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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救命,被病弱医仙逼婚了!》 第101章 偏我来时 宁若缺笨笨的。
殷不染没有察觉宁若缺的小心思。
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对方的伤口上, 轻声说:“靠近点。”
宁若缺依言靠近,一块冰凉的丝帕便贴上腰侧,擦去多余的血迹、又细致地抹上一层药膏。
殷不染解释道:“我需要留点灵气收拾我的花, 只能先这样处理了。你就先忍忍吧。”
“嗯。”
比起殷不染那些价值不菲的灵花药草,宁若缺自觉这点擦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若放在平常, 她连擦药包扎都懒得。
何况殷不染的动作很轻柔,用的都是好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里, 藏满了小心翼翼,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对待一件脆弱珍宝。
在宁若缺不长不短的时日,少有人会如此妥帖地照料她。
所以宁若缺好哄得很,盯着殷不染纤长的眼睫,这便心满意足了。
但殷不染并不满意。
她替宁若缺上完药,视线就自动挪到了别的地方。
本该光滑细腻的皮肤上, 却有几道长短不一、深深浅浅的伤疤。
最长的一道, 从后腰到身前,似乎要将人拦腰劈开来。
殷不染不记得自己有帮宁若缺处理过这样严重的伤。
她沉默几息,指尖沿着疤痕的走向划开, 便开始慢吞吞地数。每摸一道伤就记一次数。
“一、二、三……”
她眼眸愈深, 更多的数不到,就差扒拉开宁若缺的衣服好好看看了。
宁若缺知道她在干嘛,顿时听得冷汗涔涔。
伤疤上的麻痒感和心虚一齐涌来,人也试图往后退。
却不想被殷不染按住腰窝,面无表情地掐了一把。
宁若缺轻嘶,支支吾吾的理由还没说出口,耳边先响起一声叹息。
她见殷不染眼眸里盛着光,随即一股暖流从腰侧蔓延至四肢百骸。
光芒过后, 无论是新伤还是旧痕通通消失不见,只有殷不染的手还覆在上面。
宁若缺手足无措:“不用这样。”
殷不染懒得同她拉扯,只淡声道:“我还是见不得。”
她自己特别怕疼,以己度人,便也见不得宁若缺的伤。
明明说好的只上药,到头来还是给治好了。
宁若缺不自知地翘起嘴角,一丝喜意从心口漫延至舌尖,好像尝到了莫大的甜头。
她一面唾弃自己幼稚,一面巴不得这样的事多一点、再多一点。
可没笑多久,却又不得不抿唇、动都不敢动了。
殷不染好像还没摸够似的,垂着眼帘,上上下下来回摸。
甚至还在腰窝的位置按了好几下,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目的。
宁若缺几度屏息凝神,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染染,你在做什么?”
后者顿了顿,开口:“给你检查身体。”
这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再加上她那副正经模样,宁若缺没怎么怀疑。
她还红着耳朵道谢:“辛、辛苦了。”
殷不染拍拍宁若缺的腰,自然而然地躺回自己的窝里:“好了,修炼去吧。我要继续看书了。”
“哦,好。”
宁若缺把火炉推到殷不染近处,方才拎着道隐剑出门。
要练剑就只能找个空旷的地,没办法陪殷不染看书。
此时的小院不复以往郁郁葱葱,白棠花遭了风霜,花瓣簌簌飘落,看起来凄凉得很。
她缓缓抚过道隐剑的剑身,剑身上的那一抹殷红不见了,让她略微有些不适应。
但剑的气息并没有改变。
宁若缺执剑起势。
带起的寒风卷来无数落花,和纷飞的薄雪一同落下。
万籁在此刻噤声,宁若缺练得浑然忘我,眼中便只剩下了剑与雪。
直到一套剑招练完,群山的影子没入无边黑夜中。
她站在万物凋零的院子,心脏忽地跳快半拍,以至于握紧了剑。
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宁若缺下意识回头,唯有身后小屋的灯火明亮而灿烂。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不染自己挪到了窗边,靠在窗台上慢悠悠地翻书。
茶杯冒着氤氲的热气,炭火噼啪作响。是与小院截然不同的温暖景象。
剑修稍稍安下心来,又练了半刻,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殷不染还在那里,在抬眸就能看到彼此的地方。
她注意到某人灼热的目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歪头询问:“怎么了?”
宁若缺立刻收起剑,仔细抖干净自己身上的雪粒,像是把这夜色也一同抖落。
在殷不染不解的眼神里,宁若缺撑上窗台,探进那片暖融融的光里。
“亲……”
话音刚落,她便低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殷不染的脸。
亲完这下,宁若缺顿觉一阵轻松。
她重新拎起剑,步履轻快地走回院子,打算练到天亮。
殷不染蹙眉,眼前人突然就开始傻乐了,像被重新上了发条似的。
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垂眸嘀咕:“笨笨的。”
临窗的地方风大,她被吹得手脚冰凉。
但殷不染到底没挪窝。
毕竟宁若缺笨笨的,没了自己可怎么办呢?
*
翌日清晨,整个碧落川都得知了“素问峰结界被炸毁”这事。
彼时楚煊正蹲屋顶上。
她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挽着袖子,一手图纸、一手馒头朝殷不染比划。
“我给你山头装三个灵能炮,指哪打哪,以后就不用担心结界再被炸掉了。”
殷不染拒绝得相当果断:“不要,难看。”
楚煊锲而不舍地推销:“那这个、这个破军阵,把人炸飞还能顺带看烟花呢。这阵法卖得可好了。”
可殷不染还是摇头:“不,我要原来的。”
大概是天气冷,她被压在厚重的披风下,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白发也失去了光泽。
人看起来还没有披风大,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蔫了吧唧、可怜得很。
宁若缺把一个手炉递给她,催人回屋里去。
楚煊也没辙,人家不喜欢,总不能强塞。
她两口吃完馒头,打算去找合适的地方放阵眼,还不忘把一个盒子交给殷不染。
“对了,这是从道隐无名剑里剔出来的神血,你们拿去,可能还有用。”
殷不染挥挥手,把人打发走。
她正要去揪宁若缺的衣袖,就见一袭墨绿色的身影穿过枯木林,从长阶拾级而上。
秦将离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素问峰出了这么大的事,殷不染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只是出乎意料的,秦将离朝她颔首示意后,却走到了宁若缺面前。
显然对宁若缺有单独的话要说。
殷不染随即恹恹地窝回贵妃塌上,一旁的司明月及时推来杯热茶。
笑着招呼:“快喝点暖和暖和。”
殷不染心不在焉,手摩挲着杯壁,余光轻飘飘地一瞥,将司明月上下打量了个遍。
一夜不见,司明月重新换了避光的头纱,将脸颊遮挡大半,只有双紫琉璃似的眼眸露在外面。
殷不染忽地开口:“你没有休息好?”
她对人的生机很敏感,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哪怕只是身体上的疲惫。
司明月先是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温和地回答道:“嘿嘿,只是昨晚观星太久了,不用担心。”
殷不染听完也不再追问。
她捧着茶杯,一会儿去看宁若缺,一会儿不加掩饰地盯着司明月。
终于在后者承受不住,露出求饶的可怜表情后,她大发慈悲地转移了注意力。
殷不染打开了盛有神血的锦盒。
司明月赶紧猛灌一大口热茶。
天知道,身为医者,殷不染最讨厌的就是她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从前每次楚煊和宁若缺以身犯险,都要被殷不染抓来教训一顿。
见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盯着神血、不再关注喜欢,司明月好不容易长舒一口气。
却不想,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冰凉的声音——
“神女……是不是快要陨落了。”
第102章 偏我来时 记仇。
殷不染的问题来得突然, 让司明月愣了一下。
关于那位消失的神女,修真界众说纷纭、猜测颇多。
也有人怀疑过神女已陨,人族大劫将至。但拿不出证据, 就都作了笑谈。
司明月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殷不染将盒子轻微一斜,里头的东西也暴露在司明月眼前。
那是一枚类似于玛瑙的珠子, 殷红如血,似有光华流转。
然而现在,这珠子却沾染了戾气, 看起来极为不详。
倘若神女只是休眠,蕴含她力量的神血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殷不染合上锦盒,低声道:“你这段时间忙着观星,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语气很平静,且并非向司明月提问或者确认什么。
后者的眼神突然飘忽了一下。
司明月随即闷闷地点头:“嗯。”
看样子,似乎殷不染不点破, 她也不会主动说。
殷不染接着问:“只有这个?”
司明月茫然歪头, 像是没听懂。
然而不过几息,她就悟出了言外之意,惊恐地睁大眼睛。
“还能有什么。难、难道你还看出别的来了?”
“神堕?天裂?妖族又有新神诞生了?你不要吓我哇哇哇!”
司明月手一抖, 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沾湿了衣裳 。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整理裙摆,最后朝着殷不染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像只可以随意揉搓的软面团子。
只要再被吓一次,就会变成炸面团子。
殷不染随即把视线收回去:“现在的线索太乱了,我得理一理。”
轻飘飘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像是无关轻重的一件事。
见她转而盯着宁若缺那边,司明月怂怂地拎起裙摆, 看楚煊布阵去了。
不远处的两人讲话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殷不染能很清楚地听见秦将离的声音。
“原来你和师妹早有私交,的确是我忘记了。”
秦将离神情坦然,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
“药王让我来提醒你,这种程度的记忆更改绝非人力所为,不能掉以轻心。”
宁若缺下意识地拧眉。
总不能是天道被她们的情谊感动,大发慈悲地恢复所有人的记忆。
天道无情,得失皆有定数,绝不会因有情之物而改变。
难道她一开始就想错了,自己记忆缺损,其实并非是天道对殷不染的惩罚?
想到这里,宁若缺像是被冰水泼了满身,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她想赶紧去找殷不染商量。
刚转过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储物袋里摸出两盒酥饼,塞给秦将离。
“谢谢,”宁若缺诚恳道谢、局促低头:“有空,嗯、来素问峰喝茶。”
这般干巴的措辞,一看就不怎么会交朋友。
秦将离笑眯眯地颔首:“宁道友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既然要带的话已带到……”
说完,她朝殷不染抛过去一枚储物戒:“师妹,这里头是灵石和花种,我师尊让你修个结实点的院子。”
她没有停留太久,径直离去了。
殷不染将温润的储物戒捏手里把玩,朝宁若缺勾勾手指:“你给师姐的是什么?”
“两盒栗子酥。”宁若缺老实回答。
她随即拿出一盒同样的栗子酥,并且贴心地放殷不染手边。
后者没动,反而对宁若缺一阵打量:“你在贿赂我师姐?”
宁若缺纠正:“……是拉进关系。”
殷不染歪头:“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知道,宁若缺其实更偏好独来独往,若非必要,很少会主动与人交际。
可眼前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因为她是你的师姐,是你的亲友。”
她喜欢殷不染,一来爱屋及乌。
二来,她可不想在殷不染的亲友面前留下特别坏的印象,然后被秦将离追出素问峰。
宁若缺见殷不染的视线落在栗子酥上,但人却没动,还是懒懒地躺着,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突然福至心灵,掂了块栗子酥,亲手递到殷不染嘴边。
“还有药王前辈,她喜欢什么礼物?”
“金银珠宝首饰和漂亮衣裳,越华贵越好。”
栗子酥清甜软糯,满口生香。
殷不染就着宁若缺的手吃,完全不用把自己好不容易捂热的手捞出来,满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最后一口吃完,似乎是不经意间,她舔掉了宁若缺指尖的糖粉。
湿漉漉的触感如过电般游走全身,宁若缺还举着那只投喂的手:“殷不染——”
殷不染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师姐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归根结底还是记忆的问题,无论背后有何缘由,我总归会治好你的。”
风停于树梢,轻盈地抖落一枝露水。
远处隐隐传来楚煊和司明月的吵闹声,纵使百草凋败,此时的素问峰却并不冷清。
宁若缺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愣愣地站着。
半晌,她突然伸手将殷不染提溜起来,掐着胳肢窝掂了掂。
随后把满脸懵的殷不染放下,拿起一块栗子酥,认真道:“染染你太瘦了,再吃点吧。”
殷不染面无表情,一巴掌呼宁若缺头上。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咬了点,生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
她慢吞吞地嚼,还捧着茶喝,好不容易吃完,宁若缺已经把剩下的全塞进了嘴里。
宁若缺索性也坐下,将新的栗子酥送到殷不染嘴边。
她俩就这样“你小口、我大口”,分吃同一块栗子酥。
殷不染一本正经地开口:“三天后的仙盟大会,你同我们一起去。”
宁若缺只顾着点头:“好。”
她不在乎自己以什么身份回归,又会遭到怎样的刁难或者关心。
比起这些,还是想办法把殷不染的身体养好一点更重要。
但殷不染显然不这么想,她语气甚是严肃。
“你是碧落川的人,如果有人仗势欺你,碧落川自会庇护你。”
明明裹得相当严实,毛毛茸茸,嘴角不小心沾了糖粉,还要抬起下巴向她宣布这件事。
实在是——
“……嗯。”宁若缺努力抿唇,最后掩住半张脸低头咳嗽。
“咳、咳!”
