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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虐文总受交换灵魂后》 第23章
報紙有好几份, 横跨三月,细看会发现并非来自北方任何一家報社。上方黑体大字“申報”。
——七月一日,滬城证券物品交易所开业。
——七月中, 广告栏中, 几日间有一交易所出现。
——八月,除股票外,棉纱、麻布、煤油等, 市价顿俏。
——九月, 本所股暴漲。
中秋后, 月亮弯成镰刀,勾住漫天星子,像勾住了碎金块。来自十里洋场的報紙,染上一股贪婪的气息。
约莫五分钟后,隋和光放下报紙,揉按下鼻梁,很快,笑了下。
他无言以对。
玉霜说:“您好像不惊讶。”
隋和光幽幽道:“不, 我很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股票?”
“因为想掙快钱。”
隋和光拍拍衣服下摆,站起来就要走。
玉霜忙请他回来,只能说实话:“我父亲还在世时, 家里也富裕过几年, 在滬城租了公馆,对面恰好是一家洋行,负责发售股票——您听过橡胶股么?”
十二年前的旧事了, 玉霜准备好解释, 不料隋和光说:“兰格志公司炒作, 橡胶股价飙升?”
“是, 六十两拉高到千两,我父亲很眼红,去了洋行开户,他当时连橡胶是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出怀旧或怀念,玉霜平铺直叙:“最后他用跳江告诉我一个道理,永远别赚最后一块大洋。”
隋和光评:“听起来,钱不是好東西。”
玉霜笑着接:“但没钱就当不成東西。”
隋和光问了几个基本的投资问题,玉霜对答如流,他解释:“有时晚上没排戲,我就贿赂師兄弟和守门的,瞒着班主去上夜校,数学会计金融,都学一点。”
“夜校不查身份?”
玉霜想了想,实话实说:“进去前,我先学了做假证。”
他把这场交谈当成一场考核、一场发難,有问必答,摆低姿态。然而隋和光话锋一转:“能做假身份,不能从戲班子逃出去?”
把玉霜拦在戏班的,是那一方身契。
玉霜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过去,一怔,还是迅速回:“夜校收钱,不会严查身份。”
“你没有想过赎身?”
玉霜自嘲:“攒钱比我想的難。白天我脫不开身,更没機会盯盘。”他停顿一拍,说:“但现在不一样了。”
隋和光从玉霜的视线中,看出某种势在必得。
隋和光似乎觉得有趣:“你在找我……要钱炒股?”
玉霜说:“算是。”
隋和光问:“当初你连自己都买不回来,今天又凭什么敢闯股市?”
玉霜回:“凭今天后将入市的本金,都是我用自己的积蓄掙来的。”
七月前,他积蓄一千,购本所股与他股,到九月,本金翻三番——股票发行初,总是要漲一涨的。
玉霜说:“我不向您借钱,更不会挪用您公司的现金,只是邀您合作。”
思路很简单:南北将开战,黄金必涨,那就买入标金期货,择短期合约,以少許保证金撬动大额交易。战事一开,市面恐慌,待金价陡涨即刻平仓,获利了结。
但相隔千里操盘太难。
隋和光是有南方的人脉的。
玉霜平静接受隋和光的审视。屋内只能听到报纸翻阅声。
隋和光再开口,不提股票。“我记得,你是江南人。”
九月份的报纸上全是沪城中秋盛况,广告栏中一摩登女郎在推销月饼。他问玉霜:“想过回家吗?”
玉霜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话:“我家里人都死完了。”
“那講講吧。”
“讲什么?”
“你的家人,还有不能回的家乡,”隋和光收起报纸,“林三求我来安慰你,但我一点不了解你,总不能胡说?”
玉霜:“……”
“你随便讲,我随便听。”
隋和光吃着枣片,现下又不觉得这寂静尴尬了。约莫两三分钟后,玉霜平淡叙述:“爹死后,我娘改嫁,嫁一个,死一个,最后那个叫孙麻子,命硬没死,但我娘被打死了。”
“我忘了我娘的脸,忘了我爹,唯独记得孙麻子。”玉霜说到此处,笑了下。“可见我是格外记仇,睚眦必报的。”
那笑平静而森冷。
隋和光听得皱眉:“是姓孙的把你卖到了戏院。”
玉霜说:“本来想卖妓院,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改戏院了。”
台下练功,变化最明显的是手,先起水泡,再成血泡,磨破了,血糊在手心,结茧,就能继续抓枪舞剑。脚也差不多。玉霜不怕,他是个男人,有手有脚,自然有出路。
故事没有后续,两人都知道后续。隋和光说了些话,没有一句安慰,只是闲聊,到后头,两人还聊到枪法实操。
最后。
毫无过渡,隋和光道:“我不会跟你合作,要打仗了,跟南方牵扯上风险太高,不划算。你也该及时收手。”
玉霜没说话。
他气着了。
如果隋和光一开始就说不行,玉霜不会气,偏偏隋和光跟他弯来绕去聊一堆,牵动他怀旧的心,最后又干脆拒绝。
气着气着,又笑了,边笑边摇头,取出一薄张牛皮包着的合同,摊开在隋和光眼前,甲方是李氏銀行。
“停不了了。港口有奸细冒充我名义,跟銀行签了五十万贷款——是逼我继续炒下去呢。”玉霜笑中有厌烦:“那奸细是隋靖正的人。”
玉霜从没想过长久持股。李崇只呆半年,在股市崩溃前捞筆快钱,够了。
他命令年前清仓。
港口奸细是个高层,与隋靖正串通,拿茶公司做抵,擅自与李家銀行签订五十万借款,为尽快促成合作,违约金定到百分之二十。
十万,够两百普通人家生活一年。
赚了,名声是隋家的;若是亏损,锅就由玉霜一人背。
玉霜杀了叛徒,不杀不足以立威,但合同白纸黑字,不是一颗子弹能毁的——不继续,那就给銀行付巨额违约金;继续,大概率血本无归。
都说旁观者清,玉霜房中静思許久,最后敢叫来、能叫来旁观的,竟然只有一个。
玉霜说:“隋家各位城府太深,我已经看不明白,求您,替我指条路吧。”
隋和光无奈道:“问我做什么?从让我进房起,你不就有选择了?”
玉霜这样的性情,不想出方案,哪里会愿见人?
忽地,玉霜心中有一瞬间的战栗,他不知道隋和光是看穿了他,还是……当真懂他。
猜忌、互疑、算计,不妨碍今夜,他为他而来。
玉霜说出第一个方案:“我打算找银行,撤销合同。”
隋和光说:“银行只会趁機再敲你一筆。”
玉霜说:“好,备择方案——我去找李崇。毕竟是李家的银行。”
“李崇从不插手银行运作。”
“我去求他,没有站着挣钱的道理,我懂。”玉霜说:“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隋和光因他这话挑起眼皮,瞧不出特别心绪,却是给了提点:“你还有一个办法。”
“推我去求李崇。”隋和光将蜜饯推过去,语气轻松:“反正,你跟他是有合作的,把我送出去,万事大吉,对不对?”
玉霜:“……”
隋和光又问:“想不想?”
玉霜呼吸一乱。
隋和光一笑:“想过,但做不到?”
贷款签了半年,到期还不上是违约,提前还了居然也是违约。
艹。
玉霜罵了粗口,接着罵自己:“现在回想,这段时间瞒着你做事,是不信你,更是不信我自己,撑着脸皮装少爷,活该。”
他把全程剖一遍,是在骂自己,更是赔罪。隋和光打断玉霜,问,想没想过把贷款拿在手上。
玉霜道:“股市泡沫太大,呆越久,越可能被闷死的。”
隋和光说:“那你就做戳破泡沫的人。”
“……做空?”
认为东西大有前途,那就买进,涨了再卖,这叫做多;反之,借来证券,高价卖了,跌后再如数买回还债,就叫“做空头”。
隋和光暗自赞叹。
他语焉不详点一句,玉霜这样快就能悟透,再给他十年……隋和光忽然希望玉霜活长些。
玉霜沉思不语。
大笔资金加入空头,不是不可行,但会加速股市崩溃。
十二年前那场股災,损失最大的是散户,受了报纸宣扬、钱庄诱导,贪心起了,就压不下去。
怀着一点希望就敢孤注一掷的人,可恶,可恨,可怜。
他们或许能过最后一个好年,或许倾家荡产,或许投江终结,“昨日陶朱,今日乞丐”,纸上财富一场空。
不光是散户,十二年前整个国家都陷入災难——清廷拒绝为铁路公司的亏空买单,引发保路运动,从盛况空前,到囊空如洗,都化作王朝覆灭第一声空叹。
玉霜依旧沉思,沉默。
隋和光说:“你是商人。”
是,商人。银行虎视眈眈,年底要竞选商会主席,还要与李崇暗中较劲,全都要钱。
只要有钱。
玉霜就能主导北方商贸,能压死隋靖正,能搭上李師的船,能像个人一样,站直了……那群千里之外的人可怜吗?
可怜。
但没有玉霜,也会有其他空头公司插手;哪怕这一次侥幸逃脫,下一次无知的人还是会栽进去。
可怜吗?人性就是这样可怜。
玉霜只是顺势而为,早送人解脱,早一日清醒。
玉霜视线逐渐化作坚定,坚定到冷漠。隋和光心里嗤了一声,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人性贪婪,聪明人尤其。
聪明人还好为人师,隋和光今晚就犯了这毛病,该反省。下次,他可懒得再提点玉霜……
玉霜说:“我不会做空。”
*
人性贪婪。
可如果能活久些,哪怕只多活一天、一秒,那也是很好的。
股市中,时间就是命。许多人并非没意识到危机,只是晚了,哪怕选择卖出股票,也因为交易所停拍无法交割。
要是当年的股灾能晚一天,要是能早一点卖出股票……
玉霜他爹就能活下来。
他就不用再进戏班。
隋和光问:“为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就当我同李太白一样,发了不现实的疯罢。”
隋和光笑了,不是讥笑、冷笑、苦笑、似笑非笑。他鲜少笑这般明显。
隋和光是在笑玉霜。
这三教九流混出来的小子,居然保留最天真最可笑,也是最难得的——仁义。
隋和光说:“我在香港还有存款,可以给你。但你要自己选:是投进股市,还是应付银行。此外我不会给你任何帮助。”
虽然没借到南方的人,但也应了急,目的达成,玉霜本来不该追问,可他还是问了:“为什么?”
隋和光只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要是回不来呢?”
“那就回不来。”
轻描淡写的口吻。
十万,百万,权势,名声,不足以桎梏住一人,所以失去它们,也无法改变他。
第一次,玉霜看见了隋和光,而不是隋家大少。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十月开《贵族学院的貌美炮灰老师》,大佬训狗,花瓶终成校董,求收藏呀~
文案:
公司上市前夕,褚楚穿书了。
穿进经典F4配置的贵族学院,成了一个……
万人嫌炮灰教师。
原身暴发户家庭,学识浅薄,相貌艳俗,靠砸钱混进顶级学府,却在真正的精英面前露馅。
他挤不进上层的茶话会,也融入不了特招生的圈子。
和他形成对比的是主角们。F1到4,出生顶贵,家族垄断各界权力;来自贫民窟的F5,自强不息,吸引了其他四位主角的关注。
系统:【你的任务是——成为F5承认的老师,庇护他、引导他,避免他因为感情纠葛沦为其他主角的附庸】
褚楚:容我先考个教资。
系统:【容我提醒,还有三个月你家就要破产,等你被撵出学院任务失败,咱们都得死】
—
褚楚穿书的时候,家族陷入破产危机,按剧情,他会被全校踩进尘埃、被学院解聘,最后自杀。
财阀子弟开百万赌局,赌他几天滚蛋;
特困生鄙夷——绣花枕头一个,也配教书?
