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折梅为谁 想把殷不染藏起来。


    宁若缺把殷不染重新提溜回到床上。


    某人还不怎么清醒, 就已经开始轻推宁若缺的肩:“我要梳妆,然后去见师尊。”


    药王闭关已有十载,身为她唯一的门生, 殷不染理应第一时间前去拜见。


    因此宁若缺也没扭捏,拿了套浅绿莲纹的衣裙递给她。


    殷不染穿戴好衣裙, 撩开帘幕,慢条斯理地坐在梳妆台前。


    宁若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没询问殷不染意见的情况下, 直接给人挑了套衣服。


    仿佛早已养成了习惯。


    宁若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怕殷不染觉得被冒犯,她磕磕绊绊地问:“这几件、你觉得合适吗?”


    殷不染瞥她一眼,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嗯。”


    自己都穿上了,那自然是喜欢的。


    不得不说,虽然宁若缺本人常年一身最简洁的束袖黑衣,但至少挑衣服的眼光还在, 从来没给她整出什么大红大紫的奇怪配色。


    唯一的问题就是, 这人在自己面前还是放不开。


    殷不染在梳妆台前坐了半分钟,指节轻敲桌面:“帮我梳头。”


    宁若缺顿了顿,不怎么自在地拿起木梳, 将面前垂如绸缎的白发梳开。


    无数细软的发丝从她指尖流淌过, 凉丝丝的,像拨开了一汪水流。


    手感特别好,但宁若缺守礼极了,将白发梳至柔顺后就自觉退开,没在银镜里留下半分衣角。


    殷不染慢吞吞地拿起一只发簪挽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剑修的一举一动都在证明她的确是宁若缺。


    却不再是属于自己的宁若缺。


    殷不染缓了一阵,刚准备扶着桌子起身,就被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抱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 低声道:“我自己能走。”


    宁若缺难得没听她话:“我抱着你过去会快一点。”


    其实主要还是她看殷不染眉目低垂、情绪不高的样子,便想着让她能轻松些。


    “哼。”


    殷不染嘴里轻哼,视线却没从宁若缺脸上挪开。


    想辨别出这人的行为究竟是出于心疼、还是单纯想要报恩。


    只可惜宁若缺的眼神澄明如镜、只映前路,瞧不出多少情绪。


    殷不染揪着剑修的衣服给她指路,两人没过多久就赶到了藏玉谷。


    宁若缺远远瞧见谷口前站着乌压压一片医修,提前把殷不染放下,免得损了灵枢君在后辈面前的威仪。


    然后试探地问了一句:“殷不染,我想见药王前辈一面,能不能帮我转达一下?”


    殷不染理了理衣袖,乜了面前人一眼。


    她知道宁若缺打的是什么算盘,这人总拐弯抹角地探听她的身体情况,然后又一个人默默愧疚难过,想方设法补偿她。


    就像棵含羞草,瑟缩又委屈。


    殷不染不想宁若缺这样,于是随口道:“看我心情罢。”


    就这样简单打发了某只剑修,她兀自走入人群中。


    众人见了她都自发地分出一条道路,齐齐行礼道:“灵枢君。”


    殷不染颔首致意,飞身上长阶,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藏玉谷风景宜人,飞泉叠瀑、乱石古树。


    长阶尽头是一处古朴的小院,檐下雕的是不是吉祥如意的图案,而是百草药石。


    一枚不起眼的石碑坐落在草丛中,上书——


    “怀玉山居”


    谷外十年匆匆过,碧落川的景色都变了许多,而谷中的这处怀玉山居却始终如旧。


    山居里没有旁人的气息,殷不染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走入正厅内。


    她附身长拜:“师尊安好,此次闭关可有得偿所愿?”


    收敛了一身傲气,连语调都比寻常乖巧了许多。


    末了,殷不染耳边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呵,染染且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你。”


    殷不染顿了顿,往前走几步后抬起头。


    便见座上女子桃花眼、羽玉眉,玉簪金钿、白衣绣牡丹。端的是雍容华贵的好样貌,恰如一朵傲立人间的富贵花。


    她斜躺在贵妃塌上,单手支着头,打量着自己这位许久未见的徒儿,尤其是那头扎眼的白发。


    半晌,药王朱唇轻启:“将离比你早来一点,已经同我说过最近的事了。”


    语调冷淡,听起来很是不悦。


    殷不染心里一紧,匆忙抬头:“师尊,师姐或许不了解内情。”


    药王眯了眯眼睛,竟然勾起嘴角,笑出了声。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急着帮宁若缺解释?”


    殷不染:“……”


    自知失言,殷不染懊恼地垂下眼帘。


    她喜欢宁若缺,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亲友也能对宁若缺有好感。


    药王起身款款走下高台。


    她毫无预兆地出手捏住了殷不染的手腕,指尖搭在脉搏之上。


    不出三分钟,眉头便皱成了一个“川”字。


    而后更是不客气地质问道:“我只是闭个关,你便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就这么喜欢她?”


    眼看自己悉心教养、关怀备至的徒儿病情越发严重,就为了一个木讷无趣剑修,她怎么能不心疼?


    药王愠怒地甩袖:“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不然我可要罚你了。”


    殷不染眼睫颤了颤,把衣袖攥出了褶皱。


    像只犯了错的猫,可怜地缩成一团,连尾巴都踩在爪子下。


    她可以在宁若缺面前张牙舞爪、在师姐面前若无其事,可面前人是最疼爱自己、在医道上无数次引领自己的师长。


    她会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那些过去,一遍又一遍。


    现在却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向药王寻求安慰和解答。


    “师尊。”


    殷不染缓缓作揖,尽量心平气和地叙述:“如果有一件事,所有人都忘记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它存在过。只有您自己记得,您会如何做呢?会不会怀疑……”


    “这一切只是场自欺欺人的梦?”


    她还是没能忍住,以至于最后这句话气息不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药王这次沉默了许久。


    直到殷不染抬头望她,一双琉璃瞳里铺满了薄雾。


    她轻叹一声:“你虽然会问我,但想必自己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殷不染并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药王不紧不慢地开口:“世间万物运转,皆循其因果。此消彼长,方为大道。”


    “我想,就连神女也不能让一件事物完全消失,总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千年间,修真界不知为何只飞升了一个人。


    她以身合道、掌握了一部分天道之力,从此扭转万象乾坤,造福修真界和人间无数。便成为了众人口中的神女。


    只是近百年来,神女已经很少出手干涉尘世了。


    宁若缺本该是继她之后第二个飞升的人。


    殷不染微微蹙眉:“是,徒儿明白了。”


    药王端详她半晌,突然出声:“染染。”


    殷不染以为她还有所吩咐,乖乖回答道:“徒儿在。”


    可药王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股温和的灵气随即沁入体内、流转全身,修复着她受损的经脉和身体。


    殷不染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师长。


    后者虽然无奈,眼神却如波光粼粼的水。


    她说:“记得,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碧落川永远都是你的家。”


    殷不染嘴角抿直,低低地唤到:“师尊。”


    她忽地上前半步,用力抱住了药王,几息后才松开手,将目光挪向别处。


    “宁若缺想拜见您。”


    药王冷哼,显然还带着气:“哦?可我不想见她。”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态度倨傲:“我不喜欢一根筋的剑修,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了答应嫁进碧落川,我再见她吧。”


    殷不染便也没劝,与药王聊了聊近来修真界发生的事,就被后者轰走了。


    给出的说法是:“那些事之后再说,别挡着我和你师娘叙旧。”


    殷不染抿嘴笑,又被药王恼羞成怒地赶了好几次,这才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


    宁若缺就在谷外一边修炼一边等殷不染。


    她坐在树木的阴影下,没多久就见一抹青衣翩然飞出。


    可她没有去第一时间去找宁若缺。


    只因四周叽叽喳喳讨论的医修们霎时涌上去,如潮水般将她团团围住。


    还甜甜地喊着:“师姐,药王和你说什么了?”


    “师姐!我最近有个问题,可否帮忙解答一下?”


    “师姐——”


    宁若缺本来想过去接殷不染离开,见此也刹住了脚,继续老老实实地窝在阴暗的地方等。


    那一声声亲昵的“师姐”不绝于耳,好几个小姑娘直往前凑,争先恐后地同殷不染说话。


    殷不染在碧落川的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宁若缺看着听着,心里就升起一股微妙的酸涩感。


    她有些难受地压了压剑柄,非但没得到安慰,反而更加胸闷。


    那些贼眉鼠眼的登徒子觊觎殷不染,她不爽也就罢了。


    怎么看殷不染替她的同门答疑解惑,也那么别扭呢?


    就像自己最喜爱的食物,被一大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盯得宁若缺浑身难受,毛都快炸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生出了把殷不染藏起来的冲动。


    宁若缺磨了磨牙,又耐着性子等了殷不染两刻钟。


    但这份“食物”完全没有想要走开的想法,还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同门的问题。


    眉目低垂,风舞发梢,温柔得不可思议。


    眼见某个小姑娘“胆大包天”地拉着殷不染的衣袖撒娇,宁若缺终于忍无可忍,闪身掠进人群。


    她眨眼间出现在殷不染身边,拉住了她的另一边衣袖。


    殷不染不为所动,神色平静地睨她:“做什么?”


    第52章 折梅为谁 动作无比自然且肆无忌惮。……


    宁若缺揪殷不染衣袖时她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当殷不染看过来, 她那些殷勤的师妹们也一并投以注视,宁若缺就感到有些尴尬了。


    这些都是殷不染的同门,殷不染为她们答疑解惑即是善意, 也是职责所在。


    而自己竟然在和一群小辈抢人,真不嫌害臊!


    宁若缺揪着殷不染衣袖的手攥紧, 又缓缓松开。


    最后硬着头皮开口:“先前问你关于拜见药王的事,有结果了吗?”


    殷不染神色淡然:“师尊说她乏了,改日吧。”


    宁若缺对此并不感觉意外。


    她与药王没什么交情, 贸然请见,对方有所顾虑也很正常,她再找机会就是。


    只是短暂的问答结束,宁若缺一时没忍住,不自觉地拿殷不染对待师妹的态度,与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做比较。


    余光再探向四周的人群, 她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护食情绪又膨胀了好几分。


    眼看殷不染又要走, 宁若缺突然灵机一动。


    迅速道:“那、殷不染,你说过要和我回一趟玄素山……”


    这可不是什么蹩脚的借口,是殷不染从前就说过的事。她只不过是趁此机会提醒一下罢了。


    殷不染歪头:“先休息两天, 我们出发去天衍宫, 正好会路过玄素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宁若缺终于舒服了点。


    她乖乖抱着剑站在殷不染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来跟殷不染说话的人。


    她大多数时候都以易容示人,又很会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在场的医修都没察觉出异样。


    只是每次有人试图拉殷不染的衣袖、朝殷不染撒娇时,总觉得头皮发麻,有股强烈的危机感。


    仿佛再更进一步,就会被某种呆在阴暗角落的东西袭击!


    殷不染的师妹们面面相觑。


    她们默契地在两刻钟后散开, 还不忘行礼:“谢灵枢君指点。”


    殷不染回以一礼,转身翩然离开。


    直到看不见人群她才停下,并且朝宁若缺伸出手。


    这是要人抱的意思,宁若缺已经学会了。


    她干净利落地将人打横抱起,打算御剑回素问峰。


    殷不染单手勾住宁若缺的脖子,另一只手戳她肩膀,语带探究。


    “你刚才吓她们做甚?”


    “……”


    宁若缺目视前方,反应极快地辩解:“没有吓,我就多看了两眼。”


    怎么能叫吓呢?那明明是她们自己心理素质不行。


    可即便她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也不敢低头对上殷不染的眼睛。


    她怕从中瞥见不悦、嫌弃的情绪。


    毕竟自己做了很幼稚的事情,居然想把殷不染像藏食物一样藏到玄素山去。


    剑如流光划过天际,落地时,殷不染打了个哈欠,眼睛都眯起来了。


    不过看着倒比之前愉快些。


    宁若缺这才稍稍安心。


    她把人抱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心不在焉地坐到门口吃糯米藕。


    心里想着,要是碰巧遇见了自己的师尊,一定要问问她——


    是不是因为她身体年龄变小,所以人也变幼稚了?!


    *


    在素问峰睡了两天觉,殷不染向药王辞行,而后和宁若缺一起前往天衍宫。


    她这次没带清桐。


    蜃海秘境开放在即,秦将离自会派出人手,挑选出合适的小辈领去秘境历练。到时候说不定还会遇上。


    两人下午出发,飞舟疾行不到半日,降落在一处山峰上。


    此时的玄素山尚未落雪,满山竹林绿涛如海,看着与普通的山峰并无不同。


    实际上也确实平平无奇。


    但这是宁若缺最熟悉的地方。


    玄素山的月光照她衣袂,也曾照她剑锋如雪。


    她在此处习剑,见过顶峰的日出也畅饮过深涧的水,在无数个夜晚安静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也为师尊斟过酒、聊半宿的天。


    毫不夸张地说,宁若缺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宁若缺伸手向空中一点,眼前的景物似被惊扰,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一间小院凭空出现。


    由于太久没人拾掇,篱笆上缠着枯萎的藤蔓、屋顶上长有一丛衰草,远看分外凄凉。


    宁若缺第一眼望去,还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接受了现状。


    她像是终于回到自己地盘的大狗,语气轻快地向殷不染介绍:“到了,这就是我家。”


    那一个“家”字尾音上扬,能听出满满的欢喜。


    殷不染瞥眼破烂小院,又瞥向眼眸亮晶晶的宁若缺,矜持地点了点头。


    于是宁若缺嘴角的笑意更明显,灿如六七月的骄阳:“你找个地方坐一坐,我很快就能打扫出来。”


    她唤来灵气扫去院子里的尘土和落叶,殷不染就端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头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前,满脸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宁若缺余光一瞥,差点把人幻视成一只她养过的娇贵白猫。


    活是一点都不干的,就算拿着扫帚扫到猫脚边,猫都懒得动一下。


    监工是一定要做的,把猫抱走的话,猫不仅会重新跑回原地团着,还会生闷气。


    宁若缺从前就拿小猫无可奈何,现在换成殷不染,依旧只能哄着。


    更何况,殷不染又不是她养的猫。


    她勤勤恳恳地收拾完院子,才打开小屋的门锁,点上灯。


    刚想喊殷不染过来,某人就已经自觉推门而入。


    目标相当明确,一个除尘术后,就慵懒地躺在了宁若缺的床上。


    还当着宁若缺的面,将她打坐用的蒲团一脚踢下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无比自然且肆无忌惮,就好像玄素山其实是她自己家一样。


    宁若缺:“……”


    这间小屋不大,布置也相当简陋,统共也就一张破床、一张桌,以及两个木柜。


    家徒四壁也不过如此。


    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打扫干净屋子,宁若缺来到矮柜前,轻轻转动机关,打开了夹层的暗格。


    再伸手,摸出来一个黑色的储物囊。


    宁若缺将神识探进去清点自己的家当,有些意外地挑眉。


    她那酒鬼师尊居然没把钱翻出来买酒喝,真是出乎意料。


    完全没避着殷不染,她转而走向另一个木柜,解开重重禁制之后,一扇通往地下室的暗门凭空出现。


    这里是玄素山储酒和藏剑的地方。


    宁若缺回头看,某人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索性自己下去,想着按照承诺给殷不染挑把趁手的剑,用作回礼。


    她甫一踏入地下室,灯盏自明,剑鸣声嗡然作响。


    只见四周的墙壁上开凿出一排排方格,其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剑。


    有煞气森森的剑,也有正气傲然的剑,长剑短剑、带鞘的不带鞘的,甚至还有未开刃的。


    剑都有自己的脾气。


    近百年来无人问津,如今再见到身姿挺拔的剑修,自是异常欣喜。


    要不是顾忌宁若缺体内的残剑碎刃,估计早就把人围住了。


    宁若缺随意地挑了几把剑擦拭,顺便看看有没有能让殷不染使的。


    可这些剑要么就是太沉、要么就是煞气太重,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把合适。


    她不得不回到房间,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补偿殷不染。


    殷不染躺着的床不过三尺半宽,睡一人刚好,两人便有些拥挤了。


    宁若缺就只好盘腿坐在蒲团上。


    她抿着唇,向来明亮的眼睛也半垂着,看起来格外失魂落魄。


    殷不染观察半晌,冷不丁地问:“这是什么?”