殷不染拧起眉:“你笑什么。”
后者连忙转身,继续笑得肩膀直颤。
她笑够了,左右仔细看看,确认身边不会突然窜出个楚煊之流的东西来。
这才探身过去,亲了亲殷不染的嘴角。
*
三日,素问峰的气象大阵尚未完全修补好。
但有的事已经等不得了,譬如妖族的异动,譬如边城布防。
宁若缺她们四个本来就聚一起,当然也要一起出发,最后还捎带上了秦将离。
仙盟,最早是人族修者为了抵御妖族、维护人间而结成的同盟。
而后经过千百年的演变,仙盟的目的仍是镇压妖族。
只是本质早就变了。
仙盟大殿前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高入云端,凡人难登。
座中每一个修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轻轻落下一子,便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宁若缺跟着殷不染进来时,只做了易容,并没有遮掩手中的道隐无名剑。
人还没来齐,她大致扫了眼,有许多老面孔,新人也不少。
殷不染坐在秦将离身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我许久没来仙盟会了,很多事不如楚煊她们知道得清楚。”
宁若缺颔首,与身旁的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意无意的打量扫过自己,她全作不闻,只盯着自己手里的剑。
然而尚未凝神一刻,一只纤细的手便探了过来。在桌案下,指尖稳稳点在宁若缺的腿上。
殷不染神色冰冷,轻哼:“那个人,四十年前曾对我出言不逊。”
宁若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对上。
男子瞬间偏头回避,贼眉鼠眼地拿起杯子掩饰。
最后殷不染还不忘补充:“我只是记性好而已,看见他突然想起来的,不是记仇。”
短短几息里,宁若缺已经将男子上下打量了个遍。
方才闷声回应:“嗯。”
殷不染又拍拍她的腿,指认道:“左边黑衣服,二十年前在如意拍卖行抬我价。”
宁若缺依旧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于是身边人显而易见地满意起来,虽然依旧坐得端正,白衣胜雪、高不可攀。
然而桌案下的那只手,却拍了宁若缺好几下,像小猫甩动的尾巴。
恰此时,秦将离似笑非笑地开口:“宁道友记性也挺好的。”
宁若缺:“……”
宁若缺顿了顿,认真纠正:“不,我只是比较记仇。”
第103章 偏我来时 做坏事。
宁若缺这么说了, 那肯定就是要替殷不染出头。
秦将离没什么表示,她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壶茶,给殷不染倒了一杯。
黑色的茶汤升腾起水汽, 带着些许酸苦味。
倒完这杯茶,她便与身边的修士寒暄起来。
趁此机会, 殷不染慢吞吞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把它跟宁若缺的调换了个位。
秦将离面不改色,仿佛知道殷不染的小动作, 头都没转过来就开口:“师妹,药茶补气血,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殷不染闷声:“苦。”
她不喝,眼帘落下。
看似安静乖巧,实则藏在桌下的手熟练地摸上宁若缺,开始把玩她的手指。
不多时,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显然是人已大致到齐。
门外的撞钟响过三声,灵光照耀下,玉阶琉璃瓦熠熠生辉。
轻薄的雾气漫进大殿, 便更如同坐在云端之上, 不在人间了。
作为仙盟现任副盟主的江霭走上前,开始一板一眼地宣读那些场面话。
台下的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将手挤进宁若缺手里,与她十指相扣。
“此番邀请各位前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一来,是前段时间出现了数起利用妖丹作恶的事件。”
这事由明光阁蜚蛭始,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整个修真界展开了一场清洗。
宁若缺听得心不在焉, 只觉得手里像是握了块细腻的玉,或者活蹦乱跳的鱼。
那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指腹摩挲过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挠得她心神不宁。
她余光一斜,刻意避开了殷不染。
便见楚煊大大咧咧地啃着果子,反倒是司明月坐姿端正,很认真的样子。
江霭的宣判传遍大殿:“因为参与者众多,牵连甚广,所以——”
她话音未完,却突然横插进来道清越的声音。
“且慢,我还有一桩事。”
宁若缺寻声望去,只见台下倏尔站起一名蓝衣女子。
她对这人没印象,想来是某个后起之秀。
女子扬起手中的卷轴,高声道:“我要状告太一宗宗主,放任门徒与妖为伍!”
她说完,恰如平地惊雷,在大殿中掀起无数波澜。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就连楚煊也往前倾了倾身,撒出半袋瓜子,嗑得格外起劲。
宁若缺也抓了把,试图单手剥瓜子。
手指灵活地一捏一碾,饱满的瓜子仁便脱壳而出。
她边剥边问:“这是你们安排的人?”
楚煊摇头:“哪能呢,在古战场找到的那些账簿和书信我只给几个人看过。”
她可不会傻乎乎地与第一宗门直接对峙,所以只和江霭几人提了嘴,请她们暗中调查。
而那只极其记仇的九尾狐,现在还被塞在她的降妖瓶里。
江霭眉头皱起,一拂袖,殿外古钟又响。
清风拂过,嘈杂的大殿总算安静下来。
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蓝衣女子。
尤其是台下首座上的瘦削道人,强盛的威压几乎要将周遭的地板碾碎。
江霭依旧从容道:“你可有证据?”
“当然。”
说罢,蓝衣女子快步上前,似乎要把手里的卷宗展示给众人看。
“砰”的一声巨响,桌案应声而裂。道人怒目圆睁,显然是气极了。
而宁若缺恰好剥完最后一颗瓜子,攒了满满一捧。
她先掂起一颗自己尝了尝。
剩下的用手帕垫好,全部推到殷不染面前。
道人甩袖走出来,径直挡住了女子的去路:“自吾接过掌门大印以来三百载,吾行得正坐得端。太一宗更有无数门人战死在古战场。”
“不知吾哪里得罪了阁下……竟教阁下不惜陷害于吾!”
显然女子没打算退缩,嘴角还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眼看是剑拔弩张、形势急转的时候,却没人站出来阻止。
哪怕剑阁和冶火门,此时也没什么表示。楚煊更是毫不在意地喝起茶来。
江霭又皱了皱眉,在道人甩出拂尘的刹那,她的手也搭上了剑柄。
她打算出面干涉。
殷不染捻起枚瓜子慢慢嚼。
也正在此时,她忽地偏头,正好看见司明月以指尖沾水画符。
灵光一闪,蓝衣女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手中的卷宗也一并脱手。
这手段虽然隐秘,可在座的不乏高手,稍有一点差池,司明月就会被人逮住。
她显然不擅长做坏事,手腕上的银饰轻轻晃动,差点没泄露气息。
楚煊不知道司明月到底要做什么,意图为何。
但她很擅长“做坏事”,所以当即选择跟上!
趁着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楚煊果断将一个铁球丢了出去。
铁球悄无声息地滚了一圈,随后轰然炸开!
不过瞬间,古怪的浓雾就淹没了所有人。
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味,呛得人眼睛泛酸、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
殷不染掩面咳呛几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宁若缺搂住、按进怀里护着。
这一环节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因此宁若缺同样茫然:“这是?”
眼看着已经有人开始驱散浓雾了,楚煊转头就去找司明月。
用密语传音:“明月,你在做什么?”
司明月吓得一抖,差点没把手里的卷宗撕碎。
宁若缺怔了怔。
怎么也想不到,司明月竟然把别人的“重要证据”偷过来了!
她完全摸不清楚事态的发展,便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
却发现这人把脸埋在自己胸口里,被呛得眼框都红了。
她笨拙地用手把殷不染的眼睛捂住。
那头的楚煊还在喊:“这雾坚持不了多久,你还愣着!”
“哦、哦!”司明月赶紧把卷宗塞进兜里。
话音落地,楚煊又丢出几个暗器,浓雾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呼声,并伴随着气急败坏的怒骂。
“他大爷的!谁踹我?”
“敌袭!是敌袭!”
“注意警戒!”
紧接着,便是一句惊疑不定地质问:“周老道,你想杀我灭口?!”
“阁下何出此言?”
道人分明是想辩解,可灵气猛地震荡开来,拂尘缠绕上长枪,兵戈碰撞声清脆响亮。
楚煊将手里的机关抛起,乐得咧嘴笑开。
“打得好!对对对,就打他脸,我早看他不爽了!”
她边乐边弹出一枚果核,不知道又正中哪个倒霉蛋的眉心。
只听得座椅倾倒、碗碟碎裂,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这一茬还没乐完,她突然捂住后腰:“嗷!”
殷不染用短剑的剑鞘毫不客气地戳她腰窝上,某人就像被戳中齿轮的机关,动弹不得了。
忽而一阵长风送来,雾气迎风而散。
大殿上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打翻的果盘、或起或坐的人们,以及处在中心、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一黑一蓝缠斗在一起。两人修为都不低,打起来也不太能收住手。
地板与柱子上遍布灵气切割出来的痕迹,以至于飞出的砖瓦差点击中殷不染。得亏秦将离的扇子挡了一下。
司明月在旁边小小声地喊:“过了、过了!这样不行啊!”
她急得直蹦跶,想去阻拦,又怕会不小心暴露自己。
毕竟才做了“坏事”,不敢在人前晃悠。
眼看道人的拂尘暴涨数尺长,卷起的劲风几乎要把大殿里的一切都掀翻。
秦将离轻啧,折扇都已经半开了,一道黑影却比她更快地冲了出去。
“嗡——”尖锐的剑鸣几乎要割裂穹顶。
本该相撞的两股灵气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只散出一阵清风。
风拂过脖颈,带着股铁锈味儿。
有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双眼直勾勾地定格在那人那剑上。
剑还是熟悉的剑,剑锋绞断了拂尘尾,散发着冷冽寒光。
人并非是熟悉的那个人,比起百年前,五官反而更为青涩。
可她制住长枪的手看起来极稳,游刃有余到让人心惊。
宁若缺淡淡道:“够了。”
声音很轻。
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第104章 偏我来时 “染染,你能不能、给我个痛……
死一般的寂静后, 有人哐啷起身,撞翻了桌案。
“宁……若缺?你没死?!”有人满脸不可置信,企图找到证据验明其身份。
“不可能, 魂灯都灭了,她是怎么——”有人从激动不已到哑然失声。
直到目光落于那柄利剑上, 众人方才证实了最不可能的猜测。
那的确是道隐无名剑,剑下斩灭过无数妖鬼恶人。
百年后的它依旧剑锋雪亮,连一丝裂痕与锈迹都看不见。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被剑锋抵住脖颈的老道人愣了愣, 嘴皮轻轻颤动:“你没死、还是说……”
宁若缺长剑一挽,剑风似是不经意间扫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同时悄无声息地将楚煊的暗器碎片碾作齑粉。
她淡然自若地应道:“没死透罢了。”
大多数人对长生总有种超乎寻常的执念。死生之术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宁若缺早就想好了,决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复生”与殷不染有关。
她安静地接受着众人的打量,将自己置身于无数道谨慎、或者带着些许恶意的视线中。
这些人会猜测她的修为几何, 恢复了多少, 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或者暗伤。
会猜测她此般归来是为了什么、又要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宁若缺不在乎。
由此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是被针对质疑、还是阿谀奉承,她都不在乎。
许是“大变活人”太让人震惊, 老道人先是愣了好一会儿。
随后刚反应过来, 就重重地哼了声,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被剑抵过脖子。
他如鹰隼般盯着宁若缺,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道友有这般天大的机缘,我本该恭喜才是。但我太一宗的污名尚未洗去——”
宁若缺直接打断:“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都说大宗门都讲究排场和体面,但像他们这样直接发展到兵刃相向的依然不在少数。
即使是金碧辉煌的琉璃殿,一旦涉及到了利益,和人间的衙门市集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动手浪费时间, 影响宁若缺她们之后的计划。
话音刚落,那名女子忿忿不平地回怼:“分明是他先意图不轨,想要销毁证据!”
“胡搅蛮缠,老夫心如明镜,何须多此一举。是你自己心虚罢!”
宁若缺:“……”
她微微偏头,瞄了眼司明月的方向。
后者连忙压下紫纱兜帽,心虚地缩成一大团。
她旁边的楚煊却坐得闲散放松,就差把脚搭桌案上、吹起事不关己的口哨来了。
而那两人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完全无视了宁若缺的存在。
宁若缺皱了皱眉,正要再斩一剑,身旁忽地响起声叹息。
一股强势的灵气将两人分隔开来,与此同时,江霭也站了出来:“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从她神情里看不出什么立场,似乎只是出于自己的身份、职责,尽可能地想解决这件事而已。
她偏头去问其余人的意见:“诸位对刚才的烟雾怎么看?”
大殿内开始悉悉索索地讨论,仔细一听,还有一半是关于宁若缺。
宁若缺只当没察觉,重新坐回到殷不染身边。
后者显然是觉得无聊了,眉眼低垂,捧着茶杯慢慢地抿。
手边还放着短剑,像是准备随时给人来上一下。
能坐到这里的人毕竟修为都不低,很快就得出了粗略的结论。
“这……没有灵气波动,不像是术法。”
“可现场也没有机关暗器的痕迹。证据刚拿出来就无故消失,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有人提议:“司道友,不如卜一卦?”
司明月睁大了眼睛,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行。”
她清清嗓子,努力假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时机不对。”
这也很正常,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卜筮得出。
因此其余人都不怎么在意,点点头就去讨论别的可能性了。
“还是先查那股雾气吧,碧落川或许能知晓里面的成分?”
“太一宗没理由动手,太明显了,说不定是自导自演。”
“周道友,可还有别的证据?”
唯有司明月眼神飘忽,把袖子里的东西塞了又塞。
半晌没讨论出个结果。
宁若缺听着,大部分人的意思是息事宁人。
说到底,女子只是名天赋不错、宗门普通的修真者罢了。
修真界不缺这样的人,与其在形势不明朗时和太一宗作对,不如缄口不言免得引火烧身。
没人愿意出力解决,江霭又叹了口气。
她对着女子承诺道:“公平起见吧,太一宗和你的宗门,仙盟会一并调查。”
可显然女子不满意这样的处置方式。
想要再做理论,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被同伴拉住。
那人局促不安地劝道:“周师姐,别说了、别争了……”
乍一听到这般话,女子浑身僵硬了几息。
她似乎感到难以置信,手骤然攥拳,用力到指节泛白。
很快她甩开同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道人冷哼,语气轻蔑:“既然如此,老夫也先走一步。”
太一宗的人迅速跟上,依附它的几个门派代表面面相觑,片刻后也拾掇好东西,追了出去。
大殿里一下子空了好几处。
江霭垂眸,依然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模样,气息平和周正得不像个打打杀杀的剑修。
“那我们继续吧。”
她简要地说明了最近抓捕、审问的结果。
末了补充道:“只是邪术尚未找到来源。还请诸位道友冷静行事、千万小心,别入了妖怪的陷阱。”
“其二,便是楚门主的提议。”
江霭挥袖,一片金沙洒出、化作连绵的山峦、城墙。好让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分明是古战场边境的地图。
不等人讨论出声,她便扬声宣布:“为了边境安危,防护大阵将由楚门主重新构建。”
想要构建这种程度的大阵,往往需要一笔极其不菲的费用。
虽然负责维护大阵的门派会从修士那里收取过路费。但如果光靠这个,不知要几百几千年才能回本。
于是就有人不乐意了,拍桌子反对道:“我不同意。大阵没有完全损坏,修修不还能用吗?”