同事漠然旁观,只等褚楚自知退场。
褚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生钱术。
01
转正的试讲课上,某学生拿出经济学难题“请教”,见褚楚不答,悠然给出自己的完美论述,期待得到学神F3的注目。
褚楚语重心长:“你的思路很眼熟,是‘借鉴’了x子刊y文章?下次要标注参考文献啊。”
全班哄笑,谁也不信褚楚说的,只有F3停笔,看向褚楚,清俊沉静的面容上闪过探究。
02
学院内部联谊会,某家继承人鄙夷褚楚“靠脸上位”,暗中为难,将杯中红酒倾倒在皮鞋上。
他笑说:“我可以资助老师的家族,只要你跪下来,给我舔干净——”
不久后,褚楚合作财阀太子F1,做空该学生的家族企业,让他在实践中提高投资能力。
03
体育器械室,褚楚驱逐了霸凌特招生F5的学生、打断某主角对F5的强取豪夺。
F5:“为什么帮我?”
“你是我的学生。”
“您是想利用我,还是施舍我呢?”
褚楚俯视F5伤痕累累、暗含野心的面孔。“都不对。”他留下一页纸——“我押注你。”
纸张飘落在地。
F5最终还是俯身拾起。
那是一张晚宴志愿者申请表,背面潦草标记着数名巨鳄的名讳与喜恶。
一张入场券,一架登云梯,F5接过,从此未来只剩两个结局——
成功,或成为烂泥。
无论结局如何,会有一个人始终注视他。
04
狂热的仰慕、难言的嫉妒、扭曲的向往,在这所畸形的学院蔓生,本该被F5吸引的主角们,渐渐偏离了目光……
褚楚行事毫不收敛,很快得罪圣锡安一众权贵。
校董会后,褚楚被请进校长办公室。
有人大喜过望,幸灾乐祸,坐等这位褚老师被开除;有人笑而不语,等待F4出手英雄救美。
直到某学生找校长签字,看见——
校长亲手捧茶:“褚董,您品鉴。”
“……”
那个得罪全校的炮灰老师成校董了!
—
多年以后,圣锡安公学的天之骄子们常被媒体追逐。
这些各界的支柱,声名赫赫,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他们都曾经是一个人的学生。
第24章
九月一过, 接下来都不太平。
十一月,南方军秘密翻越秦岭,与北部驻军对峙三日, 戰争一触即发。
十二月, 沪城报纸传出讯息——要打仗,股票要跌了!南方许多人捏着汗,咬牙撤出了錢。不久, 李家银行主动来协商, 提前要回贷款。
将视线移向北方——冬日酷寒, 谁能想到革命军年都不过了,殺到异乡来?
北平哗然。
李崇正是壮年,很有野心,戰事提前意味着他很大可能呆不到半年,要么调回北平,要么赶往前线。
也意味着,他在宁城的一切部署都会加快,包括掌控驻军, 也包括——带走隋和光。
十二月底,隋和光同玉霜又起争执。
起因很简单——李師长扫干净城外土匪,回来就办庆功宴, 发帖邀请隋家。四张贴子, 两张给大少和老爷,另两张是给“隋夫人”和四姨娘,直接寄到府上。
玉霜没拦得住。
但他在假山邊堵住了隋和光, 直言李崇不怀好意, 隋和光不为所动, 玉霜沉着脸, 夺下请帖,直接撕了。
隋和光跟玉霜话不投机,就要离开假山。
后颈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鼻间流入一阵香——安神香。
玉霜的嗓音跟手一样,发凉,说的内容却像孩子赌气:“你跟李崇玩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别拿我的身体乱玩。”
隋和光多冷静一个人,现在简直要气笑,可大脑不由他掌控。昏迷前隋和光仰头,只见到玉霜紧抿的唇,冷淡,因为阴影的缘故,又显出阴郁。
玉霜现在习惯了躯壳,抱人进假山,一步步走得沉稳。
假山連接暗道,没有灯源。
玉霜从未同人说过,进隋府前,他做过一个梦——梦中場景正是隋府假山邊。
他被按在石壁上,制服他的人是隋翊,在遠处,还有一双冷淡旁观的眼睛。
梦中他哽咽着,求人救他。
隋翊笑问,你是在求我大哥吗?——他不会救你的。
玉霜像一尾鱼,在案板上被解剖。太阳很亮,晃得玉霜睁不开眼,梦境之后的内容都模糊了,他只记得,遠处的人走近。
玉霜朝前伸手。
但男人錯开他,说,别闹太大。
这个梦,玉霜連做了许多天。
现实一一應验梦境,只是場景从假山变成花园。初见时隋和光果然是无动于衷,连日被梦境困扰,玉霜不能不生厌烦。
不由得生恨。
走完这段黑暗,玉霜到了卧房,他把隋和光放在床榻上,揽住男人肩膀,将头伏下。
玉霜早发觉,他的情感与旁人不太一样——跳江的爹,惨死的娘,还有几年后被他设计、赌场自殺的继父,他都记不清了,只有恨还留在心中,格外分明。
戲班的班主信佛,说,九情一想,你天生缺那一想。
思想才向上升,可凡是动真情没有不流眼泪的,眼泪是往下的,所以纯情就要下堕阿鼻地狱。
師父又说,也好,你唱出戲中人情,就放过了戲外的自己。
离得这样近,足够玉霜看清隋和光眼皮的颤动。
他藏身他的皮囊,可是处处不同。
不知为何玉霜确定,如果隋和光跟人再換一次身体,只凭眼神,玉霜就能认出他。
凭算计,他没有一次赢过这个人。
只能凭真情。
真情何必论输赢。
颧骨轻碰颧骨,血肉紧贴血肉。玉霜想,隋和光,虽然你不知道我恨你,但是现在起……我不恨你了。
*
隋和光再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里,四周飘着安神香的气味,已经是傍晚了。
被问及玉霜的行踪,侍从老实答:“主子去见大兵了,没有见女人,也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
隋和光听见喇叭声:“外面有車来?”
親信不料他这样敏锐。“是,李家来人,还想接您去宴会……等等,您不能去!”
隋和光一掌敲晕了对方,去正厅迎客。
他有预感,来者不善。
南方股市萧条后,李家银行生怕本金没了,提前要回贷款,李崇没法拿来要挟,军费上两家也还有合作。
李崇现在杀上隋府,是有了其他倚仗?
李家来人是李崇在军队的护衛。
护衛递来一封信,说是司令親笔写的,诚邀您赴宴。隋和光懒得听鬼话,当面拆开信。
不过几行字,隋和光唇角的弧度逐渐放平。
——隋木莘今早出城,被驻军扣住了,理由是“勾结南方奸细”。
三月过去,隋木莘几乎没在府内出现,说辞是“开办书坊”,隋和光被李崇和玉霜缠着,也没工夫管他。
就这样出了事。
隋和光明白,李崇在请君入瓮。
“司令说,木莘牵涉不深,可以是犯了錯,也可以是,”护卫压低嗓音,“犯罪。叛国,要杀头的罪。”
“贵府的老爷大少还在宴会上,喝多了些,今晚想必是不回的。”
“司令说,他在老地方等您,只一晚上。”
大门邊停着一辆轿車,隋和光压低帽檐,坐进去,观察四周,副座没有人,只有司机在車上。
“发車吧。”隋和光说,手中已经握紧了枪——司机气息不对,像是昏过去了。
前后方车门同时被人打开,隋和光指头在扳机边徘徊,后车门开,他枪口轻抬。
旋即落下。
隋和光:“……你不在宴会喝酒,回来做什么?”
冬季天黑得很快,外边有人支手电,显得更为冷清瘆人,玉霜半张脸隐没黑暗中,隋和光只看见他笑了笑:“是,我回来做什么呢?”
他出声这一刻,隋和光才闻见很浓的甜味——像红酒香和蜂蜜的混合。
玉霜抓紧车门,用力一拉,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回响,昭示他心情实在很一般。
*
一柱香前。
李家公馆,酒过三巡,众人推杯換盏。只有玉霜假意饮酒,注意到李崇离开得太久了。
隋李两家的亲密是登过报的,不远处,隋老爷春风得意,正被众人簇拥。玉霜身边也是围一群人,都在观察他脸色,准备上前敬酒。
有几人玉霜从未见过,他起身,换一处交际,那几人互相对视,也跟了上来。
玉霜扶额,赔罪不胜酒力,准备提前走了。李家侍从立马上前,恭敬说“夜深风冷,已经备好了房间,还备有解酒汤与暖炉,请您休息”。
竟是不让客人离开。
玉霜不露声色,同侍从进了房间,假装喝下对方递的汤,床上静候片刻。
不多时,房门开了。
侍从竟然没走,隔着门轻声回“吃了药,刚睡”,他走到床边,要查探玉霜的情况,就被一掌敲晕。
玉霜与这人互换衣服,赶回隋府,就见门口停有李家的车。一场恶战,玉霜占了主场优势,把李家人全制服了。
他在旁边的巷子耐心等。
能猜到李家是来接谁。
玉霜想,如果隋和光没出来,今天就当无事发生。
*
隋和光没想到,换魂几个月,玉霜不仅适應了身体,还把偷袭练得炉火纯青。
葡萄发酵后糜烂的甜萦绕鼻间,隋和光被压在车后座,还要被人俯视着审问——“你就这样确定,李崇不会翻脸?”
隋和光放下枪,放弃否认,说:“李崇不算贪心的人。”
“那是从前。”玉霜喝了酒,似乎醉了,又似乎完全没醉,吐字放缓,然而很是清晰:“你知道吗,沪城有过一个军官,懂戏,好脾气,还会收养流浪狗,人前都是憂国憂民的姿态……有天他看上了一个戏子,被拒绝了,就放狗去咬。”
“他养狗是因为有用,忧国是有所图,好脾气是为遮掩锋芒。不到图穷匕见,谁都觉得对方是好友,是知己。”
隋和光很觉疑惑:“我们与李崇不是交易?”
“只论现在,一物平一物,他要隋府的錢,你要驻军的势,但商不如军,天平这端轻了,需要我去压。”
隋和光面容如同一汪静谭,说话间喉结滚动,蹭到抵住他脖颈的指腹。
玉霜一顿,但没收回手。“只是这样?”
