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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虐文总受交换灵魂后》 第31章
隋翊喝了点红酒, 不多,就半瓶,到戏院时他问过隋靖正在的包厢号, 就包下隔壁另一间, 从酒柜随手拿一瓶。
他不抽烟,不赌博,□□没有动过真格, 按这标准, 算半个好男人。
为什么是半个呢。
因为隋翊喝酒。
不喜欢贵的、好的, 只喜欢能让他晚上睡死的。但这半年除非应酬,隋翊滴酒不沾,怕神经麻痹被人弄死。他忍太久了。
酒要醒过才好喝,隋翊放下玻璃杯,晃悠到露台,一跃,到了隔壁,取出根铁丝撬几下, 玻璃门锁就开了。
房内有模糊交谈声,隋翊不着急进,靜靜看了会月亮。直到瓷器裂响传来, 以及人倒地的沉闷动静。
隋翊缓步踏入, 环视包厢内场景。
打碎的药膳、散在榻上的长袍,因迷药昏沉睡去的隋靖正,以及……穿着戏服, 靠在墙边的人。
隋和光衣领被扯开了, 露出一截锁骨, 缀着红痕, 像是抓出来的。颊边油彩,锋利似血刃。
隋和光肩胛枕在墙壁,撑住身体——隋靖正强灌了他半碗药膳,里面加了东西。他呼吸有些困难,听见脚步声方才睁眼。
隋翊不吝解释:“我爹准备了两碗药,一碗加了人参、鹿茸和昙花,是给他自己的;另一碗,自然就只能是给您准备的了。”
“我往前一碗里掺了迷药。”
碎片散落在地,隋翊径直踏过去,瓷片碾碎的声响颇为凄厉,如同骨骼被一点点磨断。
这次的虎狼药更狠。
隋和光舌根发麻,泛苦,可身体还很兴奋,隋翊俯身,撬开他緊扣到出血的手掌,十指相握。
隋翊温柔问:“槍呢?”
对方有多会藏槍,他是领教过的。槍不在身上,就该在房里。
他猜得不错,下午换戏服时,隋和光把枪塞进了里间隔板。本来他会朝隋靖正开枪,看阴差会不会救场。
但是隋翊来了。
想必不是为救人。
隋翊抱着隋和光落座,若有外人来看,会覺得这是对爱侣,亲密无间缱绻无边,隋翊絮絮念着:“我不喜欢生辰。”
“九歲那次,爹喝醉了,差点掐死我;十歲,他要我去山上念经;十一,秃驴们说我出生不淨,要在佛前长跪赎罪,我就去坟山睡了一晚;十二岁,好不容易下山,我去逛窑子,差点被打死。”
隋翊語气平平,不是傾诉,是傾泄,他笑盈盈低語,讲悄悄话一样:“当时我大哥也在,他踩折了我手指。”
“——就是这根。”隋和光被掌住下巴,看过去,隋翊食指上吊着一把袖珍枪。
隋翊问:“恨我爹嗎?杀了他,好不好?”
枪被塞进隋和光手中。隋翊放开了对他的禁锢。
这瘋子好整以暇,观赏隋和光反应。
下一秒,勃朗宁落地。
隋翊的笑油彩般一点一点褪去,他冷冷问:“怎么不开枪?”
隋和光恢复了点气力,轻声说:“里边没子弹。”重量太轻了,握手里马上能发现不对。
“那就用刀。”隋翊果真取出一把匕首:“你会用的,对不对?随便找个地方,心脏,肚子,腿,废了隋靖正还是让他死……”
“四少爷,你喝多了。”
两相对视。
隋翊平静道:“是,我喝多了。”
旋即他将隋和光拦腰抱起。
进了隔板包间。
房门在身后緊闭,隔绝外界一切,包括逃离的机会。房间内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葡萄气息。阳台门关着。
被抛到里间床榻上时,隋和光并未挣扎,目光中看不出情绪,更无狼狈。
只是无聊。
药效因这来回颠簸发作更快,可他连情欲都透着冷淡。
隋翊决定拆自己的生辰礼。他一把扣住隋和光手腕,将人按在床榻上。
后頸被掐住,上半身便陷进绵软的床铺,隋和光只覺那手掌滚燙。戏服被解开,扯下,坠地。
隋翊审视着男人。
不过半年,一个人身上就能发生如此大的變化?