楚煊撩起眼皮,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玩意儿,不急也不恼。
甚至给她听笑了,嘴角一咧,轻飘飘地回。
“我已经和剑阁、碧落川达成一致。这是通知不是征询意见。”
“谁管你们同不同意呢。”
反对的人张了张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涨红的脸显得越发狰狞。
听起来很霸道,偏偏楚煊就是有这个资本。
顶级宗门一大半都站她这边,其余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他只能阴阳怪气地质问:“楚门主全权负责?”
不问还好,他一问,楚煊当即捂住胸口,作出夸张的痛心疾首状。
“此话差矣。边境那么大,就算我想一手包揽,可实在力不从心啊。”
“这钱,就是个大问题。”
她一边叹气,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打量,嘴里念叨得那叫个抑扬顿挫。
“诸位都是心系天下、悲悯苍生的大好人!人间栋梁!”
教人不禁感叹,好大一口锅,足以扣住整个琉璃殿!
她不仅说,还拿胳膊肘狂戳宁若缺:“宁道友,你说是不是?”
宁若缺:“……”
“嗯,” 宁若缺手里压着剑,慢条斯理地肯定道:“都是好人。”
她能这么说,却有人不敢信,甚至脸色一下子变了。
宁若缺所认定的“不是好人”,大多都成了她剑下亡魂,谁敢否定?
楚煊转头又去问司明月:“司宫主,你觉得呢?”
司明月积极回应:“嗯,攒功德的!”
楚煊乐呵呵:“殷——”
殷不染冷淡地瞥她一眼,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想说话”。
某人立时识时务地改口,调子高了好几分。
“相信诸位一定会帮我的吧,这可是造福天下的好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怎么不情愿的人也不敢当众拒绝。
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纵使心里痛得滴血,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端着。
“楚门主说的是,关乎天下安危,吾等岂有推辞的道理。”
这下子楚煊满意了。
她压了压嘴角的弧度,情真意切地抱拳:“真是帮大忙了。楚某往后在边境立个碑,定要将诸位的善心一一记下!”
说白了就是要比谁出钱出力最多,若是大宗门给的灵石还没小门小派多,今后岂不是抬不起头来?
宁若缺就瞥见好几个面容扭曲的“大人物”,茶杯都快要被碾碎了,还要笑着应和。
眼见事已毕,琉璃殿上的古钟响过三声。
江霭不急不缓地走下台:“今天就暂且到此吧,诸位请便。”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去拉宁若缺的手。
“且慢,我还有一问。”
清冽的嗓音忽地响起,殷不染寻声望去,正好与江霭的目光对上。
“宁道友眼下是打算——”
殷不染蹙起眉,干脆利落地打断:“她要跟我回碧落川。”
这话说得相当理直气壮,颇有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在。
秦将离哑然失笑,那些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人更是瞬间竖起耳朵。
察觉到气氛变化,殷不染神色更冷。
可江霭仿佛没看见般,自然而然地向宁若缺行礼:“剑阁依然承认她的剑尊之位。”
她郑重其事道:“尊者以一己之力弑杀妖神、力挽狂澜,乃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此般恩情,剑阁上下将世代铭记。”
这倒是宁若缺没有预料到的。
她无门无派,自以为与剑阁的交集大概就是几场比试、以及靠比试得来的剑尊之位。呆在碧落川的时间都比剑阁多。
“如今妖族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说到这里,江霭竟然少见地噙起一抹笑来,眉眼轮廓都柔和了许多。
她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慢慢悠悠地赞叹道:“有宁道友在,真是再好不过了。”
宁若缺摸了一下自己的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她颔首致意,随后直接拉着殷不染离开,楚煊和司明月迅速跟上。
直到走出琉璃殿很远,宁若缺突然没由来的回头。
白茫茫的云雾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她暂且压下心头的疑虑,另一边,楚煊正捧着司明月偷来的卷宗仔细端详。
两个脑袋凑一块儿,像叽叽喳喳挤作一团的麻雀。
“你突然整这么一出是想干嘛?”
司明月还没回答,殷不染先抬眸反问:“你不知道她的意图就敢出手?”
楚煊打了个哈哈,自知理亏,连忙把卷宗塞给殷不染,企图转移话题。
这几纸卷宗相当老旧,边缘脆弱泛黄,轻轻一碾就会碎掉。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些交易记录,甚至有太一宗的印章。
乍看上去是那么回事。
殷不染垂眸打量半晌,忽地伸手一抹,原本老旧的纸页如同褪色一般,逐渐变得洁白如新。
显而易见,这才是它真实的样子。
迟钝如宁若缺,也能瞬间想清楚前因后果。
她笃定道:“这是伪证。”
并且手法虽然精巧,但算不上高明。
她们费些功夫就能看出来,琉璃殿上的其余人当然也能。
如果在大殿上被当场拆穿,那女子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
太一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司明月把假卷宗收起来,叠了又叠、塞进荷包里:“对,这是假的。周道友应该是被骗了。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有些苦恼地咬唇:“我现在就去告诉她真相,希望她不要生气。”
殷不染微微歪头,银白的发丝自耳边滑落。
这一整天她都没什么精神,宁若缺看在眼里,总感觉她有心事。
直到现在,殷不染说话声也懒洋洋的:
“随意插手一个人的因果,这不像你。”
天道有常,占卜之术弄不好是要被反噬的,司明月最知道这一点。
可她还是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冒险了,且是以直接参与的形式。
殷不染又问:“倘若你没能救下她呢?”
司明月抿嘴、又咬了好几下唇,才不怎么情愿地嘀咕出两个字。
“大凶。”
再多的信息,司明月不肯再说了。问就是她也讲不清楚。
宁若缺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剑上,这回答听着很让人不安。
她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后者反倒没什么表情。与其说是在思考,更不如说是在神游天外。
楚煊眯起眼睛,直接道:“我陪你去好了。”
司明月连忙摆手:“不用,你不是还要忙吗。我自己能解决。”
楚煊:“真不用我们帮忙?”
“嗯,”司明月掩好面纱,随即露出柔软的笑容,朝自己的好友告别:“回头见!”
目送司明月的飞舟驶离,楚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得,那我也先回去了。有事及时联系。”
宁若缺又去看殷不染,她依然沉默地站着原地,衣袂单薄,在阳光下白到透明。
只是在宁若缺伸手的瞬间,殷不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捉住了宁若缺的手腕。
还先声夺人道:“愣着干嘛?跟我回去了。”
宁若缺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迟疑几息,闷闷地点头答应:“好。”
*
都有正经事要做,四个人里只有宁若缺最闲。
于是从仙盟到素问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殷不染一路,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殷不染心情不好。
她表现得并不明显。
书正常看、点心也照常吃,秦将离逗她,她还能呛几句怪话。
但宁若缺就是觉得,殷不染揣着心事。
或许是司明月的谶言,也可能是近期频繁动乱的边境。无论是哪个带来的影响,宁若缺都急切地想把人哄好。
这对宁若缺来说可比打架难多了。
殷不染不主动,她就只敢巴巴地盯着,也不敢上手抱,心里急得团团转。
大概某剑修的目光过于直白,殷不染把书搁一边,托着腮开口:“宁若缺,我想泡汤泉。”
宁若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下山,夜幕逐渐从四周合拢。
被楚煊修缮过的气象大阵重新发挥了作用,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不用担心殷不染因此而着凉。
宁若缺颔首,转而去准备跑汤泉要用的东西。
浴衣、皂角、香炉,然后在回廊的屏风外乖乖坐下。
她想和殷不染聊聊天,最好能把人哄开心了。
风吹动光秃秃的树,暖光的夜灯倒映在地板的水痕里。
往常这里该是有桃花的,可惜前阵子气象大阵被毁,花也都凋落了。
宁若缺脑子里迅速划过几个话题,最后挫败地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三尺青锋不能解决所有事,要摘下娇贵的花,她就得先收好手里的剑。
她听着细微的水声,试探道:“染染,我的神魂有点不对劲。”
好像过去了很久,屏风后传来慵懒地回音。
“让我看看。”
宁若缺慢吞吞地走进去,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然后余光不自觉地一滑,瞥见了半截搭在岸边的雪白手臂。
水雾蒸腾,很快将其遮挡。
宁若缺便在岸边跪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一只湿润、温热的手捉住了自己的手腕,水滴落在地板上,和心跳一样乱。
宁若缺等了好久、好久,置身在浓郁的水雾里,好像也能教人溺毙。
直到面前人漫不经心地说:“不严重,先吃药吧。”
宁若缺心跳骤停。
不用碰额头了?
她差点没睁开眼,咬紧牙关的同时,慌张地攥住自己的衣摆。
殷不染仔细打量:“你脸怎么这么红?”
“呃、唔……”
宁若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乱想。
她急于找个合理的借口,偏偏脑子一片空白。
甚至忘记了呼吸,像条岸边蹦跶的鱼,缺氧得快要死掉了。
殷不染歪头,冷不丁地问:“如果道隐无名和我同时掉进熔炉里,你会先救谁?”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宁若缺悄无声息地调整气息,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你。”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这次尝试很失败,沮丧地抿唇。
“真心话?”殷不染似乎还不信。
宁若缺只得老老实实地解释:“道隐无名没那么容易坏,普通的剑炉甚至无法镕锻它。”
“我当然知道。”
宁若缺又听见了几声低低的轻笑声。
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像被春风与花瓣拂过,痒意便由此蔓延到了心底。
剑修靠近的衣摆全洇湿了,殷不染还刻意撑起身,凑近了瞧。
“你最近每晚都在看书,看的是什么?说与我听听?”
清甜的香气和着水雾蔓延,宁若缺这下子明白了。
殷不染是故意的。这可真是太坏了。
明明提了好几次双修,挂在嘴边,还来敲打她。到头来又什么都不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只悠闲的猫。
满肚子坏水,独独只针对她。
宁若缺甚至能想象到殷不染的笑靥,水雾里温润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一时间心口怦然,更是什么都忘了。
舍不得怨她,便只能怨自己。
好笨呀,怎么不敢说一句喜欢她。
宁若缺自暴自弃了。
她低下头,比任何时候都要郁闷,却颤声道:“染染……”
“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第105章 向人间去 胡闹一整晚。
宁若缺说完就后悔了。
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唐突, 话也没说清楚,若是因此被拒绝,也是应该的。
她懊恼地想着缓和气氛的话, 恨不得时间倒回到一刻钟前,好重头再来一遍。
可殷不染说:“那你睁开眼。”
宁若缺愣了愣。
随后乖乖睁开眼睛, 却还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衣摆。
“抬头看我。”
轻飘飘的话音,像猫咪的尾巴蹭过手心, 特别痒。
宁若缺心跳如擂,却还是攥着拳没敢动。
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浅红色。
是花瓣,在风和水的推动下悠悠荡荡地漂来。
为什么会有花?
她下意识地抬头,恰见桃花绽于枝上,被水雾和暖光洇湿成柔软的烟霞。
粉桃红杏,春光融融, 香气醉人。
宁若缺看得怔住了。
她扭过头, 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呼出的气息被捂在手心里,和脸一样热。
宁若缺眼睫轻颤, 喃喃出声:“好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夸花还是夸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 花是殷不染故意“救”活的,这人偏爱逗弄她。
于是急切地提醒:“不对、别这么浪费灵气。”
殷不染假装生气:“你不喜欢?”
宁若缺被吓了一跳,焦急解释:“不是、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你——”
言语混乱、口齿不清,手也在抖,像一只煮熟的螃蟹、蜷缩的虾。
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楚,她长呵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偏偏殷不染还笑了起来, 听起来非常愉快,笑容肯定也很美。
她越笑,宁若缺脸就越红。
被笑得受不了,就小小声地恳求:“别、别笑了……”
殷不染才不会听。
她靠近了去看宁若缺同样通红的耳朵,流水潺潺声格外清晰。
用湿润的手去戳宁若缺的脸,后者一动不动,瞬间僵成了石头。
她歪头,半带调侃道:“原来打败天下无敌的剑尊只需要一招。”
欣赏够了,也怕把人逗跑,她大发慈悲地往后退了两步。
“好了,我不笑你了。”
宁若缺深呼吸,一下、两下……
好不容易缓好了些,她慢慢放下手,转而绞住自己的衣摆。
没抬头,就这么怯生生地问:“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紧张,却还没忘了征得她同意。
那双眼眸褪去了所有的凌厉,如同收入鞘中的剑,变得温润无害起来。
宁若缺抬眸,目光闪躲好几回,终于定住:“抱歉,虽然有些唐突,但、但是——”
“我很想亲你。”
“……”
许久没听过她这么直白的表述,殷不染一时无言。
宁若缺这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宁若缺怎么一直盯着她看?
她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往后退,没入了更深的水里。
佯装不满地嘀咕:“都说了不用问我这种事。”
夜风拂过,乱红如雨,落了两人满身。
有那么一瓣恰恰好好,就缀在殷不染的锁骨上。
雪肤花貌,实在教人挪不开眼。
看久了宁若缺就脸热,不看了又忍不住想。
这出招出得踌躇不决,换往常她指不定自罚一千次挥剑,然后唾弃自己肖想太多。
可是那是殷不染,她怎么能不去想。
隔着雾气袅绕的水池,宁若缺迟疑了一阵:“那你、哦哦,我明白了……”
殷不染还没来得及问她明白了什么,就见宁若缺低头,单薄的外衫随之滑落在岸边,彻底被水浸透。
殷不染微微睁大了眼睛。
池子里的水荡出去些许,宁若缺顿了顿,最后抬手扯开发带,满头青丝如瀑般散落。
殷不染鲜少见她这副样子。
没沾血没带伤,没有杀伐后的戾气,亦没有太多的防备。
少年的脸庞沾了水,亮晶晶的,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轮廓。
她就这般涉水而来。
宁若缺停在殷不染面前,傻乎乎地开口:“现在、可以——”
话音未落,便被殷不染堵住了嘴。
宁若缺从殷不染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呆呆愣愣的,好傻。
她很快就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肌肤相贴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慌忙之中搂住了殷不染的腰。
青丝与白发在水中相互纠缠着,花瓣被水波推得更远。
宁若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尝到糖水时的滋味,舌尖甜甜的,让人心情愉快。
可那真的太少太少了,她吃不饱,半夜饿到胃痛时会爬起来猛灌井水。
时至今日,她遇到喜欢的食物,也会忍不住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她轻而易举地扣住了殷不染的手腕、舔舐她柔软的唇瓣,向其索取更多的甜味。
水声中传来喑哑的闷哼,怀中人几乎站不住了,宁若缺方才如梦初醒般退开。
她捞了殷不染一把,带着薄茧的手划过细腻的腰身,反而勾起更激烈的颤栗。
宁若缺极力忽略身前的触感,捧起殷不染的脸看。
后者也乖乖仰头,任由她动作。
唇色湿润饱满,就是嘴角有些肿,自己真是!
