢的东西,失魂落魄地走掉了。


    看起来怪可怜的。


    直到那抹萧索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殷不染才掩袖,笑得肩膀轻颤。


    *


    远离了她们的临时营地,宁若缺找了个现成的坑把东西埋进去。


    尽量抹掉自己驻留过的痕迹,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可埋完她没急着走,反而恍惚了一阵,满脑子都是殷不染的话。


    在殷不染面前,她就变成了一颗含羞草。


    平日里看着没事,殷不染一碰,她就立马皱巴巴地蜷缩起来,不敢攻击也做不出回应。


    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


    她就算去打妖神、吃毒蘑菇和青菜、参加仙盟三天三夜的年宴,都不可能和殷不染结婚。


    宁若缺思维持续发散,心想她甚至还没找回本命剑,拿什么保护殷不染。


    她一边冥思苦想如何迅速赚到一百万,一边不自觉地摸出烤糊的馒头,蹲在坑边啃。


    掰掉馒头漆黑的表皮,里面却还是很硬,有点费牙。


    她双目无神,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像嚼石子一样。


    馒头啃到一半,草木轻微晃了晃。


    宁若缺猛地抬头,骤雨剑出鞘三分,却又停了下来。


    不远处昏暗无光的树林里,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孩。


    脸蛋干干净净,眼眸黑润如小鹿。


    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头发用红绳扎成双髻,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蓝袄,小皮靴。


    宁若缺依旧保持着戒备。


    此处荒郊野岭,哪来的人家?更何况她站这么近了,自己都没有听到动静,实在不像普通人。


    小孩抿了抿唇,大着胆子走到宁若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她从怀里摸出半张金黄色的大饼,竟然面露同情和怜悯:“你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


    宁若缺愣了愣,意识到她所说的东西,是指自己的石馒头。


    这还不止,小孩将饼掰了一块递过来,像逗小狗一样哄她。


    “我请你吃饼,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宁若缺:“……”


    宁若缺没接饼,还是蹲着,把声音放低放柔:“回哪去?”


    小孩将眉头拧起,严肃认真地说:“回我家呀。这里一到晚上就会变得很危险,你会被妖怪吃掉的。”


    她小跑过来,扯住宁若缺的衣袖催促:“快点,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天空层云密布,远处的树林显得幽深静谧,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


    一只飞鸟被什么动静所惊起,扑腾着翅膀飞远。


    宁若缺手背在身后,用灵气在地上留下记号。


    她点点头,嘴角噙起无害的笑:“好啊。”


    小孩便也冲着她笑,眉眼弯弯,像年画里的娃娃。接着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面领路。


    宁若缺回望一眼身后,随即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第36章 苦此昼短 还不如炸毛!


    寒风呼啸, 暮雪茫茫满山,四野树影幢幢。


    宁若缺跟出去没多久,天上就又飘起了小雪。


    小孩打了个哆嗦, 踩着小皮靴快步走。


    她好像很了解这附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 竟然把宁若缺领到了一条荒废的土路上。


    小孩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从哪里来的?”


    语气还是很像哄小狗,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气。


    宁若缺一路上都在留记号,听到她问也没有搭话。


    可小孩并未因此发脾气, 还自顾自地介绍道:“我叫芃芃,今年七岁啦,和我姐姐一起住在小池村。”


    小池村。


    宁若缺暗自思忖,这不就是她们马上要去的地方吗?


    如果王老三没说谎的,那村子应该遭了妖祸、逐渐衰败了才对,居然还有人住?


    不过, 说不定这小孩不是人呢?


    念及此, 宁若缺尽量温和地回应道:“我名宁满,从镇子上来。”


    “镇上?”芃芃不敢相信似的,眼睛睁得滴溜圆:“可姐姐说, 镇上有妖怪, 所有人都被妖怪吃掉了,不让我去呢。”


    她惊叹完就不理人了,自己小声咕哝:“真奇怪,难道她不是被抓来的?”


    宁若缺耳力好,把这些话全都听了去,心中的疑惑更甚。


    什么叫做被抓来的?


    可直觉告诉她,以芃芃对她奇怪的态度,还是不要问的好。


    而且, 她离开也有段时间了,为什么楚煊她们还没有跟过来?


    楚煊的速度不可能追不上一个小孩,殷不染更没那么迟钝。


    太阳的一缕余晖洒在天边,林子里居然起了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远处的景色。


    芃芃拍手:“哎呀,今天黑得好早。”


    随后扯着宁若缺的袖子走得更快。


    她并非每一步都走在土路上,偶尔也会突然拐进一条小道。


    宁若缺蓦然意识到,这周边大概率布置了结界,外人想要闯进来会受到阻碍。


    只是不知这结界的用途是保护,还是想要隐藏些什么。


    如此走了将近两刻钟,周围的树木才逐渐稀疏,直至豁然开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小村落。


    和宁若缺见过的大多数村庄相同。


    有平平无奇的土胚墙、竹篱笆,睡在门前的老黄狗,栖在树上的大公鸡。土墙边靠着各式农具,仿佛农具的主人只是去地里巡视一圈,很快就会归家。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少了点人气,只有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亮着灯。


    同样的,这里没有任何妖气。路过的农户窗户大敞着,里面黑梭梭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可宁若缺却有一种被窥视着的感觉,浑身不舒服。


    芃芃倒是没表现出丝毫异样,甚至一蹦一跳地跳上石阶,展露出几分小孩心性。


    她摸出钥匙打开院门,热情地招呼:“到啦,这是我家,阿满快进来吧。”


    宁若缺沉默地跟进屋,手搭在剑柄上。


    出乎意料的,比起安静到诡异的村庄,这里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不大的院子里,竟然挤着好几个年龄各异的人。


    一块泥巴迎面丢来,被宁若缺侧身躲过。她抬眸,正见一个小姑娘傻乐着把泥巴往嘴里塞。


    芃芃连忙上去阻止:“这东西不能吃的!”