    宁若缺抬头,注意力跟随着殷不染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储物袋上。


    她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攒的钱。”


    说完,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藤编的、掌心大小的球,默默放到殷不染面前。


    这藤球看着就和宁若缺床上的草席一样普通。


    殷不染没动:“这又是什么?”


    “……”


    剑修局促到目光游移,好半晌,才小声道:“我自己编的小玩意。”


    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勉强可以当个风铃。


    她目前拿不出更好、更有心意的东西,想哄殷不染开心,家当里就只有这个最合适了。


    殷不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是说要送我一把剑吗?”


    “还没有找到,先欠着,以后我会还。”


    宁若缺说完,耳朵尖就开始发烫、染红。


    她偏过头,生怕看见殷不染失落的表情,可又忍不住偷偷地瞄。


    想知道她究竟喜不喜欢。


    殷不染拿起藤球把玩。


    这球不知道是用什么藤蔓编成的,表面摸起来光滑细腻,还极有弹性,一点都不割手。


    内里应该塞了什么东西,一晃就叮铃作响,四面还缀有简单的翠色流苏,转起来应该会好看。


    殷不染把球放在床上,指尖一弹,小球撞到床尾,又骨碌碌地滚回她手中。


    拿在手里捏几下,满屋子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把藤球放进储物镯里,眸光一斜,正瞥见宁若缺眼底温柔的笑意。


    只是对方很快就收敛起来了,垂眸不语,唯有耳朵尖还是红的。


    殷不染越盯,宁若缺的耳朵就越红。


    感觉到有蔓延到脸上的趋势,她连忙站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喝,我去端来给你,喝完再走。”


    墨珏前辈给殷不染开的药,每天一碗,现在还煨在飞舟上。


    殷不染习惯性皱眉:“不要喝。”


    排除某些时候故意发脾气,她确实很讨厌喝药。


    尤其是墨珏开药喜欢剑走偏锋,惯爱以毒攻毒。效果好是好,可每次喝完都会难受一阵子。


    宁若缺温声劝:“我喂你,喝完就吃糖糕。”


    听她如此上道,殷不染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看宁若缺转身出门,她就乖巧地坐在床边等。


    玄素山的风轻拍着窗户,薄薄的窗纸漏下来几两日光。


    自百年前宁若缺陨落后,殷不染其实就再也没来过玄素山了。


    此时重回故地,她慢悠悠地打量着小床和破桌,思考着要如何让宁若缺把旧家具换掉,再添上她最喜欢的柔软寝具。


    这样以后她才能住得舒服。


    还没想出说辞来,耳边突然“砰”的炸响。


    窗户大敞,寒风呼啸着灌入室内,夹带着一股火辣的酒气。


    殷不染被风吹得缩在床角,只隐约看见一抹黑影从窗户跃入室内。


    “嗯?”


    伴随着一声略带疑惑的语气词,殷不染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第53章 折梅为谁 但她喜欢宁若缺。


    来人一身普普通通的窄袖黑衣, 长发用红绳简单的束起。


    身影乍一看和宁若缺相似,可气质完全不同。


    她生了张风流多情的脸,眼尾狭长, 嘴角自带三分笑意,一股子懒散气。


    倘若说宁若缺是山涧寒泉边的青竹, 那么来人就是桃花潭水旁的陈酒。


    女子摩挲着下巴,眯眼凑近了瞧,似乎对面前人很好奇。


    殷不染面上不露声色, 实际上手都攥紧了。


    “前辈是宁若缺的师尊?”


    女子笑笑,算是默认。


    她倚在桌子边,摸出个酒葫芦,咕咚咕咚饮了几口。


    酒香愈发醉人,四周似有灵气波动。


    殷不染皱了皱眉。


    女子喝完酒一抹嘴,将殷不染上下打量一遍。


    而后晃了晃酒葫芦, 眼中似有深意:“我没有见过你, 你是宁若缺带回来的人,还是——”


    “带宁若缺回来的人?”


    殷不染猛地睁大眼睛。


    不过只有一瞬,她匆忙敛眸, 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在礼貌地下床行礼后, 淡淡道:“前辈是来寻宁若缺的吗?”


    女子爽快地承认:“嗯,不过我现在更想知晓你的身份。宁若缺从来没有带人回过玄素山。”


    更别说放任旁人躺自己床上了。


    要知道她徒儿虽然脾气好,可是对吃的东西和自己的地盘都有种超乎寻常的占有欲。


    她表情越发探究:“你和宁若缺,到底是什么关系?”


    殷不染陷入了沉默。


    按照常理,宁若缺只是去取碗药,不该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附近设下了结界,扰乱了宁若缺的判断。


    她不觉得宁若缺的师尊是坏人, 可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能接纳自己。


    思索片刻,殷不染抬眸与女子对视,平静地开口:“在下碧落川殷不染,是宁若缺的未婚妻。”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殷不染连脸都没红一下。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几息,风声暂歇。


    好半晌,女子眯了眯眼睛。目光扫过殷不染手上的玉镯,忽地笑出了声。


    “哦?她可从来没有同我提过你。”


    殷不染站姿端正,不卑不亢道:“是宁若缺忘了。”


    当初宁若缺明明说过,她的师尊知晓两人的关系,并不反对。


    可殷不染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身边人都不记得这件事。


    对此,她并不介意再多介绍几遍,哪怕对方始终怀疑。


    女子又饮了一口酒,咂摸几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殷不染:“原来如此。”


    “我就说,宁若缺当初一心练剑,怎么没去修无情道。”


    话音刚落,窗外的日光陡然跳动了几分。


    连带着殷不染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分明还在白日,却仿佛有一种阴冷的寒气沿着脚踝向上趴。


    行动变得异常滞涩,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殷不染还留有一丝余力反抗,但她只是深呼吸,试图理清脑海中纷杂的思绪。


    她认真地问:“前辈希望宁若缺修无情道吗?”


    “我?我不久前是这么想的,”女子什么形象地靠在桌沿边,拿酒葫芦敲了敲:“现在嘛……”


    在她拖长的尾音里,仿佛藏有无数种含义。


    窗外寒风又起,地板上的光斑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可窗户居然纹丝不动。


    殷不染轻咳几声,顾不得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急声问:“前辈你居然肯信我?”


    女子懒洋洋地歪头:“信,怎么不信呢。我太了解她了。”


    她承认的那一刻,殷不染浑身僵住,不能动弹分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走来,捉住自己带着玉镯的那只手腕细细打量。


    “你身上应该留有宁若缺的剑气吧,所以记忆并未被抹去。”


    殷不染想挣脱开来,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女子见此轻笑:“不过,这道剑气迟早有一天会被磨损干净。”


    “砰!”


    又是数道疾风撞上窗户,这一次窗沿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酒香也被吹散不少。


    女子依旧捏着细细的玉镯,似乎一用力,那光滑细腻的青玉就能碎掉。


    无视殷不染那微弱的挣扎,她慢条斯理地启唇。


    “宁若缺道途特殊,其中艰险远超常人数倍,难有人与之同路,你又何必执着。”


    “不如放弃吧,对大家都好。”


    恰此时,一道疾风猛然撞上窗户,后者瞬间破碎开来,连带着此处的空间也被不断扭曲。


    无数嘈杂的声音自殷不染耳边响起,她终于有力气挣开女子的挟制,将手镯仔细护在怀里。


    开口道:“我……”


    她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不堪,女子却好像听明白了。


    后者背手向窗户走去,与殷不染擦肩而过时犹带笑意。


    “既然你如此回答,我也不妨告诉你,没有什么东西能不着痕迹的消失。”


    “以及……”


    话音自殷不染脑海中响起,她霎时愣住。


    还没来得及追问,女子已然跃上窗台:“承了我这份恩,来日别忘了给我带壶好酒。”


    下一秒,此处的结界轰然崩塌。


    刺目的强光闪过后,殷不染再度睁眼,夕阳正温柔地落向山野。


    四面无风,窗户也好好的。


    唯一的不同是,宁若缺正提着剑,鬓发凌乱、满脸紧张地盯着自己。


    显然方才一直坚持不懈、试图破开结界的就是她。


    她甚至顾不上平复气息,忙不迭地询问:“染染,你没事吧?”


    殷不染没有吭声。眼睛一眨,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整个人也恹恹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骄矜模样。


    这可把宁若缺吓坏了。她匆忙收剑,凑上前查看殷不染的情况。


    “我师尊是不是欺负你了?”


    天知道她端着药回来,发现院子里的结界时有多慌张。


    就怕她的师尊不认识殷不染,下手没个轻重,以至于把人弄伤。


    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殷不染用力抹脸,眼尾都擦红了,闷声道:“如果我说是,你会替我出头吗?”


    宁若缺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打不过,以后能。”


    不管怎么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放结界、还把人欺负哭了,态度实在是恶劣。


    她师尊从来没个正形,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


    喝醉了就四处逗猫惹狗,不仅吓跑山上的动物还总爱抢她吃食,要么就抓她比剑,可怕得很。


    宁若缺当然更偏向殷不染。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去把她抓来给你道歉。”


    殷不染摇了摇头:“逗你的,你师尊很好,她没有欺负我。”


    宁若缺表情狐疑,那滴泪还缀殷不染下巴上呢,她如何能信这说辞?


    殷不染还是太善良了,竟然为了不让她为难,选择自己咽下委屈。


    她把这份好意记在心底,依旧打算等自己修为精进了,就去找师尊打一架。


    她欲言又止,尚未开口,殷不染就随手擦掉了那滴泪珠。


    脸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神情淡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突然问:“你平时会把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哪里?”


    宁若缺老实回答:“随身携带。”


    殷不染随即朝她摊开手:“给我看看你的储物袋。”


    “……”


    这话听起来毫不客气,和“我要抢你东西”没什么差别。


    宁若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把自己的储物袋交出去。


    殷不染将神识探进去搜寻。


    不得不说,宁若缺的储物袋就和她的家一样,一眼就望得到头。


    里面只有一些灵石、常用的法器、以及各式各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殷不染仔细翻找片刻,从里面摸出来一只草编蚱蜢。


    戳一戳,蚂蚱就蹦跶到了宁若缺身上。


    后者还没来得及捉住,殷不染直接伸手抢过来,面不改色地揣进自己袖子里。


    她把储物袋抛还给宁若缺:“就没有其他藏东西的地方了?”


    “嗯……我也没有什么重要到需要特别保存的东西。”


    宁若缺半点没恼,一只草编蚂蚱而已,犯不上和殷不染计较,甚至还很想揉一揉对方的头。


    她已经看懂了,殷不染这是在找她曾经送给自己的礼物。


    可惜就和那些损毁的信件、枯萎的花、被雷光劈死的树一样,注定一无所获。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殷不染一声不吭地坐回床上,开始翻宁若缺的枕头和草席。


    自然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原本人就不怎么开心了,这下更是脸色沉如深潭,碰一下立马就能炸毛。


    宁若缺试探性地伸出手,果不其然被殷不染凶巴巴地拍开。


    刚想说点什么,殷不染又踮了踮脚,狠狠地捏了把宁若缺的脸。


    发完脾气,她满脸凝重地向门外走去。


    宁若缺呆滞地杵在原地,脸颊还残留着些许被“揉捏”的触感。


    几息之后她才追上去:“等等,药还没有喝!”


    殷不染冷哼一声,径直上了飞舟。


    她本来想咬人的。


    但一想到这人那么努力地想要救自己出来,一刻不停地劈向结界,就大发善心地改成了捏脸。


    她讨厌木讷的剑修。


    但她喜欢宁若缺。


    所以,她会记得。无论如何都不会、更不想忘记过去。


    *


    飞舟疾行两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在北地大雪纷飞、碧落川百草凋零的时候,崖州依旧暖如早秋。


    临海的悬崖边上矗立着一处规模宏大的白色宫殿,以及数座高塔。


    最高的足足百丈,几乎要触及天空。


    此时恰好是清晨,第一缕日光照着琉璃瓦上,使得整座宫殿熠熠生辉。


    而当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在天际时,悠扬古朴的钟声荡漾,原本灯火通明的天衍宫,居然刹那间安静下来。


    宁若缺带着殷不染跃下飞舟,就见一个带着紫色面纱和兜帽的女子努力朝她们挥手。


    她裹得很严实,连一丝白发都看不见。


    “你们来啦!”


    楚煊比她们早到,已经吊儿郎当地站在司明月身边了。


    等宁若缺走近,司明月催促道:“快点快点,今天我们参加完秘境典仪就溜进去。”


    最近喝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困得半阖着眼。


    宁若缺瞄了她一眼,低声问司明月:“你有什么计划吗?”


    司明月摇头:“没有。”


    楚煊也问:“目的地?”


    司明月还是摇头:“不太清楚呢。”


    楚煊听得莫名其妙,眉头紧皱:“那我们今天出发是为了?”


    司明月拍拍手,嘴角上扬,笑容软和得像天边蓬松的云。


    “因为今早我算了一卦,是大吉哦。”


    正准备晚一点、吃完饭再出发的宁若缺:“……”


    宁若缺不敢吭声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次会倒大霉呢?


    第54章 沧海曾经 扒着宁若缺,像扒着救命的浮……


    司明月见宁若缺不说话, 殷不染也在神游天外,原本灿烂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其实司明月每次出行前都会卜卦,根据卦象吉凶来判断今日是否适合出行。


    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卜出凶卦, 她就窝在观星台,不会踏出去半步。


    秉持着这样的处事原则, 她从小到大运气都十分不错。


    直到某日,司明月一时兴起,没算卦就加入了宁若缺的除妖小队。


    此后的那一个月, 无论是凶是吉,是晴是雨,宁若缺和楚煊都风雨无阻地奔向战场——


    还不忘拉上她一起。


    楚煊开口闭口就是:“卦是卦,我是我。要是此生能被几支草签算尽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宁若缺则坚持不懈地在每一个清晨坐在营地前擦拭剑锋,面无表情、气势骇人。


    虽然知道她本意并非威胁, 只是习惯使然, 但乍看上去实在不好相处。


    很像那种会把不听话队友暗杀的可怕邪修。


    司明月就这样被两个人裹挟着,走上了与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在古战场被妖兽血糊脸、喝楚煊的致幻蘑菇汤、感受殷不染的超痛治疗手法,可谓是体验丰富。


    当然, 她也曾与众人一起架上篝火烤肉庆祝胜利、听楚煊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获赠了殷不染亲手配置的香囊。


    最重要的是, 她亲眼见证了卦象由凶化吉的过程。


    当时她们被一只九尾狐妖逼入绝境,分明是大凶的死局。


    可在宁若缺提剑劈向九尾头颅的一瞬间,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天道之力。


    也就在那时,司明月方知自己为何而起卦。


    她很珍惜这群好友。


    所以愿意违背自己的处事习惯,好声好气地和众人商量:“要是实在不想,明天也是可以的……”


    要是司明月有耳朵和尾巴,估计现在都耷拉下来了。


    殷不染余光扫她一眼,轻声道:“就今天吧。”


    其他人也没意见。


    反正这次没有神秘人寄来的信件指引, 更没有具体的目标,早去晚去都没区别。


    于是下一秒,司明月又乐呵起来。


    哪怕带着厚重的面纱,都挡不住她眼底快要漫出来的笑意。


    “我准备了最好的位置和茶点,等秘境典仪结束,就可以跟着那些前来历练的修士一起出发了。”


    蜃海境极其特殊,传闻它以上古时期的蜃珠为阵眼、蜃身为界,能变化出三千幻境。


    而秘境中的法则会将人投放至合适的幻境中。


    在幻境里受伤死亡都不会影响现实,成功通过幻境还会有奖励,很适合磨砺修真者的道心。


    所以每到蜃海境开放,各大仙门就会挑选出合适的门徒前来历练。


    众人跟着司明月来到临海的山崖边。


    此时这里已经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各式各样的飞舟停歇在半空中,而代表着仙门的旗帜插在不同的区域,最前面是一排排特意准备的雅座。


    隔着老远,宁若缺还看见了代表着碧落川的莲花纹旗帜。


    眼下仪式尚未开始,已有早来的修真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叙旧。


    开启蜃海境的钥匙在天衍宫手上


    身着繁复紫衣的天衍宫修士们在其中忙碌穿梭,做最后的准备。


    众人来到高处的一间凉亭里。


    此处三面由屏风遮挡,独留一面视野开阔的高台,朝着空地与更远处的大海。


    矮桌与坐垫早已备好,一名紫衣女子正端来几盘点心。


    见了司明月,她恭敬地俯身行礼:“宫主。”


    司明月颔首,一双紫眸剔透如水晶,教人不敢直视。


    语气却温和如水:“快去休息吧。”


    然而人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端开糯米点心,从储物镯里摸出简易的烤架摆上。


    随后一边解开面纱、一边捋起袖子:“快快快,来烤点肉吃!”