她暗自懊恼,便想同殷不染道歉:“我——”
却被殷不染再一次打断。
“喜欢。”
宁若缺被殷不染抱住了,勾着后颈,也顾不得粗糙的里衣磨人。
把脸埋进她怀里,彻底挂在了宁若缺身上。
在她耳边呢喃:“我好喜欢你、喜欢……”
尾音甜腻上翘,好似撒娇。
像是生怕宁若缺听不见,说了一遍又一遍。又像是委屈到了,带着点哭腔,所以一个劲地寻求安慰。
宁若缺听得发懵,本来就不平静的心脏这下更是跳得乱七八糟,和花一样温软。
她也很爱很爱殷不染。
终于在怀里人有意无意地轻蹭里,脑子绷紧到极致的弦,断掉了。
殷不染这样子,和叫她多吃一些有什么区别?
她把人紧紧拥住,低头,吻住了殷不染雪白的脖颈、然后是锁骨上的小痣。
最后吻上一片不知何处飘落的桃花,便这样一路向下。
花瓣碾出汁水,腰侧的痣也被刻意地反复摩挲,泛起一片薄粉。
殷不染只觉得自己也像一片花。
为了不被拍进水里,迫不得已,她只得紧紧抱住宁若缺。
水里很滑,耳边响起令人恍惚的吮吸声。
她把唇咬了又咬,终于忍不住出声:“没力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尾比桃花还红,哪怕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抿唇不语,也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宁若缺抬头,吻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带着走几步,把人送到了汤泉岸边。
身上的水尚未擦干,风一吹,殷不染冷得瑟缩起来。
她一冷,就总想往宁若缺怀里钻。
有术法在,擦身穿衣也不过须臾的事情。
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殷不染也要摸摸这、摸摸那。
剑修的身体温热有力,手感极佳,趁着宁若缺给她穿浴衣,她把剑修的腰身摸了个遍。
宁若缺停下来看她,她便歪头回以同样的注视,慵懒且无辜。
看上去力气又回来了。
“……”
宁若缺深呼吸,蹙眉道:“你再这样,可能就到不了床上了。”
她非常老实地承认:“还想抱你。”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拥抱、亲吻,这都让人上瘾。
更何况她欲/念未消。
殷不染眨了眨眼,倾身,吧唧亲了宁若缺一口。
确实是看宁若缺可爱,打算给她痛快了。
岸边的贵妃塌吱呀一声响,浴衣穿到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殷不染的臂弯里,露出圆润的肩。
夜晚静谧,桃花簌簌。
宁若缺的手习惯了拿剑。陨铁是死物,她大可随心所欲。
但殷不染很软、很香,还怕疼,她生怕惹人讨厌了,总是小心翼翼。
没了那股强烈的进攻性,却依旧磨人,慢条斯理地,像品尝心爱的甜点心。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了,毕竟要填饱宁若缺可不容易。
……
水雾浓密,桃花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
宁若缺扯来软帕给人擦身,去抱时殷不染还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力量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那丁点儿挣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还是停下来,等殷不染缓好。
脸还是烫的,宁若缺一边脸红一边盯着殷不染看。
见她原本涣散的双眼渐渐阖拢,就巴巴地问:“殷不染,你心情有好点吗?”
“嗯?”殷不染没怎么听清。
她蜷了蜷,去揪宁若缺的衣服,试图把自己窝进宁若缺怀里。
“好冷……”声音哑得可怜。
宁若缺连忙用自己的外衫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
她匆匆穿过后院,回到屋子,将殷不染塞进柔软的被窝里,捂好。
然后想了想,自己也躺了进去。
很快,殷不染像八爪猫一样缠了上来。
还是把头搁她胸口上,非得听着心跳才能睡。
她不安地蹭了好几下,仿佛在确认什么的存在。
宁若缺拍拍她的背,温声软语地哄:“我在这里。”
相贴的体温让彼此都很暖和。
殷不染终于沉沉睡去。
*
胡闹整晚,日上三竿时殷不染才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先是宁若缺精致的锁骨。
她看了半晌,突然拧起眉来。
什么东西硌她肩了。
她在狭窄的怀抱里倒腾,从枕头下摸出把冰凉的长剑。
剑鞘花纹繁复,又长又重,一只手都拿不动。
才起床,殷不染心里瞬间腾起股无名火。
剑修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把剑推下床,没听到响。
天下有名的灵剑,斩杀过无数宵小,乃至于妖神。
现在被殷不染像废铁一样对待,道隐无名却一点也不气,只发出轻微的嗡鸣,自己慢慢悠悠地飞回桌上。
折腾这么久,宁若缺早已经醒了,就是不吭声。
殷不染回头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而后渐渐的、烧红了耳垂。
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殷不染也推她,理直气壮提要求:“口渴,我要喝水。”
只是那股倦意还没消散,听起来仍像低哑的撒娇。
宁若缺任劳任怨地起来给殷不染倒水。
她等水温合适了才送到殷不染嘴边,盯着她喝了。
上下打量几息,最后垂眸:“我帮你把衣服穿好。”
她说完,果真扯来衣带认真系好,比起第一次不知道熟练了多少倍。
太阳暖融融地落在床铺上,殷不染打了个哈欠,人也懒懒的不想动。
宁若缺尽量温和地询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心有顾虑,怕殷不染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同她说。
“嗯?”殷不染歪头。
“没什么事。”她随手拿来床边没看完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阳光在书页间跳动,也照亮了她的眉眼。
是和昨晚截然不同的神态,像捧细腻的白雪,瞧着软和,实则冰凉刺人。
“我只是在想,神女平定四方、护佑苍生,倘若她还看着这人间,不知如今会作何感想。”
殷不染余光一斜,便见宁若缺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向前倾,是认真倾听的姿态。
手边没有剑,人也不紧绷,很是放松。
她忽而勾起嘴角,噙了一抹浅笑,朝宁若缺道:“你靠近些。”
宁若缺不明所以,但是没什么防备地乖乖凑近。
下一秒,她被按住肩,与殷不染四目相对、额头相贴。
宁若缺的灵台毫无排斥,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殷不染的神魂。
短暂的适应之后,殷不染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缓缓睁开眼,无数灵光荡漾浮沉,浩如烟海的记忆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人的灵台就是一方天地,广阔无垠。
而她面前悬浮着一个泛着白光的神魂。
比起相当凝实的殷不染,这个神魂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有的部分甚至白到透明,随便哪片记忆一撞就散了。
灵台深处里骤然闯入这么一个外来者,神魂显然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身上细碎的东西也边跑边掉,她好像浑然不知,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这路上全是她掉下来的碎片,可怕得很。
殷不染沉默片刻,捡起一块揣进怀里。
她要彻底治愈宁若缺神魂破损的病症,就得找出破损的原因,才好对症下药。
这么多记忆,没有主人帮忙,如果光靠殷不染自己打捞,不知道得捞到猴年马月去。
可宁若缺记忆紊乱,她就只能先找到一个合适的标志物,以此来圈定范围、减少工作量。
殷不染思考了很久,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现在,便是验证的时候了。
第106章 向人间去 还在给自己送花,送不重样的……
灵台浩淼, 人行于其中,恰如漫游星海。
那道神魂太过虚弱,一边逃跑, 一边落得零零碎碎,殷不染就边跟边捡。
她很快就意识到, 这只是宁若缺神魂的一部分。因为与本体分割太久,所以认不出自己了。
她耐着性子把碎片收集起来,团一团揣怀里, 就不紧不慢地缀在神魂后头。
如此跟了一路,那道神魂许是见她没有恶意,终于站住不动。
神魂幻化出了半透明的人形。
八、九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
打了补丁的衣袖挽至胳膊肘,露出攥着拳的手,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殷不染。
是小时候的宁若缺。
殷不染蹙起眉来。
宁若缺说她小时候能用弓箭打死野猪, 可这副瘦了吧唧的模样, 看上去打死野兔都费劲。
她朝小孩招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哄骗道:“过来,我请你吃馒头。”
未曾想这小孩很警惕:“……我不信你。”
她不仅拒绝, 还掉头就跑, 跑得比豹子快,眨眼的功夫就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殷不染微微睁大眼睛。
她都已经忘了,上次被宁若缺拒绝是什么时候了!
眼看人就要跑没影,殷不染沉下脸。
“宁满、宁若缺。”
声音不大,但很有用。
小孩打了个激灵,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歪头瞄她。
趁此机会,殷不染抬手, 衣袂无风自舞。
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兜头罩下,小孩想跑,却猛地撞上透明的墙壁。
她晕晕乎乎地四面打转,找不到出口,只能被困在原地。
殷不染闲庭信步般地踱来。
在外面她可能打不过宁若缺一只手,但在这里,她的神魂可比宁若缺强大太多了。
小孩背着手,瞄一眼殷不染,低头郁闷地抿唇。
“我不认识你……”
殷不染面无表情:“那你认识神女吗?神女,尘簌音。”
小孩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头,被殷不染精准捕捉到了。
她长长地呵出口气。
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带我去找她,回来我给你煲汤喝。”
小孩木着脸:“不爱喝汤。”
又是一次拒绝,殷不染暗自记下,打算回去找宁若缺“算账”。
但她面上还是柔声哄:“黄芪炖鸡汤,一整只鸡都是你的。”
她看见小孩明显地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直了,馋的。
“好。”这次答应得很果断。
殷不染把人放出来,嘴角挑起一点。真好哄,一点吃的就能打发了。
她强忍下捏一捏小宁若缺脸颊的冲动,跟在对方后面。
万千的记忆碎片从她身边飘过,散若飞花飘雪。
其中一片穿过小孩半透明的身体,直直地朝殷不染撞来。
殷不染下意识地接住,脑海里随即闪过一瞬间的画面。
八九岁的宁若缺缩在墙角,手里捧着碗粥。
说是粥,实际上只能算米汤,顶多只能捞出几粒米,稀薄得像白水一样。
但小孩依然很珍惜地喝完了,大口喝、小口舔,一滴都没剩。
像一颗皱巴巴的缺水小白菜,为了活下去拼命地汲取营养。
殷不染沉默。
她知道宁若缺小时候、乃至少年时期都过得不好,可听说和亲眼看见,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难想象这样孤僻瘦削的小孩,以后能单枪匹马劫法场、背着自己看日出、从天南海北的地方带回鲜花。
“宁若缺。”
她不自知地喊出了声,走在前面的小孩回头,疑惑地望着她。
殷不染指尖轻颤,最后垂眸:“没什么,快走罢。”
小孩闷声不吭,只是听话地加快了脚步,时不时停下来看殷不染有没有跟上。
直到小孩停在一片黯淡的星河前,她躬身从其中捞出团灵光,小心翼翼地捧给殷不染。
殷不染却没接。
许是看出了殷不染的迟疑,宁若缺踮起脚尖,轻轻地拍了她的肩。
“没事,我在这里。”
是殷不染熟悉的口吻。但以小孩现在的身量,很难有足够的说服力。
殷不染觉得好笑,伸手,却是向着小孩的脸颊肉捏去。
这道神魂根本凝不成实体,她自然什么也没摸到。
反而把小孩吓了一跳,连忙把灵光塞殷不染怀里,自己后退好几步。
灵光甫一与殷不染接触,便化作万千交织的丝线将其团团围住。
殷不染只来得及朝小孩做口型:“等我。”
下一息便被扯入了黑暗中。
起初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而后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声响,远处也有了微弱的光。
殷不染沿着光源寻过去,试探着去触摸,才终于踩进了实处。
呛鼻的血腥气先到,殷不染强忍着适应了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一百年前的回崖关前线,搭建的临时营地里,每一个往来奔走的人脸色都不好,地上也到处都是斑驳血迹。
“抽不出那么多人手……”
“怎么办怎么办?!”
“就算拼尽九州四派,死伤也会很惨重。天要亡我人族。”
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可以推断,此时正是妖神降临的那一晚。
它不躲不避,任由窥探,庞大的身躯缓缓朝人间行进,将修士的头颅当作战利品悬挂在脖颈上。
这对修真界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嘲讽——
“你们无能为力。”
殷不染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但她现在动弹不得,视线范围固定,仿佛被人夺舍了。
她余光瞄见布阵用的八卦镜,镜中倒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还是那身朴素的黑衣,眉宇间尽是冷冽寒意,缠了绷带的手搭在剑柄上,随时都能出鞘。
她“附身”在了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大步流星地走着,目标明确。
临到营帐前,拦下一个步履匆匆的医修问:“我身上有血腥味吗?”