    好不容易夺下泥巴,院墙那边又传来了新动静。


    瘦小的老婆婆正试图攀上院墙,嘴里还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芃芃又拉住她的手:“阿婆!马上就要天黑了,不要乱跑!”


    宁若缺就见小孩忙得团团转,四处安抚这些人的情绪。


    年龄不大,哄起人来的本事倒是不差,还会哼轻快的小调。


    也不难看出,这里的人大部分都神情恍惚,语序混乱。


    情况和楚煊带回来的老妇人有些类似。


    她越想眉头拧得越紧,聚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小池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云岭镇的视肉有没有关系?


    她兀自想得出神,一转眼,芃芃已经把大部分人哄进了屋。


    而后哒哒哒地跑到宁若缺面前,笑着朝她招手:“阿满好乖呀,来吃块饼吧。”


    语气和刚才一模一样,连说辞都差不多。


    此前她对宁若缺的态度奇怪,原因已经不言而喻。


    宁若缺:“……”


    宁若缺现在明白,芃芃为什么会把她带回家了。


    大概率是看她蹲地上啃“石头”,以为她脑子也有问题。


    她抿抿唇,耳朵红得发烫。


    难道自己很像傻子吗?!


    见宁若缺一动不动,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芃芃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把饼搁院子的石桌上:“我给你放这啦,晚了可会被别人抢走哦。”


    随后自己转身走进了屋内。


    “……”


    宁若缺默默走过去,将那半张饼拿起来嗅了嗅。


    一股麦子的气息,没毒,能吃。


    但她没动,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继续观察周围的情况。


    夜幕四合,明月和星辰被云层遮挡。少了这点光源,视野就变得极差。


    触目所及一片黑暗,宁若缺皱了皱眉,正想进屋里看看,就听见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惊叫:“呀!”


    骤雨剑出鞘三寸,宁若缺还没来得及冲进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就比她更快冲了出来。


    她眼眸骤然一缩,借着剑光将这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诡异的眼珠子、攒动的手脚,哪怕看一眼都能污染眼睛。


    是一团变异的视肉!


    电光火石之间,视肉的眼珠子一转,牢牢锁定住了宁若缺,转而向她扑来。


    “噌——”


    剑锋出鞘的嗡鸣响彻小院,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挥剑。


    剑势如急雨,不可阻挡。


    视肉一小半身体落下,另一半继续义无反顾地扑向她。


    宁若缺正打算再斩一剑,就听小孩着急地大喊:“阿满你在做什么?!那是阿婆!”


    什么?


    视肉已至身前,血淋淋的身体下是密密麻麻的尖牙,狠狠地咬向宁若缺的手臂。


    可宁若缺被芃芃话语中的信息惊到,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就这样被咬掉了一块肉。


    细微的咀嚼声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芃芃急切地跑出来,想揪住宁若缺的衣袖,却抓了满手粘腻的血。


    她吓坏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掉:“你——”


    眼看那团视肉要跑,宁若缺甩开芃芃,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就好像手上的伤不存在一样。


    事实上她确实不在意,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


    真是疯了,人怎么可能变成妖?!


    视肉的动作很快,可宁若缺更快。


    黑影跃至屋顶,几乎如履平地一般在房屋之间穿行。


    她存了活捉这只视肉的心思,几度出剑,每次削掉视肉的一部分。


    视肉再生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宁若缺的剑光。


    它已经虚弱到慌不择路,直往墙上撞了,远处却凭空飞来一个茶碗。它倏尔变大好几倍,直接将视肉扣在了碗里。


    随后化作道流光,回到了它主人手中。


    黑衣剑修一个急刹,像是感受到了比视肉还可怕的东西。


    连头都不敢回,只能浑身僵硬地面壁。


    清风送来丝丝缕缕的香气,像是在雪里洒了点白糖。


    安静一阵,宁若缺才背着手转身。


    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白衣人,迅速把头低下,还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


    雪地里,殷不染的白衣随风轻舞,裙上的流云暗纹如映月华。


    她微微勾起嘴角,轻笑道:“宁若缺,来,我请你吃药膳。”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总感觉她笑起来比不笑更可怕。


    还不如炸毛!


    她很慌,可储物袋里已经没有糖糕了。


    就只能努力把受伤的手藏起来,再试图从脑子里翻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哄她。


    殷不染歪了歪头,一缕白发凌乱地滑落。


    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衣裙也有些乱,就连沾了草叶都没管,似乎赶了很急的路。


    饶是如此,她也依旧不紧不慢,耐心至极地问:“为何不上前?怎么,别人的饼都能钓你,我的就不成?还是说……”


    “你怕身上的伤被我发现呢?”


    第37章 苦此昼短 “逆死生者,为天道所不容。……


    殷不染话音落地时, 宁若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她索性直接承认:“这伤、我不是故意的。”


    语气还是怂怂的,人也不敢上前去。


    打架斗法难免有受伤的时候, 更何况剑修的性命本就悬在剑尖之上。


    宁若缺不在乎这些伤,可如果殷不染会因此而炸毛, 她就会尽量去避免。


    只不过真要让她一点伤都没有,除非实力差距过大。


    眼看殷不染向她走来,宁若缺已经做好了被凶被挠的准备。


    因为身体尚未恢复, 殷不染走不快。拢着层毛茸茸的披风,却像是身上压着重物。


    一步一个脚印,细雪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宁若缺眯眼看着看着,原本缩在胸腔里瑟瑟发抖的心脏,突然就揪起来了。


    她跑了两步,主动缩短与殷不染的距离, 并且伸出手给她看。


    “真的只是小伤, 清桐呢?让她来给我治吧。”