隋和光轻咳几下,“你是喝了多少……开门,我下去透风。”
后颈又被握住了,隋和光拧车门的手停下,他转不回身体,因为被玉霜一手摁着,额头贴上冰凉的车窗玻璃。
隋和光知道他心中有气,不反抗。
决定栽培玉霜后,隋和光待这小子一直很宽容。
不久前玉霜刚给了他一个惊喜:照做空的思路,玉霜用通兑券赚了十来萬。
——驻军使者死后,三十萬通兑券的合同却还在。但“十大洋一通兑券”纯属放屁,是使者故意恶心隋家,官价是一银十券,最初流通还不错。
使者死后,玉霜拿着合同,找政府借来三百万通兑券,附加月息两分,转而将通兑券便宜卖掉,很快收回银元。
通兑券越发越多,越发越不值钱,到十二月,黑市中叫价到一比两百!玉霜当即出手,买回三百万通兑券,加利息还给政府,还是赚了十多万大洋。
这给了玉霜与李师叫板的权力。
玉霜:“隋木莘未必是被驻军截住,否则照李崇的性子,该拎着人来找你——真假都不确认,你就要找过去?”
隋和光说:“玉霜,那是我的兄弟。”
那视线很沉静,念出的名字却让玉霜觉得古怪、陌生,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悲伤,好像身体某部分也随之坠落。
“刚才说的戏子就是我。”玉霜忽而道。
也是一个冬天,元宵节,军官请他府上一叙。狗追撵的吼声很凶,被撕破的棉袍往里灌冷风,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练过武,打赢了狗,从狗洞逃走了。所幸,军官来戏院找麻烦时遇到了刺客,但戏班是不能留南方了,这才逃到华北。
玉霜活了二十年,只有恨的人,难得遇上一个不恨的,他不知道怎样应对。“每次看到李崇我都恶心。”玉霜的声音低而平稳。“他要钱,我给;他有兵,我跪,可他太贪心,还想要人……为什么?凭什么?”
他重申,咬住了怒吼,低声道:“我不会给!”
隋和光平和道:“但我不是一样物品,不需要你‘不给’。”
玉霜沉默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我有责任护住你。”玉霜一笑。“但你还是隋和光。”
隋和光抬手,这次成功推开了车门,他一扶帽檐。“不,我们都变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隋和光准备离开,手臂传来拉拽感——玉霜竟然从后抱住了他。
隋和光一时错愕。他们亲过,剑拔弩张抱过,躺过一张床,但一个纯粹的拥抱……还没有过前例。这个拥抱并不亲密,比虚搂也只近一些,可进可退。
“无论怎样,我带你回来。”
不及揣摩,玉霜已收手。隋和光摇了下头,可还有酒香挥之不去。走了一路,这甜腻的酒气终于散开,隋和光到了“老地方”。
——郊外一处军方营地。
也是八年前,他和李崇互相开枪的地方。
第25章
军帐中烧着炭火, 热得很,李崇没穿外套,黑马甲, 衬衫则是酒红色的, 有些紧,绷出了厚实的肩膀和胸脯线条。
李崇惯常一身戎装,今晚少见地穿了西装。
但隋和光没来得及细看。
两人几月不见, 视线一撞上, 李崇先出的手, 扔了枪,隋和光很默契地同时上前。
拳脚相接。
隋和光身上的伤是好了,最近还长高了一些,但也才养不久,真论实战,他比不得李崇。帐内有电灯,被来去间的劲风扰得晃动,地上拖曳的影子分开、重叠, 最后,化作黑漆漆一团。
隋和光被反压在地。
帽檐黑亮,被李崇随手抛开, 飞出一个漂亮的圆, 正好落在衣帽架上。
毯子柔软,是皮毛的,远處一看, 像鬃毛旺盛的野兽压住人类, 在撕咬, 李崇将手探入隋和光的里衣, 幹燥的肌肤彼此触碰着,他俯身,去咬隋和光后颈隆起的筋。
咬到出血。隋和光一声没出。
通常李崇发疯时,他越出声,会被弄得越狠。
直到李崇被锐物頂住,是一把军刀——进军帐前隋和光卸了枪,但没人来搜身,他也就顺其自然,把刀带进来了。
隋和光很诚恳问:“能谈了吗?”
两人身上都见了血,都若无其事。李崇仿佛瞬间变回了人,接过隋和光的军刀,再去扶人落座,最后整理衬衫,又是衣冠楚楚一条好绅士。
李崇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耐心不意味着拖延。
他直说:“同我去北平。”
隋和光笑起来,也无惊奇。狗日的李二,急着回北平,还要顺手抢一件战利品……他明知隋和光是为隋木莘来,故意不提,以此要挟,就很狡猾了。
隋和光说:“是,司令要回北平了。”
李崇和颜悦色,无故找茬:“再喊一声,司令幹死你。”
“你不是司令?”隋和光故作惊奇。“那让司令来,我求的是他。”
司令面上喜怒不显,他身上混合了军痞子和留学生的一众毛病,不只霸道,还要逼人情願。
动嘴皮子他向来不是隋和光的对手,幹脆把话捅穿了:“跟我去北平,保你三弟一条命。”
军刀空中一晃,当啷,横在桌上。李崇边玩刀,边说:“中央下令,遇南方奸细可相机決斷,我到现在没有把隋木莘上报,你觉得是为什么?”
“證据不足。”
李崇溫声道:“再猜。”
“司令心软。”
李司令心软,diao却硬了,他面无异色,很是人模人样,眼神中划过扭曲,有这样一刻,他真是恨不得……把这人捅穿、幹烂了,再搅开看看,是不是真没有心肝。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隋和光还是同他装傻。
下一刻,就见隋和光淡笑:“李二爺,北平我不敢去,怕被你的人撕了。”
这声“二爺”让李崇平複了些。
李崇说:“我父兄都死了,没有情人,没有妻子,军中都知道我喜欢男人,这辈子要斷子绝孙,更不会有权贵家的女人来嫁,其他阿猫阿狗,你随意。”
“国内思想封闭,没有男人成婚的道理,我就把你写进遗嘱,从今往后,你是我兄弟,是我妻子,更是我李家另一掌权人、李師的副司令。”
“只要你同我走。”
他说得越多,隋和光眼神越複杂。
李崇听起来很认真。
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跟一个男人、一个立场不同的人,过日子。
隋和光并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可怜,他心平气和,说:“哪怕我不要你,不会理解你?哪怕你战死后,我会马上夺走你家财、抢你的兵,把李家洗劫一空?”
李崇早知道面前是什么东西,无需犹疑,他径直道:“是。”他探出手来,掌心赫然是那把军刀,握拢了——“歃血为盟。”
寒光晃动,血落在地。
隋和光不惧,不怒,不退,不让,慢慢浮现溫和的笑:“为什么要我离开?”
“换你留在宁城,隋府万贯家财,我保你从此军费无忧、兵精粮足。从此你我亲如兄弟,李師与我情同手足。”
“只要你向我保證,固守宁城,绝不离开。”
完全是效仿李崇发话。隋和光同样是玩刀的好手,手指一勾,军刀竖起,再握住刀柄贯入长桌。“若违此誓,千刀万剐。”
李崇想过他许多反应,也做出许多预案,最后都导向一个結果——干软了,带回去。
没想过隋和光也会有谋算,更没想过,对方会让李师留在宁城。
李崇先是愣,后是笑。好聪明,好厉害,用李崇的话来挡他自己,现在,李崇也逃不开纠結了。
——留在宁城,不听调令,不只等于放弃仕途,说严重些,这是割据,是背叛中央。不只被北方忌惮,宁城是经济重地,革命军势必要来强攻,输了,李崇要么死,要么只剩投靠南方这一条路。
那李家跟完蛋有什么区别。
革命党,革的是军阀的命,李崇家三代军阀,直係鹰犬,不剖一层皮是洗不干净的。李崇可以纵容隋和光资助南方,可以保隋木莘一命,也可以在得知玉霜炒南方的股票时不拦——因为无损李家的利益。
帐内温暖,又比冰窖好不到哪去。八年前,正是在这一處废弃的营地,他们朝彼此扣下扳机。
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时冲动,要么就是两家站队不同,少爷们这才決裂。
是也不是。
李崇与隋和光从未决裂,是李家和隋家决裂。到了分开的时候,少爷自然而然分别,用了军人的方式——先打一场,不分胜负,最后开枪,谁都没死,这就是体面的告别了。
八年过去了,他们都没变。
“可我不甘心。”李崇压紧喉咙,他不願逼隋和光,又不得不逼,因为——不甘心啊。李崇心里已明白结局,现下是宣泄:“八年了,隋和光,我盯了你八年,忍了八年,没有过别人。”
好多话太矫情,卡在喉中。
二十岁前,李二爷爱女人;二十岁后,李师长就只能盯着一个人了。
李崇恨声道:“可你骗我。”
隋和光说:“……我骗你什么了?”
“八年前,鲁海,我们跟东瀛人干仗,被围困三天弹尽粮绝,当时我肚子中弹了,以为要死,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係。”
二十岁,欲望最盛的年纪,他们从没真正干过一回,就可以自称只是军中作乐,谁也不爱男人,谁也不痴迷谁。直到被围攻,临到死,李崇不甘心,才问了出来。
——我们什么关系?
当时隋和光沉默一会儿,说,你要是个女人,我娶你。
李崇笑出一口血:我是男人呢?
隋和光说:十年后,我们要是都没死,没别人,就试试吧。
如果李崇死在那天,他确实会在隋和光心中留有一席。但李崇没死,那就不太妙,日久年长,隋和光在他心中占据大片,剩下一个角落,是他给自己留的活路——不该回去。
少爷哄人的鬼话,他要是信了,多難堪。
可世间居然会有换魂的事。李崇忍不住遐想: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么?
是上天要他死心。
隋和光总算想起过去的鬼话,難得感到一丝歉疚,他想法幫李二解决不甘——“要不,我给你干一回?”
他自己寡情少爱,自然以己度人,觉得李二是憋疯了,但说到底人的肉|体都那样,他在床上扮无趣点,李二膩了,就不再有执念。
隋和光本来想说“你把隋木莘带过来,我给你干一回”,后来想想,删去隋木莘。
隋和光:“我就只有这一次情愿,真綁我去北平,你我就只能做仇人。你选吧。”
如果李崇真不在意,那就该直接綁了隋和光上北平,哪会弄出今夜这一遭?
李崇的眼珠像子弹,卡在枪膛的两颗子弹,他生得凛厉,眼窝深,眉弓厉,不笑时眼睛要杀人的,可帐中光源的位置好,阴影投下来,反而让眼睛多了缱绻。
李崇无比温柔、无比明智、无比善解人意地说:“好,就一回……然后,我放你和三弟走。”
隋和光主动去亲李崇,打算先幫李崇泄三分欲,等会最好早弄完。舌尖蛇一样,潜入李崇口中,散漫地去搔弄敏感处。
李崇说:“别用亲女人的法子哄我。”
一管油全倒手上,军官的手粗糙,指节各处有老茧。
李崇撕咬隋和光的嘴唇,等唇珠都被咬烂,溢出血,李崇再去咬喉结,血珠在隋和光脖子上留下一串,像宝石珠链。
隋和光膩了,他只想速战速决,不再顺从地被李二压着咬,推开了李崇。
李崇两眼幽幽,凝视他。
隋和光拿膝盖頂了顶李崇,呼吸稳住,很淡然问——“进不进来?”