高了,肌肉更加劲瘦,皮膚色泽也有微變,一种幹燥冰冷的苍白。
隋和光半张脸埋入软榻,这个姿势让他的胸口受压,呼吸困难,他无法开口。而隋翊……隋翊纹丝不动。
灯很暗,加上药效,隋和光看不大清,只能感受到隋翊逼近。
接着,视线陷入彻底的黑暗,隋和光被蒙上了眼。
他嗅到一阵酸甜,仿佛葡萄烂熟砸进土腥中,叫人反胃。
隋翊:“别人送的赤霞珠,我打算酿酒,您帮帮我?”
一颗接一颗。
葡萄被重重压碎,释放出黏稠、冰凉的汁液。
隋翊听起来很雀跃,他说,发酵罐的时候,葡萄会跟与酵母碰上,缓慢的,糖分转化为酒精……
“我说过,要请您吃饱。”隋翊扯来一条帕子,堵住了。
身下的折磨终于暂停。
上半身却不幸运,眼前漆黑一片,隋和光只感觉身前被覆盖上什么,绵软的、云朵似的,甜膩的,很熟悉……他想起来,是西餐厅隋翊点过的蛋糕。
隋翊另外打包了一份。
奶油抹在胸膛,隋翊一点点吃幹淨,空气中甜味越浓了,也越燙,隋和光只觉得五脏六腑快被烧尽。
他的喉结被咬住。
隋翊咬了一会,倏地鬆口。
隋和光来不及喘口气,他感觉到隋翊在掐他——脖頸、心口、胸骨、脐间,碾过隋和光周身要害,很快苍白的皮膚惨不忍睹。
“你想杀我。”这是被扔到床上后,隋和光说的唯一一句话。
隋翊倾身,手掌最终还是回到隋和光颈间,越下压,越足以叫人窒息。“我很想您。”他嗓音甜膩柔和。
虎口卡住脉搏,收紧,收紧。他□□了。
隋翊抽出一只手,握住隋和光的手,放到自己喉间,温情脉脉道:“掐住我。”
隋翊去看隋和光,可是,没有斥骂,没有告饶,喘息无声。唯独唇上带着血丝……
血?
隋翊用手指撬开对方嘴唇,已经有些泛白了,很快发现,那舌尖血肉模糊——被生生咬穿了,来帮主人维持清醒。
隋翊没有加力,也没有鬆手,依旧掐住隋和光脖颈。又几秒,才松手。
隋和光缓了好一阵,呛咳,深呼吸,喉咙刀刮过一样的疼,皮肤在氧气重回后潮红,窒息中被无视的药效重新降临。
隋翊等待他说话,等待一句瘋子,或是其他。
隋和光说:“你刚才,是想插进来的吧。”
隋翊愣住了。
再回神,他呼吸异样加速。“如果是呢。”隋翊说。“如果我进来,会怎样?”
隋和光说:“会很恶心。”
几秒后,隋翊说:“您看我……像看一条可怜虫。”
隋和光说着话,拖延时间,蓄积气力。
他道:“名声在外的浪子,居然害怕情欲,只能靠不入流的手段刺激自己,不可怜嗎?”
隋和光确实在怜悯隋翊。
他比隋翊更早上了战场,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从中谋求快感更是荒谬。隋和光当兵是为救人,但隋翊不是,他没有目的,只有欲望。
欲望只会叫人迷失。
隋和光身下身上无一处不狼狈,就在这样的境地下,他审判隋翊。
窸窣响声飘来,隋翊到现在才脱上衣。肌肉结实,相比当年前,更精壮,凶悍,还有一道贯穿伤,在他身上铭刻死亡的不详。
紧接发生的事在隋和光意料外——隋翊似乎看了他一眼,而后俯下头去。
隋翊嗅到了葡萄烂熟的香气。他吃下去。
哪怕唇角被撑裂喉咙被顶伤,隋翊也没有退出来,血从嘴唇破损处渗出来,通红。
好似恶鬼。
这恶鬼盯着隋和光。
隋翊退出来后狂咳一阵,闭眼,几秒就睁开,笑着伸出舌尖——“看不起我,哈哈、你看不起我……但你不也泄出来啦?”
在我嘴里。
让我窒息。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和我有什么分别?