    殷不染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神甚至有点冷。


    她倏尔一动, 宁若缺就完全放弃了抵抗, 打算任由她挠。


    可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殷不染冷脸凑上来,毫无征兆地抱住了她。


    头埋胸前,整个人的重量都往宁若缺身上压。


    宁若缺的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后撤一步站稳、直接回抱了过去,虚虚地揽住殷不染的腰。


    她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抱了一团温暖的毛茸茸小动物,蹭得她好痒。


    她听见怀里人说:“下次不许一声不吭走掉……”


    殷不染的音色其实偏凉, 如碎冰薄雪。


    可这般瓮声瓮气地说话,便多了几分温软,以及明显的难过。


    原本很不讲理的命令,都被她说得像是小心翼翼的请求。


    宁若缺听得晕晕乎乎,完全忘记了什么失忆、结婚。


    只知道殷不染大概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自己。


    于是全凭本能地把人抱紧一点,轻声道:“好,下次不会了。”


    她拥着怀里的人,就仿佛有一种满足感凭空冒出来,随着血液流过四肢百骸,将某处填得满满当当。


    某个剑修的心便悄无声息地软了下来,变得和殷不染的披风一样软和。


    北地的夜晚寒风凛冽刺骨,一刻也不停歇地越过大地,奔向苍茫的雪原。


    直到夜晚的寂静被急促的呼吸声打破,宁若缺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她没把殷不染推开,手足无措地由着对方赖她怀里取暖。


    芃芃稚嫩的嗓音越来越清晰:“阿满,阿满你在哪?”


    不多时,一团小小的光芒出现在路的尽头。


    芃芃不知道追了多久,一只发髻都跑散了,小脸上挂着细汗,写满焦急。


    手里的灯笼在风中飘摇,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掉。


    好不容易瞥见一抹白影,芃芃大着胆子走上来,用手里的灯笼照殷不染。


    她一时愣住了,呆呆地喊:“姐姐?”


    宁若缺皱眉,并不觉得她是在喊自己。


    殷不染也听见了,她在宁若缺的衣襟上擦了擦脸。再回头,就又是清冷出尘、高不可攀的灵枢君。


    小孩一耸肩,倒退好几步:“不对,你不是我姐姐。”


    她看一眼宁若缺,余光又扫到殷不染,随后小脸唰的一下变白、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宁若缺有点想追,小池村不正常,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很危险。


    可联想到之前那一幕,明显芃芃也不太正常。


    哪有小孩会和一群身份不明的傻子呆在一起。


    她更担心殷不染,并没有追上去。


    殷不染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歪头问:“我长得很吓人?”


    宁若缺不假思索:“没有的事。”


    “那她为什么怕我?”


    殷不染接着追问,她眼睫湿漉漉的,哪怕在如此昏暗的夜色里,宁若缺也看得很清楚。


    她顿了顿,憋出一句:“……她怕生。”


    “……”


    殷不染嘴角上扬了一点,显然是因为这句昏了头的话,惹得她想再逗几句。


    某剑修耳朵通红,急忙岔开话题:“其他人呢?”


    说楚煊,楚煊就到。


    这人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动静,一袭红衣如燎原的火。大步流星地从村子的另一边走过来,把石阶踩得噔噔响。


    身后则跟着小跑才能追上她的清桐和切玉,甚至还带着那位老妇人。


    楚煊一上来就拍宁若缺的肩:“这村子可真难找啊,外围全是瘴气和浓雾,差点跟丢你!”


    而后又对着殷不染说:“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没发现视肉的踪迹。只有一户亮着灯的人家,真稀奇。”


    宁若缺心中有数,知道楚煊说的是芃芃。


    她以极快的语速把自己先前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又让清桐来看看自己的伤。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疼到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伸出手才发现,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连道疤都没有留下。


    只有撕裂的衣袖能证明它曾经确实存在过。


    不用说就知道这是谁做的。


    宁若缺偷瞄了眼殷不染,后者把自己缩进披风里打哈欠,连脖子都看不见。


    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她却觉得、有点可爱。


    以前的殷不染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宁若缺走了一小会儿神,努力回忆了一下,但能想起来的不多,还都仿佛隔着堵透明的墙,记不太真切。


    她暗自记下这种不适感,重新把思绪拉回正轨。


    听完宁若缺的描述,楚煊抛了抛手里的夜明珠:“哎哟!我一直以为视肉吃多了人才会变异,原来是‘人’变的视肉。”


    她勾起唇,略带讽刺地笑出声:“管它妖人还是人妖,这视肉我是一定会杀了的。”


    紧接着楚煊话音一转,用夜明珠照着自己脸,幽幽开口。


    “先前殷不染让我找人去趟县里,调出当年小池村的卷宗传讯给我。”


    “我发现小池村没有名为芃芃的小孩,只有一个叫何芃的十七岁姑娘。”


    “卷宗上说,她三年前就死在妖祸里了。”


    楚煊说完突然回头,猛地凑近清桐。


    后者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吓得一个劲往切玉怀里钻,差点失声尖叫。


    殷不染神色冷淡,却回身一脚踢向楚煊小腿。


    后者当然纹丝不动,于是殷不染垂眸咬了咬唇,又瞬也不瞬地望向宁若缺,眼眸里似有一线流光。


    宁若缺:“……”


    她承认自己最近自控能力很差。


    脑子还在思考,身体已经擅自行动。脚更是直接照着楚煊的屁股去,把人踹了个趔趄。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帮殷不染“教训”了楚煊。


    这算什么?殷不染会怎么想?


    幸而宁若缺很快就自我开解了,楚煊该揍的!


    她那么靠谱,殷不染找她帮忙也正常。


    宁若缺直接忽略某个卷毛絮絮叨叨的指责,也没看殷不染,大步向前领路。


    不死的妖身,残缺的人魂,她大概能猜到幕后之人的目的了。


    只是看过了那位阿婆的下场,她不禁怀疑,这真的会成功吗?