他半抬高腿。
第26章
隋和光扶住李崇, 尝试坐进去。
结果被莫名其妙被翻身,隋和光眼皮一抽搐,低斥:“动什么?你不怕折了!”
李二眼中有血丝, 一眨不眨。
他回想看到的:光裸的腿根, 同隋和光二十岁时几乎没差别,冷冷的白。隋和光态度多干脆,敞开腿, 再来握李崇, 只像握一把刀, 随便就能捅进身体。
随便谁都可以吗?
这瞬间連隋和光都不知道李崇在想什么。
但他看清了李崇的眼睛。曾经二爷以一敌五,差点给人胳膊撕下来时,也是现在这种眼神。
李崇又逼上来,把隋和光压死到床铺上,隋和光勉强习惯这样被动的姿势,只以为李崇要开始正题了。
直到察覺身下柔软的触感,他才反应过来,難以置信:李司令、李二爷, 在軍帳中,俯身半跪,吃男人的……
李崇退出来, 臉上浸透了水。
他去亲隋和光脚腕, 含住凸出的一截内踝骨,忍不住,换齿缘去磨, 隋和光只覺得悚然, 怀疑自己要被活吞下去似的。
脚踝被吃得发麻, 又痒又疼, 隋和光趁这空当缓过来,李崇还咬住踝骨不放。
隋和光挥开了脚。
李崇侧头,脚掌就擦着他臉颊过去,隋和光只觉得脚下挂了层冰凉的黏物,反应过来是什么東西,也没时间犯恶心,趁李崇躲闪伺机翻身下床。
李崇说出床上第二句话:“跑什么?”他问,宁城天燥,你流着水出去,是要给我的兵轮番吃么?
隋和光不理床上的混话,放柔声音敷衍他:“你不要再乱动,我讓你舒服……”
放任李崇弄下去,他心里发瘆。
身体骤然悬空。
李崇出手快得要命,截住隋和光的腰,单臂拎起,扔回床上。
到后头,李崇臉上全是水,隋和光比李崇还狼狈,整个人湿透了,发丝黏在唇边。
李崇越看眼神越深,伸手,半空停一瞬,拇指抚开那黏着的头发。
他凝視这张陌生的脸,又从蛛丝马迹、细微神情中,捕捉到熟悉的灵魂。
其实从一开始就有答案的——隋和光不会去北平。
而李崇不能不去北平。
不说父兄临终前的希冀、嘱托,他是李家这代唯一的男人,剩下的姊妹全在北平,他回去,她们就是李家的小姐,不回去,那就是人质。从踩上直系这一条大船起,李家就没有退路了。
所以他不能碰隋和光。
真碰了这人,就走不出宁城了。
离不开。舍不得。
隋和光不会知道,二爷脸上水淋淋一通,其实还有很没出息的眼泪。十六岁回国后,兄长和父母亲接連死时,他都没掉过眼泪,结果在床上,吃多了水,反而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不是因为求不来爱,而是他要为家族的希冀,为李家主的责任,自己放弃去求这爱了。
趁隋和光身上发软的时机,李崇步出帳外,讓人送来两桶热水,先给隋和光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换上新衣,再整理自己身上。
他给隋和光换的也是西服,红衬衫,和李崇身上的是同一套。
很合身,明显是按尺寸定制的。
李二拍掌,軍帐掀开。隋和光眼前是一连串马车,各处系着红绸。前方竟然是一抬红轎。
李崇叹了一声:“該先求婚后洞房,顺序错了,但现在……也无所谓了。”
*
宁城某处监狱旧址,隋木莘倚在灰牆边,身后堆着晕厥狱警,旁边站着南方给的兵。
这是玉霜第四次见他。第一次,隋府互相试探;第二次,城门做慈善,港口的人失手;第三次,还是在府中,彼此对身份心照不宣。
隋木莘知道玉霜是谁,玉霜也知道隋木莘有南方的势力。
玉霜说:“你大哥要我找你,现在看,我是不該来了。”
他问:“你明明能逃,为什么放任自己被抓?”
是啊,为什么呢?
隋木莘当真开始思考。
——起初我想,他喜歡的東西不多,来一个,陪他一会儿、解下闷也好。所以城外,我没杀李崇。
——再然后,我发现李崇算计他,可他不在意。我知道他信李崇是个人物,講道义。
李二爷能講道义,可李长官呢?
——最后,我自投罗网,拿一封南方的书信,故意被驻軍查出。北平调令下来,我知道李崇不会甘心空手离开,而隋和光永远不会接受威胁和背叛。
我想让他们彻底的、干净的决裂。
隋木莘问:“为什么是您来找我?”
玉霜怔住,旋即笑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三弟?为什么来找你的不是他,为什么我没去和李崇谈判?”
玉霜冷冷笑开:“你还該问——为什么,你哥比你想的更情深意重?”
你是他兄弟。你也配做他兄弟?
“是,我该死。”
隋木莘语气平淡如死水,眼睛却在流泪,玉霜眼神变了,那眼泪是红色的……血泪。
隋木莘看清他眼神方向,一抹面颊,才恍然道:“被刀刺了,小伤,不会死。”
说话间挤动脸颊,又是一滴红泪,下坠——
红绸落地,一对车马上前,數起来有十多匹。有士兵徒手扛起一箱,落到地上,挑红布撬箱锁。
哗啦——
军火如山倾海泄,八抬大轎,抬的全是军火,粗略一數,不下于千支。
隋和光还坐在床边。李崇半跪下,替他理好西装马甲的纽扣。这一跪下,没有起来。
李崇这辈子,只跪过父母高堂。老天爷,不跪,佛祖不跪,耶稣更不跪。
他跪了隋和光。
“……这什么?”隋和光问。
李崇说:“隋靖正有私兵,你四弟有军衔,他们都跟你有仇怨,一旦爆发,那唱戏的护不住你——因为他没有兵和枪。我能给你。”
“我问你,那堆东西是什么意思?”
“聘礼。”
“我说过,不会去北平。”
李崇笑了。“这跟你嫁我有什么矛盾?”
红头高马前,一队士兵单膝齐跪,高声喊:“长官!”
李崇笑着往远处吼:“老子迎亲,你们跪什么!”
领头的大兵木讷,说,我等跪的是夫人——您下过令,只要夫人点头,从此就听他的话!现在新长官没发话,我等不敢起来!
这里有李师的主力,也有李家的家兵,来见证他们的司令、家主,求娶,成婚。
天地间唯余风声,呼吸,红绸猎猎。
李崇再屈膝,是要让隋和光踩着他肩膀上马或上轿。
隋和光難得啞然。
枪械铺开一地,隋和光抬眼,满目是红,将他拉回十年前某夜——东瀛突袭,为给平民转移的时间,他们守一座空城,守到彈尽粮绝,得到了东瀛增兵的消息。二人下令城中布置炸药,然后开城门。
炸彈炸第一列时,援军来了。
红光与血光中,长官们听不见城牆上歡哭,暂时失聪失明,直到意识恢复,触碰到对方的眼睛,都还睁着、眨着……才被拉出死亡的冥静。
那些年,他们是彼此在人间的坐标。
隋和光上前一步。
李崇纹丝不动,直到肩膀被一只手扣住。隋和光沉声说:“李崇,站起来。”
李崇就明白了。
但他不站起来,隋和光也不松手,“你是个好男人,别做扭捏的事。”
“我是个好男人,”李崇的低笑发啞,“那你不嫁?”
“我也是男人。”
“就当是我嫁你。”
“根源不在嫁娶。”李崇不起,隋和光就也半跪下来,与他平視。“你有要护的人,要走的路,我也有。”
“你不该把根扎在宁城,我也不该把心抛到北平。”
士兵潮水般退出主帐四周。
李崇与隋和光躺在黄草地上,多年前,数不清的日夜,他们也像这样埋伏在山林草丛间,等敌人来。
那时候他们很默契,李崇吹几声口哨,隋和光能听懂往哪个方位去、多久开枪,同样的,隋和光眨几下眼、手指动几下,李崇也知道他要怎样步兵、怎样袭击。
李崇捡一根草叶,吹了首送别。
隋和光说:“难听。”
李崇说:“时间拖够久,你弟也该被救出来了。”
玉霜离开宴会,现在还没出现,李崇就猜到他的动向。“隋木莘手上南方的信是伪造的,故意等我抓他,不知道什么用意。他做事太邪,你要小心。”
隋和光一怔,沉默片刻,说:“是我没管教好他。”
李崇哼笑了声,他其实还怀疑,几月前城外埋伏自己的事隋木莘……但算了。
今晚提战场杀机,多煞风景。
李崇只论感情:“八年不见,你爱他胜过爱我,理所当然。”
“还有你那四弟、隋翊,不是我要提拔他。”李崇知道要走了,把该说的人全说清,“天生杀星,天赋异禀,相当没心肝,那点恨怕是全挂你身上了。”
李崇有些幸灾乐祸:大少爷啊,你养了些什么玩意儿?
李崇只有一个大哥在头上,其余全是姐妹,他是被宠大的混世魔王,十二岁被送去欧洲,是求学,也是避难。
可李崇哪会听话,几年后悄悄回国,李家大哥收到消息,提前在沪城机场截弟弟——北方那时还没通去欧洲的航线。
南方革命军内斗,机场那天遇上轰炸,李崇没死,大哥护着他,死了。
李崇从此再没有出国。
他有过醉生梦死的半年,在百乐门遇上隋和光,这人比他小两岁,居然是家里大哥,李崇很新奇,这一好奇,就栽进去了。
正说着,脸颊冰凉——半夜来雨。
半夜山路行军,最怕下雨,容易踏空。李师要么早动身,要么再留一夜。
但北平急电他三天内赶到前线。
李崇必须走了。
第27章
雨下得小, 雾蒙蒙的,两人都没说走,李崇把外衣扔给隋和光身上, 想起換了身体, 问:“你腿上那旧伤,雨天还犯不犯?”
“想问什么,你直说吧。”隋和光轻笑。“说不定是最后一回了。”
李崇问:“你那腿到底怎么伤的?”
这回大少爷说了实话:“冷水里泡久了。为救人。”
“救你那白二姨娘?”
“不全是。”隋和光说:“白勺棠出事不久, 隋翊也跳了湖。”
李崇眯了眯眼:“听起来你对他有恩, 怎么成仇的?”
“我见四弟活蹦乱跳, 就把他踹回湖里,去捞他娘的尸体了。”
“真是怜香惜玉啊大少爷。”李崇挖苦,见隋和光似笑非笑,他扭头,清了清嗓,回头若无其事问:“下辈子我做个女人,你来不来找我?”
“你是个女人,那就不会遇见我。”这次隋和光没哄他。
“呸, ”李崇吐出叼着的草叶,“下辈子都过几十年了,这社会还不进步?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他像二十岁那样, 开始畅想:说不定那时军队都没了, 我学洋回来,就去你家公司,混个閑职!