第32章
“我是爽到了, 所以呢?”隋和光平心靜气道。
把强|奸变成和|奸,借此羞辱——隋翊的想法很好懂。然而隋和光不在乎。
情欲寻常,他不耻于承认, 也不过分抬高。之所以恼怒, 因为隋翊是他兄弟。
他觉得恶心。
不知隋翊什么想法,他没有动弹。
几息后,隋翊抱起隋和光, 进了浴室。清洗, 穿衣, 再上床。“陪我过完这个生日吧。”他说。没穿上衣,也不让隋和光穿,好像很喜欢皮肉紧贴,实打实的触感。
当他安靜下来,俯首垂眉,不再搞小动作,隋和光愿意施舍一点善意。
因此他由着隋翊单纯抱着,也不再剖析对方。
没有意义。
他只是想隋翊死, 但不恨他。
颈窝多了一个脑袋,发质很硬,数道交錯的呼吸过后, 墙上挂钟过了子时。
隋和光开口:“恭喜。”
隋翊果然没睡:“喜什么?”
“恭喜你成年, 不用人哄着睡觉了。”意思是让隋翊滚开。
隋翊充耳不闻。“你好久都没回过这戏院,想见你师兄弟吗?”
“我只有个师妹,四少记錯了。”
身后没有动静。
隋翊闷在隋和光后颈笑:“你和我大哥说话越发像了。”
他好奇地问:“你们到什么程度了?牵手, 接吻, 还是上床?”隋翊并不寻求回应, 又问:“我梦到过您好多次, 你呢,有梦见我吗?”
“梦见过。”隋和光说:“你像条疯狗。”
一秒,两秒,三秒,背后再传来声音时,好像泡在酒里,有些飘忽,“你知道,我们第一回见在哪儿吗?”
“忘了。”隋和光冷淡回应。
“是我梦里。”
隋翊说:“在親眼见到您前,我就梦见过您了。”
他隐去后半句——还有你的男人们。
“一模一样的脸……有时我想,是我真疯了,还是真有前世今生,怪力乱神,我们还有一段緣没有了結?”
“良緣孽缘?”隋和光反问。
隋翊温情脉脉道:“自然是孽缘了。”
*
宁城往东五十里,安城,某公寓。
玉霜说:“冯小姐。”
冯瑩面容只算得上清秀,但气度沉稳,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玉霜看过去时,那些亮就收敛住了。
“孩子睡了,外面说吧。”冯瑩态度不冷不热,她也确实不可能待隋少爷親热。玉霜缓步走到床邊,細看那嬰儿,似乎跟隋和光有相似,但凑近了……
“觉得不像您,对吗?”冯瑩说:“我倒希望他不像。”
“只凭外貌,自然看不出什么的。”
到客厅,冯瑩说:“您今晚见我,不可能是来私会的吧?”
玉霜从容不迫,真像与她闲谈:“听闻冯小姐自学过医术,还在广慈医院实习过,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十年前,沪城紅十字会发表过一篇文章,说,当地有个患者,在輸血的时候死了。”
“原因是血液不相容。”
“也巧,我有个朋友在一家西洋药公司上班,那邊研究出了新仪器,能鉴定血型。”玉霜说:“依我看,这产品前景广阔,毕竟,谁也不想輸血的时候闹出人命,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是不是?”
“血型鉴定?”冯莹淡笑道:“这种方法没有经过官方认定,不会有人……”
话音落下,房内破出一声啼哭。
冯莹闯进房间,见窗户大开,地上躺着保姆,一人锢紧襁褓。
孩子額上一片血紅。
“疯子!”冯莹大怒,当即说要報警,听见脚步声,回头,冷冷质问,大少爷是要杀人么?
“抱歉冯小姐,我这副手笨手笨脚,想必是看保姆哄累了,帮忙去接孩子,結果失了手。”
玉霜信口开河,斥责手下:“马上带孩子去医院,我给他输血。”
刚才的言语暗示生效,冯莹脱口而出:“……不行!”
话出口,她整个人一僵。
高手过招,一个破绽足够致命。
副手擦去孩子額上假血,笑了笑,朝冯莹赔罪,边低声哄小孩,边去了房外。
冯莹一言未出。
孩子受傷时她没有马上说去医院,这是破绽之一,不符合“母亲”的身份,在对方要输血救人时突然阻止,这是第二个破绽。
她恨这个孩子,又不得不装□□他——为了活。
但玉霜没有穷追不舍,而是说:
“与我成婚,再不会有人追究是谁侮辱了你。你前半生所有努力,读书,学医,管家,只要一夜,就什么都没了。”
冯莹微微一颤。
她最大的秘密,也是耻辱,就这样被点破。
“除了‘受害人’和‘隋夫人’,你不再有自己的名字。你的前半生一笔勾销。”玉霜看向床榻上嬰儿。“而这吃你血肉诞生的罪孽,将成为你后半生的依托。”
“至于毁你一生的罪人,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逍遥法外,甚至,”玉霜意味深长道,“还可能领上一大笔封口费,安家立业。你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得意的谈资……我也一样。”
“冯莹,你果真能甘心吗?”