    再回到芃芃的小院,此处已是大门紧锁、一点动静都没有。


    楚煊敲敲门,没人应,就向宁若缺使了个眼色。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在骗小孩,有种违背本心的负罪感。


    她硬着头皮开口:“芃芃,是我。”


    明明可以直接翻墙进去,众人却一致地选择了等待。


    过了会儿,院门拉开一小道缝,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睛,像只警觉的小鹿。


    宁若缺都没来得及阻止,楚煊就动作极快地把手卡进门缝里,咧嘴笑。


    夜黑风高、寒风呼啸,门外突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笑容还很“诡异”。


    芃芃捂住嘴:“啊!”


    她想关门,门却被楚煊卡住、纹丝不动。


    根本不给人时间,小孩嘴巴一瘪,眼泪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呜——”哭声震天,在荒凉的小村里,更显凄厉非常。


    楚煊:“……”


    不是,她都还没说话呢,怎么就把人吓哭了。


    殷不染凉丝丝地开口:“楚门主不是很擅长带小孩吗,快去哄。”


    宁若缺再一次认为自己踹得可真对。


    不管芃芃的真实身份如何,现在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哭得停不下来的七岁小孩。


    楚煊自认理亏,半蹲下来,从储物镯里掏东西:“你别哭啊,要不玩会儿小风车?拨浪鼓?灵能炮?”


    眼瞅着某人越来越离谱,清桐看不下去了,也上前摸摸小孩的头,轻声细语地哄。


    “别哭别哭,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两人又哄又夸,好不容易才让芃芃止住哭,蔫巴巴地把她们放进院子里。


    楚煊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是来抓妖怪的,绝对不会伤害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芃芃怯怯地往旁边躲,抹掉脸上的泪痕后,努力板着脸问宁若缺。


    “阿满,她们有欺负你吗?”


    居然被一个小孩关心了,宁若缺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


    芃芃低头,冻得搓搓手:“先前的事,我、对不起。阿婆不是故意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垫着脚开门,让众人进屋喝点热水。


    哪怕她自己还是怕得很,肩膀缩着,小小的一只。


    屋里也只是普通农户的布置,桌椅破旧,一眼就能望到头。好在烧了炕,比外面暖和不少。


    楚煊吹了个口哨,碳火顿时烧得更旺。


    她先试着笑了好几次,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点,才问:“芃芃,你家大人叫什么呀?”


    芃芃抱着胳膊,依旧离楚煊远远的,很小声地回答:“姐姐姓何。”


    四下安静一瞬,楚煊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小孩。


    清桐和切玉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疑。


    十七岁的何芃和七岁的何芃芃,不像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宁若缺犹豫片刻,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殷不染,世上真的存在起死回生之术吗?”


    虽然她自己都是重生回来的,但她重生得莫名其妙,至今仍有许多问题没解决。


    殷不染又打了个哈欠。


    在温暖的环境里,她就很想要睡觉。眼睛半阖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碧落川确有相关记载,不过大多都佚失了,练不成的。”


    没有理会宁若缺眼中的震惊,殷不染讲得轻飘飘的,就好像这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况且天行有常……”


    她说:“逆死生者,为天道所不容。”


    第38章 苦此昼短 “我能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


    宁若缺暗自琢磨殷不染的话。


    天道掌世间规则与秩序, 是绝不容万物违抗和忤逆的存在。


    修真者勉强算是在规则允许内,哪怕如此也会有雷劫加身。


    而司明月偶尔窥探天道,轻则倒霉两三天, 重则被反噬,卧床不起。


    “为天道所不容”, 单看字面上的意思,想来是比被天道反噬更严重的惩罚。


    不过死生之术过于逆天,有这样的惩罚也不奇怪。


    这本是一段小插曲, 可宁若缺的视线悄然落在殷不染的白发上,看得入了神。


    百年倥偬过,殷不染身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头如雪般的白发,和异常孱弱的身体。


    外界传闻殷不染是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 宁若缺半点都不信。


    还不如说是为救人触碰了某种秘术、累及自身, 更合理一些。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注意力回到芃芃身上。


    楚煊随手掏出把三尺长的筒,漆黑的筒身上还泛着金属的光泽, 笑吟吟地朝芃芃招手。


    “这是改良版灵能炮, 可以用来打大扑棱蛾子哦,要不要来玩一下?”


    清桐一把夺过楚煊手里的长筒,把芃芃护在身后:“不许给小孩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楚煊就嘻嘻哈哈地笑,根本没有被抢了东西的不悦,更不像个身居高位的掌门人。


    趁着这两人吵架拌嘴,躲在清桐身后的芃芃探出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切玉身边的老妇人看。


    除却痴傻了些,老妇人有呼吸会说话、与正常人无异。切玉带了一路, 实在不忍心丢下。


    芃芃小跑到老妇人身边,拉拉她宽厚的手,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悲悯:“姨姨也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吗?”


    宁若缺就走过去、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孩持平。


    她直接问:“哪来的坏人?”


    大概是她这句话不太符合“傻子”的形象,芃芃愣了愣,才撇过头慢吞吞地回答。


    “姐姐说,小池村有个很坏很坏的人,她到处抓人,被抓来的人都会变傻……”


    “然后,变成妖怪。”


    宁若缺了然,就像那个阿婆一样,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完全变成了没有理智的视肉。


    且这种变化似乎是不可逆的。


    小孩的发髻先前散了,现在也只是随意扎了一下,乱蓬蓬的。


    人也瘦瘦小小,只有脸上有肉,身上则像竹竿子,棉袄套上去都大了一号。


    宁若缺想起她分自己的半个饼,没忍住摸了摸芃芃的头。


    随后柔声道:“芃芃觉得这些人很可怜,所以才把他们都带回家?不怕妖怪和坏人来捉你吗?”


    小孩乖巧地摇头:“不怕,姐姐会保护我的。”


    听她几度提起的姐姐,想必是很重要的家人。


    宁若缺很难想象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是如何在小池村生存下去的。


    “那你姐姐呢?”