“好。”
李崇说:“你一来追求我就拒绝, 说看不上你。”
“好。”隋和光说:“滾吧。”
李崇从地上利落站起, 笑说:“走了。”
隋和光不答应求婚, 李崇早有预料。
而隋和光也预料到——哪怕拒绝, 李崇也不会动他。
李二爷以为他们初见是在百乐门,其实不是。那会李崇刚回国,不是二爷,不是師长,只是个留学生,被几个小乞儿缠住,也不恼,殊不知乞儿全是舞厅养的——但凡绅士女士进出,总要展露慈善。
其中有个小孩不要钱,央求李崇教几句洋文,李崇不仅教了,还送出几张外国的明信片。
李崇是个人物,隋和光喜欢他、不愿拖住他。
李崇上馬,那几百家兵却没有动身,地上军火重新装箱,被抬到隋和光身前。
李二见他面色肃然,朗声大笑。“给你的聘礼!”
“宁城周遭土匪我清过一遍,政府里有勾结的都杀了。还有,你隋家给的军费我可是一点没贪,驻军装备新換,城防城墙加固,安抚难民,都要钱。”
隋和光抓住缰绳,李崇截住他的话头,压低声音:“那唱戏的人还成,不算埋没你的身体。但人心易变,我给你留下这百号人,以备万一。”
时间拉回四月前,百乐门里第一回见,李崇要玉霜同他合作,玉霜回一个字“呵”。
李師长满意又遗憾:唉,只能先不杀他了!
玉霜与隋木莘分道扬镳,带人闯到郊野时,正见到月掛中天,荒原野岭中——
李崇自馬背倾身,垂首,而隋和光仰面。
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只看见他们贴近。玉霜面无表情,摁住了枪,他走得更近,風中飘来李崇开怀的笑。
“宁城有我李崇的人,这嫁衣,做就做了。”
麻将桌前那句戏言,只他当了真。
而后战馬扬蹄,李崇如何来就如何走。十年光阴馬上驰远,马下滾滚泥尘,将二人再度卷入这俗世浮沉。
三日后,行军途中休整,李崇收到一封信。
是隋翊寄来的,他必李崇更早到前线,又升了。
李崇向来爱才惜才,能用则用,与隋翊没有起过衝突,除了北平出发的前夜——隋翊撞见李崇在看相片。
玉霜的相片。
隋翊是風月老手,一个眼神,他就瞧出了李崇的情思。李崇并不否认。
隋翊问,你这样,是想爭他,还是同他爭呢?
这个“他”,明显是指隋和光。隋翊知道李崇对隋和光有情,见他盯着玉霜的照片,以为他又移情了玉霜。
李崇就笑:无论怎样,爭来他不忘我。
行军中,隋翊突然说不回宁城,李崇要毙了他,隋翊顶着枪口,辩驳——军令只说让李师镇守,没说让他镇守。
隋翊问:“最乱的地方在哪?”他要上前线,攒军功。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去争啊。”隋翊说:“从前我纠结过从商还是从军,现在嘛,灰溜溜出府,反倒没了掛碍。”
喜欢什么,就去争。前路难,那就杀出一条路。
李崇问:“立场相悖呢?”
隋翊说:“更要争,争到一同去死。”
因为这句话,李崇决定放隋翊去送死。
臨别,隋翊送他一把好枪,一箱黄金,又讨要回礼:玉霜的相片。
李崇皮笑肉不笑,问他是故意同自己呛?隋翊道,只是不巧,长官看上的这位,既是我大哥的人,也是我的——老情人。
隋翊盯着照片的眼神,像要把人生吃了。但李崇看得出,確实有几分扭曲的情愫。
不然也不会把人这照片塞到里兜。
马背上,李崇倏地睁开眼。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他本来想问隋和光。
——换魂是什么时候的事?
隋翊看上的“玉夫人”,究竟是谁?
他是同你争風吃醋,还是,为你争风吃醋?
*
这就跨过旧年,到了元旦。
这天,日报报头是“恭贺新禧”,尾页是“敬祝各界新年进步”,但隋和光没来得及翻到尾页,院里的丫头风风火火来,拿着新衣,给主子穿上。
衣行老板送来的是西服。
紫鵑先是瞪大圆眼,再低下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西院的人清理过一次,如今留在房中的人,要么是紫鵑这类小丫头,要么是玉霜的人。至于其他带着盯梢任务的,都被弄去守院门了。
隋和光不重外貌,年纪越长地位越高,也越没有人评价他美丑,他穿惯了西服,浅扫一眼,见没有纰漏,说:“走吧。”
元旦采买是隋府的规矩。
隋老爷病过一场格外疲倦,四姨娘现在是他眼前的红人,成日侍奉他,在院中抄佛经。今天隋和光出门,身边只跟了几个下人。
新年未至,气氛却已经炒热,大街小巷,公署商鋪,全挂着彩旗灯笼。
宁城比北平更北,南北是打起来了,但还没大面积鋪开,加上北方军匪土匪官匪也没消停过,城民早就不怕枪炮,只是怕死。
元月一到,打前阵的军队默契停战,偶尔鸣枪放炮,就当放鞭炮了,听个热鬧。
可见,不管国民的领袖如何命令,国民总要盯着头顶太阳,过日子的。
臨近集市,水泄不通,轿子和車派不上用处,只能下来,紫鹃被人群挤开,等回头,居然瞧不见主子了。
她衝出去找人,差点跌倒,被一人牢牢稳住手臂,是林三。
林三说:“大少爷去找三夫人了,别慌。”
成衣行内,店员在推销西服。“在沪城,没有时髦的衣裳,那就是门童都不会给人开门的,有绅士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也要购置一条顶好的洋服裤子。”
玉霜同隋和光半月不见,直到今天。
隋和光跟谁都能聊,只看他心情如何,今天他心情想必不錯,顺口接店员的话。
不知道聊了什么,店员眼睛逐渐睁大。
玉霜走近,听见店员脱口问:“您说的青帮这些事迹,是真的吗?”
一声轻笑:“假的。”
隋和光確实有胡说的成分在,他回头,玉霜正在专心看手中布料:“不好意思,我看錯了,这是真丝。”
他叫店员把手上几匹全包起来,再去看隋和光西服,评价:“不错。”
他当然会觉得不错,因为就是他给隋和光选的。
隋和光说:“你选的布够做几十套衣服。”
玉霜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备几套衣服才好。隋和光快三十的人了,换了身体,回到发育期,心情很复杂。
最终料子还是全买了。下人被甩开,車停在大街外,玉霜拎东西,隋和光没有任何搭手的意思。
集市都两人都算得上陌生。
政府办公厅、大酒楼,甚至捕房,他都在元旦日去过,但上次到集市凑热鬧,还是十多岁的事。
玉霜唱戏的时候没时间偷閑,进隋府,更没机会出门。
两人没说什么话,慢悠悠顺着人群闲逛。路过的少女少男在谈放假,小孩子正嬉笑打闹,成人相约去晚上灯会……欢笑嘈嘈,玉霜心里宁静。
半个月没看到隋和光,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琢磨这人。
李崇走的那夜,玉霜去救隋木莘,对方说的故事——为让大哥和李崇决裂,主动被驻军抓——玉霜不信。
隋木莘沉默良久,最终承认:他主动下狱,确实还有其他目的。
来查出卖自己的人。
隋木莘在的书坊,是南方军一处据点,前两天被驻军查了。
知道书坊的有两条线、两批人,隋木莘不确定是哪边出了内奸。
他提前制定不同的“劫狱計划”,分给两批人执行,再主动下狱,看哪条线会出问题,确定内奸的位置。
但两批人都照計划来营救,一点风声没走露。奸细不在南方军。
隋木莘想起来,知道他跟南方合作的,还有一方势力。
——他哥。
港口的人没能绑住隋木莘,隋和光就改借驻军的手。“和李崇协商成功,他就能接手我,如果协商失败……”
隋木莘看玉霜。“他知道南方军会救我。”
玉霜说:“也算到我为了救他,会来救你。”
玉霜无言。最后问隋木莘逃出后的打算。
隋木莘说他不会离开宁城。“除此外,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玉霜问,哪怕我对他有威胁、哪怕我可能杀了他?
隋木莘说,是。
隋家人的真心藏在假意里,分不出真假。隋木莘说法真假不重要,是不是在挑拨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玉霜一点不怀疑,隋和光真能做出“卖弟绑弟”的事。
年关将至,今天是忙里偷闲,玉霜避开隋家的事,言行自然,将港口近况一条条说与隋和光。
直到——
“见血了!”
“别挤别挤,要死人的!”
“大兵在清路,快让开!”
有大兵来撵车,扛着枪语气粗暴,玉霜引隋和光进了道边茶铺——那铺子是隋家自己的产业。
原来是战马倒地抽搐,中央的军官蹲下身,轻抚它,几秒后,匕首刺入,马颈的血溅上军官的靴子。
军靴上了马刺,皮面反射冰冷的光,裤腿扎进靴筒,制式皮带紧扎在腰间,勒出军官悍然利落的身形。
一众士兵近前,抬走马尸。一骑兵与长官换马,跟随在后,不下百人。
队伍中段,突兀地现出一顶轿子,寒风撩起布帘,从里探出一只手——女人的手。
茶铺中,有人低声议论:“城里怎么突然进了新军队?驻军不拦?”
“老兄,你消息不灵通啊,李家那位爷上月走,北平就派了新统领接任!这人,你我应该都认识——”
“隋翊。”
玉霜同时在心中念出这名字。
第28章
隋和光的神色大大出乎玉霜意料。
面无血色, 唇角压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玉霜见他茶杯上方毫无熱气, 想替他倒茶, 无意碰到对方的手背,冰凉无比。
铺内可是烧着暖气的。
直至茶凉,隋和光也没喝一口, 像被魇住了。
確实是夢魇。
接连几月, 夢中都有一人困住他。正是隋翊。
如果说离开寧城前隋翊还算稚嫩, 这次回来,不论身形还是装束,他都和夢境几无差别,尽管面孔要年少一些,但眼神已具雏形,阴冷、森然。
今年这場雪来得稍晚。
玉霜与隋和光错开回府时,正见府外,上百骑兵甲胄森白, 却围着一顶红轿。
寒风吹起布帘,一只手探出,看骨相属于女人, 虚影闪过, 腕上有佛串。
隋翊下马,步履极稳,灰黑军氅上雪粒竟无晃动。
玉霜回忆此前隋家兄弟相处, 毫无波澜, 同隋翊視线相接时, 直接掠过去——落在恰好回府的隋和光身上。
玉霜朝隋和光方向迈步, 挡住隋翊視线,无視隋翊和他手下兵卒:“天冷,寒气重,您请先进。”
话外音就是隋翊和他手下挡了道。
直到姨娘进府,隋翊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隋和光与他错身时,还得来一声“小娘”。煞气消隐,隋翊看起来就像个年轻的、好说话的、知礼数的军官。
“懂礼”和“军官”。
笑话。
隋翊的眼神内敛,无有越矩,蜻蜓点水从姨娘背影上收回,面向玉霜,不再像过去直勾勾盯人,两三秒便收回。
“大哥。”
这一声无比平和。
“我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前赶回来。”他的口吻三分亲熱,三分真诚,余下的,是难以捉摸的笑腔,“最近太乱,说不定哪年人就又散了。”
所有阴冷、腥气,在隋翊笑时完全不见,右臉现出一个窄圆的梨窝,桀骜中渗出古怪的甜,玉霜认出,那是一个疤坑。
这是玉霜醒后,第一回见隋翊。
初见的战栗散去,他不动容,懒得搭理隋翊,望向被士兵簇拥的轿子。他问里头是谁。
这时白雾尽散,玉霜看清隋翊的表情——是笑。
虚伪的笑。
隋翊说:“大哥连母亲都不认得了吗。”
轿中人,竟是隋和光的生母。
万佛寺炸后,隋老爺只能去临城寺庙,重逢发妻。二人抛开嫌隙,有了共鸣,据说是畅谈佛法直到深夜。
管家死后府上无人理账,按隋老爺的观念,没有妾室长久持家的道理,加之世态动荡,佛寺也不安全,新地遇故人,隋老爺无比动容。
当初夫妻俩未曾和离,此时迎女主人回来,也是恰如其分了。
只是大夫人托辞“出世不染俗尘”,拒了隋老爺。
隋老爷便讓隋翊去请——白二姨娘死后,隋翊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当时隋和光外出从军,这对嫡母庶子也亲近过两年。
不过三日,隋翊请回了大夫人。
府内涌出仆从,隋老爷亲自来迎了。
隋翊请大夫人下轿,隋老爷快步上前,冷沉的臉上笑纹显露。
大夫人面容清丽,只是威压甚重,讓她的臉显出老沉来。威压来自她与隋和光肖似的眼,狭长,睨人时,似刀锋。
哪怕面对隋靖正也是如此,对行礼的姨娘则是无视。
只在看清玉霜时有所波动。
玉霜先发制人,唤:“母亲。”
女声淡淡的:“进府吧。”
玉霜若有所思。
大夫人突然回府,必定伴随阴谋。
回首,隋和光还在原处,身邊是他院中两个小丫头,对母亲的归来好像没有动容,也可能,他已经惊异过,就像今早茶馆看见隋翊回城,只是玉霜错过了观察。
打发走身邊人,隋和光先问:“你和隋翊……?”