医修还有些懵:“啊?没有没有。”
宁若缺颔首,就要掀开帘子进去。
那医修叫住她:“对了,剑尊大人,碧落川已经无事了。只是药王重伤,小师姐很难过……”
“我知道了。”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
只是宁若缺的脚步放轻了许多,几乎悄无声息地进入营帐里。
这是属于碧落川医修的营帐,塞满了各种药草、丹炉,瓶瓶罐罐摆了满桌。
最里头一扇屏风、一张榻,殷不染在榻上看见了自己。
侧躺蜷缩着,衣服和头发都凌乱得很,稀薄的灵气环绕在身侧。
回崖关的医修基本上都被榨干了灵气,休息的时间很奢侈,所以殷不染不会放弃任何调息的机会。
宁若缺缓和了神色,像入鞘的剑,锋芒尽敛。她上前,轻手轻脚地拂去殷不染耳边碎发。
然后在脸颊边发现了一道半干的泪痕。
宁若缺顿住,殷不染也怔了怔。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哭过。
许是太累了,这点动静并没有弄醒“殷不染”。她脸色苍白、整个人薄得像一页纸。
那么一小团、那么一丁点。
细密的酸楚感从鼻腔上涌,牵扯到心脏,一并抽疼。
脑海里闪过一句话:“要是我能早点赶回碧落川就好了。”
这是来自于宁若缺的想法和情绪。
但宁若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往枕头边放了几枝五颜六色的野花。
殷不染从前就怀疑过,宁若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薅一大把鲜花放储物戒里,好随时拿出来哄自己。
别的爱侣都已经成亲了,她还在坚持给自己送花,送不重样的花。
可时至今日,殷不染还是会为一束普普通通的鲜花动容。
要知道一直奔波在尸横遍地的前线、最凶险的地方,要找出这么干净鲜嫩的花可不太容易。
宁若缺在营帐里呆了半刻钟,就蹲在榻边盯着殷不染看。
半刻钟后又静悄悄地离开。
她这次直接踏上道隐无名剑,飞去百里之外的另一处防线。
掠过妖兽们狰狞堆积的尸体、麻木打扫战场的人族修士,降落在城墙上。
一身紫衣的司明月端坐着,身前摆着三枚铜钱。
茶水已经凉透了,带着铁锈味的寒风把银铃摇响。一时间天地之内,仿佛就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她没抬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卦象说,你去,此难可解。”
宁若缺也跟着盘腿坐下,看她重新收拢三枚铜钱,然后掷出。
第一卦,凶。
第二卦,大凶。
起第三卦时,司明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差点没拿住。
殷不染总见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接物也软得像朵棉花,不紧不慢的。
这还是第一次,从司明月眼中看见了深切的自责与慌张。
宁若缺倒是坦然:“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或许有,但……”
但是许多人等不了那么久。
铜钱即将落下,殷不染的心也跟着高高挂起,下意识地去抓了把。
当然没能改变任何东西,过去的回忆是既定事实。
骨碌碌旋转的铜钱终于停止,司明月沉默,蓦然呕出一口鲜血。
此卦无解,天道不允她再窥视一步。
“……”
宁若缺说:“好。”
她背着剑站了起来,远处的夕阳坠入了地平线,将半边天染成猩红色。
见此,司明月身上的血渍都来不及擦,连忙喊:“等等、我和你一起。”
因为太急,还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宁若缺扶住她,语调轻缓:“明月,没这个必要。”
司明月咳嗽好几声,眼泪都出来了,胡乱抹了几下就抢着解释。
“是,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宁若缺直接打断:“放心,我有信心让它死。”
非常木愣的说法,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于是司明月说不出话来了,颓然地松开手,像团乱七八糟的棉花。
殷不染听见宁若缺告别:“保重,替我向楚煊道歉,来不及去找她了。”
她的视角跟随宁若缺,看她把储物戒藏在玄素山的小屋里,打扫干净庭院,然后揣上一个馒头独自上路。
竹影清风,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地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啃一口馒头,心里就想:好舍不得殷不染。
殷不染从这时候开始僵住。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无数个“舍不得”填满心口,几乎要将她淹没,像被扼住了喉咙,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可宁若缺还是没停下脚步,眼眸如月色一般清明。
殷不染只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宁若缺这种人,抱着那么多不舍,毅然决然地踏上命运的死路。
如果有实体,殷不染大概能把指甲掐进手心里。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只是过去的记忆、只是找到真相前的小小插曲,就如同之前的幻觉一样。
可她的难过和宁若缺的不舍一样多。
“宁若缺,我不想看这个。”
很闷很闷的哀求,像只瑟瑟发抖、被雨淋透了的小猫。
为了研究死生之术,她曾遍游九州,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却在此时有了逃避的想法。
现在把神魂抽离,还能回到宁若缺温暖的怀里。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她哑着嗓音喊:“你听得到吗?我不想看这个。”
不想再看第三遍。
话音刚落,眼中的画面如碎琉璃般裂开,妖神饕餮的尖啸几乎刺破耳膜。
殷不染闭眼,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保护自己。
却有一团带着体温、薄薄的神魂覆了上来,将她环抱住。
直到所有嘈杂的声响如潮水般退却。
日月倒悬,万物在此静息。
在晃动的光晕里,殷不染眯眼,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分明是桃花面、春风眉眼,眼睫微微垂下时,竟透露出十分的慈悲与怜悯,教人想要亲近。
“终于见面了。”
她轻启唇道:“宁若缺,我的继任者。”
殷不染眨了眨眼,突然狠狠抹掉脸上泪水,有些炸毛地咬牙。
她说呢,为什么宁若缺没有在死生之术后回到自己身边,而是出现在神女庙里。
原来是被人截胡了!!!
第107章 向人间去 她不想放弃去爱殷不染。……
宁若缺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剑。
摸了个空, 也感应不到任何有关道隐无名的信息,她皱起眉,暗自打量周围的环境。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若缺态度不算客气, 但眼前人很是耐心,不急不缓地回答她的每个问题。
“尚未成神前, 我名为尘簌音,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这里是九重天上,神明故地。”
“……”
她说得如此明白, 宁若缺自然能猜到对方的身份。
千百年来,此世此间唯一飞升成神、以身合道的修真者,流芳百世、香火鼎盛的神女。
殷不染以为宁若缺有很多疑惑,毕竟这人突然就不动了。
然后又突然开始捂心口、摸额头、活动手腕,甚至于搓自己的脸。
脱口而出:“不是幻觉,我没死?”
尘簌音颔首:“有人动用禁术收集你的残魂, 且重塑了你的肉身。”
“但, 万事皆有代价。天道已从她身上收取了应有的报酬。”
宁若缺不可置信地抬头,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连带着手也一颤。
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的人……
仿佛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尘簌音宽慰道:“放心, 并没有危及她的性命。你与她所积攒的功德,足够天道网开一面。”
即便这样说,宁若缺也还是放心不下,茫然无措地愣在当场。
况且,她自己凭什么能让殷不染付出至此。殷不染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亏欠。
原本在拧眉沉思的殷不染听到这句心声,顿时来了气。
“凭你呆、凭你傻、凭你是个大笨蛋。”
殷不染深呼吸,真想钻出去给宁若缺一个脑袋瓜嘣。
“傻瓜。”
宁若缺又将四处打量一遍。
她黑沉的眼眸望向尘簌音, 开口慢吞吞地问:“所以,前辈见我是想?”
尘簌音朝她温和一笑。
她缓步而来,莲花生于足下,如水般的五彩灵光荡漾开。
明明是相当有亲和力的人,然而宁若缺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尘簌音启唇道:“至鸿蒙初辟以来,我族便与妖势不两立,难以相容。从挣扎求生到驱妖至人间界外,我族能有如今的繁荣,皆是无数人神苦心经营的结果。”
她话音一转:“然天道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生灵,因此人与妖此消彼长,难以分出胜负。”
宁若缺皱眉:“但前辈做到了,前辈飞升后,妖族数百年未敢来犯。”
不仅如此,神女还曾施云布雨、驱邪逐疫,开坛教化万民。
如若不是她突然沉寂,这样的和平估计还会持续许久。
“是呀。”
耳边倏尔响起一声轻叹,距离极近,宁若缺浑身汗毛倒竖,差点没忍住转身逃跑。
她瞳孔骤缩,恰对上神女垂目,仿佛温和而慈爱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但妖神饕餮,是杀不死的。”
“只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它便能无数次重生。”
宁若缺猛地退后好几步,像头警惕的小兽。
实在是信息太多,她一边艰难地消化,一边防备着尘簌音再次靠近。
偏偏后者朝她伸出双手,做出邀请、或者说拥抱的姿势。
“苍生道传承已久,我辈飞升成神,为的就是将饕餮镇压于罗酆。”
“宁若缺,我的后来者,我已时日无多。”
谈话到此,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迟钝如宁若缺,也知道对方的意思。
殷不染倒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反问:“凭什么?!”
她目前看不到宁若缺的表情,但哪怕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这笨蛋的思路。
便一时恨自己当初放不下架子,倘若把人早早拖去成亲,说不定就没有如今这些破事了。
果不其然,宁若缺当真开始认真思考成神的可能性。
好处是很多的,天下会太平很久,人族能休养生息,自己的亲友都会顺遂无虞。
她这般分析,就和数次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赴死一样。
心里列出的好处越多,殷不染就越气。
炸毛,想咬人。
可宁若缺嘴唇翕动,答应的话却迟迟未能说出口。
她清楚地记得,师尊说过,神女修的是苍生道。苍生道的传人须得“无情”。
也就是博爱众生、不偏不倚,如此才能与天道相合。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像应该再付出一点,再放弃一些。
由此彻底消灭妖神带来的隐患,以免前功尽弃。
然而宁若缺抚上胸口,心脏正在胸腔里生机勃勃地跳动。
顶着神女的温柔目光,安静良久的九重天,终于响起宁若缺略微沙哑的声音。
“抱歉、我……做不到。”
回答出的那一瞬,宁若缺反而不再纠结。语气从迟疑到坦然,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
如果她真的成了神明,说不定会偷偷给殷不染开小灶。
譬如让素问峰开满花,让殷不染走路都能捡到灵石、一辈子平安顺遂。
天道不会允许她做出这种事,最有可能的,就是直接磨灭她对殷不染“多余”的感情。
她道:“我不想忘记殷不染。”
她若是回不去,殷不染岂不是白挨了天道惩罚?
只这一个原因,足够将她先前列出的种种好处一笔勾销。
神女并面不改色,依旧含笑以待:“自然不会忘记她,就如同众生不会忘记你一样。”
宁若缺:“殷不染不是‘众生’。”
“她是‘众生’中的一个,你所庇护的一员。”
“纵使没有她,你依然会选择这条路,不是吗?”
宁若缺还是拒绝:“不一样。”
她嘴笨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一样。
于是她从神明眼中,看见了明晃晃的困惑。
“你既愿意以死庇佑众生,为何不愿为众生放下一人?”
她眼前一晃,下意识地想躲。
然而白衣神女已然飞身而至,冰凉的指尖点在她额头上。
离得这般近,不仅是宁若缺,连殷不染都打了个寒颤。
“天赋卓绝,而怀一寸赤心,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
“我观天命无数,从未出错,从你诞生的那刻起,走上苍生道既是你的命。所以哪怕你身死道消,神魂最终也会来到我面前。”
“晏辞——”尘簌音顿了顿,倏尔说出一个名字。
她微微蹙眉,很快改口道:“你的师尊,她没有教导过你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宁若缺不说话了。
她本来就不擅长辩论,况且这事情的发展也容不得她据理力争。
五色灵光争先恐后地涌向宁若缺,滋补她干涸的灵脉。
宁若缺手指颤了颤,蓦然后撤,与神明拉开距离。
她先前观察了许久,九重天浑然如一体,与外界隔绝开来,可也有壁垒单薄的地方,只要打破就能出去。
更何况宁若缺察觉到自己的修为越来越高、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飙升。
甚至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天道法则。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仿佛回到了对战妖神时,除却找到出口这唯一的想法,所有的感官调动都交给了本能。
侧身躲过一朵炸开的莲花,宁若缺耳边响起那道过分温柔、以至于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很抱歉,我原以为你与我是一类人,所以神位的交接早已开始,无法终止。”
“何况这虽非你的本意,但站在‘人’的立场上,我愿做一次‘恶’。”
莲花散作数片花瓣,试图将宁若缺围困。
后者及时躲过,还是免不了被擦破脸颊。
宁若缺抹了一把脸,意识逐渐模糊,指尖的殷红竟然让她晕眩。
尘簌音似乎无处不在:“何必。既有一颗济世之心,为何不愿顺从本心?”
殷不染在这具身体里,被颠得浑身难受。
哪怕只是记忆,那股可怕的压迫感也恍若实质。
但她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宁若缺咬破舌尖。
莲花花瓣割开血肉,无数绚烂如虹的灵光从宁若缺身体里逸散出来。
灵光里有模糊的画面。
从破旧的粥棚边,手里拿着空碗、笑得温婉的殷不染。
眼睫垂泪,却还是坚持替她上药的殷不染。
悄悄把碗里的肉拨给自己、还特意用米饭埋起来的殷不染。
到后来一袭青衫,在古战场与自己同进同退的殷不染。
特意送来馒头,然后拐着弯问她味道如何的殷不染。
……
那么多、那么多——
宁若缺方才得知,自己和殷不染已经走了那么长的路。
这都是很好、很温暖的记忆,像浸泡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与其说是不想忘记殷不染,不如说是——
她不想放弃去爱殷不染。
至始至终,她的所作所为从未偏离自己的本心。
剑修一步踉跄,忽然喘着气停下。
而后以灵气凝结为刃,割开手腕,从中抽出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剑来。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修为却已接近鼎盛时。
剑光划出半圆,所到之处莲花尽数破碎、天星摇晃,随后如浪潮般涌向九重天的边界。
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尘簌音不得已眯起眼,再细看时,眼前已经出现了一道漆黑不见底的缝隙。
宁若缺跌跌撞撞地跳了进去。
下坠的同时,以一种相当决绝的手法撕开自己的神魂。
她只粗略地接触过一点有关神魂的知识,所以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残魂将有关殷不染的记忆打包、藏在识海深处。
才忍着剧痛做完这一切,天道的法则骤然降临——
凡登临此位者,需以苍生为重、己为轻。
*
临江城外,神女庙。
殷不染第一次见宁若缺疼到浑身抽搐、牙齿打颤。努力把自己蜷缩起来,也避免不了神魂撕裂的痛苦。
单薄的布衣沾了满身尘土,脏兮兮的。
冷汗从额头滚落,这荒郊野岭,也没人替她擦。
可自从九重天的逃亡开始,殷不染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渐渐脱离了宁若缺的身体,抬头,恰见神女低眉,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殷不染抿起唇。
画面如烟消散,再回头,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面无表情、轻声开口:“已经够了。”
“什么?”