    芃芃细眉蹙起,看起来有些难过:“姐姐也被坏人抓走了,要天亮才能回来。”


    她突然跑去揪住清桐的袖子,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一双眸子清澈又水润。


    声音软软糯糯地请求道:“清桐姐姐能不能打跑坏人,救救姐姐?我可以用我所有的宝贝来换。”


    清桐对此毫无抵抗力,一颗心瞬间就变成了棉花糖。


    她一边牵起芃芃的手,把她往里屋的炕上带,一边哄着:“好好好,不过今天太晚啦,小孩子要乖乖睡觉才能长身体哦。”


    留清桐和切玉带小孩,楚煊在屋子的另一边抬手布下结界。


    统共也就两间屋,另一间房子是厨房兼柴房,还挤满了痴傻的人。


    她和宁若缺站院子里没事,可殷不染惧寒,总不能让人冻着。只好将就一下了。


    拉来三只椅子,楚煊翘着腿坐下:“你们怎么看?”


    相比起来,殷不染就坐得端端正正。


    她翻手摸出茶碗,盖子掀开一丝缝,露出里面一小团血淋淋的视肉。


    宁若缺浑身不舒服,仿佛看到了自家养的漂亮白猫正在扒拉老鼠。


    顿时生出把茶碗丢出去的冲动,好让殷不染离脏东西远点。


    但她理智尚在,就只能抱着剑别扭地坐在旁边,眼帘半垂。


    殷不染把茶碗收起来,淡淡道:“与其说是变成妖怪,更像身体逐渐被视肉同化。”


    “这样生出来的视肉没有妖气,只有人的生机,太过危险。”


    听她声音轻得很,像拂过花瓣的清风,宁若缺就知道她也累了,需要休息。


    殷不染的精力也像猫,一天至少睡七八个时辰,否则就蔫蔫的,提不起劲来。


    楚煊完全没发现宁若缺正在神游天外,还在摩挲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


    “芃芃所说大概率是真的,有一个变态邪修到处抓人,把人的魂魄塞进制作好的妖身里做实验。”


    “或许单纯心理扭曲,或许是想要……起死回生,然后不老不死。”


    没有人反驳她,毕竟长生二字的诱惑太大。


    比起山川与河流,普通人的寿命如露如电,甚至连妖怪都不如。


    所以古往今来多少人踏上仙途、或是寻求秘法,就是为了与江山同寿。


    “起死回生,”楚煊眯着眼睛轻笑:“放十天前我只当是个笑话。可这么大个活生生的例子站我跟前,我不得不信。”


    她猛地跳起来,仔细观察宁若缺的脸,扒拉她的手,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该不会也是用这种诡异的法子复活的吧?”


    “还是说,你当初其实没死?在古战场的某条缝隙里晕了一百年?”


    宁若缺赶苍蝇似的把人拂开,一本正经地解释:“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但不大可能。”


    她索性解除易容,清秀的面容如水墨般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眉眼微微上挑,眸若点星,似敛入了一线剑光,有种说不出的锐气。连带着周身的气质都变得锋利起来。


    也就脸颊和眼尾的轮廓稍显圆钝,瞧得出来,这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人。


    她不急不缓道:“因为重生后,我用的是我十八岁左右的身体。”


    楚煊看得一愣,端详半晌后,突然伸手掐了把宁若缺的脸颊肉。


    并发出啧啧感叹:“真嫩啊!你当初要长这么乖巧,我就不用成天担心你失手把我给宰了。”


    宁若缺的耳垂渐渐漫上薄红,她用力拍开楚煊的手,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总之,我确实是死后复活了。除了修为和身体年龄倒退,没有发现别的异常。”


    楚煊还在逗她,哄小孩似的:“嘬嘬嘬嘬,叫声姐姐,我请你吃糖。”


    宁若缺:“……”


    忍不了一点。


    她直接将剑鞘架楚煊脖子上,沉声威胁:“再说一遍?”


    剑鞘并不锋利,可她的眼神足够冰冷。楚煊被激得一哆嗦,却笑出了声。


    而后叹气:“唉,可惜只是身体变小了。”


    要是心理年龄也变小了,那才好玩。


    恰此时,殷不染开口:“要吵出去吵,我要睡一会儿。”


    话音才落,宁若缺就收剑坐了回去,楚煊则打了声招呼。


    “我出去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她是一点都闲不住的,要她乖乖呆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绝对不可能。


    宁若缺其实也想去,但殷不染这里必须有人守。


    她看着楚煊潇洒出门,默默垂眸。


    哪曾想斜刺里突然探出只手,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强行往旁边一抬。


    宁若缺眉头皱了皱,被迫对上了双琉璃瞳。


    殷不染毫无顾忌地打量着,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描摹过她的眉眼,每一笔都格外仔细。


    最后没忍住,也掐了把宁若缺的脸。滑嫩柔软,手感确实不错。


    若按往常,宁若缺该拂开挟制住她的手,然后惊慌失措地躲远一点。


    可这次她耳朵都红透了,脸也烫,却依旧没有反抗。


    就这样乖乖地仰着脸,任凭殷不染动作。


    殷不染好奇:“嗯?你怎么不反抗了?”


    宁若缺难得没有挪开视线,目不转睛地与殷不染对视。


    犹豫了几息,她满脸复杂地问出那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殷不染,我能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第39章 苦此昼短 有了难以启齿的心思。


    殷不染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连指尖都在发烫。


    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用无比专注的眼神看自己。眼眸干净澄澈,照映出自己的身影。


    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殷不染心脏倏尔绷紧, 酸涩得想哭,又想扑进宁若缺怀里, 向她讨一个亲密的拥抱。


    可当下的情景并不允许她这样做。


    殷不染便只好松开对宁若缺的挟制。


    好借由打哈欠掩饰自己眼底的湿意,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怎么往常不见你这么直白?”