冯莹没有被这些话语煽动,略带悲傷地笑:“我还以为,小辰真能拥有一个父亲。”
玉霜说:“见到您之前,我也以为他有一个好母亲。”
冯莹的呼吸加重。
玉霜继续:“小辰如果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好好待他,首先便是认祖归宗,改名换姓,叫什么比较好?”他玩笑似的:隋同尘?似乎寓意一般,不如您取一个,隋什么?
话锋一转:“可惜,他不是。”
冯莹柔声道:“只要别人信了,说他是,那他就是。”
僵持之间,门外副手敲门,似有急事——府里盯梢的赶了五十里,传来消息。
隋靖正带夫人去了戏院,到晚上还没出来。
冯莹委婉撵客:“您有要事的话,快去處理吧。”
玉霜目光沉沉,却没有立刻离开。冯莹被他再逼迫,终于破开平静:“您可以退,我不能。”
“我已豁出了名声,豁出去所有,您若是不成婚,我只能带着那孽种,去贵府门前自尽了。不知報纸又会怎么书写……”
玉霜打断她,给她答案:“‘珠胎暗结,富家女遭抛弃成痴女,挟子寻死’。”
冯莹脸颊一颤。“我清白已失,退了,也是死。您要真是可怜我,就请娶我吧。”
玉霜:“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救你。”
他说出是谁。冯莹错愕无比,旋即大笑,笑出眼泪。
玉霜说的那人是——冯莹自己。
到戏院已过子时。
玉霜本不想再踏足戏院。过去班主命他们清白做人,但也恰恰是班主卡住他身契,将他送与隋家。
直至今日。
边巷停着一辆改良福特。
“大哥送的生辰禮,我很喜欢。”窗摇下,隋翊空着手,朝玉霜遥遥一敬,接着说了串数字,“叁〇伍——我的还禮。”
一个包厢号。
玉霜没送过隋翊任何东西。
不详感延续到他找进包厢时。上楼时他不敢往深處想,只组织语言,复盘同冯莹的谈判。
谈判的内容在脑中过了一圈,玉霜站在包厢前,预设无数情形,才敲门。
五声,分轻重快慢,这是他与隋和光约定的暗号。
玉霜进来时,隋和光发尾还泛着潮气,隋翊走后他又洗了一次。滚烫又靡丽的香气,织出一张幻网,只中央那道影子,在玉霜瞳中撕出道轮廓。
红痕,指印,淤青,蔓延进里衣内。
隋和光洗的力度一定很重,耳畔一带才会通红,很薄,浮着細青筋,似乎能窥视内部脆弱的脂络,同颈束淤青构成荒诞、荒淫的一幕。
玉霜没有上前。房内太热,他感到眩晕。
……愤怒。
没有痛苦,只是愤怒。
他曾因无法摆脱隋家而痛苦,彷徨,却从未有过此刻般的愤怒——隋翊知道他与隋和光有瓜葛,还敢下手。
从前他羞辱玉霜,是怨老爷子;现在,也不过是为挑衅大哥。
玉霜在商会一事中暂时退让,隋翊就乘勢追击,要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从来不是什么争风吃醋、情爱狎昵。
只是权勢的对抗。
玉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下面的:“……你有没有受伤。”
第33章
隋和光周身轻动, 瞬间他明白——玉霜误会了。
沉闷。沉溺。沉默。
隋和光心里有了决断:没必要澄清。
“被男人□□过”,这名头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损失。
今天这一遭下来,看玉霜反应, 退万步讲, 哪怕玉霜真对隋翊有情愫,也必然成仇。
隋和光不懂情爱,不留隐患。
“隋靖正在隔壁, 迷药会致幻, 但也瞒不过他, 我必须过去,“隋和光避而不谈,只说:“先说正事——冯瑩如何?”
玉霜从沉默中读出默认,再从退避中读出确凿。
愤怒之后,痛苦才出来。这次他输在哪里?明明有了钱和人,为什么还是输了?因为隋翊有骑兵?