    由于太过心急,衣衫和白毛被拂得乱糟糟的,她也懒得打理。


    天衍宫的人要是知道她们温柔优雅的宫主,私底下其实是这副模样,估计会惊掉下巴。


    楚煊爽快地打了个响指给烤架添火,又拿出一盘冶火门特产烤馒头。


    于是庄严肃穆的典仪场地上,平白升起一道青烟,引得众人齐齐围观。


    然而当事者没人在乎,已经摆了满满一桌鲜肉,以及两壶青梅酒。


    楚煊正往她自己的烤肉上猛洒辣椒粉。


    殷不染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藤球,就等宁若缺把肉烤好送她盘子里。


    另一边,司明月小心地戳了戳宁若缺的剑柄:“嗯……”


    后者偏头看她,她便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好像有话要对你说,但是忘记了。”


    虽然忘记了,但她就是觉得,有必要告诉宁若缺这件事。


    殷不染往宁若缺身边靠了靠,手里压着藤球,光明正大地听两人谈话。


    宁若缺:“是重要的事吗?”


    司明月纠结地蹙眉:“我不能确定。总觉得不正常,可能是和楚煊一样的情况……”


    司明月平时也常常忘事,这次却似乎与往常不同。宁若缺认真记下来了。


    恰此时两人中间挤进来一道红影,上来就勾肩搭背的:“你俩搁这嘀咕啥呢?让殷不染听这么认真。”


    宁若缺怔了怔,下意识地想回头看,没有成功。


    殷不染就冷冷地盯着楚煊。


    而后者根本没察觉到,还美滋滋地往三人手里塞东西:“来来来,这是我新炼的法器。”


    她朝宁若缺戏谑地眨眼:“可以追着人的屁股咬!我已经拿仙盟的老不死试过了,他吓得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殷不染垂眸,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铁质小螃蟹,轻轻催动灵气。


    小螃蟹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挥舞着它巨大的蟹钳,横着飞向正在侃侃而谈的楚煊。


    紧接着趁其不注意,一钳子夹向自己的目标。


    “嘶——”


    楚煊呲牙咧嘴,反应极快地将螃蟹拍开,回头正对上殷不染那双干净的琉璃瞳。


    她一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却当面将小螃蟹收回来,意味深长地颔首。


    “确实很好用。”


    楚煊想要闹,非得让殷不染赔她三份烤鸡腿不可。


    只是人还没嚎出来,宁若缺就迅速抓住她的肩,强行把人掰过来:“你刚才要说什么?”


    楚煊咬牙切齿地指着宁若缺:“你——”


    宁若缺神情中有一丝紧张,可抓她的力道之大,其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摆明了要偏心谁。


    楚煊又转头看向殷不染:“你俩——”


    殷不染根本无动于衷,连个眼神都欠奉,她的视线正落在滋滋冒油的烤肉上。


    楚煊顿时确信,殷不染就是被宁若缺给宠坏了,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


    就跟得了靠山的猫一样,尾巴翘老高!


    偏偏三人僵持时,又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加入进来。


    司明月费劲把对峙的两人拉开:“哎呀哎呀,别吵架!”


    她把楚煊往旁边挤,然后给她嘴里塞了块黏糊糊的点心。


    楚煊吃完点心,郁闷地挥手:“算了算了。”


    接着抢了司明月的位置,坐到宁若缺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你还记得在小池村,那道镇着你本命剑碎片的法阵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种大型杀阵。只要到了时间,杀阵就会自行启动,将其中的活物全部绞杀。”


    至于剑刃碎片会自行飞出救下殷不染,或许是因为剑器有灵,受到了宁若缺的召唤。


    又或者,是设阵之人有意为之。


    楚煊拖着腮思索:“这么来看,送信的神秘人似乎是好意?这不,既稳住了小池村的局势,又能送你本命剑的碎片。”


    可宁若缺对此并不赞同:“要是真的心存善意,为何不直接把这些妖怪处理掉?”


    在宁若缺看来,这个神秘人应该有足够的实力杀掉蜚蛭、控制住何蓁。


    可他偏不,偏要用传信的方式把她们引去解决。且不说清楚前因后果,不仅浪费了时间,还害得许多人白白丢了性命。


    就像是……在戏弄她们一样。


    楚煊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多言。


    只是神秘人做了这么多,总该有个理由。宁若缺却难以从中推测出对方的目的。


    这样被动的感觉让她很难受,眉头皱了好几次。


    直到殷不染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忧心再多也没用,还是先把殷不染喂饱吧。


    乳鸽已经烤到表皮金黄、香气扑鼻,肉排也不断往下滴落肉汁。


    宁若缺将软嫩多汁的烤肉均分成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殷不染。


    然后又烤了几块,强忍着内心那股微妙的不适感,分给楚煊和司明月。


    只是肉都进楚煊碗里了,她眼睛还黏在上面。


    不等宁若缺转头,楚煊就飞快地拿起筷子,嗷呜一口全部吞掉。


    随后还朝宁若缺露出一个极其挑衅的笑容。


    这举动约等于当着宁若缺的面抢食。


    某些人就是这样的,一天不手欠嘴欠就浑身不舒服。


    宁若缺手压在剑柄上,嘴角抿直,费了许多劲才抑制住给楚煊一拳的冲动。


    眼看宁若缺脸色不对,司明月又凑上来戳她剑柄:“别生气呀,这说明宁若缺的厨艺又进步了。”


    她正在很努力地和稀泥,听不得一点吵架和冲突。


    一行人闹腾着吃完饭,秘境典仪正好开始。


    只见一艘大型飞舟停泊在高空中,星辰纹路镌刻在船身上,日光一照便灼灼生辉。


    不过本该是由天衍宫宫主来主持的典仪,司明月却纹丝不动。


    宁若缺正想问,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受宫主所邀,此次典仪由我来主持。”


    那人的音色低沉却有力,穿透性极强。借由灵气扩散至全场后,更是醇厚如钟。


    楚煊敲了敲桌子:“这不是仙盟的副盟主吗?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


    日光渐盛,司明月已经重新带好了面纱和斗篷。


    她声音闷闷的:“说是最近没什么事,过来凑凑热闹。”


    她就顺势把这开场发言的差事推给了对方。


    秘境典仪,其实就是讲些前人的故事来激励后辈,然后告知众人需要注意的地方。


    很快,飞舟上的女子就讲完了注意事项,最后一挥手作总结:“愿诸位此行,武运昌隆!”


    话音落地,一道流光打入海面。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平静的大海忽地卷起巨浪,浪花拍散在礁石上,碎成无数白沫。


    而海面上凭空现出一道漩涡的虚影,疾风横扫整片山崖,将众人的衣袖吹得鼓起。


    从那道漩涡中,逸散出无数精纯的灵气。


    蜃海秘境已开!


    天边更有数道光芒争先恐后地跃入其中,生怕落人一步。


    要知道头一个完成历练出来的人,仙盟可是会颁发奖励的!


    楚煊率先飞身而上:“我们也走!”


    秘境设下了限制,只有炼神境极其以下的修士可以进去。


    所以除了宁若缺,其余人都得把自己的修为压至炼神。


    殷不染慢吞吞地做完准备工作,就自然而然地搂住宁若缺的肩,把自己挂她身上。


    反正现场混乱,她不怕被熟人看见。


    宁若缺也早已习惯了,将人打横抱起,径直追上去。


    她紧紧抱着殷不染,屏息跃入漩涡之中。


    扑在脸上的并非刺骨的海水,而是无数凛冽的寒风。


    殷不染一手揪着宁若缺的衣襟,把脸埋她怀里。


    几息之后,四周那股莫名的压迫感消失了。


    宁若缺睁开眼,入目即是湛蓝的天空、和脚底下无边无际的海洋。


    一叶小舟悠悠飘荡在海面上,隐约可见上头两道的人影。


    看来她们四个很幸运,没被分开,也就免去了汇合的时间。


    骤雨剑霎时出鞘,“噌”地一声嗡鸣后,宁若缺稳稳踩在上面,驭剑向下。


    她最后轻盈地落在小舟上,站稳了才把殷不染放下。


    殷不染蹙起眉,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楚煊吵吵囔囔地开口:“不是说要看大鲲吗?就是这地方?鲲呢?”


    放眼望去,天空万里无云,周围就她们四个人。别说鲲了,连只鸟都看不见。


    宁若缺轻声道:“巨鲲的幻影,据说只有蜃海境的最底层才有。”


    按照经验,她们现在应该还在秘境上层。


    宁若缺当年也来蜃海境历练过。


    但她进入秘境时,见到的并非如此平静的海洋。而是血红的天,和望不到头的妖兽潮。


    她把妖兽杀了个一干二净,也就顺利出去了。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拿到了头筹。


    殷不染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看她们三个讨论。


    楚煊挠头:“那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跳船?”


    司明月从袖子里摸出自己的罗盘,仔细观察:“嗯……”


    这方罗盘样式奇怪,是一个球形。这下无论南北,连上下都能指引。


    于是三个脑袋凑一块儿,眼睁睁地看着罗盘指针转了好几圈,最后指向的居然是海底。


    司明月来到船边,摸了摸湛蓝的水,满脸忧心。


    “虽然是罗盘指引,可这水好逼真。我以前来好像不是这样的,要不我们再谨慎些?”


    楚煊满不在乎:“这里是蜃海境,当然逼真。”


    她说完直接按下手边的操控按钮,兴致勃勃:“我们先下去试试再说。”


    殷不染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不会游水。”


    这小船不知道怎么设计的,猛地往下一沉,水很快就漫进了船舱里。


    楚煊连忙操控按钮,想让船重新浮起来。然而涌入船舱中的水越来越多,根本止不住。


    殷不染:“……”


    她不自觉地深呼吸,很想把铁螃蟹狠狠丢楚煊身上。


    宁若缺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把殷不染提溜起来,就要驭剑飞走。


    可人还没踩上剑,原本平静的水面凭空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拍向众人。


    这浪居然带着远超炼神境的厚重威压!


    楚煊惊得睁大了眼睛,转瞬祭出结界。


    坚持不到三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结界就此碎裂。


    “哇啊——”司明月吓得牢牢抱住了楚煊。


    宁若缺只来得及将殷不染按进怀里,就被巨浪猛地拍得晕头转向。


    这下接触的可是真正的水流,她抱着殷不染沉入海中,勉强睁开眼睛。


    光怪陆离的海面在上方,往下似乎深不见底。而她居然看见了一个同样坠入海洋的陌生人影。


    宁若缺奋力向上游,可不知怎的,两人离海面越来越远。


    这也是幻境吗?


    “咕咚、咕咚——”


    殷不染不会游水,就只能牢牢地扒着宁若缺,像扒着救命的浮木。


    修者之人理应能屏息很久,可她却喘不上气,仿佛要溺毙在这水中了。


    眼前冒出几个泡泡,宁若缺低头,就见殷不染缩在自己怀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甚至快要抓不住衣服,全凭本能地把脸往上凑,唇瓣几乎贴上宁若缺的下巴。


    宁若缺愣住了。


    她也能感受到自己极速消耗的体力和灵气,这很不对劲。


    只不过比起殷不染,她们三个的情况明显要好很多。


    她拽着楚煊游过来,手中出现了一把缀满水晶和银饰的法杖。


    用力一挥,刺目的光芒没过四人。


    宁若缺下意识地闭眼,等再睁开时,整个人已然躺在了陌生的草地上。


    殷不染正趴在她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全身都湿漉漉的,连睫毛都挂着水珠,看上去好不可怜。


    宁若缺连忙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给殷不染拍背顺毛。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殷不染不等衣服烘干,就一记眼刀飞过去。


    “楚煊。”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


    楚煊本来在甩头抖水。


    听完吓得一个激灵,当场滑跪:“欸!小姐请吩咐!”


    第55章 沧海曾经 退一万步讲,难道宁若缺就没……


    四个人全都湿得彻底, 格外狼狈。


    宁若缺调动起灵气,正打算把自己和殷不染烘干,楚煊就一个跨步凑上前。


    “大小姐, 我来给你烤衣服!”


    说完又是扇风、又是变出火球来给殷不染取暖,态度之殷勤。


    周围温度直升, 忽冷忽热,让人很不舒服。


    殷不染烦躁地蹙眉,转头就抓起宁若缺的手, 把脸上的水珠全擦到她的衣袖上。


    司明月气得拿法杖敲楚煊的头,原本软和的声音也有些变调。


    “都说了要小心谨慎一点!”


    “那么急干什么!”


    “你跟个石头一样,在水里拽都拽不动的!”


    知道自己犯了错,楚煊丝毫不敢反抗:“唉,我这不是、试试吗……”


    她越说越底气不足,到最后直接消音了, 尽量缩起来, 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宁若缺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


    之前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现在却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四周环绕着翠绿的大树和藤蔓,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间漏下, 碎成无数光斑。


    鸟雀的啼鸣自不远处响起, 更添一份生机勃勃。


    司明月摇了摇头。


    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累得一屁股坐下,发饰和法杖上的水晶坠一同叮当作响。


    “不知道,我的传送术是随机的,而且修为压低后,只能用一次。”


    宁若缺更在乎别的东西:“刚才那真的是幻境吗?”


    按照常理来说,她们四个没有携带秘境的信物,也就不会参与蜃海境的考验, 只能在不同的幻境间穿梭。


    凡为幻境必有破绽。


    尤其是对于殷不染这些经验丰富、神魂凝练的人来说,这种等阶的秘境应该来去自如才对。


    可那海浪和威压实在逼真,殷不染甚至差点窒息。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也想不通:“我没看出问题,是不是蜃海境升阶了啊。”


    司明月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太可能,这是上古神明的遗留之物,无缘无故怎么会升阶。”


    宁若缺又问殷不染:“那现在这个呢?”


    她神魂有损,对于这类幻境的感受要比以往迟钝得多。


    殷不染掩袖打了个喷嚏,又狠狠乜楚煊一眼。


    后者立马藏到司明月身后,生怕被她挠。


    但她很大只,常年打铁炼器,锻炼出了一身腱子肉。


    相比起来,司明月就瘦瘦小小一个,哪怕算上她松软的白发、繁复的紫衣,也挡不住楚煊的身形。


    以至于有种莫名的喜感。


    殷不染现在没空和她计较。


    她垂下眼帘去感应四周的情况,片刻后轻声开口:“这些草木都没有生机,应该是幻境。”


    “不过附近有人,我们去看看。”


    说完,她揪住宁若缺的袖子往前扯了扯。


    宁若缺从善如流地跟上,两人挨得极近。


    楚煊不想在殷不染面前晃,她和司明月就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宁若缺压低了声音问:“你还难受吗?”


    殷不染细密的睫毛轻颤,眼尾就抹上了一层薄红。


    看上去委屈又可怜。


    她刻意慢了一步,和宁若缺并肩:“难受,呛了水,嗓子很疼,还很冷。”


    宁若缺瞧她确实蔫蔫的没精神,像只落汤小猫,连忙绞尽脑汁地想解决办法。


    “那、要不喝点药?我带了。”


    她储物袋里自己的东西很少,剩下的全是殷不染的药、毛毯、全套茶具还有早早准备好的小零食。


    殷不染:“……”


    殷不染猛地扯住宁若缺的衣袖,悄声开口:“刚才落水的时候,我就应该”


    宁若缺忍下耳边湿热的痒意,认真听着:“嗯?”


    殷不染一字一顿:“咬、你。”


    宁若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既不给她渡气,也不手拉手哄哄她!