    她托着腮,眼角带着一抹湿润和慵懒:"这样吧, 你叫我声姐姐,我就告诉你真相。"


    宁若缺:“……”


    岁数小了脸皮就是薄,眼看着某剑修脸红透了,殷不染轻哼:“你本来就比我小几个月。”


    宁若缺记得当初无聊,她们让司明月算卦,简单的提过自己的生辰八字。


    那时候哪知殷不染会突发奇想, 要争一争这口头上的地位。


    她闷闷不乐地咬牙。


    全都怪楚煊, 把殷不染给带坏了!


    殷不染又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困。


    本以为宁若缺不肯,她半阖着眼, 打算随便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却忽而听到一道含糊的轻唤:“姐姐。”


    不同于芃芃那样软糯的小孩子的声音, 这声“姐姐”的声线更为成熟,只不过压得太低,略微有点喑哑。


    殷不染猛地看向宁若缺,像只瞬间来了精神的猫。


    一阵风过,烛火暗了暗。


    眼前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那张青涩的脸都快要烫熟了。


    殷不染噙起一点笑意,认真道:“没听清楚。”


    还坏心眼地掐住宁若缺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


    昏暗的烛光下, 宁若缺的眼睛不复方才的澄明,竟显得有些朦胧而暧昧。


    宁若缺顿了顿,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打算再喊一遍。


    谁知途中殷不染扯了扯她的脸颊肉,那一声就变了调:“姐、呜姐。”


    她蹙起眉,眸光流转,脸上不知是被掐红的还是羞红的。乍看就像是被欺负了,好不可怜。


    堂堂剑尊,此时此刻像是敛入鞘的剑,半点不反抗。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殷不染终于松开手。


    却突然生出了更难以启齿的心思——


    若是亲一下宁若缺的眼睛,再引着宁若缺摸摸自己,她也不会反抗吗?


    眼看殷不染终于肯罢手了,宁若缺暗自松了口气。


    她并非死板的人,都什么时候了,那点脸皮不要也罢。


    可方才烛光昏暗,她瞥见殷不染湿漉漉、泛红的眼尾,竟然有一刹那的悸动。


    像吃了不对劲的蘑菇,脑袋空空,浑身都痒。


    宁若缺清了清嗓子,勉强正色道:“现在能告诉我真相了吗?”


    她可不会轻易忘了自己的目的。


    殷不染点点头,把玩着自己的镯子,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有关系吧。”


    有关系。


    哪怕加了“可能”这个不确定的词,宁若缺的心脏也忽地停滞一息,随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噌地站起来,带得椅子一倒,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与之相反的,则是她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殷不染!”


    殷不染面不改色,抬眸看她:“你这就信了?”


    她看得出宁若缺眼里的难过和担忧是因为自己,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地歪头。


    “我知道宁满是你从前的名字,也知道你最爱吃白面馒头。”


    “更知道那时的人间君主昏聩无能。你追随长公主造反,最后一剑斩下了暴君的头颅,自己却身受重伤,连具‘尸体’都找不到。”


    殷不染的叙述不带任何情绪,宁若缺听得一愣,不知道为何要扯到这件事上。


    她那时候被师尊捡走了,当然没人能找到她的“尸体”。


    宁若缺板起脸:“这些虽是陈年旧事,知之者少之又少。但我从未想过隐瞒,只要有心就不难查到。”


    甚至直到现在,人间的青史上都留有她的一页。


    只是修真者与凡尘再无瓜葛,没人会无聊到去查人间的“宁满”,与剑尊“宁若缺”是何关系。


    宁若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强调道:“不要岔开话题!”


    奈何对着殷不染,她实在凶不起来。


    对方还是懒洋洋地支着头:“你看,我说你与我有婚约,你就是饿死都不会信的。”


    “可我明明没提重生这事,你倒是先自己揣度一番,然后信得死心塌地了。”


    宁若缺怔愣了片刻,勉强收拾好心情,重新坐下。


    这分明又是在暗戳戳地指责她,不肯相信婚约之说。


    但她没办法反驳,自己确实已经深信,殷不染就是为了复活自己,才会变得如此虚弱。


    这份情谊太过厚重,站在宁若缺的角度,完全找不到殷不染这么做的理由。


    便教她心急如焚,想猛吃二十个馒头缓解压力。


    她尝试心平气和地去和对方交流:“殷不染,这不一样。”


    救她一命的恩情和结为道侣的感情,在她看来是两码事。


    殷不染乜她一眼,反问:“都是我的说辞,哪里不一样?如果我确实救了你,你会同我结为道侣吗?”


    宁若缺思索半晌,为难地开口。


    “不会……”


    生怕殷不染当场炸毛,她立即补充道:“但是我可以给你当牛做马,报答、报答你。”


    殷不染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满不在乎:“我不缺牛马。”


    只缺个暖床的笨蛋剑修。


    她轻嗤了一声:“也是,你现在对我没什么感情,何谈以身相许呢。”


    晃动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只有单薄的一层。她话里的失落满溢出来,人也似乎要随着风散了。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心疼,就听殷不染话音一转。


    “不过没关系,我会自己来讨。”


    某人说完就站起来,在宁若缺呆滞的目光中,主动跨坐到她身上。


    她伸手抱了个满满当当。


    像树熊抱住了自己心爱的那颗树,心满意足地把头搁宁若缺肩上、汲取温暖。


    “……”


    甜香扑面而来,宁若缺想把人推开。可一想到殷不染的身体,又开始犹豫了。


    这是她欠殷不染的。让她趴一下怎么了?