玉霜当即道:“仇人关係。”
隋和光道:“有恨便好。”
玉霜问:“你不信我?”
隋和光说:“我对情感向来迟钝。何况因愛生恨,愛恨交织,總是很难分清的。”
玉霜温声道:“那我要是说了假话,你又怎么分清?若分不清,何必问我?”
隋和光笑了笑。
他不擅爱恨,但總不至于瞎了眼,连殺意都看不清。
此时玉霜已把隋和光神情学了九成,唯独一成不像,源自外露的情绪——年轻人的殺意总来得更直白。
“我想殺隋翊。”隋和光平静道出想法。
玉霜一惊。
“我做了预知的梦,梦里他杀了你我。”隋和光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癔症般的话。
玉霜:“具体的内容是?”
“隋翊与直係驻军火并,占寧城,掌隋府。隋家大少中流弹而死,姨娘被军官占去,其余人不知踪迹。”
玉霜凝视他,说:“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他没有说的是,自己梦到的结局跟隋和光说的不大一样。
梦中,隋家人可还活得很好。
隋和光很可能编造了结局,为了让玉霜坚定杀隋翊。如果真是如此……
他是在试探我。玉霜想。他疑心我对隋翊有情,不会杀人。
或者,疑心我贪恋如今身份,不敢杀兄弟。
玉霜笑了笑:“只是梦而已,当不了真。”
隋和光就谈回现实:“这些年,我在大夫人身邊安了钉子,隋翊能带回她,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就剩一种可能——”
“隋翊杀光了所有眼线。”
又提到自己形同陌路的生母:“我舅舅受我牵连而死,母亲怨我,你与她相处不要交心。另外,小心隋翊。”
玉霜不问旧事,:“今天看来,隋翊待你我暂时算恭顺。”
隋和光说:“上次他用这种态度对我,咬穿了我上衣。”
年初最值得关注的大事,是商会换届。
本来定在十二月底,由于隋靖正去了北平,改期到年后。
无它,隋靖正与北平斡旋,将宁城明年要纳的费用删去十多种。这算一件大贡献。但他卡在一点:年龄,他今年四十五了,而老主席更偏好青年人。
主席备选有五人,但明眼人都懂,按竞争力,大概是要落到父子相争。
这种情况下隋翊领兵回城,还是在隋靖正授意下……
“你確信,老大同那玉先生有牵连?”
厢房内,暖炉生烟。隋翊微笑:“这等丑事,府上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大夫人如一尊坐佛,良久,她说:“你大哥,早该成家了。”
隋翊目光闪动,带着谦顺的笑,听大夫人说:“当年的事……你怨你大哥、要与他斗,我不会干涉。”
“只一点,”她道,“别坏隋家声名。”
仿佛是为弥补,隋老爷对大夫人稱得上百依百顺。
大夫人势盛,四姨娘管家,只有隋和光一个“先生”地位更尴尬。
内宅变动频频,住处重新分配,妻妾的宅院本来挨着,但大夫人喜静,姨娘自然得搬。
隋和光分到一处偏宅,除了正午,都照不进一点阳光。
他是破屋烂庙都呆得住的人,开灯讀报、看书,乐得自在——没人注意才好。
李崇给他留了百人,隋和光将人安排在各处,传回消息。
这些事他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玉霜。
府上新进的也有隋和光的人,他闲来无事,讀完报,就看话本子,还算悠闲。
相比隋和光,四姨娘日子就难过一些。
她的管家权被夺了,想要读书,可隋靖正听了请求,面色大变,竟是禁足了她。
直到过年,四姨娘才出来。
宴客时,老爷夫人在前厅,招待宾客,没有姨娘的事;早晨少客,一大家子就聚在膳厅,只是树了屏风,三七分,窄的一方属于姨娘与丫头。
主仆不同桌,这是规矩,隋靖正是贫农出生,发家后最在乎体面。过年工人休假,膳厅不好扩建,就用屏风隔开两桌。
有丫头走错地盘,隋老爷一放茶盏,老妈子上前,给了迷糊鬼一嘴巴。
隋和光看见,四姨娘脸都白了——这是她的贴身丫头。
四姨娘赔罪完,沉默地领丫头回另一桌。
隋和光递去一碗冰。
四姨娘怔住,先看屏风,确认主家看不见,才用碗壁轻碰姑娘的脸,她轻声道:“……多谢。”
这个年一如既往的压抑。
玉霜只在除夕和初一回来,不进后宅,隋和光也再没见过他。隋翊同样不回,听说在城外驻扎。
过了十五,商会换届大会终于举行。
一件令玉霜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
一桩丑闻。
会場座钟敲响第十下,第一轮投票,玉霜与隋靖正平手。
根据章程,会长当选需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票数,第二轮投票在所难免。
老主席的秘书宣布中场休息。
会客厅内,玉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可是毫不犹豫,投您一票。”
玉霜转过身,看见隋翊正把玩着一枚军章。厚雪反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枚铜勋章上,堪稱刺眼。
隋翊本来不该出现在商会中,只是他如今掌兵,应了名字——来去随意,无可不入。
玉霜没接隋翊的话茬,略略一笑,便与旁人交际。
这时,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楼下大门外聚集了一群记者,不在商会邀请的报社名单中。
隋翊同样走到窗邊,别人同这新司令寒暄,他笑说自己今天来,是为看一场好戏。
副手汪顺匆匆进来,快步走到玉霜身边,声音发低:“先生……”他看向隋翊,一愣,笑:“小少爷也在?”
隋翊挑了挑眉,竟是很有礼地避开了。
汪顺说:“刚收到的报紙,有人散布对您不利的舆论。我们的人,一部分顺报童去追幕后人,一部分去查报社,还没有回。”
报紙有好几份,花边和现实报道都有,但标题表达同一个意思——去年,四月十七,冯家大宴,隋家大少醉后强迫了冯家小姐。
小姐害怕,不敢告诉父母,串通丫头隐瞒,可月份大了瞒不住,也堕不掉,最后闹出一个私生子。
报紙边缘泛起褶,玉霜的目光在那些或是艳情或是冷静的文字扫过,最后落到附图上。
照片中,冯家小姐裹着素白旗袍,纤瘦,脆弱,身边人抱着一个婴儿。
下面一张是婴儿清晰的脸。
不足一周的早产儿,睡得安宁,皮肤竟然展平了,五官称得上秀丽,越看,越觉得和隋和光有两三分相似。花边报料中这样写。
而严肃报道提供了证据——一方绣有蛇纹的帕子,以及,隋大少的贴身衣物。
【这是隋家新研制的布料,遇热或是反复摩挲,会散发甜香,香气还可定制,只是价格更贵。这款料子公开售卖是在六月,犯罪者若不是隋家诸人,便是与隋家亲近者。】
【查问访客名单,半年前,隋家只大少一人赴宴。】
据冯家下人目击……宴会宾客回忆……我报记者怀疑……
隋大少,人面兽心,强迫弱女,不负责任。
此种渣滓,怎能担负经济振兴之任?
汪顺继续:“事发突然,我们的内线才传出消息:冯家小姐生产后报案,指认您酒后□□,并且出面接受了专访。”
“冯家在租界警局和本地捕房都很有势力,我怕……”
怕他们串通做假证。
“知道了。”茶沫在玉霜舌底泛起涩意,他折起报纸。“阿顺,你先出去,我处理完商会的事便来。”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拍打着玻璃。
汪顺纵然担忧,还是遵命退下。
隋翊这才走近,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笑道:“不管怎么说,宴会的照片……拍得很漂亮。”
漂亮。
玉霜用极度冷静、抽离的眼光再审视。
确实漂亮。
冯家花园,男女共舞,不知哪个记者混入,拍下隋和光与冯小姐的画面。
时兴西洋舞,步子繁复,男人的手虚搭在女人腰间,只露半张侧脸,从容不迫。
正如报纸评价:衣冠禽兽。
很意外的,玉霜朝隋翊道:“借个火。”隋翊当他要压一压心绪,欣然递去火机。借他的手,玉霜烧掉报纸,灰末烫到隋翊的手,他不动。
“失陪。”最后,玉霜淡淡道。
下楼,哗然骤停,许多人手中抓着报纸,元老们交换眼色,唯独避开玉霜。
雪粒密密匝匝,打在玻璃上。会议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玉霜落座前排,正与隋靖正对视。
第二轮投票开始了。
“……弃权,三十六票。”
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宣告,玉霜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一下,又一下。这是隋和光的习惯,他学了过来,后来也成为他的习惯。
多方讨论,第三轮投票定在一周后。
散会后,玉霜没有停留。雪下得更大了。他系好大衣纽扣,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身后传来规律的军靴触地声。
玉霜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
“后日是我生辰。”隋翊却不放过他,说的不是报道,风马牛不相关。“您给我备了什么礼物?”
玉霜道:“四弟反倒先给我一份大礼。”
隋翊微妙一笑。“看来,今年又没有礼物了。”
玉霜不予理睬,远去。
隋翊唇边弹坑若隐若现。“没关系,我会自己去讨……大哥。”
第29章
隋府正厅。
大夫人坐在太师椅上, 品茶,通体素净。“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声音温和仿佛闲话家常。
玉霜一回隋府, 就被大夫人房中人拦住。他与大夫人只私下交谈过一回,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母子间疏離,可见一斑。
“今日大会可还順利?”