    虽然这里面有失忆的因素在,但退一万步讲,难道宁若缺就没有错吗?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两个字,随后在宁若缺怔愣的注视中甩袖离开。


    “染染!”宁若缺匆忙跟上。


    走出去没多远,殷不染又忽地顿住了脚步。


    远处有灵气波动。


    宁若缺已经追了上来,但她没动,反而是楚煊跃到前面看热闹去了。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惊飞无数鸟雀。


    只见树林里跌跌撞撞地逃出个男子,半身染血,脸色苍白。


    他已经慌不择路了,脚磕到石子一拐,瞬间跌出去半米远。


    茂盛的草木晃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楚煊跳到树上,看了个清清楚楚:“哎哟。”


    那应该是一具无头“尸体”,怀里却抱着个脑袋,不断朝男子逼近。


    后者吓得痛哭流涕、表情扭曲,一个劲地朝尸体磕头:“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没想杀你的!”


    “放过我吧!我已经给你烧香祭拜了,我真的后悔了!”


    可尸体依旧步步紧逼,怀里的人头僵硬地勾起嘴角,笑容诡异。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偿命!”


    男子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眼看逃不掉了,他突然双眼发红,一个劲地向尸体丢出各种法术。


    可这些法术砸在尸体上,没起到任何效果——


    当然不会有效果,这一切都是幻象,是他自己的心魔罢了。


    尸体拔出了一柄带血的剑,无数骨手自地下冒出,将男子束缚在原地。


    就在这时,男子发现了蹲在树上的楚煊。


    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样,朝楚煊伸出手,号啕大哭道:“道友,救命、救救我!我有重金酬谢!”


    楚煊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戏谑。


    见求救不成,男子当即换了副面孔,恶毒地诅咒道:“见死不救,你会遭报应的!”


    楚煊笑出了声:“哟哟哟,现在到底是谁在遭报应啊?”


    不知是气的还是伤的,男子霎时吐出一大口血,面目更加的狰狞。


    尸体已经走到男子跟前,它把剑高高举起,疯狂地刺了下去。


    宁若缺正想要去捂殷不染的眼睛,就被后者凶巴巴地把手拍开。


    她只好将手背到身后,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他的道心试炼?”


    殷不染神色冷淡,并没有回答。


    司明月便好心地接上话:“像是做了亏心事呀。”


    本来就是针对个人的道心试炼,众人都不打算插手。


    他还对楚煊说了那样的话,那就更不可能帮忙了。


    如果殷不染消了气,出去后还遇上这男子,估计还会往他茶里下秘制的“学狗叫丸”。


    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几乎没有停过,男子的呻吟则慢慢变得几不可闻。


    “尸体”抬手就要落下最后一剑时,殷不染却面色微变:“不对——”


    话音刚落,剑锋已经贯穿男子的喉咙,鲜血自他口中汩汩涌出。他抽搐几息后,很快就停止了动弹。


    不仅“尸体”化作齑粉消散,四周的景色也变得虚幻而斑驳。


    宁若缺预感不妙,一个健步冲上去,去探男子的脉搏。


    她看向走来的殷不染,神色凝重:“没气了。”


    楚煊从树上跳下来:“不是说在蜃海境不会受伤死去吗?”


    蜃海秘境如此受追捧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幻境中受的伤,并不会带到秘境之外。


    试炼失败的人很快就会清醒,然后被秘境的法则丢出去,最多遭受心理上的压力。


    而现在,倒在她们面前的男子显然打破了这个认知。


    这处幻境正在不断崩塌,树木和鸟雀皆化作光尘飞向惨白的天空。


    殷不染顾不得脏,将指尖轻轻搭在男子手腕上:“他身上其实没有外伤,而是死于……”


    她话音一顿,而后笃定道:“他死于神魂崩溃。”


    “必须通知秘境里的所有人,尽快出去,外面的也不要再进来了。”


    楚煊倒吸一口凉气。


    先不管蜃海境发生了怎样的异变,值得庆幸的是,她们发现得足够及时,还有机会救下更多的人。


    宁若缺皱起眉:“传音符在这里面用不了。”


    司明月连忙举起法杖,发出叮铃哐当的脆响。


    “我可以传递消息,虽然只能传给天衍宫的人,但至少可以先阻止别人进来。”


    她们天衍宫有自己的秘法,能通过水纹传讯。


    顾不得四周逐渐溃散的景物,和越来越多的白色空洞,司明月就地坐下,取出一碟清澈的水。


    随着她口中晦涩难懂的咒文念出,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司明月很快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已经告知外面的人了。”


    但碟子上的涟漪仍未停止,甚至更加激烈、溅起了几滴水珠。


    司明月眉头再度拧起,忧心忡忡地解读。


    “有人说,她们试着摧毁信物出去,但秘境出口被天上的海水挡住了,一旦靠近就会被拍回去。”


    “天上的海水?是不是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楚煊嘴快接了句。


    “难怪最开始罗盘让我们往下,原来这海挂在天上啊。”


    宁若缺抬头看向天空,只是触目所及皆是白色空洞,并没有海水。


    现在,也就只有她们脚下这一块地方还存在了。


    楚煊超大声囔囔:“等等、那我们接下来要到哪儿去?”


    殷不染言简意赅:“先救人。”


    在最后一块土地崩塌之前,宁若缺回身紧紧揽住了殷不染,同时踩上骤雨剑。


    与此同时,楚煊也祭出一艘飞舟,将司明月捞了上去。


    随着幻境彻底崩塌,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白。


    宁若缺驭剑向前飞去,殷不染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那里有生机。”


    她所指的地方,同样是一片虚无,却有几片五颜六色的光斑溢出。


    于是宁若缺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撞了进去。


    猛烈的疾风擦过耳际,像是妖鬼的呼号。


    强光一闪,待宁若缺再度睁眼,她先是嗅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举目所见,是鲜红的天空、尸骸遍地的战场。不仅有人的、还有妖兽的。


    血几乎要流成小河,碧落川的翠色旗帜倒在泥泞的土地上,莲花纹被染至鲜红。


    倒塌的废墟前,跪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发髻凌乱,抱着怀里软绵绵的人大哭:“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尸骨堆之下,一只浑身披甲的狼妖钻出,冲着她露出森森獠牙。


    狼妖用力一跃咬向小姑娘,而她还神情恍惚、毫无反应。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挥剑,寒芒比獠牙先至,轻而易举地割掉了狼妖的脖子。


    直到温热的妖血溅上脸颊,清桐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神志。


    楚煊啧啧道:“哎哟,幸好赶上了。”


    而殷不染轻叹了一声:“她总想做到能力之外的事,拿起了就放不下,所以我才会时常带着她出门。”


    她小心避开地上的血水,缓缓走上前。


    清桐见了来人,把脸上的血用袖子胡乱抹去。尚未开口,眼泪倒是吧嗒吧嗒地流个不停。


    她哭得喘不过气,满脸绝望,抱着“切玉”一路膝行到殷不染面前。


    “小师姐……”


    “对不起,我救不了她。”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更努力一点、切玉就不会……”


    楚煊半开玩笑道:“清桐姑娘,掌生死之人当看淡生死。你这样以后怕是会生出心魔啊。”


    殷不染冷淡地瞥楚煊一眼,紧接着竟然半跪下去,视线同清桐持平。


    她用软帕抹去清桐颊边的泪痕,语速不急不缓。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医者总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万象无常,不可执著。”


    “向前走,是比自怨自艾更重要的事。”


    殷不染说完指尖一点,“切玉”就化作了无数纷飞的光点。


    清桐低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


    好半晌,才哑声道:“这是、幻象啊。抱歉,我——”


    殷不染直接打断:“你经验尚浅,参不透幻象很正常,不必介怀。不然,还让你来这蜃海境做什么呢。”


    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替清桐擦拭眼泪的手动作无比轻柔,如一片花瓣落于水面。


    不难让人察觉出其中的安抚意味。


    宁若缺能感受到,呼吸间的血腥味正在消失,地平线上也泛起朦胧的白光。


    这处幻境应该也要崩塌了。


    司明月笑眯眯地拍拍手:“好!是个不错的开头。”


    她一把拉起清桐,往她怀里塞了个烤出脆皮的大白馒头。


    “你也别难过啦,吃点东西补充点体力,然后来帮忙!”


    清桐傻乎乎点头,听话地张嘴咬向馒头。然后就被嘣得牙齿酸软,眼泪再度涌出。


    怎么会这么硬!这不会是冶火门的馒头吧?!


    司明月又拿出她的罗盘仔细查看。


    “我们赶紧出发去下一个地方。这样一直往下、深入蜃海境中心,说不定能找到秘境异变的原因呢。”


    这一次不等秘境完全坍塌,众人乘上飞舟直接冲入地平线外的虚无中。


    她们根据罗盘的指引,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航行了半刻,忽而听见了悉悉索索的人声。


    “可是……真的、我……”


    那道声音模糊不清、偶尔才有一个两字词蹦出来。


    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声音主人怯怯的,带着些许畏缩感。


    宁若缺偏头,不太确定道:“好像是、颜菱歌?”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沧海曾经 “你嘴变笨了,大概倒退了十……


    颜菱歌刚入门没多久, 宁若缺以为还得再过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毕竟哪怕是从前的蜃海秘境,也非全然安全的地方, 引灵境界的修为还是太低了些。


    殷不染沉默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抬眸乜她:“哦?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印象这么深刻吗。”


    宁若缺:“……”


    她有种预感,这若是答不好,殷不染马上就炸毛!


    她抱着自己的剑, 推翻了好几种回答后,老老实实道:“我是因为她才去的明光阁,然后就遇见了你。”


    声音干巴巴的,不难听出其中的忐忑。


    殷不染轻哼,漂亮的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没有看宁若缺。


    于是后者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吃点南瓜饼?”


    南瓜饼是宁若缺在出发前就提前炸好的, 外壳酥脆、内陷甜而不腻, 她自己很喜欢吃。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似乎对此不屑一顾。


    她冷淡道:“会弄脏手。”


    宁若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南瓜饼,用油纸仔细包严实, 再递给殷不染。


    殷不染飞快地瞄了眼, 余光扫过宁若缺的脸。


    直到确认剑修眼中全是自己的倒影,方才慢吞吞地接了过去。


    殷不染吃东西不像某剑修,一口一个毒蘑菇、三口一个大鸡腿,生怕被人抢似的。


    她只会小口小口地咬,细细地嚼。


    从前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礼仪,举手投足都透着股优雅从容,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宁若缺看着看着,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勾起嘴角, 身边就突然凑过来一个卷毛脑袋。


    “你怎么不问我吃不吃?我也想吃。”


    铜锣般的声音自耳边炸响,宁若缺顿时垮下脸,不耐烦地把一块南瓜饼拍到楚煊嘴上。


    又站起身分了一块给不远处的司明月。


    司明月笑眯眯的:“谢谢啦。”


    随后宁若缺视线一斜,冷不丁地落在清桐身上。


    这眼神实在有些吓人,仿佛一只被打扰了进食的凶狼。


    清桐不自觉地角落里缩,一个劲地摇头:“我、我没胃口,不用给我的。”


    宁若缺没听,依旧强塞了半块南瓜饼给她。


    最后回到殷不染身边,对方早就已经吃完了,正在慢条斯理地抹嘴。


    飞舟向着声音的源头驶去,而后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光怪陆离的空间。


    熟悉的失重感过后,宁若缺率先跳下飞舟,殷不染则懒洋洋地窝在原地。


    这次的幻境十分空旷,只有一处农家小院,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在其中来回踱步。


    宁若缺出现时,那道身影一顿,警惕地望了过来。


    不过颜菱歌很快就看清楚了来人。


    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藏着无数小星星。


    她提着裙摆跑来:“宁前辈!”


    宁若缺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


    人是清醒的,估摸着已经通过了幻境的考验。只是碍于倒挂在天上的海水,无法从秘境中出去。


    小姑娘急匆匆地跑到宁若缺面前,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欣喜与期待。


    与此同时,一道视线无遮无拦地落到宁若缺身上,强烈到几乎可以化作实质。


    宁若缺后背一紧,不禁加快语速:“你怎么会在这里?”


    颜菱歌明白她的意思,手指绞着衣袖,怯怯地解释:“是我求了师尊,执意要来的。我想进步得更快一些。”


    “好,先跟我们走吧,具体情况清桐会向你解释。”


    宁若缺说完直接转身先行一步,上了飞舟。


    殷不染斜倚在船舷边,目视前方:“我不是小气的人,你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不用顾忌我。”


    宁若缺:“……”


    她把自己闷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殷不染支着头瞥她:“你嘴变笨了,大概倒退了十几年吧。”


    失去了一大段记忆,哄人也不怎么会了,真让她恼火。


    众人继续启程,在白茫茫的空间里寻找别的人和线索。


    之后她们又接连闯了好几个幻境。


    有的人已经清醒,尚在努力自救,有的去迟一步,人没了气息,幻境也濒临崩塌。


    但遇到最多的,还是正在遭受道心试炼的人。这时候就需要像唤醒清桐一样,把他们弄醒。


    清桐见证了好几种不同的唤醒方式。


    遇到冶火门的人,楚煊会直接上去拍人脑壳,拿奇怪的螃蟹咬人屁股,掏出水铳滋人一脸。


    偏偏这些人还格外喜欢她,就爱围着楚煊滋儿哇叫。


    张口闭口全是:“门主、门主!”


    碧落川的蝉都没他们吵!


    印象最深的则是个剑修,他以为自己已经登临剑道之巅,正在一座山峰上俯瞰风起云涌。


    宁若缺赶时间,直接上去给了他两剑。


    那人吓得跌坐在地,神情恍惚、半晌没缓过来,比幻想自己当上剑尊的模样还要痴呆十倍。


    清桐深感同情,这怕是梦醒了,梦魇也成了。


    相比起来司明月只是贴贴符、挥挥法杖,看着要亲切许多。


    但对比来对比去,清桐还是觉得从头到尾一直躺在飞舟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的殷不染最好。


    她发出由衷的感叹:“小师姐真温柔啊……你又在看什么?”


    从一开始,颜菱歌的视线就时不时地落在宁若缺身上。


    突然听到这句话,颜菱歌吓了个激灵:“啊!”


    回头发现是清桐,才又怯生生、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宁前辈的剑招始终游刃有余,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我以后想成为她那样的剑修。”


    清桐捧着脸点头,满眼憧憬:“我也想成为小师姐那样的医修。”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获救的也会自发行动,去找寻幻境救出更多的人。


    最后一艘飞舟已经装不下了,楚煊又放出来好几艘。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沿着罗盘指引,往传说中的蜃海境的核心去。


    殷不染将手指搭在船舷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眼眸略微失焦。


    宁若缺直接问:“殷不染,你在想什么?”


    殷不染便换了个姿势,自然地靠在了宁若缺肩上。


    无视某剑修一瞬间绷紧身体的反应,她拍拍骤雨剑的剑柄。


    “没救下的人都死于神魂溃散,无一例外。到底是为什么……”


    楚煊就接了一嘴:“我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手法好像在哪见过,但就是死活都想不起来。”


    但那种感觉一直萦绕在她身边,挥之不去。兴许是身体想起来了,脑子还没有反应。


    司明月回头看了一眼庞大的队伍,雪白浓密的睫羽也藏不住眼中的忧心。


    “蜃海境善于制造幻觉,或许我们不该聚集这么多人。心境会互相影响,倘若蜃海境失控,会变得很麻烦。”


    “而且,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预感,”她晃了晃脑袋,郁闷地叹气:“明明算出来是大吉呀,难道已经过时间了?”


    身在幻境之中,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司明月拿出几枚铜钱想要卜一卦,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呼。


    “前面好像有一座岛!”颜菱歌指向远处。


    果不其然,原本枯燥无味的空间里,忽而显现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这并非幻象,而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小岛!


    蜃海境内有陆地并不奇怪,说到底,它也只是一片神明开辟的特殊洞天罢了。


    小岛汇聚了浓郁的灵气,与蜃海境同源,宁若缺也没有感应到特殊的气息。


    她回头向同伴确认:“我们离蜃海境核心更近了?”