小宁若缺茫然歪头。
便见殷不染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向自己“心脏”所在的地方。
“那些记忆,不需要你保护了。”
她轻巧地一点,便有什么东西从中脱离出来,还带着几缕散不去的神魂碎片。
殷不染摊开手心。
那里躺着枚精致的墨色香囊,上面绣有翠竹、明月,以及小巧的“平安”二字。
是自己亲手绣来,送给宁若缺的礼物。
“……”
殷不染轻轻呵出一口气。
小宁若缺身上还不断有白雾漫延过来,试图把香囊藏起来。
宁若缺的身体把这当成了本能。
所以就算找回了记忆,她也会无意识地从本体分割出些许神魂,来补充滋养“小宁若缺”。
再加上“天道”的规则,宁若缺的神魂便总也好不了。
笨死了。
殷不染把香囊揣进自己怀里。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剑修。
殷不染强硬地按住小孩的肩,不顾后者挣扎,把人拥入怀里。
她先前收集的神魂碎片慢慢悠悠地飞进小孩身体里,于是这道单薄的神魂变得越来越凝实。
散发着药香灵气毫无节制地涌向她。
直至渐渐的,怀里的小孩有了可以触碰的实体。她也不再挣扎了,乖巧得不像话。
修补到这种程度,神魂会自己回到本体内。
殷不染冷着脸,轻飘飘地把小孩推开。
后者一愣。
她往前捞了把,却只触碰到殷不染的裙摆。
眼看着人逐渐变得透明,乃至消散,只恢复了些许意识的神魂慌了。
“殷不染,你的头发……”
她惶恐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往前跑了两步,追问道:“是我没保护好你吗?”
殷不染听得清清楚楚。
神魂从识海中抽离、五感回归,像出了身冷汗,心脏更是快要跳出胸腔。
很闷、很难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
殷不染闭着眼睛,努力调整呼吸。
偏偏某个剑修一直在问:“染染?你还好吗?有哪里——”
不等她说完,殷不染一拳砸了下去。
第108章 向人间去 “你没错。”
这一拳正中宁若缺胸口, 不痛,但让宁若缺很担心。
殷不染咬唇、一滴泪从脸颊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把人拥进怀里、拍着背安慰。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找回的记忆还需要时间来整理,所以于宁若缺来说只是睁眼闭眼、片刻的休息而已。
她并不知道殷不染在自己的识海里经历了什么。
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人顺毛:“没事的, 我在这里。”
她见殷不染已经把唇瓣咬出了浅痕,连忙哄道:“你难受的话咬我好了,我不怕疼。”
殷不染听完心里更闷。
她冷脸扒开宁若缺的半边衣领, 看见一个浅浅的牙印。
自己昨晚上咬的。
她转而去扒另一边,照着肩颈一口咬下去,凶狠程度堪比一只小猫。
奈何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含着。
宁若缺非但不引起重视,还胆敢开口:“再咬重点也没事, 不用顾虑我。”
果不其然, 又挨了一拳。
连着这么两下,殷不染给气笑了。
与识海中不同,这里的宁若缺是实实在在、能触碰得到的。
哪怕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抱着, 任由彼此的气息和体温交融,殷不染也很满足。
直到窗外日光更盛,她才拍拍宁若缺:“我要去厨房。”
路也不想走、动也懒得动,若不是答应了给“宁若缺”炖汤,她估计会在床上消磨一整天。
宁若缺给殷不染加了件斗篷,带上道隐无名剑,方才小心翼翼地把人背去厨房。
她自觉捋起袖子、点燃灶火,然后问殷不染:“你想吃点什么?”
未曾想, 反倒是殷不染将她扒拉开,面无表情地挽发、洗手,然后称出合适的药材。
黄芪、当归、枸杞子是最基础的。三桑叶、补魂草、帝休果,这些则是外边有价无市的珍贵灵药。
宁若缺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殷不染嫌弃地推她腰,吩咐道:“去给我取只鸡来,再把罐子洗了。”
“哦、哦。”
宁若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殷不染怎么突然兴起要做饭了。
但身体已经乖乖照做,去找清桐要了一只七月龄、吃灵米长大的母鸡。
待她拎着去毛母鸡回来,殷不染正试图把蒸笼端上灶台。
面盆大的蒸笼,她蹙着眉、端得很吃力。
宁若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赶紧将蒸笼接过来。
末了定睛一看,里面排满了白白胖胖的面团。
以她常年蒸馒头的经验,这面团发酵时间不够、一次性放太多,蒸出来肯定不松软。
她余光一斜,身边不远,殷不染正在往瓦罐里塞炖料。
白发半挽、袖子也仔细束起,阳光下的睫毛扑闪如蝶翼,垂眸时温柔到有些过分。
烟火气十足的厨房削减了她三分矜贵,似乎更好亲近。
宁若缺没忍住,一直盯着她看,贪婪地想把这画面印在脑海里。
后者没注意到宁若缺的目光,自顾自地吩咐:“我要炖汤。”
宁若缺悄悄把蒸笼放一边,催促道:“嗯,你去休息一会儿,剩下的我来就好。”
想来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完成,只需要把鸡肉塞进瓦罐里就好,殷不染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灶台前水汽蒸腾、瓦罐咕咚咕咚响。
趁着殷不染阖眼小憩,宁若缺将面团重新发好、又多加两层蒸笼。然后守着火、时不时塞一根柴。
其间殷不染起来看了三次,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瓦罐里溢出来的香气愈发浓郁。
最后一次,殷不染尝了一匙汤,又顺手揪了一块馒头。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馒头宣软香甜、真是越来越好吃了!
便不由得抬了抬下巴,叫宁若缺把汤和馒头端上桌。
又亲手盛了两碗汤,其中一碗推给宁若缺:“吃。”
宁若缺还有些懵,不敢伸手接:“给我做的?”
“嗯,剩下的都归你。”
话已至此,宁若缺端起碗闷了一大口。
一整只鸡煲出来的汤,汤汁清亮、鲜香扑鼻,鸡肉一抿就脱骨,且尝不出一点药膳的苦味。
非常好喝!好幸福!
她一边咕咚鸡汤,一边透过碗沿去偷瞄殷不染的神情。
眼前人正襟危坐着,似乎非要盯着她把汤喝完不可。
先是被气哭、然后又给自己炖汤蒸馒头,殷不染到底怎么了?
完全猜不到对方的想法,宁若缺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难道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某段记忆被殷不染看到了?
宁若缺郁闷,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在饭桌上风卷残云。
三口一个馒头、五口一碗汤,不过多时就解决掉了大半罐。
明明早已辟谷,却仿佛已经饿了三天,晚一息都会被饿死。
速度虽快,仪态却相当好,只会让人觉得食欲大增。
殷不染认真观察宁若缺吃饭,不知不觉间,竟也喝完了整碗汤。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发呆,而后一只肥美的鸡腿忽地落入碗里。
殷不染抬眸,对上宁若缺略显紧张的视线。
她慢条斯理地把鸡腿夹回去:“说了都是你的,不用给我留。”
“殷不染……”宁若缺捏筷子的手攥紧。
殷不染歪头:“嗯?”
就听某剑修忐忑不安地开口:“我以后还有和你双修的机会吗?”
她一个激灵,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又急急忙忙解释:“不是、我没有很惦记那个。我是想问、你怎么突然给我煲汤喝……”
自己明明没为殷不染做什么,却能得到她如此关心,宁若缺对此很不适应。
可殷不染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喜欢你啊,”她把最后一个馒头塞宁若缺嘴里:“你喜欢吃,所以我会给你做,哪有那么多原因。”
“还有啊……”
殷不染托着腮,意味深长道:“今晚你也上床来吧。”
宁若缺瞬间捂嘴:“咳、咳咳——”
殷不染嗤笑出声。
到如今,她已经能相当坦然地说出“喜欢”两个字。反观某剑修,还会面红耳赤、吃个馒头都会被呛到。
余光瞥见殷不染眼底的笑意,宁若缺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碗里,免得惹对方笑话。
她三两下吃干净东西、收拾好碗筷,主动把殷不染背起来,好带她回去晒太阳。
大概是汤足饭饱,青石小路上,黑衣剑修走得健步如飞,越来越精神。
听到耳边传来的哈欠声,她随口问:“染染,你要不要跟我学剑?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其实殷不染的体质是天道附加给她的,药石无医,锻炼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但好歹能让殷不染的气色好些、不那么嗜睡。
殷不染慵懒地回应:“不要,很累。”
宁若缺便不再多说,打算琢磨些别的法子,给殷不染补补身体。
今天天气很好。
在气象大阵的加持下,素问峰不冷也不热,阳光大把大把地洒在草木间。
先前被炸毁的庭院已经修缮完备,一些枯萎的花草也清理干净了。
殷不染偏头,右边的药田移栽着楚煊的赔礼——
各式各样的名贵药草,被刻意摆成“对不起”三个大字。
她拧眉,转而看向左边。
左边的花圃倒是整齐,这些则是司明月送来的。
可惜花都还没开,月季蔫不拉几、梨树孤零零地伸展着枝丫,只让人觉得萧条。
真是可怕极了,明明这两个人都不在,却好像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
殷不染蹙眉,伸手往空中一点,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
于是宁若缺走得好好的,突然就被一阵清风扑了个正着。
她愕然转头,眼睁睁地看着梨树抽芽、月季冒出花苞。
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草变得更加鲜活,就连脚边也探出嫩绿的草叶。
又一瞬间,春天忽而降临,层层叠叠的花缀满了前路。
阳光晒得人眯起眼,殷不染就在宁若缺背上伸懒腰。
她伸长胳膊,正好能把宁若缺环住,清甜的呼吸洒在脖颈边,激得人一阵酥麻。
宁若缺顿了顿,继续脑袋空空地往前走。
冷不丁喊出声:“殷不染。”
“嗯?”
宁若缺脱口而出:“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殷不染心不在焉,伸手在宁若缺背上乱戳:“那你岂不是要背我一辈子?”
宁若缺忍不住勾起嘴角:“嗯,我愿意的。”
“……”
殷不染抿唇,伸手把宁若缺眼睛捂住。
这人依旧走得稳稳当当,甚至没让一枝草叶蹭到殷不染身上。
一时间只余清风与花香,安静得能听见宁若缺的呼吸。
望见殷不染的白棠花树时,宁若缺忽道:“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殷不染松手,偏头去看她。
“我是不是做错了?”宁若缺垂下眼帘,试图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她想起来了,那段本该被神女湮灭的记忆。
因为不想忘记殷不染,所以也被好好地存放在了识海深处。
所以自己与殷不染的一切过往会被摧毁,并不是天道的惩罚。而是神女强行扭曲的结果。
而现在神女期望落空,神位自然也交接失败了。
她斟酌着措辞:“九重天上、我——”
没说完,就被殷不染斩钉截铁地打断。
“你没错。”
第109章 向人间去 絜钩,见之则大疫现。……
生怕某剑修听不进去, 殷不染又捏住宁若缺的耳朵:“你就是太心软。”
“以后不能这样了,世间生灵千千万万,救不过来、也不能只靠你一人救。”
宁若缺木愣愣的, 没说话。
殷不染一咬牙,索性贴她耳边, 凉丝丝地威胁:“你都去救别人了,那我呢?你的命有一半是我的,不许丢下我。”
这下宁若缺反应过来了。
连忙温声软语地哄:“好, 我都听你的。”
院子里的白棠还没有开花,遮挡不住阳光,宁若缺就把贵妃塌放在紫藤架子下。
待殷不染窝好了,又贴心地在她手边放上一杯花茶。
她也坐下来,和殷不染共享同样的阳光。
“你怎么知道我失忆的事与神女有关?”
殷不染瞥她一眼,语调懒洋洋的。
“你本命剑融入了神女血, 它本该帮助你澄明本心、提升实力。可你自从找回本命剑, 就一直被它所带的戾气困扰。”
“神明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凋败,除非,神女快要陨落了。”
尘簌音似乎想要借这滴神血“拨乱反正”, 可惜收效甚微。
逐渐衰弱的神明很难再掌控事情的走向。
再加上宁若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神女庙里, 殷不染愿意相信自己的自觉,从而去赌一把。
殷不染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语速从容不迫,眼底铺了层浅金色的光,看上去特别骄矜。
宁若缺就很想摸摸她的头,不禁笑着问:“那如果猜错了?”
殷不染与宁若缺对视,波澜不惊道:“那我就再和你双修一次, 或者一直双修到找到原因为止。”
“……”
宁若缺飞快地把头转了过去。
见她这副模样,殷不染托着腮,神情相当无辜:“怎么,你不喜欢吗?”
宁若缺心下大震。
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怎么虎狼之词张口就来?!
殷不染真是、真是——
宁若缺余光飞快扫过,落到殷不染唇边浅浅的弧度、还有那翩然欲飞的雪白锁骨上。
她郁闷地垂眸,不敢吱声了。
怎么就偏爱戏弄自己。
成功把宁若缺逗了个大红脸,殷不染自觉自己在表达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对付宁若缺,就是要有话直说才好。
她低头呷茶:“比起这个,你更该去问问你师尊,她与神女有何渊源。”
宁若缺颔首应下:“嗯,我抽空回去一趟。”
找回了最后一段缺损的记忆,很多曾经让人百般不解的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偷瞄数次殷不染之后,宁若缺闷声转移话题:“难怪我修为涨得那么快。”
殷不染:“蜃海境的那只大鲲还记得吗?它守着神明的遗迹,也很亲近你。”
应该是与宁若缺险些继承了神位有关。
飞升成神,无数修士所向往的目标。
只是神明的时代早已过去,千年来飞升的人只有尘簌音一个而已。
没人知道神位究竟意味着什么。
宁若缺摩挲着剑柄,完全陷入了思索中:“这一路上,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推动我恢复记忆。”
甚至不惜以一方秘境之力、加快这一进程。她离真相越近,就意味着离飞升越远。
乍看起来像好人好事,但这好事背后,死伤的人也太多了些。
殷不染:“仔细想想,谁最不乐意你飞升?”