“尚可。”
“冯家的人来过府上。”
玉霜端茶盏的手一紧。
厅内寂静,只有座钟滴答。大夫人合上茶盖, 略作思忖:“不若娶了冯小姐, 一则全了两家颜面, 二则——”
她頓了頓,“你也該成家了。”
玉霜没接话。大夫人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忽而淡笑道:“不去冯家赔罪商议,難不成,你还在想去西院么?”
西院住着隋和光。
玉霜抬眼,正对上大夫人沉静目光。
“我不在时,似乎有人拜访过母亲,”玉霜回之一笑, “说了些闲话。”
夫人作风强硬,但要真有实在的证据,他和隋和光现在还能安生吗。
意料之外, 大夫人没有隐瞒通风報信之人:“老四總还晓得尋我。”
说这话时她一闭眼, 几缕未束紧的鬓发垂下,心绪就沿光亮乌黑的发丝,滑落, 再不可尋。玉霜一怔。
他与夫人不相识, 失神不为她, 而是这具身体的反應。
大夫人说:“勿要重蹈覆辙。”
玉霜为套话, 反问:“我又做错过什么?”
砰,茶盏与黄花梨木碰撞,晃了又晃。大夫人明显不悦,但她没有斥责,就用肖似隋和光的丹凤眼,冷冷凝视玉霜,就有下人近前,明显是要送客。
但玉霜直觉,她说的是白勺棠。
那位早逝的二姨娘,也是隋和光唯一提过的女子、故交——在半年前,杀管家的时候。
那夜后,玉霜瞒着隋和光,也查过白勺棠,可她死的毕竟太久、太不光彩,下人绝口不提,玉霜只依稀知道,她与人偷情,死了。
隋和光那时几岁?十六七。
正是情窦初开时,他与那姨娘当真做过情人么,到何种程度?对她的孩子、小他十岁的兄弟,对隋翊……是会偏爱,还是憎恨呢?
这些描述放到隋和光身上,都太惊人、太古怪。
凛冬风啸,鸟雀惊寒。
后半夜,经由暗道,玉霜拐进了隋和光的院子。
隋和光细读報纸,头版文章就是骂他,但他很平静,好像被指认、被嘲骂的不是他。
看到報纸上附的照片,隋和光终于有了触动。“丝帕和里衣,确实是我的。”
玉霜整个人顿住。
隋和光说:“但孩子不是。四月十七宴会当夜,我中途就走了,跟冯老爷子拜别过。”
“当时盯我的人太多,不想引人注目,我是从冯宅侧门出的,離我要去的地更近。”他似乎遗憾:“之后来找过我的外人,只有百順。”
但管家死了。
玉霜分析:“冯大冯二都是草包,想做洋人的生意,但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冯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放了权,冯家称得上对手的……”
“你觉得是冯家的小少爷,冯明唐?”
“冯家只这几个少爷。”
隋和光眼皮一抬,玉霜此时已很能读懂他的神色,那是不赞同。
隋和光说:“線索不够,推断幕后人没有意义。你要找到证人,不怕冯家在警界租界的势力,证明我提前离场。”
玉霜也有点头疼:“冯家不会给我完整的宾客名单,你还记得当天有哪些人到场吗?”
隋和光说了十来个人,玉霜记下,一一分析,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他从隋和光臉上窥见難掩的疲倦。
还在被那梦魇折磨吗?
梦里有隋翊,是否又现出过白芍棠?
见玉霜神情太严肃,隋和光开了个玩笑:“其实还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
“是什么?”
“娶冯小姐过门,再编个爱情故事。”
“……不如说我是断袖,对女人起不来反應。”
隋和光似笑非笑,睨去一眼。
“还有一事。”玉霜生硬转移话题:“你那几样贴身衣物,是不小心落在冯家,还是被人拿走的?”
隋和光不会这样大意,那只可能是后者。
谁又能拿到隋家少爷贴身的东西?
突闻敲门声,打断所有思考。
很有节律的三声,嗒,嗒,嗒。玉霜闪进内室,里头没有点燈,泛着股陈旧的气息。
玉霜放低呼吸,下一刻,他听见——房内还有另一道呼吸。
再看四周,窗户开着,这人想必也是刚闯入,没来得及关窗。
玉霜抢占先机猛地出手,直冲那人脖颈而去,眼睛适应黑暗,玉霜看清闯入者的面貌。
玉霜:“……”
他原本用七分力,如今改成十分杀机。这时对方也完全反应过来,格挡开玉霜突刺的手。
玉霜查过隋翊这半年的经历,他只做了一件事——杀人。
他本該跟李崇一起回宁城,半路走了,再出现,是在宁城南部千里外,一个小县城附近。用了半月,他混入匪窝,里应外合,杀光了山上土匪,也有了自己的队伍,从北平政府那得了正式番号,归属奉系。别人都以为他要占山为王,或搜刮附近县城,但他继续朝南。
到前線,恰好撞上革命軍突袭。
遇到大战,杀人越多升越快。
隋翊破格升到上尉,手底下人与奉系其他部队合编成师。
半年过去,众人以为这位新师长安定下来时,他回了家乡,当天,几乎清空归顺直系的驻軍。
玉霜想质问隋翊,但又发现,他自己也没有合适的立场。
于是再度出手。
隋翊话说得奇怪:“我知道你会来的……”
几个来回下来,玉霜也发现隋翊没带武器,不用问他来做什么,问了也没有实话。玉霜冷静又疯癫地分析:要是在这里掐死隋翊,再抛尸……
就在这时。
隋和光:“房外没有人,你马上走……”玉霜来不及拦,眼睁睁看他进来。
几分钟前,隋和光推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有一把袖珍槍和子彈,放置在地,他当即意识到是谁,要去追,却听见里屋响动。
关系诡异的三人同聚一屋。
隋和光出手比质问快,隋翊几乎只避不攻,被问闯入的意图,他笑问:“这样晚,您觉得……我来做什么?”
月光清晰照出他的脸,笑容显出冰冷诡谲来,“当然是来探望大哥、小娘。”
不多时,隋翊翻窗而去,只留浓墨般的夜色,翻涌着。
清理好隋翊留下的痕迹,隋和光转身,正对上玉霜的眼,底处有一些东西,不像怜悯,也不像愤怒。
玉霜说:“隋翊看见了我在你房中,马上跟我出府。”
隋和光说:“我試过,出不去。”
“怪力乱神,總会有受限的时候。”
两人对视,一秒,两秒,三秒……玉霜拽住隋和光就往后院走。
只听隋和光一声叹。
玉霜眼前出现一把槍,他掂量,里面上了子彈。隋和光说:“前天我无事,試过杀自己,次次卡弹。你不信的话,也帮我试试。”
玉霜:“……“
他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高居其上的,是酸苦。隋和光本不可能受隋翊折辱,这些是他替玉霜受的。
似乎不该惭愧,可又无法不羞惭。
为他曾经的弱小,也为某一刻他的庆幸。
隋和光总是从容的,是比玉霜更冷酷的,所以这些磨難他不会在意……吗?
几秒后,玉霜放开了隋和光。
话头一转,玉霜问戏服头面搬到了何处,然后开了箱子。从层层厚重衣料下,他剥出一枚极小的胶卷。
“里面是进府前后,隋翊和我私通的证据,”玉霜说,“洗出来照片我会送回给你,隋翊要是发难,我又不在府中,你一定借此拖延时间。”
玉石俱焚,这是换魂前他想的招数:哪怕死,也要让隋翊不得安宁。
“你要去哪?”隋和光问重点。
玉霜一默,才道:“有一样很重要的生意,我必须出城亲自谈。”
“马上就走?”
“是。”玉霜一顿,说:“三天,我没有回来,港口的人会来接你。”
冯家的事很快起了影响。
几家大行施压,声称隋家如果不对此事负责、不给出说法,他们将撤出所有貸款——冯隋两家对资产的态度不同,冯家求稳,在中外银行都有大量存款,哪怕战后也没有大比例兑换黄金,对重要客户银行不得不关照。
貸款不难还,难在还的时间——玉霜刚把钱投进远洋航线和工厂,现在抽出贷款,资金会很紧张。
不只公司受影响,掌管的港口也有人来闹事,许多小商铺受隋和光庇护,面对常客诘问此时也犯难,有部分干脆暂时停业,外头一看,又有人说隋和光挑不起隋家的担子,不如其父老辣。
除了商界,学界也起了风波。
无它,冯小姐是一些女性组织的资助人,组织中成员或是学生、或是各名媛名流,其中不乏商会某理事的子侄。
也有质疑。有说相信隋大少为人的,有批评小报无良推波助澜的,但很快,这些讨论无声无息消失,几家报社因故暂封,据说有军方插手。
副手来报时玉霜并不慌张,安排下去:一方面假意联系冯家套话,另一方面越过警署,找了三教九流的朋友和冯家仇敌,暗中去寻证人;最后,他让公司工厂照常运行,普通职工这季度薪资翻倍。
警厅也派人来过,收了贿赂,透露部分案子的情况,还答应将案子再拖一段时间。
说到底,□□只是冯家一面之词,没有定性,问题在舆论——报纸渲染一番,隋大少风评到底下降不少。
夜色沉沉,办公室内亮着一盏绿罩台燈,玉霜正整理线报。
门口涌入金属碰撞声。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鱼贯而入,将出口封死,军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玉霜合上书:“隋师长,有事?”
隋翊不是为冯家来的,但他口中的事,比□□罪名更重。
第30章
玉霜合上书:“隋师长, 有事?”
“是,有件急事要您帮忙,”隋翊语气还算客气, “下午我和政府的人聚了聚, 经侦科刚截获电報,和资敌相关。”
电文压到玉霜面前。
“大手笔。”隋翊抽出最上面一份,“一月初, 南方股市崩盘, 寧城却有人从黑钱庄走账, 几十万银元绕一圈,最终流向沪城,同时,沪城几家報社放出风声,称股市将崩,警告散户撤走。”
“那报社有北方势力入股。”
隋翊緩緩道:“大宗资金做多,支撑沪交所股价,还通过南方的人脉放出消息……这是赤裸裸的通敌。”
“据我所知那笔资金砸单了, 没能全撤出来?您损失了多少,十万?”隋翊抬眼,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大哥, 我不记得你有这样慈悲啊?”
玉霜是联系过报社, 但没有抽调过现金。隋和光的东西,他不会乱动。
所以是誰?
隋家还有誰能做到、愿做到这种程度?又是谁,接触过南方股市, 还愿意拿上万资金、砸醒狂热的人群?
心头被什么东西轻砸, 泛起涟漪。
玉霜面上没有波澜, 朝隋翊道:“你大可以查我名下资产, 要有疑点,不用多说,直接槍毙我。”
果真是隋和光,那走的一定不是港口或公司的账,自然也不怕隋翊查。
一片冷寂。
隋翊神色几度变幻,最后定格在微笑上。“这次回来,大哥似乎变天真许多……想拦你几天,哪需要证据呢?”