    司明月拿不准,就傻傻地捧着铜钱去看殷不染。


    她一看,楚煊脚都已经踩在船舷上了,也跟着歪头。


    同时被三个人盯着,殷不染面无表情:“可以上去修整片刻,也好想想下一步要做什么。”


    “但只能去一半,剩下的在此处留守。”


    淡定地吩咐完,众人很快照做。


    宁若缺想下去探查一下,殷不染什么话都不说,就揪着她的袖子。是一定要跟着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地把殷不染抱起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小岛上。


    说是小岛,其实面积并不小。


    岛上有一片山丘,还有浅浅的溪流。


    得益于蜃海境浓郁的灵气,薄雾漫过土地,各式各样的奇珍异植生长在山间,草叶上还沾着清透的露珠。


    紧张了许久的人们放松下来,三两个聚在一起讨论,或者打算去更深处探寻一番。


    大多不是第一次进秘境了,都能迅速地调整好心态。


    宁若缺驭剑飞到高处,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打算给殷不染泡壶茶喝,从颜菱歌身边擦肩而过时,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前辈,你能不能、帮我采一株萤火芝,我想带回去送给我师尊。”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她还是不习惯与旁人接触。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比第一次见面时养胖了些,但仍旧带着当初的怯懦。


    瞧人时不敢直视,视线甫一撞上就立即分开。


    “我、自己修为不够,飞不上去,也没有找到认识的同门。”她小声地向宁若缺解释,像一团皱巴巴的纸。


    宁若缺顺着颜菱歌的视线望去,果真在一处崖壁上找到了一株萤火芝。


    草叶翠绿、开淡紫色的小花,它藏在一堆兰花中间,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萤火芝虽然有个芝字,可实际上是一种草药,能清心静气,对修行大有裨益。


    宁若缺瞧着这草虽然生长在峭壁上,但四周并没有什么危险,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你在这里等我。”


    她回过头,殷不染正在不远处盯着她,站姿优雅如鹤,看上去清冷出尘、凛然似雪。


    宁若缺却无比自觉地把人幻视成了黏人的小猫,她去哪猫就跟到哪。


    会守着她练剑、守着她吃饭,在面前生闷气,在她身边睡觉。


    其实殷不染很好哄的,至于时常阴阳怪气、往她杯子里放黄连和苦药,那都不是殷不染的问题。


    她嘴角悄然勾起一点,直接踩着支棱出来的碎石飞身而上,要去摘那株萤火芝。


    山崖于她来说如履平地,几乎只在几息间,人就来到了兰花丛边。


    宁若缺单手挂在石头上,另一只手去薅萤火芝。


    轻而易举地将草药连根拔起、正准备下去,手上的岩石一沉,霎时碎成了石屑。


    身下传来颜菱歌的惊呼。


    宁若缺没怎么慌,及时调整姿势,踩上了另一处巨石。


    本以为只是意外,心脏却猛地一跳,周身寒毛直竖!


    刹那间骤雨出鞘,刺向原本空无一物的身侧。


    然而剑锋什么都没刺到,一团黑色凭空出现,将宁若缺吞入其中,如同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


    “前辈!”


    宁若缺看着颜菱歌那张写满惊恐与慌乱的脸。


    她应该是吓坏了,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跃上山间,追着自己而来。


    “怪物”当然来者不拒,一并吞下。


    宁若缺被裹挟在其中,只觉得一股浓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她的意识。


    在完全陷入沉睡前,宁若缺瞥见了慌忙赶来的殷不染。


    趁着还剩最后一点力气,她猛然把自己的储物袋丢过去。


    紧接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涌了上来,她终于极不甘心地阖上了眼。


    第57章 沧海曾经 究竟何为圆满?


    一滴雨落入水缸中, 溅起涟漪。


    一滴雨落的声音则自宁若缺耳边响起,将人惊醒。


    “嘀嗒。”


    宁若缺眼前的景物一晃,由模糊渐渐清晰。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喘气声融为一体,无比真实。


    她低头, 瘦骨伶仃的手腕随即映入眼帘,扎起的衣袖上带着层层补丁。


    几缕碎发遮住了视线,宁若缺不自觉地晃了晃头, 将额前的发丝捋上去。


    于是水缸里倒映出一张稚嫩的脸,莫约八九岁。五官疏朗、眼眸清亮,已经能看出几分动人心魄的凌厉来。


    是小时候的自己。


    宁若缺有些茫然,这是梦境还是幻觉?


    “阿满,水打好了吗?快回去避雨,当心惹上风寒!”廊下有人在朝宁若缺喊。


    宁若缺偏头去瞧, 明明没打算动, 身体却自己回答道:“好。”


    随后转身走向回廊,轻快得像三四月的风。


    宁若缺尝试重新操控身体,依旧不得其法。


    像是被人夺舍了, 或者成了孤魂野鬼, 只能附着在别人的身体上,以当事人的视角去旁观一个故事。


    宁若缺,或者说是宁满,提着满满一大桶水穿过小院,来到一处偏房。


    推门进屋,里面是铺着草席的大通铺、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杂物堆放在墙角,泛着泥土的腥气。


    宁满将水倒入缺了口的陶缸,又顺手拿木桶去接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一位妇人借由陶缸里的水洗手, 随后抱起身边啼哭的婴孩。


    她一边温声软语的哄,一边吩咐道:“阿满,等雨停了你去把屋顶补一补。”


    宁满还是只答了一个字:“好。”


    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家。


    事实上,此处是由城中善人出资修建、专门用来收养弃婴和孤儿的慈幼局。


    宁满是无母无父的孩子。


    自她有记忆起,就和十几个小孩一同生活在这里。


    宁,是她自己抓的姓。


    满,则是慈幼局的阿娘为她取的名。


    阿娘说这名字很好,诸事圆满、心满意足。


    天下苍生行于滚滚红尘,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圆满。


    宁满其实听不太懂,她那时只想吃饱饭。


    慈幼局收养的小孩多,东家不会提供多好的条件,只能勉强供她们部分吃穿。


    还得她们自己下地种田才能养活所有的小孩。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天两顿饭根本喂不饱宁满。


    她每天都很饿,晚上实在饿极了,就爬起来灌几口水,再迷迷糊糊地睡着。


    哪怕如此,宁满也像抽芽的野草,拼尽全力从贫瘠的土地里汲取养分。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岁,她才九岁,就已经长得比姐姐们高了。


    宁满就坐在廊下,仰头看着雨渐渐停歇。


    待落雨的嘀嗒声逐渐减慢,她回屋拎起比自己还高的梯子、抓上一捧茅草,转眼爬上了屋顶。


    她长得高、力气大,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脾气很好。


    慈幼局的阿娘们都爱使唤她做事,有时候会给一小块麻饼、馒头,或者一碗不怎么甜的糖水。


    为了这点吃食,宁满学会了种地、修补屋顶和桌椅,以及在厨房给阿娘们打下手。


    她很快就补好了屋顶,胡乱抹了把脸,继续坐在廊下发呆。


    动多了会饿,所以没活的时候她就不爱动。


    恰此时妇人哄睡了婴孩,出门先左顾右盼。


    确认附近没别的人后,她把宁满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阿满,过几天有户人家要来看看。他们家经商,听说夫妻恩爱,奈何多年无子。你到时候表现得乖一些、嘴巴甜一点,要是被他们看中,以后就有家了。”


    慈幼局偶尔也会有夫妻来挑选小孩,只是越好的人家越挑剔。


    只有相貌好、年纪小、没有残缺和疾病的小孩才会被选中。


    宁满想了想,直接道:“让齐姐姐去吧,我还小,不着急。”


    齐姐姐比她大半岁,农闲的时候,会带着她去河沟里抓鱼,山里找野果。


    她吃得少,常常分宁满一小碗饭。


    那天一起在地里干活,齐姐姐说,她想穿漂亮的衣服、有自己的房间。


    宁满记住了。


    赵阿娘听完一阵嗔怪:“你这孩子,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觉得自己小呢?”


    她亲昵地掐着宁满的脸:“到时候找不到好人家,你就只能和我这个老婆子一起过了。”


    宁满并不介意,爽快地应答道:“好。”


    虽然现在吃不饱,但她觉得自己以后总能找到办法吃饱。


    她可以去学木匠、当猎户,再不济,替人杀猪和割麦子也能赚点钱。


    到时候她先吃一个鸡腿,剩下的钱全都给阿娘。


    宁满如此想着,给妹妹掖好被子,自己也趴在床边睡着了。


    那一年春,齐芳欢欢喜喜地去了新家,临走前塞了宁满一小块糖。


    宁满把糖含在嘴里,头一次品尝到了掺着麦芽香的甜味。


    她觉得很好,就是不怎么管饱。


    就像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虽然总是饿着。


    如此又过两年,夏,中州大旱。


    宁满每天寅时起床,跑去二十公里外的大江担水,再挑回来浇地。


    每天来回三遍,再多就不行了,她会饿得发晕。


    如此,也仅仅只保住了慈幼堂三分之一的庄稼。


    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然而天不遂人愿,紧接着就是迅猛无比的蝗灾。


    粮食注定颗粒无收,慈幼局的阿娘们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第二天,资助慈幼局的富商遣人来,说以后不再供给衣食,让她们自寻去处。


    可那么多小孩,哪是说散就散的?


    宁满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瞧见了阿娘们哭肿的眼。


    没怎么犹豫,宁满当天就偷偷溜进了深山。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猎。


    起初只会设陷阱捉兔子和鱼,两三天能带回来一只。


    后来她幸运地用地刺捕到了一只小鹿,鹿皮换弓,鹿肉换了粗粮。


    那弓制作得极其粗糙,奈何她力气够大、准头够足,反应速度也超乎常人,每次进山都能有所收获。


    慈幼局大多是妇孺,妹妹们年纪尚小需要照顾、阿娘们只能在城里赚取微薄的薪水。


    整个慈幼局就指望着宁满的这点粮食,度过漫长的灾年。


    宁满甚至捕到了一头野猪,以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为代价。


    她趁着夜色把野猪拖回家,半身染血,还若无其事地打来水,准备把衣服泡上。


    赵阿娘心疼得直掉眼泪,颤颤巍巍地将她拥如怀里,抚过她的头:“阿满,我的好阿满。”


    得亏宁满足够皮实,发了两三天低烧,人就又生龙活虎了。


    伤养好后,她难得吃了个饱。


    整整一盆豆菽饭,配一碗酱菜,从此她记了好多年。


    再往后,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下放,人们蜂拥进山里、水里,不放过每一寸土地。


    河里别说是鱼,泥鳅都捞不到。地也被人来回搜刮了好几遍,连虫子都会被翻出来吃。


    三天没吃饭的灾民,比传说中的饿鬼还要可怕。


    宁满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收获,回到慈幼局时,发现里面一片狼藉。


    厨房更是连柴火都被掀开、水缸碎了个大洞,阿娘抱着妹妹们泪眼涟涟。


    饿疯了的人们已经开始抢劫老弱,行事越发极端。


    好在粮食被宁满藏在了房梁上,得以幸免于难。


    但这不是办法,冬天就快要来了。


    她四处打听消息,才知道原来不止中州饥荒,边疆亦是战乱连连。大批难民为求生存,不得不南下青州。


    资助慈幼局的东家就是早早得了消息,连夜赶去了江南。


    阿娘们商议过后,决定就此把粮食分一分,各自逃难,或许还能找到出路。


    宁满并没有发表意见。


    她只能看着好几个妹妹被送走。


    有的跟了失独的夫妻,有的去到南下的大户做丫鬟,还有的进到商队打下手。


    都是断了线的风筝,身不由己、前途未卜。


    而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就此分崩离析。


    那一日被饥民砸坏的窗户,至今仍未修补好。


    通铺只剩下她了,寒风不断从破洞中灌进来,晚上睡觉时常常觉得冷。


    宁满和一个妹妹跟了赵阿娘,而赵阿娘烧得一手好饭。宁满的厨艺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赵阿娘在一队南下的、有马匹和粮食的商队前千求万求,才求得首领同意。


    签下卖身契,就能跟他们一同走。不过只能带两个人,多了免谈。


    赵阿娘愁得眼眶通红,不停地抹眼泪。


    见了宁满,更是泣不成声。


    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清隽疏朗,多一笔则嫌昳丽,少一笔则觉淡漠。


    她将宁满拥入怀里,止不住地哭:“阿满,我的好阿满。”


    宁满顿了顿,抬手轻拍赵阿娘的背。


    妇人身边还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正满脸不安地盯着她,手里紧紧攥着赵阿娘的衣摆。


    宁满和妹妹年纪相仿,但她知道她和妹妹的差别在哪。


    妹妹是阿娘的亲女儿。


    她听说商队只能供两个人的吃食,而她一个人就能吃五碗,实在是不合适。


    于是在第二日清晨,宁满把自己灌了个水饱,揣着一块饼,独自走入了起雾的田野。


    她跟着一大群难民逃往青州。


    难民的队伍穿过深山,于是她知道了扎营后要将所有的痕迹清扫干净,才不会被狼群寻到。


    学会了哪种蘑菇能吃,哪种吃了会难受一整天。


    难民的队伍遭遇劫匪,于是她明白了示弱没有任何意义。


    学会了如何将柴刀拿得更稳,如何简单处理自己的伤口。


    难民的队伍遇上朝廷的军队,宁满第一次杀了人。


    那位救下的小姑娘被溅了一脸血,眼中满是惊恐。战战兢兢地道完谢后,很快就跑开了。


    而她洗干净自己的手,平静地咬了一口脏兮兮的馒头。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抵达青州,难民们才发现,这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粮食被炒到了天价,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帝王还在宫中夜夜笙歌。


    帝星移位、紫薇无光,大部分仙门遵循天道而避世,没人救得了他们。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九州便涌现出数支起义的队伍。有江湖草莽,有边疆将士,当然还有皇亲国戚。


    譬如,那位尊贵无双的镇国长公主。


    宁满关注这些,主要是因为有人暗自在大街上招兵买马,女子也可加入。


    “来了就有馒头吃。”她是这么说的,宁满也就信了。


    天知道在这时候,有个馒头吃多不容易。


    她每天和难民们抢食,也只能抢到一些碎米渣,还要躲到偏僻的角落里去吃。


    那名英姿飒爽的女子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问了好几遍:“姑娘你几岁了?有十七了吗?”


    宁满非常淡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嗯,今年刚满。”


    她长得高挑,别人也看不出来。


    于是又混进了起义的军队里,每餐都有麦饭,偶尔还有馒头。


    宁满想要活着,吃不吃得饱都无所谓。


    她开始学长木仓,学□□,学一切能杀敌的兵器。


    学拳法基础,学呼吸吐纳,学所有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功法。


    宁满学得很快,还很刻苦。


    白天练晚上练,风霜雨雪都拦不住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战场杀敌而生的。


    她杀了数不清的人,夜深人静时会独自给自己包扎伤口。


    她用军功换来了长公主的赏识,偶尔无聊,也会登上城墙看星星。


    如此踏过无数人的血,宁满所在的军队如一把长剑直入京州腹地。


    而宁满就是这这把剑上最为锋利的刃。


    她所到之处,必令敌人微风丧胆,她斩获的战利品,几乎都是敌方将领的人头。


    长公主在庆功宴上喝醉了,曾笑着拍拍她的肩:“将来大业若成,我会封你为万户侯。”


    彼时宁满已身领将军之职,她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菜盘。


    低声问:“那馒头能管饱吗?”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撑了都没事!”


    “还有啊,阿满,再去读点书吧。”


    宁满从前没读过多少书,她战场指挥全靠自己的直觉。


    但长公主给她送了许多的书,她便在睡觉前读上几页,不认识的字就用朱批勾上,等有空了再拿去问自己的副将。


    这样慢吞吞的速度,极低的效率,竟然也让她把书读完了。


    不过读书也罢,打仗也罢,宁满还是开始期盼这一切能早点结束。


    等天下太平,她就养一只小猫。


    春天在院子里种花,夏天去山中纳凉,秋天带着小猫打猎。


    冬天到了,她就和小猫一起窝在火炉边吃烤柿饼。


    她又等了一年,大半的领土已经被长公主拿下。


    眼看胜利在望了,那位暴君却突然领着他的亲信军队杀向她们的后方。


    青州附近本就没有天险,而长公主太过急功近利,以至于决策失误,竟让他一路势如破竹。


    青州是军队的粮仓所在、更有诸多百姓安居于此。


    长公主忙着攻下京城,分身乏术之下,又想到了宁满,这把她最锋利的剑。


    她拉着宁满,言辞诚恳道:“我最信任阿满你,若能得胜归来,我就为你封侯。”


    “此事能否圆满,全靠阿满了。”


    宁满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想起阿娘当初对她说的话——


    “天下苍生行于滚滚红尘,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圆满。”


    究竟何为圆满?