宁若缺脱口而出:“妖。”
她若是飞升,妖族的势力就会回退到千年前,再不可能随意入侵人间。
所以看似帮助她找回记忆的过程,极有可能是在为妖族的未来谋算,敌人的敌人也并非盟友。
毕竟神明与人的差距是巨大的。
所以妖族当初能凭借妖神翻身,而人族没了神女,就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
想起尘簌音的话,宁若缺隐隐有些担心。但她并没有把情绪放在明面上。
她用灵气重新温好茶,又牵起殷不染的手。冰冰凉凉的,像握着一块手感细腻的冷玉。
宁若缺便把自己的体温递过去,给殷不染暖手。
“宁若缺。”殷不染突然出声。
她挑起宁若缺的下巴,眼底没了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你该接过神位、然后履行神女的职责?反正天道法则会磨灭我们之间的联系。”
介于宁若缺之前的“光辉”事迹,殷不染很没有安全感,恨不得时时刻刻确认对方的想法。
宁若缺顿了顿,轻叹:“有一瞬间,我是这么想的。”
赶在殷不染炸毛咬人前,宁若缺赶紧解释:“但那时候你救了我,我不想就这么辜负这条性命。”
“更何况、何况……”
她嗫嚅片刻,方才声低低地、不自在地开口。
“九重天上什么都没有,如果回忆里也没有你,我可能会觉得很寂寞。”
殷不染微微蹙眉。
很寂寞,真是难得从宁若缺口中听到这个词。
宁若缺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独自练剑、独自猎妖、甚至是独自处理伤势。熟悉她的人都会以为她天性如此。
然而现在,宁若缺眉眼耷拉着,蹲在贵妃塌旁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些许茫然和委屈。
看着就可怜。
殷不染忍不住薅一把宁若缺的头。
随后居高临下道:“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练半个时辰的剑,你教我。”
她只能让步半个时辰,多一息都不行的。
其实一息都不想练,还是看在宁若缺的份上,哄哄她罢。
宁若缺怔了怔,想起这茬来。
她霎时把低落的情绪抛之脑后,然而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戏谑的声音打断。
“练什么,情意绵绵剑?不会是想练着练着就撞进剑尊怀里去吧?”
殷不染微微眯起眼睛。
能自由出入素问峰的人不多,而能说出这种话的,她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谁。
她坐直了,还攥着宁若缺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师姐。”
碧落川的大师姐,平日里不仅要教导师妹们课业,还得替师娘分忧。上到与各大仙门联络交际,下到颁发新门规,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自从外界知道了宁若缺还活着的消息,她还得处理那些明着暗着的打探。
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不多的放松方式,就是逗逗殷不染罢。
眼看殷不染被戳穿了小心思,脸红炸毛,秦将离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是这样的,碧落川收到了太一宗的来信,对方想请一位医修去看诊。”
殷不染才懒得出诊,正打算拒绝,就见秦将离把信展开、递过来。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是不会来叨扰师妹的。”
她幽幽长叹一声:“但此事涉及到司明月,司宫主。”
雪白的信笺,字迹虽然清秀却略带潦草。
落款处有太一宗的印章,上面告知了需要治病的人、以及报酬,至少表面上很正常。
不等殷不染质疑,秦将离将信笺翻面,露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救救!”
旁边还有个小巧的月亮标志。
“……”
这下宁若缺和殷不染都看懂了。
*
怕事态紧急,两人没怎么耽搁,轻装出发。
毕竟是第一宗门,也摸不准司明月那里是什么个情况。殷不染和宁若缺分别借了清桐和切玉的身份样貌。
哪怕如此,也被守卫盘查了许久。
然而直到她们顺利进入太一宗,也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引路的修士还当她们是被师姐请来看诊的。
所以态度相当客气,将她们带到某间客舍:“两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通知白师姐。”
借着空闲,宁若缺四处打量。
比起碧落川的烟波浩渺、处处春山,太一宗的建筑大多端正古板。
客舍鳞次栉比,清风吹过,飞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但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仙门,光这一处客舍的规模,就占了小半个山头。
得亏太一宗腹地有一处汇集各方灵脉的泉眼,方才养得起这么多门徒。
人尚未至,宁若缺拎着殷不染的小药箱,小声嘀咕:“明月不是说去劝那女修了吗?怎么会到太一宗来。”
殷不染满脸冷漠:“不知。”
宁若缺为难地皱起眉:“那我们要怎么找到她。”
她有注意到,太一宗明显处在戒严状态,各处的守卫都比平常时多一倍。
而至今为止,除了那封信,她们找不到任何联系司明月的方式,就连传音符也没人应。
殷不染还是淡声道:“不知。”
知道这人正在生气,宁若缺不再多言。
但她也知道殷不染嘴硬心软,只是样子看着冷罢,心里还是担心。
否则也不会一宿都没休息,紧赶慢赶地到太一宗来。
铜铃忽地无风自动,接连响了好几声,铃声渺远,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撞了上来。
宁若缺仰头,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药箱上。
她很熟悉这股力量,是剑气。为什么太一宗里会有剑气?
然而没等她告知殷不染这一发现,身着黑白太极服的修士就从中走出,朝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位请进,白师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殷不染颔首,目不斜视地跟了上去。
太一宗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因而室内也干净板正至极,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铜炉檀香缭绕,也掩盖不住淡淡的苦药味。帘幕后的人闷咳几声,听上去很是虚弱。
殷不染给人把脉,宁若缺负责递工具。
昏黄灯光下,殷不染将手指搭上对方脉搏,不过几息就得出结论。
“经脉内余毒未去,伤及肺腑。”
她朝宁若缺摊开手。
后者根本没当过助手,满脸懵,下意识地在小药箱里翻找起来。
这小药箱是特殊的空间法器,看着小巧,其实能装不少东西。
宁若缺向来都自己杀人,哪朝人递过刀。
她目光从自己强行塞进去的道隐无名剑上掠过,到寒光凛凛的柳叶刀,最后定在一排大小粗细都有的银针上。
她战战兢兢地将一卷银针奉上。
就见殷不染歪头,薄唇亲启:“做得很好。”
剑修顿时心情愉快起来,眼巴巴地看殷不染给人施针。
银针插入穴位、以灵气驱动,女子额头渐渐沁出薄汗。
不过一刻钟,她倏尔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黑血。
眼见那血点子就要溅上殷不染的衣襟,宁若缺反应迅速,扯来帘幕挡了个严实。
她皱着眉,还把殷不染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认没一点血污,方才放心。
女子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将她们俩好生打量。
殷不染低头收敛银针:“如此——”
她顿了顿,轻飘飘道:“再用药修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常了。”
女子连忙问:“那具体需要多久,道友可否给个准话?”
殷不染面无表情:“我也不知。”
房间里一片寂静。
她与女子对视,神情平静如古井深潭、坦然自若,瞧不出一点破绽。
实则身为堂堂灵枢君,她怎么可能将这种病拖到明天。
只是这借口也太敷衍了。
宁若缺眼观鼻鼻观口,去摸药箱里自己的本命剑。
几息后,女子挠了挠头:“……哦、哦,我明白,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我会好好养病的。”
正常情况下到这里,殷不染就该走人了。
但她慢吞吞地写着药方,假装不经意地询问问:“方才我见客舍外路过许多巡逻的守卫。”
“是吗?我正要同道友说。”
女子没太在意,就这样顺着殷不染的话茬说了。
“最近宗门里进了贼人,听说那人觊觎我门秘宝,被掌门和阵法重伤后逃走。”
“所以现在宗门禁止所有人离开,道友恐怕得留宿几天了。”
怕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小医修”受到惊吓,她还尽可能地安抚。
“但二位是客人,太一宗不会无故为难你们,请安心住下。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殷不染瞬时舒展了眉头,对此很是满意。
很好,这下也不用找蹩脚的借口留下了。
“那就叨扰道友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仗着清桐甜甜的圆脸,散发出十足的亲和力。
女子仿佛被她感染,也笑起来。
“师妹,快去给两位碧落川的贵客腾出一间空院来,务必好生招待。”
许是有治病的恩情在,她这话也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门外匆匆走来一个小姑娘,朝众人行礼:“是。”
踏出房门时,女子还不忘提醒:“门内尚在戒严。还请两位莫要随意走动。”
“万一与我的同门起了冲突,可就不好了。”
木门吱呀合拢。
天边白光闪过,轰隆一声闷响,竟打起旱雷来。
宁若缺瞧了瞧天色,无比自然地走到殷不染身边,替她挡住了大半的风。
走了莫约一刻钟,小姑娘领着两人来到客舍的另一边。
与方才安静的环境不同,这里明显要嘈杂许多。
几间小院只以矮墙相隔,不远处,一队守卫驻扎在门外。
比起居住,更像是被统一监视着。
想来方才女子所言非虚,太一宗的确发生了大事,只不过是贼还是别的什么,仍有待商榷。
眼看夜幕逐渐降临,竹林深处黑洞洞的,一片肃杀之气,宁若缺急忙把殷不染拉进庭院里。
四下检查无误后,她拂去桌椅上的薄灰,点燃一盏灯。
灯影摇晃,殷不染掩袖、打了个哈欠,眉间露出一丝疲态。
她用手支着头,发丝自耳边垂落,茶水放在手边都懒得喝。
本来昨晚就没休息好,看样子今晚又不能睡个好觉了。
宁若缺心疼她,却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哄。
就只能商量道:“染染,不如你今晚歇一歇,我去找明月就好。”
以她目前的身法,至少在太一宗可以随意出入。
殷不染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妥。”
她指尖点了点茶杯壁:“明月虽然不擅长打斗,但以她的实力,逃出太一宗应该不难。”
根本不需要特意向她们求救。
宁若缺瞬间明悟,所以司明月不是“误入歧途”,被困在了这里,而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她,不能离开。
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明月既然能借由信笺传递消息,那必然会时刻关注客舍这边的动静。”
殷不染眼帘半阖,声音越来越低:“嗯,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或者,我们能不能搞出些动静,让她注意到。”
烛光猛地蹿高一点,两人的影子拉长,亲密地挨在一起。
宁若缺盯着墙影看了半晌,起身去找线索。
她不敢走远,怕殷不染出意外。
便只绕着附近的几处院子检查,看能不能找到她们四人使用的标记和暗号。
只可惜一无所获,反倒是天色越来越暗,浓密的云开始在上方聚集。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宁若缺翻墙进屋,耳边恰好传来一阵铿锵的剑鸣声。
紧接着白芒划破天际,连层云都照得透彻。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推门进屋,窗户被风吹得咔嚓作响。
殷不染恰好也倚靠在窗边张望,眼睛半眯着,看上去没精打采。
两人视线相对,宁若缺笃定道:“这是剑阁的招式。”
她和剑阁中人打了不下数百场,绝不会认错,但这剑招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殷不染沉吟片刻,哑声开口:“近来仙盟在太一宗调查,剑阁许是为此而来罢。”
“是好事,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容易浑水摸鱼。”
话虽如此。
但雨点忽然而至,噼啦啪啦地打在窗沿上,像某种混乱的鼓点。
远处隐约可见执着灯笼,在暴雨中穿行的守卫,数量不少。
宁若缺没由来的心慌,便从小药箱里抽出自己的剑:“染染、我有不好的预感。”
“如果有什么事,你千万记得躲我身后。”
殷不染定定地看宁若缺许久,随后漫不经心地倾身,把自己的下巴搁宁若缺肩上。
“……好啊。”
显然,她根本没把宁若缺的话放心上,好整以暇得像是在度假一样。
宁若缺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一边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忍不住给殷不染顺毛。
手指穿过冰凉如水的发丝,竟让她有了丝奇异的安全感。
便能抽出时间思考,正如殷不染所说,她们要想找到司明月,要么主动弄出动静,要么静待时机。
看殷不染的模样,她似乎更确信是后者。
雨势越来越大,伴随着时不时的闷雷。空气沉闷异常,人恍惚如缺水的鱼,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若缺把殷不染往怀里再带了些。
又一声雷鸣,宁若缺捂住殷不染的耳朵,却听到雨中传来惊呼。
“不好!药田走水了!”
迟疑几息,宁若缺翻上屋顶去看看。然而人刚踩上窗沿,衣摆就被揪住了。
她回头,殷不染正朝她伸出手,还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带上我,我怎么躲你身后?”
宁若缺:“……”
宁若缺用最快的速度给殷不染带上斗笠,揽着腰、如一只鹞子般轻飘飘地掠上屋顶。
脚步声完全淹没在雨声中,没有任何人发现。
眺望远处,火光直冲天际,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疼。
这种情况,药田的火还燃得迅猛而诡异,显然不正常。
会是司明月干的吗?
来不及思索,原本星星点点救火的人又有了新动静。
领头的那人高呼:“宗主有令,撤退、全都不准靠近!”
下一秒,一股磅礴的剑气自远处斩来,有来不及闪躲的修士被波及,身不由己地飞出好几尺。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道隐无名剑在她手中发出轻快的嗡鸣声,似乎是在催促她前去一探究竟。
而宁若缺揽着殷不染,只觉得这一切可怕极了,想赶紧找个地方把殷不染藏好。
开玩笑,看热闹和保护染染,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单手把殷不染提溜起来,转身准备跑路。
奈何殷不染拍她:“先别急着走,你看看能不能找到明月,她应该做了乔装。”
宁若缺只得紧急刹住脚步,跳上高一点的建筑,从四面八方逃窜的人里寻找司明月的身影。
远处的动静声越来越大,有好几次碎石都是擦着宁若缺身边过。
借由此,宁若缺也将打斗的两人看了个七八分。
广袖白衣、使剑、这打扮和身形十分眼熟,宁若缺估摸着是江霭。
另一个黑影宁若缺就认不出了,只知道它乱七八糟的,招式也毫无章法,隐隐有走火入魔之态。
剑气与火光乱飞,夹杂着倾盆大雨,宁若缺心里焦急,巴不得直接放个火炮上天,好让司明月看见。
偏偏那黑影招出数道火矢,一股脑地倾倒下来,恰如天星尽坠。
宁若缺灵活地在其中穿行,仍免不了被一道火矢擦破肩膀。
她现在庆幸带上殷不染了。不然放别的地方,她也放心不下。
耳边突然传来急促地提醒:“小心!”