    宁若缺越是犹豫,殷不染就越是肆无忌惮。


    身体相贴,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她舒服地呵出口气,又埋头蹭了好几下。


    湿热的气息洒在宁若缺敏感的后颈上,后者顿时僵住。


    巴不得屏蔽掉自己的五感,化身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剑。


    宁若缺正打算试着修炼,就听殷不染软绵绵地开口。


    “你和我说说话吧。”


    宁若缺已决定要尽量满足殷不染的要求。于是收起了修炼的心思,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絮絮叨叨。


    “殷不染,我是这样的想的。”


    在清心诀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下,她的眼神越发坚定,思路更加清晰。


    宁若缺:“如果你是因为癔症才救的我,我会尽全力弥补。就算你的癔症好了,我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殷不染轻啧,烦躁地把头埋到宁若缺颈边。


    某剑修又在假设不存在的事情了,一点都不想听。


    她闷声道:“并不能确定是我救的你。”


    实际上死生之术太过玄妙,她还不能肯定,宁若缺的重生一定与自己有关。


    可宁若缺好像没听见,还在自言自语:“如果婚约是真的,救命之恩和过去的情谊也不能混为一谈。”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你,或者,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她试图举例自己能接受、能做到的事。


    包括但不限于做饭、杀人、武器保养、剑术基础教学、危险区域的草药采集,以及一些个人总结的小猫饲养心得。


    “……”


    没人应答。


    殷不染早已闭上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只笨狗一直在耳边嗷呜嗷呜,吵得很。


    她很不耐烦了,索性偏头,狠狠咬上宁若缺的脖颈。听到一声轻嘶后,又大发慈悲地帮她舔了舔。


    这下子噪音虽然没有了,耳边的呼吸声却更为急促。


    要害部位被人又啃又舔,宁若缺极力忽略那种陌生的战栗感,坚持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殷不染,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救人,伤害你自己。”


    她更希望殷不染能和以前一样,不用缠绵于病榻,还有蛊毒之术傍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往后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怀中人含糊地应了几声,显然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过。


    屋子里很安静,结界里听不到里屋的动静,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呼吸交错,心跳重合。


    宁若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尽快去调查清楚自己“失忆”的真相,倒不是为了和殷不染结婚,而是不想再逃避了。


    为此,她愿意把这件事的优先级提高到和“找本命剑”相同。


    思路刚刚理顺,木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


    楚煊兴致勃勃地冲进来:“宁若缺,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


    看清楚屋里的画面后,楚煊嘴角抽了抽。


    她的两个好队友,此时正抱得难舍难分,像黏糊糊的牛皮糖。


    而宁若缺和她四目相对一秒,悄然红了耳垂。


    红就红罢,还比手势让自己小声点,不要吵着殷不染睡觉。


    什么意思,她俩在温暖的屋里贴贴,留自己去外面吹冷风?


    楚煊忍无可忍,狠狠地呲出犬牙:“你们——


    话还没说完,殷不染先动了一下。


    她连忙压低音量,飞快地问:“你们还要抱多久?抱完了我再说。”


    第40章 苦此昼短 她值得自己这样做。


    宁若缺等了一小会儿, 笨拙地操纵灵气,把殷不染的斗篷铺桌子上,再把殷不染人也抱上去。


    楚煊又给她盖了层毛毯, 捂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去,才肯罢休。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 虚掩着门说话。


    楚煊咬牙切齿:“你刚才那态度,欠殷不染一百万?”


    宁若缺秒答:“你怎么知道。”


    楚煊:“……”


    怎么知道,她从来只见宁若缺抱剑, 难得见她抱一次人。那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个易碎的瓷器。


    不过某剑修不敢抱严实,只敢虚虚地环着背,看上去有些滑稽。


    楚煊瞥了一眼温暖的屋内,殷不染睡得很熟。


    因为格外旺盛的火,她脸上有一抹浅淡的红晕, 终于没那么苍白了。


    楚煊叹了口气:“殷不染惧寒, 这次急匆匆跑北地来,主要是为了你吧。”


    要知道,她最开始被宁若缺的通讯吓了一跳, 听到殷不染的声音后更是愣了好一阵。


    恰逢手底下的人来报, 碧落川四处寻找关于密信的线索,她才匆匆忙忙地联系了秦将离。


    楚煊摩挲着下巴,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当初你们两个真背着我好上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要知道她只是懒得去管某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是真的傻。


    楚煊拿胳膊肘戳宁若缺:“你也是,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若缺回答得无比笃定:“没有。”


    若是她真的失忆了,记忆应该有一大片空白才对。可她的记忆正常得很,细节清楚、符合逻辑, 并且和殷不染所说的全都对不上。


    所以宁若缺之前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殷不染在骗自己。


    然而自从得知死生之术的秘密后,她又有些动摇了。万一造成她失忆的,是不可违逆的天道呢?


    但天道无情,除非特殊情况,它不会出手干涉因果。


    如果说这是殷不染复活她的代价,未免太过奇怪。


    倘若要拨乱反正,天道完全可以收回她的性命。仅仅只是抹去她与殷不染相关的记忆,这算个什么事?


    宁若缺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只觉得这些谜团乱如毛线球,乱七八糟的理不清。


    楚煊也拧着眉,狂薅她那一头卷毛。


    “我也记不得煊耀大阵为什么要叫那个名字了。如果不是殷不染提了一嘴,我都没察觉出异样。”


    她也是最近才咂摸出味来。


    那可是她的得意之作,就算平日里再怎么不拘形迹,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随意。


    然而如此异常的行为竟被她轻而易举略过,楚煊霎时感到一阵后怕。


    她一拍脑袋:“这样吧,回去之后我联系一下算卦的。”


    宁若缺点点头,她需要更多的人和物,来顺藤摸瓜、直至抵达真相。


    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话题拉回正轨,楚煊摸出一本笔记递给宁若缺:“几乎每户人家我都进去找了一遍。”


    她还特意融化了雪,去看石板路底下有没有埋着东西。


    “没人也没妖,桌子上全是灰。只有几间屋子里放有很多草药、医书。”


    “对了,我还找到了一个暗门,怕有诈就没进去。”


    毕竟医书和笔记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摆在显眼的地方。这更像是故意而为之,引起了楚煊的警惕。


    宁若缺随手翻了几页。


    书页上的字迹娟秀、就是执笔的人像是没什么力气,写得歪歪扭扭。


    内容也很晦涩,有好多没见过的词汇。


    她只能看懂一个大概,这是一本关于如何蕴养残魂的笔记。


    为了找到最好的蕴养方法,笔记的主人找来了许多的残魂做实验。


    至于魂魄是怎么来的……


    只有死后许久,以及死前遭受了极大痛苦的人会魂魄残缺。


    宁若缺和楚煊对视一眼,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楚煊嗤笑出声:“这是不打算藏了?”