    天下太平是圆满吗?亲友团聚是圆满吗?得偿所愿是圆满吗?


    宁满想不明白。


    她那时只恭敬地行了一礼:“满无亲无友,亦无牵绊,临行前唯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长公主拧起眉:“你且说。”


    “我想——”


    话音未落,刹那间光影俱散,长公主的脸化作光怪陆离的碎片。


    无数碎片又卷成一道风,将宁若缺包围。


    她只觉得难以呼吸,脑子突突的疼,疼得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弓起身,想把自己敲晕。


    宁若缺剧烈地喘息着,一丁点灵气都调动不起来。直到浓稠的黑暗将她包裹,就再没了知觉。


    *


    一滴雨落入水缸中,溅起涟漪。


    一滴雨落的声音则自宁若缺耳边响起,将人惊醒。


    “嘀嗒。”


    宁若缺再度回神,低头看见了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腕。


    “嗯?”她皱了皱眉。


    怎么又重新开始了?


    这幻境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她急得很,可不过几息,就又一次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只能傻看着,什么都干不了。


    饶是经验丰富如宁若缺,此刻也忍不住在脑海里焦躁踱步。


    再不想办法抽身,殷不染怕是要气哭了!


    第58章 沧海曾经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


    此时的蜃海境已是一片混乱。


    在吞吃了宁若缺和颜菱歌后, 黑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殷不染接住宁若缺的储物袋,短暂地愣了一下神。


    然而无数个空洞乍然出现,蜃海境的“天边”竟然奔涌出海潮般的雾气, 将沿途的一切吞没。


    殷不染脚下的土地不断震颤,亮起繁复晦涩的阵纹。


    她此时才知, 这竟然是操控蜃海境的阵眼之一。


    再然后,她身体一轻,就在楚煊和司明月的喊声中跌入了黑暗中。


    呼呼的风声擦过她的脸颊, 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空无一物的世界便在此刻幻化出无数种颜色,又扭曲成各式各样的景物。


    殷不染在听见熟悉的剑鸣声时缓缓睁开眼。


    这次没有宁若缺带,她落地还踉跄了一下。


    只见深红且厚重的云层堆积在地平线上,妖血的腥臭气充斥在每一次呼吸中。


    到处都是碎石与白骨,枯黄的草叶上犹带深褐色的血。


    如此沉闷的色调,多看一眼都会教人觉得压抑。


    这是古战场。


    准确来说, 是殷不染埋在记忆深处, 最不想回忆的古战场。


    荒原的风吹向殷不染,撩动她的衣袂与长发。


    她往前走了几步,裙摆擦过乱石衰草, 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


    再往前, 更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了。唯有数道纵横百丈的剑痕,将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剑痕上依旧残留着极其恐怖的气息,仿佛一靠近就会被撕裂。


    百年前妖神率领整个妖族入侵人间与修真界。


    在各大仙门都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剑尊为平妖神之乱,独自来到修真界与妖族的前线,也就是古战场最深处。


    翌日,妖兽潮退去,仙盟公告整个修真界, 剑尊的魂灯熄灭了。


    这意味宁若缺已然身陨。


    可殷不染不信。


    她不顾药王和秦将离的劝阻,来此处寻了三天三夜,忍着罡风与浓烈的妖气,连宁若缺的尸骨都没能寻到。


    满目皆红,她跪坐在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此战波及范围太大,仙门的人都来此处探查过好几轮。


    殷不染找了好久,仍旧一无所获。


    由于手攥得太紧,指甲将她的手心割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她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耳边剑鸣声不绝,令四方妖邪不敢跨过此界一步。


    可那个持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至此以后,殷不染再也没去过古战场。


    如今故地重游,她几乎是一眼就望见了躺在深坑之中的“宁若缺”。


    那人混身泡在血泊里,原本清亮的眼睛一片晦暗。胸口上还横陈着道巨大的伤口,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哪怕身体残破都这样了,“宁若缺”依旧本能地低喃着:“染染……”


    殷不染的视线顿了顿,转瞬从“宁若缺”身上挪开。


    她神色淡淡的,眼睫一颤,却有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没入衣领中消失不见。


    再抬眸,眼里就只剩下了愤怒。


    她抬手唤出琴,琴弦震颤,发出清脆悦耳的铮鸣。


    天地间倏然一净,随后眼前的画面竟有崩塌的趋势。


    一团黑影不知从哪穿出来,猛地扑向殷不染。


    后者不闪不避,甚至向前一步:“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你觉得哪种幻象可以困住我。”


    琴音再度响起,明明只是普通的静心曲,此刻却带着浓烈的杀气。


    “滚开!”


    一道无形的气浪荡开,将黑影撞散的同时,也撞碎了眼前的幻象。


    殷不染毫不犹豫地踏入虚无的黑暗中,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去找宁若缺。


    周围的场景骤然变化,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殷不染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小岛。


    与进入幻境前不同,此时的蜃海境到处都是层层交叠的幻象、扭曲的光斑,让人直泛恶心。


    如果说蜃海境是一个构造严密的法器,那么现在这个法器就是在过度运转,无差别的将所有人都拖入幻境。


    举目所见尽是呆立在原地,失了神的人。


    而殷不染脚下的阵法还在无节制地吸收灵气,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溃。


    到那时还陷在幻境中的人,神魂极有可能遭到重创。


    殷不染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径直地走向司明月。


    堂堂天衍宫宫主,此时正蹲在地上拨弄铜钱。紫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冬日结霜的琉璃。


    她瘪着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天命不可更改,算得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为压缩后不抵蜃海境的威力,就连她也落入了幻境中。


    殷不染沉着脸,屈指狠狠地朝着司明月的脑门弹去。


    “醒醒,帮我算一下宁若缺人在哪儿。”


    后者眼神霎时恢复了清明。


    “欸?”她茫然地歪头。


    殷不染一点也不客气,抬手正打算弹第二下,司明月已经回过神,慌里慌张地捂住额头。


    “等、等下,我已经醒了!”


    她很快就得出了和殷不染相同的判断——


    必须尽快让蜃海境停止运转!


    她闭目掐诀:“宁若缺,好像在蜃海境的核心……”


    殷不染微微颔首,桐琴奏响,一阵能让人心清神明的灵气随着琴音荡漾开来。


    不少人受此影响,已经尝试挣扎着转醒。


    殷不染自己不擅长破阵,只能用这种方式唤醒众人。


    司明月就朝着不远处的楚煊走去。


    随后听见楚煊低声道:“不愧是我,居然能打造出这么天才的法器。”


    司明月:“……”


    她正疑惑这人怎么还没醒,就眼睁睁地看着楚煊背后腾起一团妖异的黑影。


    黑影幻化出狐狸的虚影,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娇娆地晃动着,似是在打招呼。


    司明月脸色一变,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


    居然是九尾狐!


    这种妖怪最擅长制造幻觉,然后趁人渐渐迷失时吞吃掉人的神魂。


    不仅如此,九尾本身就是极其聪明的妖怪,迷惑人心的本身万里挑一。


    每一次九尾狐现世,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司明月上一次见到九尾狐,还是在古战场和同伴并肩作战的时候。


    那只九尾狐极其强大,实力不输她们任意一人,甚至差点让她们交代在那里了。


    难怪之前试炼失败的修士都没了神魂,说不定就是这只狐狸作祟。


    司明月不敢大意,唤出一串银铃丢过去。


    铃铛一响,九尾狐脱离了楚煊的身体,跃到半空中,盯着司明月笑。


    它那嘴巴天生勾起,笑容格外戏谑。


    无数条尾巴自它身后脱落,掠过司明月,全都向着殷不染冲去。


    殷不染微微蹙眉,拍出一道符箓抵挡,桐琴不得不停止弹奏,转而防御。


    可琴音一停,原本已经清醒的人竟然没坚持上几息时间,就再一次被拖入幻境中。


    都是些资历尚浅的修士,神魂远不如殷不染凝炼,根本抵抗不住蜃海境和九尾狐的双重侵蚀。


    铃铛追着狐狸跑,能短暂地定住它的身形、或者扰乱它的方向。


    可时间一到就会被狐狸挣脱。


    它根本不在乎这点限制,反而在半空中悠闲地跳来跳去。


    等司明月准备吟唱术法时,它就贴脸来上一爪,逼得人不得不停下。


    像是预料到她们人手不够、修为又被压制,所以故意这样慢悠悠地捉弄人。


    余光瞥见殷不染陷在狐尾的围攻中,难以抽身,司明月急得不行。


    她不假思索,拿起法杖就朝楚煊拍去,结结实实地敲到楚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楚煊、楚煊!别打你那铁了,快来帮忙,我要顶不住了!”


    天知道她根本不擅长正面战斗。


    眼看狐狸的虚影快要蹿到面前了,她也只能一边用法杖狂敲楚煊的脑壳,一边大喊:“救命哇啊啊啊——”


    似笑非笑的狐狸面一闪而过,司明月吓得闭上了眼睛,试图从兜里摸出符箓定住它。


    可挥手奋力一拍,却只有一团冰水从空中落下,连根狐狸毛都没打湿。


    司明月大惊失色。


    掏、错、了!


    这是楚煊送给她捉弄人的小玩意!


    狐狸发出了嘲讽的叫声:“嘻嘻嘻嘻——”


    尚未笑完,一柄巨斧从天而降,带着凶猛霸道的火灵气。


    狐狸浑身炸毛,紧急往外蹿了一截,依旧被削掉一块黑影。


    它警惕地弓起脊背,没了之前的游刃有余。


    楚煊摸摸自己的头,呲牙轻嘶了一声:“算命的,你就不能用你那铁棍敲妖怪,用灵符叫我吗?”


    才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乱斗,司明月浑身的挂饰乱糟糟的,连斗篷的兜帽都滑落了一半。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楚煊:“我忘了。”


    楚煊叹了口气,拎起巨斧冲上前,只丢下一句:“去帮殷不染。”


    她负责拦下九尾狐,司明月则转头奔向殷不染。


    她索性扯掉麻烦的斗篷和面纱,晦涩难辨的咒文自口中念出,法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


    星空的虚影在殷不染身后展现,下一秒日月倒转,所有的狐尾都被定在了原地,连带着九尾狐影也身形一滞。


    殷不染抓紧时间平复了一下气息。


    琴音又一次响起,这次影响的范围比之前更大,灵气凝结成的莲花不断盛开,不消片刻就铺满一大片土地。


    修为高的人率先醒来,弄清楚状况后匆忙叫醒更多的人。


    然而蜃海境还未停止运转,殷不染的术法也不能停。


    楚煊正和暴怒的九尾狐杀得火热。


    此时的九尾狐影膨胀了十几倍不止,九条尾巴每次一甩,都能在地上砸出深坑。


    楚煊止不住地在心里暗骂,这只狐狸的修为肯定超过炼神境了,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越来越多的修士加入了这场战斗,无数术法的灵光在空中炸响,土石崩碎。


    清桐刚醒,看清楚眼前的场面后,就吓得抓住殷不染的衣袖:“小师姐!”


    都经历过好几次混战了,她倒不是怕妖怪。


    是怕如此大型的术法,殷不染的身体会撑不住。


    碧落川的医修陆陆续续汇集到殷不染身边,主动接手了一部分治疗。


    殷不染捂住胸口,将涌上喉咙的血强行咽下。


    见有人帮忙拖住九尾狐,楚煊也能及时退出,和司明月一齐赶到殷不染身边。


    人还没站定,脚下的小岛又是一颤。


    更多的雾气涌现出来,小岛周围的灵气甚至都快被阵法抽干了。


    幻境影响越来越深,殷不染下意识地晃了晃头,想把脑海中的噪音甩掉。


    与她们相反,那只九尾狐还生龙活虎得很,脸上又挂起了讥讽的笑意。


    楚煊咬牙检查完地上的法阵,眉头紧锁。


    现在的蜃海境就是个抽风的法器,要么想办法关停它,要么直接暴力破坏。


    前者她有办法,但是……


    楚煊嘴角牵了牵,实在笑不出来:“再给我一个时辰就能行。”


    可她们缺乏的正是时间。


    长时间身处幻境中,肯定会对人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那些拦在九尾狐前面的,围在殷不染身边帮忙治疗的,都是修真界的年轻一辈。


    其中还不乏极有天赋的新秀,要是折损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有几个冶火门的修士毫不犹豫地凑上来:“门主,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楚煊仔细端详片刻,找准一个阵法上输送灵气的节点:“尽全力攻击这里。”


    既然没办法快速关闭阵法,那就只能试试暴力破坏了。


    不只是他们,除却拦截九尾狐的,司明月和其余人也紧跟着加入进来。


    众人的灵力汇聚成团一股脑地攻击节点,楚煊奋力劈下一斧,熔岩迸发,土地崩开几米深的裂痕。


    殷不染差点没站稳,被清桐及时扶住了。


    偏偏阵纹依旧明亮,没有丝毫被撼动的迹象。


    远远不够!


    司明月焦虑地捏住了一枚铜钱,想着要不要占一卦。


    倘若她们没压制修为,说不定还能有机会。


    要知道境界越到后面差距越大,哪怕只高一阶,心斋的实力都比炼神超出数倍。


    她嘴角耷拉着,怀疑自己早上出门是不是看错了。


    说好的大吉呢!


    “不愧是神明的造物,可真够结实的。”


    楚煊面色沉郁,烦躁地薅乱自己的头发。


    她额头有一层薄汗,其他人状况更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殷不染。


    在碧落川众人担忧的眼神下,殷不染脸色苍白如纸。


    哪怕有其余人帮忙,她也至始至终没有停止过调动灵气。


    已经有修为低微的人支撑不住,陷入了沉睡中。


    远有九尾狐虎视眈眈,近有蜃海境的危机迫在眉睫。


    楚煊深吸一口:“殷不染,你恢复修为试试看,说不定能被秘境法则弹出去。”


    殷不染没有反应,摩挲着手上的玉镯,像是乖巧的瓷娃娃。


    她还没有找到宁若缺,当然不能走。


    楚煊又喊:“算命的——”


    司明月摇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她熊抱住楚煊,最后整个人都挂她身上:“你是不是想自爆,不要呜……”


    作为修真者最后的攻击手段,自爆丹田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司明月一嚎,冶火门的人也吓坏了,都嗷呜嗷呜地劝。


    有个小姑娘哭得最凶:“门主先出去搬救兵,再回来救我们不行吗?”


    楚煊抬手敲她脑门:“哎哟喂,我好歹也是你们的门主,什么都不做自己逃命,以后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这不是殷不染在吗,应该死不了,顶多就是修为跌落嘛,我有分寸。”


    或许楚煊的办法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这是她目前为止唯一能想到的。


    她说得轻松自在,可是个修者都知道,其中有多凶险,稍不注意就会身死道消。


    还有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不去劝、也不发表意见。


    殷不染听那边嗷呜叫唤,本来就疼的太阳穴,更突突直跳。


    她看向自己这边、安静无比的碧落川医修,所有人都担忧地望着她。


    清桐欲言又止:“小师姐……”


    殷不染又摸了摸自己的玉镯,一言不发。


    “小心!”一个负责拦截九尾的修士被拍飞出去,朝着她们大喊。


    众人都有所消耗,只有这只狐狸活蹦乱跳的。


    爪子一踮,就化作流光冲向外围的一个碧落川门人。


    楚煊和司明月刚动身,殷不染已然将那人拉到自己身后。


    利用幻境吃人神魂的是九尾狐,而蜃海境本身的法则并没有改变。


    所以高于黄阶的攻击性法器都不能起作用。


    但殷不染想试一试。


    她听见了狐狸近在咫尺地放肆大笑声,抬眸对上了那双写满戏弄的兽瞳。


    就在狐狸的兽爪企图拍向殷不染时,四下陡然一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数拍,清桐惊慌失措的那一声“小师姐”还卡在喉咙里。


    唯有殷不染眼前的一抹青绿,就此碎裂。


    “砰!”