宁若缺并没有转身,左手抽剑,动作比电光更快。
剑气划破火矢后继续向前,乃至于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她咬牙,索性于雷声中再划出一剑,剑鸣清脆如碎玉。
不远处,江霭若有所觉地回眸:“嗯?”
不待她看仔细,凌厉的招式直冲她面门而来。
她来不及顾及其他,径直迎上,再度与黑影斗得难舍难分。
眼看打斗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宁若缺迫不得已,只能带着殷不染随人群一同撤退。
在混乱奔逃的一众修士里,殷不染忽而抬眸,扯了扯宁若缺的衣袖:“那里。”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圆滚滚、漆黑的影子正在屋檐下缓慢挪动。
宁若缺扯出斗篷将殷不染兜头一罩,悄无声息地钻进身边的院门里。
那道影子也越过树丛和倒坍的屋顶,以极快的速度向她们靠拢,
不多时,影子在宁若缺身前站定,掀开兜帽,露出沾了煤灰的脸,和格外明亮的紫色眼眸。
她冲两人软软地笑:“嘿嘿,你们来得好快呀。”
*
没有太多的交流,司明月示意两人跟上。
于是三个狗狗祟祟的影子七拐八拐,绕过客舍,穿过灵田,来到一栋破旧的茅屋前。
准确来说,这应该是给羊羔们居住的棚屋,俗称羊圈。
宁若缺不语,只是一味地用灵气支撑起结界,免得让殷不染踩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司明月摸摸茅屋门口的小羊羔,推门而入。
才进来,殷不染就不由得皱起眉,屋里有股浓郁的血腥气。
司明月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这是一个意外。”
她先前就打定主意了,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她都坚称这是一个意外。
可她点燃火折子,借由豆大的光,看清宁若缺胳膊上的伤口、殷不染冷若寒潭的眼神后,又没什么骨气地怂了。
怂成一团小棉花,低头盯自己的脚尖,哀声道歉:“对不起,意外太多了,没应付过来。”
迫不得已,她只能摇人。
为什么不要楚煊,一定得劳烦殷不染,也主要是另有苦衷。
她走到茅草堆边,剥开一丛茅草,宁若缺才看清下面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这就是浓郁血腥气的来源。
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可大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司明月不会处理,只胡乱上了些药,然而还是止不住伤势恶化,便只能用灵丹吊着条命。
安静的房间里,这女子气若游丝,呼吸声几不可闻。再不采取些措施,她很有可能挺不过今晚。
司明月小心翼翼地蹲下,给两人介绍:“她叫周婵,也就是先前在仙盟例会上检举太一宗的人。
“她师妹在秘境里莫名身亡,尸骨有被妖兽啃食的痕迹,再加上种种线索,她怀疑是太一宗豢养妖兽、杀人夺宝。”
说到这里,司明月撇嘴:“但她不肯听我劝,一定要来太一宗亲自调查。
简单的前因后果有了,殷不染能将事情的经过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没有丝毫动容,反而语气冰冷地问:“所以你就跟着她来了?”
“是呀,”司明月握了握拳:“这件事很重要。”
然而坚定不过三秒,她就垂头丧气地抱住自己,嘟囔:“然后、然后,没看住,让她被阵法伤到,行踪也暴露了……”
殷不染闭了闭眼,强忍着炸毛挠司明月一爪子的冲动。
仙盟本就动荡多时,各大势力互相防备猜忌,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
她并非不信任司明月,只是她合理怀疑,是有人故意引得司明月出手的。
“若我们的行动被太一宗发现,眼下局势会变得更紧张。”
她平静地开口:“所以你得给我一个救她的理由。”
司明月赶紧朝殷不染比划:“染染,她身上有枚妖丹,她不能死。”
也正因如此,司明月既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又不能强迫她,根本没有办法脱身。
以宁若缺的经验,凡是沾上这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顺手摸了摸殷不染的手,耐着性子问:“什么样的妖丹?”
司明月见此,赶紧挽起周婵的袖子,给殷不染看。
周婵血淋漓的手腕上,分明镶嵌着一颗白色妖丹。
妖丹通体没有一丝杂质,纯洁如雪。
可给人一种极为不详的感觉,仿佛有阴冷的气息爬上脊背,教人忍不住打寒颤。
宁若缺见过这东西,有且仅有一次,却印象深刻。
絜钩,见之则大疫现。
是只不知怎么避开古战场大阵、偷溜进人间界的絜钩。身形小巧、善于躲藏。
等发现时,好几座凡人的城池都没了活口,就连派去的修士也死伤过半。
宁若缺只会杀妖、救不了疫病。哪怕杀了絜钩,疫病也依然存在,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最后还是碧落川出手解决了这件事,否则贻害无穷。
而这枚妖丹的气息早已与周婵纠缠紧密,难舍难分,强行夺取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它如今就这么镶嵌在人的身体里,宛如一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火药。
“呵。”殷不染嘲弄出声。
因为无法得到公正的对待,所以要通过另一种错误的方式来求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察觉到司明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自己好几眼,殷不染敛眸,将手指搭上女子的脉搏。
她兴致缺缺地问:“你的意思是,她死了,此处就会出现疫病?”
司明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嗯嗯、差不多吧……”
知道她没说实话,殷不染也懒得与她计较。
点了几处穴位,带着药力的灵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周婵体内,滋润着她破损的经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小羊咩咩叫个不停。
床上的人也闷哼一声,终于醒了。
第110章 向人间去 “我才是医修。”
重伤初醒, 周婵还很虚弱。
说不出来话,只能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三个人,而后挣扎着要起身。
司明月赶紧将周婵按下, 偏头对宁若缺说:“妖丹会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得尽快把她送走。”
她们三个溜出去倒是容易, 只是带着个稍不注意就会“爆炸”的伤患,太一宗又尚在戒严,难免会遇麻烦。
想到这里, 司明月就焦虑得想要算一卦。
她摸出枚铜钱,正要抛,衣袖却突然被人攥住。
回头,周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却沙哑道:“我、我不想走,我亲眼看见, 他驯养妖兽……”
“让我留下, 求你。”
她手背青筋乍起,用尽了全力,伤口渗出丝丝血迹, 似乎又要崩裂。
司明月担心她的伤势再恶化, 赶紧轻声软语地劝:“可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把命搭进去。”
那只布满血污的手缓缓松开了。
“是吗……”周婵眼眸中的光也黯淡下去,声音轻飘飘的:“可我不在乎了。”
眼见她这副模样,司明月又急。
也顾不得其它,径直握住周婵的手:“不要放弃,我都替你记下了。先活下去,然后再去找他们麻烦,好不好呀?”
生怕周婵寻死, 她甚至将自己的铜钱塞进对方手心里。
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可以发心魔誓,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殷不染偏头,探究的目光落在司明月身上,毕竟难得见她如此不计代价。
可见周婵到底牵动了多重要的事。
或许是有救命的恩情在,周婵沉默良久,终于垂下眼帘:“不、不用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司明月松了好大一口气,顺手用袖子擦了把薄汗,于是脸颊上又多了道煤灰。
殷不染适时开口:“能否告诉我,你这枚妖丹是从何处得来的?”
周婵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一声未吭,缩在乱糟糟的稻草里,像团破旧的影子。
她盯着窗外,小羊羔的咩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还时不时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这里是太一宗的外门,鱼龙混杂,目前来看还算安全。
但过了今晚可就说不准了。
若是想走,此时最好,趁着太一宗乱成一团,无暇顾及其它时,宁若缺有把握将周婵送出去。
但她不可能把殷不染留下,况且周婵的伤势还需要殷不染稳定。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四个人一起行动。
临出发前,宁若缺随口问:“今晚这混乱与你有关?”
司明月本来在掷铜钱,听到这问话,差点没接住。
她低眉耷眼,攥住衣袖:“算是吧,我带她躲藏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对面本来想困我,结果不知怎么的、放跑了兽笼里的朱厌。”
接着满怀愧疚地补充道:“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太一宗会在内门养朱厌,也没感知到妖气。”
宁若缺颔首,朱厌的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且十分稀缺。
“所以豢养妖兽是真的,仙盟之前没查出来。”
又或是彼此心知肚明,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公开。
周婵眼睫轻颤,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们闲聊太久。
司明月给周婵换上太一宗的服饰,便这样搀着人往外走。
她先前卜了卦,却有一瞬间的犹疑:“往泉——”
话音打了个转,她及时改口:“嗯,往这边的山门走。”
外门守卫本就宽松,再加上朱厌闹事,肯定还会抽掉更多的人手去帮忙,确实是个好方向。
宁若缺不再多言,抢先一步给众人开道。
雨势减弱了不少,有灵气萦绕周身,宁若缺未沾湿分毫。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胳膊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殷不染治好了。
然而等她去牵殷不染时,却发现后者的白衣被打湿了一片,脸上也湿漉漉的。
宁若缺很快意识到,先前的治疗对殷不染来说消耗太大,眼下连避雨都成问题。
但殷不染硬是没提这事,只有手冰凉得厉害,与宁若缺十指相扣得紧。
宁若缺匆忙把自己的灵气递过去,充当无形而又透明的伞。
附近是外门开垦的灵田,脚下的路泥泞湿滑,远处可见火光冲天。
司明月带着伤员也走不快。
四个人小心穿行在田地里,小心避开数支披甲执炬、向内门支援的护卫,如溯流而上的鱼。
透过薄雾,已经隐约可见远处恢宏的山门,四下树影婆娑,雨声不绝于耳。
她们一路上都避着人走,可宁若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人的气息也太少了些,甚至不得已路过几处小院,也没听见院里有什么动静。
这不应该。
宁若缺猛地停住脚步:“不对,如果只有一只朱厌,光凭江霭怎么都能应付。”
这场混乱应该会很快结束,哪会拖到现在,还不断调集这么多人去。
司明月背着周婵埋头赶路,差点没撞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与同伴接收到信息不太一样。
便眼神飘忽,呐呐道:“我没说只有一只。”
“……”
宁若缺后背寒毛一竖,来不及多想,捞起殷不染就走。
她半抱半搂着殷不染,从矮墙下经过,为了避免暴露行踪,将周身的气息压缩到了极致。
山门就在不远处,周婵却因颠簸闷哼出声。
她反应极快地捂住嘴,没想到一口黑血控制不住地咳出。
即使司明月给她施加了隐匿身形的术法,也没挡住这泄露的气息。
院门内火光一晃,一道身影随即跃出,拦在她们面前。
宁若缺紧急刹住脚步。
避不开了!
“你们是何人!在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人未见,清脆的呵斥声先来。
身着黑白道袍的女修手持灯笼,横眉竖眼地打量着四人。
宁若缺轻轻放下殷不染,从怀里拿出之前的信件,信上太一宗的印记清晰可见。
“道友误会,我们是从碧落川来看诊的医修。这是我们的病人。”
司明月适时让开一些,露出周婵毫无血色的半边脸、以及她身上的道袍。
女修眉头微松。
于是宁若缺接着道:“到处都是火,我和师姐妹吓坏了,方才躲藏至此。”
女修将四人上下打量一遍,见司明月和周婵外表狼狈,殷不染又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更是信了七八分。
“是吗……那就跟我走吧,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宁若缺顿了顿,平静的跟上。
司明月虽然不解,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暗中传音:“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敲晕?”
不待宁若缺回答,她便知道了答案。
院子里飘来一阵细微的腥气,只是因为司明月还背着周婵,加上仍在下雨,所以一时没有分辨出来。
是尸体,好几具尸体。
这里居住的修士被屠戮殆尽,所以才会如此安静。
可女修恍若未觉,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宁若缺盯着前方影影绰绰的树林,手摸进了小药箱里。
风摇影动。
雨滴在空中停滞一刹,剑鸣声盖过了朱厌的嘶鸣。而后血花迸溅,同雨水一道落下。
宁若缺与朱厌擦身而过后,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蹿到了朱厌后背上。
朱厌暴怒,扭头就是一口,火焰与尖牙同时咬向宁若缺。
恰此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朱厌恍惚一瞬,随后瞪大眼睛。
长剑刺入心脏,它甚至没来得及引爆妖丹与对手同归于尽,九尺高的身躯就已轰然倒地。
宁若缺随手挽了个剑花,雨水冲刷掉剑身上的血,长剑便如同她的气势一般寒光凛凛。
幸好这只是幼年朱厌,对于她来说不难对付。
再回头,正对上目瞪口呆的女修。
眼睁睁地看着宁若缺从小药箱里抽出剑,切瓜砍菜似的解决了朱厌,女修一愣。
“你是医修?”她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哪有用剑的医修?!
宁若缺有些局促握拳,但硬着头皮答应:“……嗯。”
女修转头,继续盯着司明月手里精致的法杖,只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你也是医修?”
司明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是、是啊,嘿嘿。”
女修猛地看向殷不染,目光如炬、厉声质问:“那你是?!”
殷不染面无表情:“我才是医修。”
话音刚落,司明月的法杖猛地砸下,“咚”的一声,女修应声而倒,彻底不省人事。
宁若缺将朱厌拖来,割开喉咙,又将朱厌血洒女修身上。
“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被其它朱厌发现了。”
司明月拎着裙摆路过她,还不忘心怀愧疚地拜一拜:“对不起、对不起!”
小插曲解决了,四个人接着跑路。
接下来的路程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巡逻的守卫、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朱厌。
待宁若缺反应过来时,太一宗的山门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跨过结界,她们就能带着周婵出去。
司明月拍拍胸口,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宁若缺仔细观察过四周,甚至守卫也不知所踪。
她牵着殷不染,试探着触碰结界、轻松地跨了出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若缺用眼神催促司明月快些。
后者连忙走上来,然而就在她半个身子迈出山门时,一抹寒光毫无征兆地逼来。
宁若缺轻啧一声,抽剑向前。
剑锋相撞、铿锵作响,袭击者被逼退好几步,正要提剑再来时,忽地愣住了。
“咦、咦?!宁、宁前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