    “我之前可不算唬人,村子里确实只有叫何芃芃的。对了,她还有个亲姐姐。”她说得眉飞色舞,把那场妖祸也讲了个七七八八。


    一只三尾狰袭击村庄,咬死了不少人。


    当朝帝王能力平庸,近些年来妖祸又频繁。朝廷管不了这事,于是小池村连同云岭镇就此荒废了。


    宁若缺听得直皱眉。按理说妖族死了个妖神,应该元气大伤才对,怎么还是如此活跃?


    楚煊絮叨了一大堆,兴致起来了,就要拉着宁若缺去密室。


    可眼前人蓦然把她推开,向屋里走去。


    殷不染醒了。


    尚还睡眼惺忪、满脸茫然,就已然开始环顾四周,到处找宁若缺的身影。


    她想下去,脚还没踩上椅子,宁若缺就先一步走上前,一把将人抱下来。


    才睡醒的殷不染神情呆呆的,乖得像只瓷娃娃。


    宁若缺不自觉地放轻声:“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殷不染摇摇头,眼眸已清静如秋水。


    她直接朝宁若缺伸手:“你们找到了什么?”


    敢情是睡也没睡安稳,还分出了一部分精力来听动静。


    宁若缺把笔记递给她,又忍不住补充道:“有我守着,你不用这么警觉。”


    殷不染窝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笔记,并且随口回答。


    “我怕一睁眼你俩就钻进密室、陷阱、以及妖怪的老巢里去了。”


    这种事从前常有。


    初到古战场的那几天,殷不染每次自睡梦中醒来,迎接她的就是满身血污、还傻乎乎给她烹茶烤肉的“好队友们”。


    反驳不出来,宁若缺抱着剑闷在一边。


    楚煊则尴尬地挠头:“哈哈,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片刻的沉默后,殷不染大致翻完了笔记。


    她运气调息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打算去给芃芃把脉。


    宁若缺偏头观察,发现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对笔记主人的行为做出评价。


    里屋更加安静,炕烧得暖呼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清桐正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就要砸桌子上了,而切玉则在打坐修炼。


    楚煊垫着脚靠近清桐,猛地拍桌。


    后者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的同时,对上了楚煊戏谑的笑颜。


    她吓得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你、你你——”


    清桐又羞又恼,巴不得给楚煊一拳。


    奈何殷不染从她身边走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安静。”


    清桐撇嘴,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土炕上,芃芃裹着被子蜷缩成团,睡得很香甜。


    殷不染垂眸,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小孩缩了缩肩,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半晌,殷不染收回手,神情依旧淡淡的,无喜无悲的模样。


    宁若缺轻声问:“芃芃也是妖身人魂?”


    “嗯。”几乎没怎么迟疑,殷不染给出了答案。


    这一结果在场的众人都早有预料,可真正确定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毕竟芃芃如此鲜活,会哭会笑,还会温柔地哄人,与寻常小孩没多大区别。


    切玉不忍再听,转头时悄然红了眼眶。


    楚煊找到的研究笔记放在床边,被清桐拿过去翻看,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殷不染指尖点了点桌面:“此人蕴养残魂的手法相当精妙。”


    清桐好奇地问:“有多精妙?”


    殷不染:“相当于一百个你。”


    “……”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可惜即便如此……”


    殷不染起身,慢悠悠地解释道:“魂魄与身体不适配,她的心智才会从成人退化成小孩。如果不尽快找到更好的身体,她撑不了多久。”


    见殷不染知道得如此清楚,宁若缺越发笃定,自己的重生一定与殷不染有关。


    可与之而来的,就是深切的焦躁。


    该用什么来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如果自己与殷不染并无婚约,她醒悟后会不会后悔?


    她以为自己把这丝焦躁藏得很好,没发现殷不染余光扫过,抿了抿唇。


    众人折腾半宿,天都快要亮了。


    楚煊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倏尔一顿,望向房门口。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些许寒风夹杂着雪粒飘进屋,渐渐融化在暖和的空气里。


    而后一袭白衣翩然出现,抖落衣衫上的残雪,又不急不缓地撩起帷帽,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身姿清瘦,分明是年轻秀美的容貌,却有满头灰发,脸色也白得像张纸。


    裸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更无一不缠绕着绷带。


    仿佛已缠绵病榻许久,浑身都带着难以忽视的病气。


    她柔柔弱弱地向众人笑:“真是难得。灵枢君与楚门主一同驾临此处,倒让这小村蓬荜生辉了。”


    “在下何蓁,是芃芃亲姐。”


    宁若缺很快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个医修。


    难怪芃芃会把殷不染错认成她姐姐。这病怏怏的样子,远看真与殷不染一模一样。


    甚至比殷不染还严重些,连气息都断断续续的。


    宁若缺瞅一下她,再瞄一眼殷不染,眼中的担忧几乎化成了实质,生怕殷不染也变成这样。


    如果她有耳朵和尾巴,想必现在已经失魂落魄地耷拉下去了。


    再进一步,就会愧疚地窝在墙角面壁自省。


    殷不染蹙眉。


    好烦,早知道就不跟宁若缺提这事了。


    要怎样才能让笨蛋剑修明白,她完全值得自己这样做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