    飓风伴着剑鸣将所有人掀翻几米远,九尾的兽瞳猛然缩成竖线,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了出去。


    浩荡的灵压降下,时间仿佛静止了。


    在无数嘈杂不清的风声中,殷不染想起了那天在玄素山,宁若缺师尊对她说的话——


    “宁若缺道途特殊,其中艰险远超常人数倍,难有人与之同路,你又何必执着。”


    “不如放弃吧,对大家都好。”


    那时的殷不染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我不想忘。”


    玉镯在眼前分崩离析,殷不染的视线模糊一片,却依旧准确无比地抓住了一块碎玉。


    从玉镯中逸散出来的剑气渐渐聚集,最终化作一道缥缈的人影。


    很淡,风一吹就像要散开了。


    殷不染再也支撑不住,蓦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袖。


    她站不太稳,那道人影却好像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染……”


    殷不染一愣,慌乱地向前抓了一下,自然什么都没抓到。


    她连忙用衣袖抹去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人影语气小心翼翼的:“我不在,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殷不染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凶过,越哭越凶,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恨不得在那人面前,把这百年来的眼泪都哭个干净。


    “等回来,记……告诉……”


    不知是有所损坏、还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这句话模糊不清。


    殷不染又捞了一下。


    没站稳,突然摔在了地上,浑身上下都疼。


    她看着那道人影说完拔出剑,天地间响起了第二声剑鸣。


    “铮——”


    像有洪流自天边倾泻,又仿佛是即将崩裂的雪山。


    这道剑气跨越百年,无视了法则与时间,带着难以抵挡威势滚滚而来。


    它很慢,但被它锁定的目标早已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


    躲不掉、根本躲不掉!


    它是汹涌洪流下的微尘,它是浩荡雪崩里的土石,拿什么去抵抗?


    这一个念头刚闪过,九尾狐影瞬间就化作齑粉。


    剑光过处,天地净,长风止。


    小岛直接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而法阵从此处断掉,已是黯淡无光。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殷不染呆呆地低头,才发现因为自己攥得太紧,手掌被碎玉刺破了。


    她皱起眉,听见自己喃喃自语:“宁若缺,笨死了。如果连我也忘了……”


    “还有谁能为她掌灯呢。”


    *


    宁若缺看着“自己”点上一盏灯,然后开始读书。


    她都忘了这是第几次轮回。


    在这期间,她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包括但不限于仔细对比每一次的不同、默念修炼心法,以及企图自毁丹田自爆。


    但都没有成功。


    她的感受与宁满同步,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饿着肚子,心想自己怕是要等殷不染来救了。


    殷不染肯定会咬她的。


    如此想着,宁若缺更加沮丧,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等等,她怎么能动了?


    宁若缺迅速坐起身,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所处的空间忽然就当着她的面,碎成了斑斓的幻影。


    “砰!”


    宁若缺耳边炸开一声巨响,而后是难以描述的蜂鸣声。


    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拳,身体也被劈成了两半,疼得几欲作呕。


    眼前的画面迅速变化着,像不断翻页的书。


    她见证宁满无数次修补慈幼局的屋顶、冲进难民队伍、站在长公主面前,说出那一个戛然而止的愿望。


    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体内本命剑碎片无比明亮,似乎正在与什么东西共鸣。


    身体的失重感逐渐加强,疼痛几乎快让她呼吸不过来。


    直到一声剑鸣响起,响在遥远的天边,又像是响在宁若缺的脑海里。


    她愣了愣。


    这是她本命剑的剑鸣声,宁若缺绝不会听错。


    “咔嚓。”


    似是有什么屏障被刺碎,宁若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落。


    随后坠入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这种无比自然的熟悉感让宁若缺意识到,包裹此处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神魂。


    或许正应如此,疼痛感也消失了。


    适应了让人头昏脑胀的蜂鸣声后,宁若缺试探性地睁开眼。


    起初,画面还很斑驳,什么东西都模糊成一团。


    再然后,一团团温暖的光晕落入其中,于是画面开始清晰,有了风声、水声,以及熟悉的人声。


    她抬起手,发现自己正捧着一个空碗。


    这个碗干净得一粒米都没有,只有一点残余的水渍,能证明它曾经或许装过稀粥。


    好饿,没有吃饱。


    可在这个年岁,粮食是稀缺的东西,她多吃一碗,别人就只能少吃一碗。


    所以她没有说话,就捧着碗呆坐桌前,如同某种木雕。


    面前却忽地一暗。


    宁若缺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漂亮的琉璃瞳中。


    来人唇若含丹,眉如远山。眼尾微微上挑,笑一笑,便似一汪潋滟温柔的春水。


    她柔声劝道:“再喝一碗吧?”


    宁若缺就这样愣住了。


    第59章 红尘故梦 “宁小将军,叫我殷不染就好……


    宁若缺不会认错。


    这是……殷不染的脸, 声音也一模一样。


    只不过少了分光阴沉淀后的沉静,多了点独属于少年人的明艳。


    宁若缺严阵以待。


    幻境开始利用她熟悉的人来突破她了。要是抓住这次机会,说不定就能出去。


    但她还是不能动, 心脏还莫名跳快了几分,甚至属于“宁若缺”的意识逐渐模糊。


    便只能看着宁满飞速偏头, 虚掩着发烫泛红的脸,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不用,谢谢。”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白皙, 乌发如云般挽起一半,簪了枝流云木簪。身上的衣物看上去也柔软舒适,还有精美的花草暗纹。


    那人只是走进几步,柔风就送来几缕清甜又不腻人的香气。


    明明被拒绝了,女子却依旧耐心:“可你看起来还没有吃饱。”


    宁满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关系, 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


    女子轻声细语道:“多吃一碗也没关系, 我们备了足够的量。”


    宁满抿唇,思索几秒后,最终还是饥饿感占据了上峰。


    她说话依然结巴:“谢、谢。”


    她本来打算自己去打粥的, 可眼前的女子竟然直接伸手, 端起她的碗就要拿走。


    有人要抢她碗,宁满下一意识地用了力气,女子硬是没拿动。


    对方歪头:“嗯?”


    宁满:“……”


    她把碗松开,看着对方抿嘴笑了笑,转身去了粥铺。


    宁满想着刚才要“抢”她碗的手。


    纤长细腻,一点茧子都没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来没做过重活的。


    不久,女子去又复返, 手里还端着满满一碗稀粥。


    她把粥轻轻放到宁满面前,颔首示意一下就离开了。


    宁满两三口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次直接把瓷碗还了回去。


    虽然还是没饱,但至少比刚才好了很多。


    恰此时,和她一个小队的下属凑过来,发出由衷地感叹:“殷家真好啊,还给我们粥吃。”


    宁满也是这样认为的。


    汀州殷家,久负盛名。


    殷家世代悬壶济世,出了好十几个名医,太祖母还给高祖皇帝治过病。


    平日里常常开施粥铺救济穷人,免费为其看诊,在当地颇有名望,连县令都得敬重三分。


    如今乱世,殷家变卖家产换来粮食,不知救了多少人。


    养军队很费钱,纵使长公主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也没办法顿顿让下面的人吃饱。


    如今汀州仍在朝廷治下,帮助造反的军队,被发现的话可是大罪,要被砍头的。


    而宁满的小队乔装成难民,途径此地时,殷家竟然主动送来了清粥与一些粮草。


    强行拒绝就不像难民了,宁满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下属压低了声音:“看见那位穿青衣裳的姑娘了吗?她应该就是殷家小姐。”


    宁满目光落到女子身上一瞬。


    那人站在煮粥的大锅边,正在给人递碗。


    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照亮她每一个妥帖温柔的笑容。


    宁满很快就挪开了视线,淡淡道:“让她们快点,得准备出发了。”


    她和这位殷家小姐并非一路人,此间别过后,应该就再无交际了。


    *


    初秋,朝廷与起义军打得不可开交。


    那位身高坐帝位的天子虽然昏庸暴虐,奈何手底下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武将。


    各方利益掺杂下,起义军打得并不轻松。


    宁满就在这一场场战事中,从队长迅速爬到了校尉的位置。


    她有一身好武艺,打仗够凶够狠,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在起义军中已经小有名气。


    临近中秋节时,宁满又打了场胜仗。


    她给军队放了个假,却被副官找上门来闲聊。


    副官提着坛酒,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听说了吗,殷家被人检举,明日就要以通敌叛国罪被问斩了。”


    宁满没有想到,再听到殷家,是在这种境况下。


    她脱口而出:“为什么?”


    一提到这茬,副官愤懑地拍了拍酒坛:“听附近的百姓说,是救了不该救的人,藏身的地方被那白眼狼告到了官府。”


    早在一个多月前,殷家就已经散尽家财,躲进深山避世不出了。


    在宁满看来,这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可见殷家老太太不仅有善心还有远计,可世道艰难,终究抵不过人心险恶。


    副官抿了口浊酒,长叹一句:“太可惜了……欸,宁满你去哪?”


    宁满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军营里不许饮酒,你自去领罚吧。”


    “啊?啊?不要哇——”


    在副官的哀嚎声里,宁满牵出自己的马、飞身而上,直奔着城门去。


    她穿过地势复杂的大山,紧赶慢赶行了一夜,又顺势攀在商人运货的骡车下,终于在午时之前成功混进了西市。


    她要劫法场。


    她惦记着当初的那一碗清粥,香甜可口,便总觉得殷家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宁满有这个信心,起义军在汀州攻下了好几座城池。


    朝廷的援军未到,汀州处处缺兵少粮,简直是一团散沙。


    这些混账军官只敢欺负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真打起来十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年年战乱,城里少了一大半人。


    曾经繁华的西市如今荒凉无比。商铺闭门,叫卖声寥寥。


    而今天却有一大群人围在刑场边,有穿锦着纱的富商,也有瘦骨伶仃的难民。


    他们并非来看热闹,而是来为殷家十几口送行收尸的。


    宁满也混在其中,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她压低了斗笠,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时辰到——”


    随着一支令签落下,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淌了满地。


    人群中响起了轻微的哭声,又很快被捂在了喉咙里。


    “噗嗤。”血刃没入骨肉中,又是一个。


    宁满悄无声息地拆开衣袖,摸出一把小巧的袖箭。


    透过稀疏的缝隙,她瞄准了那个吃得膘肥体壮的府尹。


    又是好几个人倒下,宁满听见台上有妇人在喊:“母亲、母亲——”


    随后也没了生息。


    此时此刻,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那个人影穿着单薄的衣裳,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宁满只能看见一个尖下巴。


    府尹摸了摸胡子,语气轻蔑:“看见了吗?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话音刚落,一束寒光破空而来!


    他下意识地旁边躲,可脖子一阵剧痛,鲜血仍是从划伤中汩汩涌出。


    府尹吓得大叫:“啊啊啊!”


    负责警戒的官兵立刻戒备起来:“有刺客!”


    宁满三两步跨上高台,有人想拦,她手中寒光一闪,转瞬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随即跃到那女子身边,用力将手中刃一丢,远处的弓兵悄无声息地倒下。


    刽子手看她一眼,突然没由来地捂着手,大叫着倒地。


    其余官兵也有好几个犹犹豫豫,像是不愿上前。


    府尹还在气急败坏地大喊:“抓住她们!给我抓住她们!”


    时间不多了,宁满毫不犹豫地拉住女子的手:“殷姑娘,我带你离开。”


    不待对方回答,她直接将女子扛起来,抽出自己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她像是一阵杀人夺命的风,刀刀朝着人的要害处去。


    时有剑刃想要偷袭女子,她就偏过身、用身体挡下攻击的同时,匕首也恰好刺进对方命脉。


    宁满扛着个人还能健步如飞,不到片刻就已经杀出重围。


    她抢了匹早就看好的马,将女子丢到马鞍上,自己也跨上去,狠狠拍向马脖子。


    马匹一扬蹄子,痛苦地嘶鸣着奔向城门。


    眼看人就要跑了,府尹气急败坏:“关城门,放箭、给我放箭!”


    箭刃破空的声音传来,宁满自马上俯身,捞起路边的长凳就朝身后一挥。


    长凳挡下了大部分箭,可仍有几支从她胳膊、腿上擦过。就连马屁股也挨了一下。


    眼瞅着对方就要准备第二轮箭雨了,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子终于踏出城门,向着树林疾驰而去。


    宁满不敢大意,在城外将马驱走,转而骑上自己的马。


    把女子捞起来护到自己怀里,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她都没有慢下来过,直到淌过一条小河,洗掉了周身血气后,才勉强放松了些。


    她这时才发现,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发抖。


    宁满连忙往后坐了点,尽量与女子保持距离。


    她低声道:“殷、殷姑娘,现在应该安全了,你可以不用这么紧张。”


    女子缩成一团,颤声道:“抱歉,我胸口有点疼。”


    “……”


    宁满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殷家小姐应该没有骑过马。


    方才在马上颠簸了这么久,没吐出来都是好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便打算先找个地方休息一阵。


    不消片刻,她俩幸运地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岩洞。


    宁满拴好马,顺手捡来一捆干柴点上。


    刚才淌河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打湿了衣服。


    尤其是女子,她那身衣服这么薄,不好好烤烤估计会着凉。


    女子撩起凌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挽好,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只有失神的眼睛里映照着灼灼火光。


    她看了看火,又看向宁满,什么都不说,像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宁满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叫宁满,圆满的满。”


    半晌,女子才垂眸:“宁小将军,叫我殷不染就好。”


    声音有些哑,听不出多少情绪。


    宁满认真纠正:“我不是将军。”


    殷不染直接伸出手,扯住她的衣袖,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我可以为你包扎止血。”


    这一路下来难免会受伤,除却擦伤和划痕,宁满伤得最重的地方在右肩。


    她那时为了护住殷不染,替她挡了一刀,如今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但宁满拒绝了:“不用这么麻烦。”


    这种程度的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拿布条一裹,回去随便养养就好了。


    殷不染沉默地解下自己的佩囊,里面塞着些常用药。


    被送进城里时,押送她家的官兵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愧疚,并没有仔细搜她身。


    随后她又用力撕下一截衣摆,就这样捧着药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宁满看。


    好像只要拒绝她,她就会失魂落魄地蜷缩成一团了。


    宁满倒吸一口凉气,默默转身,将受伤的后背留给她。


    她抬头望着天,并没有说话,却敏锐地听见了身后传来呜咽声。


    起初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所以拼命忍着。


    到最后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崩溃,殷不染一把抱住宁满,把眼泪全擦她肩上。


    她越哭就抱得越紧,如同失温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火。


    “宁小将军,我没有家了……”


    第60章 红尘故梦 【很好吃,谢谢。】


    宁满浑身僵着, 完全不敢动。


    她感觉后背已经被哭湿了一小块,又湿又热,而抱着她的手还在不断缩紧。


    自阿娘走后, 宁满就再也没与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了。


    殷不染突然抱上来,她其实很不适应。可殷不染哭得那么难过, 她听在心里,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就只好尽职尽责地当一个抱枕。


    半晌, 殷不染哭够了。


    她擦干净自己的脸,继续给宁满包扎。


    先前只是抹了些药泥,她的手就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现在哭完一场,才勉强打起精神来继续。


    “好了。”


    宁满只觉得伤口凉丝丝的,确实很舒服。


    她转过身,认真地开口:“谢谢。”


    殷不染摇头:“我才应该谢谢你。”


    她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 看起来端庄而乖巧。只是眼尾的残红并未褪去, 平添几分脆弱。


    一直盯着人家看很没有礼貌,宁满垂下眼帘:“殷姑娘可有能投奔的亲友?”


    殷不染轻轻蹙眉:“有,但我不想给她们添麻烦。”


    宁满了然, 殷不染现在还是朝廷的犯人, 一旦被检举告发,那就麻烦了。


    她想了想,暂时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先跟我回军营。后方很安全,姑娘可以先修养一段时间,再自行决定去留。”


    唯一的问题就是,军营条件简陋,她怕殷不染住不惯。


    哪知眼前人顿了一下, 竟然俯身叩首,行了个大礼。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意留在军营,略尽绵薄之力。”


    宁满一怔,连忙把人拉起来:“殷姑娘言重了。”


    她救人就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只是单纯地惋惜殷家的遭遇而已。


    衣服烤干、伤包扎好,也是时候出发了。


    回去的路上宁满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来夜深露重,山路不好走,二来她怕再把殷不染给颠散了。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她硬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军营里此时灯火阑珊,守营的哨兵一见是宁满,就打开门出来迎她。


    她盯着宁满马上的陌生人看,满脸不加掩饰地打量。


    宁满主动介绍道:“这是殷家小姐,殷不染。”


    殷不染在马上不方便行礼,便只轻轻颔首示意。


    后者差点惊掉下巴:“啊?!”