“退出商会竞选,免你牢狱之灾。”
轻飘飘、漫不经心的语调。
放在此前,玉霜必定不会讓:一是爭口气,二是,他要是败了,放隋靖正势力更大,那杀人是奢望,更别妄想救走隋府姨娘。然而现在……
“特殊时期,我等不得不谨慎,”隋翊慢条斯理,槍口轻抬以作邀請,“得罪。”
与此同时,士兵上膛。
台灯光晕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界限,隋翊眼中反射光芒,比枪口寒光更冷。
玉霜缓缓道:“你是替馮家来的,还是隋靖正?”
能拿到贴身衣物,馮家这案子,一定有隋府人牵涉其中。
玉霜第一个怀疑的是隋靖正。
冯家怕是站隊了那老不死的,策划这场陷害。
隋翊微妙一哂。
不顾玉霜反应,他甩出另外的筹码:“不讓您白讓步,这里有桩药材生意,需要从码头走货,你我可以合作。”
租界有家西药公司,一年前就跟隋翊有了交情。看战爭扩大,洋商增加了吗啡等药品生产,经由隋翊中转,按七折供给中央政府。作为嘉奖,隋翊抽一成利,用軍火的形式发放。
玉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父亲房里用的东西……也是那洋公司生产的?”
隋翊笑道:“他总是不服老,说不定今年咱们能多个弟弟呢。”
阴郁自玉霜眼中闪过。
换魂醒来当夜,隋和光被隋靖正叫进了房中,不仅动了玉势,还逼隋和光替他试药。
玉霜无甚波澜:“赚钱的好东西,你用得着跟我合作?”
“我天生好斗,总得罪人,论做生意实在不比您。”隋翊言笑晏晏。“大哥吃肉,小弟喝湯,兄弟戮力同心,家族才能长盛不衰嘛。”
片刻后,玉霜道:“商会的事,不是不能让步。”
半天后,爭议声势漸小时。
有人透露,隋家大少爷出城了。一时间舆论完全倾倒,众人达成共识——他是要避风头、要跑!
就在这时,隋家老爷当众演讲,先是给慈善组织捐款十万,再慷慨陈词,称一定会给公众说法,承担责任,绝不包庇。随后又痛心道,长子与冯小姐其实两情相悦……两家正在商议订婚,长子出城,是为准备婚礼。
一周后。
商会竞选落幕,众望所归,由隋靖正担任新任会长。北平傳来贺电,报纸爭相报道,声势压过了一周前的□□丑闻。
隋靖正一时间春风得意,神经放鬆,樂子也要找起来。
打牌、骑马、射击,都腻了,他想听戏。
到了戏院,他尤觉不满意,忽地想起一人,吩咐府里跟来的小厮:“去叫玉霜出府,也来唱一段。”
隋翊本来闭目养神,闻言,悠悠睁眼,朝下人道:“三娘要是不来,转告他——儿子亲自来請。”
房里有香烛,有炭火。
戏院来傳话的下人在院外候着,隋和光正考虑要不要吞炭,废了嗓子,一劳永逸。
但似乎也没必要,半年来,他漸渐总结出阴差的某些规则——不让出府,不让泄露身份,也不让死。
于是。
隋和光,一个曾借戏曲催眠、对戏一窍不通的人,十分坦荡地去了戏院。
然而一直到他进包厢,也没有出现任何救兵。
隋靖正点了一出霸王别姬。
隋翊挂着捧场的笑,鼓了几下掌。
隋和光记得几句,也不怯场,开了嗓。第一个字出来,隋靖正便皱眉:“喉咙怎么回事?”
隋和光说这几日偶感风寒,但隋靖正说也算另一番趣味,让他继续。
第二句是什么,隋和光就不知道了。
他掩面低咳拖延时间,衣袍底下握着一把枪——昨夜有人敲响西院的门,但等隋和光出来,人却不见了。
只剩下这把袖珍的枪。
隋靖正很吃扮可怜这套,倒还没有立刻翻脸,隋翊撩下眼皮,似乎要说话。
不知有意无意,隋和光截住了他:“老爷既然发话,自然可以唱。只是……”
“只是什么?”隋靖正耐心问。
“戏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何况是要唱与贵人,不敢不郑重。”
“容我梳头勾脸,上了妆,扮上相,”隋和光语气拿捏好,低低道:“稍后便登台,只唱给您一人听,好不好?”
他在声色场中耳濡目染,说起这些和听时一样,心无波澜。由于眉目低敛,他没有注意隋翊。
也错过那瞬间的扭曲。
隋和光出府时故意耽误一阵,年后行人匆匆,路上一堵,现下再拖延半天,等戏院的人送来合适的戏服,时间早不知过去多久。
小厮上道,随戏服送来的还有几叠温热的点心。
隋靖正连吃两三块茯苓糕,隋翊一见,说,爹,也到饭点了。
隋靖正骂他饕餮,才吃完点心又要吃饭,隋翊笑眯眯的,被说一句,点一下头,瞧着真是父子情深。
隋翊笑完,蹬鼻子上脸:您那些湯汤水水的素斋我可吃不惯,这样,他看向四周仆从,想吃肉的和二爷走,管饱。
隋靖正在外总是宽容的,近日又春风得意,非但不恼火,还鬆口:“也叫玉霜一起,吃完饭送人回戏院,你再去逛。”
又说:“明天是你生辰,十八岁该好好过。不许玩太晚!”
隋和光就这样被安排给隋翊,去了一家西餐厅。
坐落于租界区,门面一扇雕花玻璃门,上方悬挂着铜制招牌,一进去,咖啡与烤面包的香、钢琴与梵阿林的曲调、刀叉碰瓷盘的脆响、水晶吊灯柔和光晕,扑面而来。
下人们呆不到几分钟,纷纷陪笑告辞。隋翊给了他们一些钱。
隋和光要跟着回府,半路被递来的皮质菜单拦住。
角落静谧,光线轻缓,隋翊的面目简直算温柔了:“请您陪我过个生日吧,还有三个时辰就到了。”
要是不沾太多血,这张脸大概是会被追捧的。
几秒后,隋和光落座,没有接过菜单,叫来服务生:“按两人份,把你们这最贵的都上来。不要酒水。”
隋翊:“……”
隋和光:“四少随意。”
不是他请客,他当然能随意。
隋翊被这谐音惹笑了,不是那种体面矜傲的上等人笑,很欢快,像真被长辈哄好,一点阴沉都不见。
餐具上来,繁复多样,隋和光又叫来服务生:“拿双筷子来,谢谢。”
隋翊就在旁边笑眯眯看他,一招手,“两双,谢谢。”
“不,只要一双。”另一位侍从端来前菜,与此同时隋和光起身,拿起外衣——“四少,生日快樂。”
他跟隋翊告别,说天晚了,自己要回戏院寻老爷。
隋翊只是看着他,笑的弧度没有变化。
于是隋和光低头,温声道:“下次你敢闯进西院,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错身时。
隋翊握着刀叉,慢条斯理,切下一角甜腻的蛋糕。“生日快乐。”他祝自己。
其实今天才是他生辰。
白勺棠的大丫头说,他在子时中出生,姨娘本想扼死他,不小心松手。伴着一声凄惨啼哭,新一天降临。
隋翊独自用完餐,看下表,估计玉霜已到了戏院,就此动身。
去取他的生辰礼。
没人送他,他自己会争。
*
隋翊是在战场上,提前成年的。
半年前狼狈出隋府,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没能玩过玉霜。
对方利用管家传话,炸毁佛寺,又挑拨他和隋靖正的父子关系。期间面对隋翊折辱,居然压下了反抗,关于佛寺一点口风不露。
忍字头上一把刀,隋翊佩服。
他更佩服隋和光——手边有这样一个人,居然舍得送到府上?
隋和光醒来那天隋翊出了府,恰好错开见面。虽然怀疑玉霜是对方的人,也没机会去确认。
昨晚混进西院,意外撞见他大哥,隋翊才有了结论。
这是后话,半年前的隋翊认定自己是历练太少,回去又如何?连玉霜都玩不过。
隋翊去了軍隊。
軍阀混战,南北鏖战,杀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杀人。有天他被人围攻,手下的兵全死了,后援不来,他只能躲藏。
那晚上,在某片不知名的密林中,他做了一场春梦。
春梦对象面容模糊,只确定是个男人,赤裸着,脊背的曲线起伏,如同某种生物蜕去旧皮时,袒露脆弱新肌。月光下,肌肤似白鳞。
传说里蛇妖总爱勾引书生,吞吐的不仅是信子,更是人类难言的秘密:一种在聊斋墨迹间游走的、被礼教压进脊椎深处的痒。人与妖之间的界限被情和欲撕碎,床笫里,唯有肉身糾缠,留出罪与爱之间潮湿的缝隙。
男人的腿缠死在隋翊腰上,而隋翊的手缠住对方的脖颈,收紧。
他感受生命的搏动、反抗、流逝,直到对方不再动弹,他终于释放。
醒来,一条蛇正缠在他胸肋间,洞外用火光闪烁——是追兵。
蛇勒得他快窒息,但如果没有窒息,他会在睡梦中被追兵弄死。
死与性与生,不分彼此。
隋翊从这蛇,想起了他娘。那年管家说她与人勾结,从房中搜出绣有小蛇的香囊,与隋老爷和隋翊生肖不合,加上一封写与外人的书信,就坐实她的死罪。
有人信誓旦旦,由蛇绣出发编排,说姨娘是蛇精降世,曾见她床榻与人私通,如白蛇交尾;又说她沉湖而死,夏末水蛇盘旋,独避开了她。
唯独不敢提——隋大少爷,隋和光生肖为蛇。
自白姨娘坠湖而死,一年又一年,隋府中水蛇愈多。
十二生肖中,隋翊最憎恶蛇。
追兵火把临近,突然他想:在与蛇糾缠、濒临死亡的时刻,娘是哭了,还是笑了呢?
洞中有蛇,洞外有兵,死气更近,和十年前他跳入湖中、去追娘的背影时一样。忽然想起来,其实沉湖前娘就已经死了,水蛇避的,是隋翊这个活人。
哪有什么“蛇妖”,不过是被妖魔化的人。
隋翊突然也回忆起来,死之前,她是笑着的。
隋翊也笑了。
那一晚只有他活下来。他不再憎恶蛇,之后很多夜的梦里,他和另一条蛇纠缠,那蛇花纹斑斓,想必是有剧毒,可彼此缠死的前一刻,他就会醒。
无法满足。
军队半年,他杀了不下千人,因抵挡革命军有功,加上隋靖正捐款,半年,军衔破格连升数级,成为最年轻的少校之一。另一人是直系李崇。
两人私交不错,但隋翊很清醒,直系奉系内斗白热化,他和李崇只能为敌。
除公开的立场不同,他还有私心——李崇离开寧城奔赴前线时,两人通过几次信。
提及宁城,自然避不开隋家、隋和光。
隋翊没头没尾一句话,问李崇:你争赢了吗?
这次李崇的回信来得迟。
李崇回:关乎隋和光、玉霜二人,从前事我不问你,之后的,你也不必多问。
他很少放狠话,就连杀人前都是笑着的,但隋翊清楚,李崇已算亮明态度——无论隋和光还是玉霜,都是他李崇过问的人,轮不到隋翊。
隋翊再没回信。
到宁城首日,他杀光李崇训练过的驻军。
隋翊是必定要争的,从小到大,争活命、争宠、争输赢。
争到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