    谁都知道殷家满门抄斩的事,谁都为其感到愤怒和惋惜,但只有她家校尉艺高人胆大,敢直接去劫法场。


    哪怕只救回来殷不染一人,也足以了。


    宁满没有理会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的下属,直接栓好马,领着殷不染回自己营帐。


    军营现在没有多余的帐篷,便只好让殷家小姐先同自己住几晚,她再去想别的办法。


    她大步流星地跨进帐篷内,才倏尔想起殷不染那张惨白的小脸、风一刮就跑的瘦弱的身体。


    宁满转头,就见殷不染提着裙摆跟进来,气息有些凌乱,明显是跟得有些急。


    她懊恼地拧眉,自己平日里疾行惯了,竟然忘了顾及殷不染。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殷不染缓了口气,垂眸:“还好。”


    话虽如此,可她轻颤的手、还有黏在脸颊上的发丝,都看不出来有多好。


    宁满没有拆穿,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还有干净的手帕一并放到床上。


    “这是我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你可以先换来穿。水缸在帐篷后面,桶和皂角自己取用就好。”


    她说完转身就走:“收拾完就早点休息。”


    殷不染一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等等、你要去哪里?”


    宁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犯了军规,擅自行动,当罚五鞭。”


    只是她的上级长官并不在此处,她就只能找自己的副官代行。


    被打五鞭不是什么问题,顶多疼个一两天。宁满现在不怕饿死,但要求也变得更低了。


    只要能活着就行。


    “……”


    身后人沉默片刻,见宁满快要走出帐篷,才小声道:“那我等你回来、再给你上药。”


    宁满并没有太在意:“早点睡吧。”


    她找到副官,挨了实际上约等于三鞭的打、聊了几句正事,又巡视了一遍军营,才不紧不慢地回去。


    没想到天都快亮了,殷不染还没休息。


    她趴在桌子上打盹,宁满一进来就惊醒过来,眼眶还红红的。


    她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小小一只,毛都乱糟糟的。


    殷不染试探性地问:“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今年的秋天已经很冷了,水打来都冰凉彻骨。


    然而房间里有皂角的清香,而营帐外晾晒着几件细布衣裳。


    再看她撩起的衣袖下,被冷水冻得骨节泛红的手,宁满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她在慈幼局见过的。


    新来的小孩都这样。


    害怕被丢掉,所以总是表现得很乖巧,争着抢着替阿娘干活。


    宁满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草席和一床薄被,铺到地上,打算先这么将就着。等过段时间再打一张新床。


    没办法,她在地上睡几晚不会有事,殷不染可能会直接着凉发烧


    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人命。


    她随口道:“以后衣服放盆里,我顺手就洗了。”


    殷不染连忙拒绝:“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洗。”


    “没事,我从前也经常帮阿娘和妹妹洗。”宁满枕着自己的衣服,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睡吧,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营帐里静悄悄的。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殷不染才慢吞吞地躺到床上。面朝着宁满,就此沉入了梦乡。


    *


    最近没多少战事,宁满头两天忙着练刀习剑,每次回到营帐,就总见殷不染坐在角落里发呆。


    蔫了吧唧的,像颗缺水的小白菜。


    第三天,她询问了殷不染的意见后,组织了一场“义诊”——


    凡是有旧疾怪病的,都可以来找殷不染看诊。


    其实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军营的人现在都知道殷不染的存在。


    但碍于宁满在,硬是不敢来看她。


    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有病的没病的通通都涌了上来。


    传闻殷家小姐不仅医术精湛、秉性温和,还生得貌美。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有常年头疼、腰疼的,殷不染仅凭一套银针就给人止住了疼。


    有得了怪病的,殷不染把脉过后,能把症状说个八九不离十。


    可惜军营里的草药少,最后只能就地取材,开出一份能缓解病情的药方。


    至于一些小伤小病,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有随行的军医看得羡慕不已:“我是野路子出家,根本比不上小姐你这身家传。”


    殷不染没有半点架子:“你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收钱。”


    军医简直不敢相信:“真、真的吗?”


    要知道学医就和读书上学一样,都是富庶人家的东西。


    哪怕是向村里的赤脚医学习,也要交纳一笔束脩呢。


    殷不染眼神黯了黯:“祖母招收了许多穷人作门生,她说医术是造福一方的宝贝,哪能据为己有。”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才又叽叽喳喳地夸奖起殷不染来。


    一场义诊圆满结束,宁满的目的也成功达到。


    只是她发现殷不染每隔一盏茶,就要在人群里找上一圈。


    只有找到她的身影,才会低下头继续做事。


    宁满对此无可奈何,想来是还没有多少安全感吧。


    *


    殷不染待人温柔有礼,医术还很好,将士有什么头疼脑热都爱来找她。


    她也不辞辛苦,来者不拒,还会主动要求复诊。


    宁满手底下的这群女兵,都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后才来的起义军。


    她们心疼殷不染的遭遇,把人当自己的妹妹、女儿看待。


    时不时地送一件衣服,塞一些吃食,重活累活也不愿意让殷不染干。


    不到一个月,治好一个老兵的伤腿后,殷不染破天荒地开始提要求了。


    那天熄灯前,她小小声地喊:“宁满。”


    “嗯?”


    宁满一偏头,就见殷不染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缩了缩,整团被子就变得更加圆滚滚:“我想泡热水澡,要是太麻烦的话就算了。”


    虽说是请求,可她声音轻快,像飞出牢笼的小雀。


    难得见殷不染这么高兴,宁满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军营里没有浴桶这种东西。


    她第二天起大早,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烧火、挖坑、凿石头。硬生生给殷不染整出个简易的浴池来。


    殷不染起初犹犹豫豫,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且还是在林子的深处,难免有野兽跑出来。


    宁满倒完热水就背过身去:“别担心,我会守在这里。”


    殷不染试探了一下水温,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她随口问:“那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


    宁满一本正经、满脸严肃:“我听得见。”


    她耳力特别好,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都能听见。


    殷不染紧接着问:“那我洗澡时做了什么,你岂不是也能听见?”


    “嗯。”


    不出一息,宁满反应过来了,慌忙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成天淡定到面无表情的人,终于裂了一丝缝,耳朵红得可以滴血。


    殷不染抿起嘴笑:“我知道的。”


    她说完走进池子里,溅起一阵水声,便见宁满低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殷不染直接笑出了声。


    *


    两个月后入冬,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几场。


    相处越多,宁满看得出来,某人只是因为教养好,所以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不摆架子。


    但本质上还是大小姐脾气。


    殷不染挑食,不爱吃糙米和豆饭,每次打饭都只要一小口。


    还会把苦菜全都挑出来,然后趁人不注意,猫猫祟祟地丢进宁满碗里。


    别人带给她的酸果,她不想浪费,能拿在手上吃一整天。咬一口就皱一次眉。


    有轻微洁癖,找到机会就洗澡。随身携带手帕,碗不干净、果子没洗,殷不染都不会吃的。


    军营里的那个临时校场,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土还没有压实。一下雪就泥泞,出太阳就扬尘。


    殷不染平时都避着走。


    只有快吃饭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站在看台上等宁满训练完。


    除却替人治病,她大多数时间都只想窝在营帐里看书。


    然而一旦宁满要出去打猎,她就会把头发挽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一路,直到宁满把她抱上马。


    怕疼,皮肤细。


    不小心扭伤脚,能疼得掉眼泪。粗糙的麻衣穿身上,不出半天就能磨出一大片红来。


    她娇气得很,但她也怕给人添麻烦,所以忍着不说。


    无论宁满打完仗回来时有多晚,营帐的灯总是亮着。


    殷不染窝在床上看书,一见她进来,就会态度强硬地给她检查身体。


    起初宁满还会推辞,毕竟药很珍贵,她那点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后来宁满一拒绝,殷不染就开始抹眼睛,满脸委屈,好像受伤的人是她一样。


    宁满生怕她哭,只好撩起衣服给她看背上的伤。


    其实不严重,就是被刀划了那么一下子。


    殷不染用沾了药水的手帕擦拭伤口,然后敷上一层药泥。


    冰凉的手指却转而摸上别的地方,在腰侧打转。


    宁满只觉得又麻又痒,总想着避开。


    却听殷不染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宁满强行转移注意力:“去年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吧。”


    有点重,她差点就没命了。


    殷不染点了点,在宁满忍不住想躲开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她一边干净利落地包扎,一边说:“宁满,下月初九是我生辰。”


    宁满点头:“好,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


    她八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一般主动说这事姐妹,都是在暗示她送礼物。


    殷不染轻哼:“我没说要礼物,我就随口一提罢了。”


    宁满:“嗯,吃不吃长寿面?”


    “要的。”


    此番对话之后,宁满就忙着想送些什么好了。


    若是从前,她可能会送姐妹和阿娘自己削的木簪、编的灯笼和花环。


    换作殷不染,这些礼物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冥思苦想大半夜,终于有了个好想法。


    不久前听闻那个检举殷家的畜牲去到舟城,做了官府的走狗。


    宁满怕殷不染被勾起伤心事,瞒着没说。


    现在正好拿下来畜牲的人头,为殷不染报仇解恨,也算是一样礼物……吧?


    宁满行动力很高,很快就趁着闲暇时间做好计划。在初八那天清晨出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新鲜的人头被她放进盒子里,就搁在最显眼的地方。


    副官路过时不经意瞥见,好奇地问了一嘴:“这人惹到你了?”


    宁满正忙着洗她那带血的衣服,头也不抬:“不是,这是给殷不染的礼物。”


    副官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几经变换,十分精彩。


    她这个战友兼妹妹,有时候心思细腻到可以穿针,有时候又粗得能跑马。


    很难想象那位言谈举止都优雅得体的殷大夫,猛地看见这么个礼物,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副官哭笑不得地开口:“我说阿满啊……”


    “你很讨厌殷大夫吗?”


    宁满愣了愣,连忙澄清:“怎会……”


    殷不染对她很好,会很有耐心地给她治伤。哪怕有点小脾气,在她眼里也是很可爱的。


    她怎么会讨厌殷不染呢?


    她飞快地说明了人头的身份。


    随后擦干净手,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这个礼物、不合适吗?”


    副官摸着下巴:“只能说怪别出心裁的,殷大夫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姐,估计是第一次在生辰日收到人头。”


    “……”


    听她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不合适了。


    明天就是殷不染的生辰,肯定来不及准备别的东西。宁满有些沮丧,沉默地抱着箱子回到营帐。


    殷不染不在,她又借用厨房,煮了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过去。


    长寿面的调料也很简单,放了盐和骨头汤,面条是宁满自己擀的。


    她忐忑不安地等殷不染回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迈进营帐,就站起身来想要解释。


    “殷——”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温暖、带着甜香的拥抱就迎了上来。


    殷不染还蹭了一下,满眼不加掩饰的欢喜:“谢谢,我很喜欢。”


    宁满傻傻地被她抱着,只觉得甜味熏得她心跳加速,头有点晕。


    她喉咙滚了滚,哑声道:“你都没有看看这是什么……”


    殷不染笑着掀开盒子:“现在就看。”


    “等等——唉。”


    宁满来不及阻止,一大团血淋淋的东西就已经映入眼帘。


    她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笑容僵住,不由得尴尬地抠了一下衣服。


    她本来都想好该怎么回应殷不染的质问了。


    可殷不染端详片刻,异常冷静地开口:“这是害死我家的那个人。”


    “他带着高烧不褪的小孩找来,家里人于心不忍,就给他开了门。没想到……”


    她没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冷静地看着,像是要把仇人的死状印在脑海里。


    最后轻声细语地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这倒是出人意料的反应。


    殷不染没再提伤心事,细嚼慢咽地把面条吃完,忽地揪住了宁满的衣袖。


    认真询问:“你为我家报仇雪恨,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她显然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宁满摇头:“不用回报我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她只是偶尔瞥见殷不染望着天边失神。一个人坐着,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很落寞。


    她见不得殷不染这样。


    她没由来地想要让殷不染笑一笑,所以就这样做了。


    *


    次年开春,宁满被长公主提拔为将军。


    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守城,没办法带殷不染,只能传信报平安。


    第一次,殷不染寄给她一小袋饱满的红豆。


    宁满拿来煮了碗甜粥,并且给殷不染回信。


    【很好吃,谢谢。】


    第二次,殷不染寄给她一堆石子。


    宁满不明所以,却依旧回了信。


    【当暗器很好用,谢谢。】


    第三次隔了很久,她才收到殷不染寄来的信。


    厚度不低,拆开一看,是一只香囊。


    黑色底,上面绣着精美的翠竹和明月,还有两个小字,平安。


    殷不染绣工很好,她早就知道,却是第一次收到对方亲手做的香囊。


    宁满不知道该回赠什么好,就把自己的薪水寄了一大半回去。


    再后来,她仗着自己那股狠劲,率军连下数十座城池,成了长公主的心腹。


    殷不染不愿意呆在后方,非要同她一起。宁满实在拗不过,就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夜深人静的时候,殷不染会为她处理伤口、然后教她习字读书。


    偶尔无聊,两人也会一起登上城墙看星星。


    星辰亘古不变,与之相比,凡人渺小如尘埃。可躺在浩瀚的星空下,烦恼亦会如尘埃般消散。


    殷不染就拉着她讨要礼物:“殿下是不是要封你做万户侯?我能不能讨一间铺面。”


    她认真比划着,向宁满描述自己的愿望:“我想开医馆,不用在闹市。有个院子就好,后院植一颗柿树。”


    天上是繁星万点,眼前是灯火阑珊。


    殷不染靠在她肩上,快要睡着了,只是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她说:“等天下太平,我就和你一起归隐。”“春天在院子里种花,夏天去山中纳凉,秋天跟着你去打猎。”


    “冬天到了,就和你一起窝在火炉边吃烤柿饼。”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温暖的故事。


    饶是情绪浅淡如宁满,也觉得满心熨帖,很舒服。


    她点头答应:“好。我会分你一间铺子,安顿好薛副将的家眷,剩下的田地租给穷人。”


    殷不染蹭了她一下,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是强撑着问:“那你自己呢?你想要什么吗?”


    “我?还没有想好……”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世人总想求个圆满无缺,可宁满好像无欲无求,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求点什么。


    直到长公主招她前去商议要事,她也依旧没想好问题的答案。


    长公主开门见山,废帝苟延残喘,带着他的亲兵南下青州。


    长公主要她拦下这队人马,免得到时候被切断粮草、腹背受敌。


    说到底,其实是她急于求成,竟没有一丝兵力留在后方。


    宁满毫不犹豫地拒绝:“五千人太少了,困兽犹斗,何况对方是一万轻骑。”


    青州那种平坦的地势,本就易攻难守。步兵更是难有胜算。


    她就算再怎么用兵如神,也难免会有大量的死伤。


    长公主焦躁地踱步:“可帝位未决,四方群狼环视,我只能调出这么多人。”


    “你只需要守关,不要让他们冲进城里就好。等我打下京城就派人来支援。”


    她拉着宁满,言辞诚恳道:“我最信任阿满你,若能得胜归来,我就为你封侯。”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全靠阿满这一战了。”


    宁满沉默片刻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满无亲无友,亦无牵绊,临行前唯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长公主拧眉:“你且说。”


    宁满低着头,回想起殷不染对她说过的话,不急不缓地叙述。


    “我想向殿下讨一间汀州的医馆,不必在闹市,带一个后院就好,院里移栽一颗柿树。”


    长公主不明白她的意思:“嗯?为何?”


    宁满再次行礼:“请殿下将医馆赐给我的医师,殷不染。”


    “好,我答应你。”


    她走出王帐的时候还在想。


    殷不染那么想要一间医馆,长公主失败的话,说不定这个愿望就实现不了。


    宁满回到营帐时,殷不染还缩在她床上睡觉。


    整个人蜷成一团,紧紧抱着软枕,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


    殷不染不爱睡自己的床,偏爱溜到她的营帐,抢她的床睡。


    换作往常,宁满会把她抱回去。


    可这次她悄无声息地靠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人叫醒。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黑色的、还带着体温的香囊,轻轻放到殷不染枕边。


    她想,此番十死无生。


    还给殷不染,也不算白费了她的心意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