不对。
因为他习惯了忍,习惯了所谓谋定后动。
他本該在隋翊回的第一天、势力最不稳当的时机,埋炸弹, 派人刺杀……隋翊□□姨娘时会有忧惧吗?不会的。人伦、道德、体面,也不过一种规则,可以被人製定, 也可以被推翻。
这样简单的道理, 玉霜花了这样久去悟。
玉霜简短说完冯瑩的疑点,也分析了她的想法。
冯瑩怀孕时,隋和光还在昏迷。如果他不醒, 冯小姐嫁进来, 就是隋家今后的主母;醒了, 就成了今天的局面。
就这样, 一步一步,她将自己从受害者变作加害者。
任何人来看,怕都会觉得讽刺,拿着贞洁做筏子,不正成了婊子?——这是冯瑩自嘲的话。不知为何,玉霜记得很清楚。
隋和光说:“骂人婊子前,总該先骂一骂嫖客。”
玉霜反问:“要真是十成十的婊子呢?”
隋和光道:“婊子或圣女,不妨碍她做我对手。”
再度的,玉霜因这漠然战栗。他阻止自己再纠结,轉移关注点,问到了沪交所。
他将隋翊威胁的说辞完整复述。包括经侦處查到黑钱莊,再追到沪城。
这是个定时炸弹,不解决,哪怕隋翊死,玉霜也会被拖下水。
隋和光没否认轉移过資金。“暂时别弄死隋翊,”谋划即刻落定,他只有在算计人时才会破开冷淡。“叫人盯着,他背后还有大鱼。”
第一句出来时,玉霜眼中阴翳划过。
隋和光没有发觉,说:“钱从黑市到香港,又转到東南亚洗一遍,最后经广東直抵沪城——这条线不是我一个在用,粤海关吃了不少回扣,不会泄密;香港与东南亚都是外方,客户保护做得很好。”
“一月前我才调用資金。如果是从黑钱莊开始查,时间不够。”
玉霜反应相当快。“是沪城走了风声。”
不是源头或中间泄密,就只能是尾端。
玉霜:“如果是军阀安插的探子,那我现在已经进监狱了……是隋翊自己的人。有没有可能:他通过隋木莘,接触到了南邊一些势力?”
李崇走后,隋木莘也不见了。不知道又在筹划什么。
至今回想劫狱那夜,隋木莘眼下斑斑血泪,玉霜都有心惊。
——隋木莘是个看起来正常的疯子。
隋和光说:“他们两人关係很糟糕,应当不是。”
但在南方有势力,还能跟两个姓隋的有联係……他还真想起一个人。
十年前,府里还有个当妹子養的“二小姐”,歌妓所生,血脉不清,体弱多病,養在偏院。白姨太被投湖,与这二小姐也有一定干係——他窥见隋和光跟姨娘走近,向管家泄了密。
后来隋和光将人撵出府外,听说是去了南邊。
那小孩叫隋珠,凭他毒辣的心性,要是还活着,也该为祸一方了。
希望只是隋和光多想吧。
窗外寒风簌簌,玻璃隔音很好,玉霜不知道隔壁隋靖正有没有醒,他希望对方永远别再醒。
窗棂将月光切成几块碎片,散落到地上。
玉霜忽然又有些发钝的悲伤。
三教九流混过多年,耳濡目染,真正发生情事后的姿态,和单纯肢体碰撞的痕迹,他怎么会分不清。
隋和光没有骗他,只是再次選择了隐瞒。
隋和光察觉陡然的沉寂,他说,我准备了一封信,在西院某處,你现在回去拿,私下交给冯莹。他还多解释一句:多年前,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希望这信能改变她想法。
玉霜应下了。
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屋内暖意不散,像个虚假的拥抱。
玉霜没有多问过隋和光过去。
他坚信隋和光生来就没心肝,又忍不住想问:你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又是怎样的呢?
和白勺棠,和李崇,还有冯莹,都有什么故事?
他没有问出口。这些闲话不合时宜,他也没立场问。
*
玉霜很快有了大动作。
宁奉铁路的修建在中断一年后,又要开始了。
隋家大少是牵头人。
南北局部开战,北平财政吃紧,别说拨款,不加稅都算不错。只是……隋大少领回官文,弄出来一个铁路公债,还成立了专门的股份公司。
按購入多少,债可抵稅;买得多的,可以入股公司,相当于官商合修铁路,之后运货分成等等,都可以谈。
与纳税比,聪明点的都会接受后者。
玉霜出城,除了见冯莹,还联系了李崇。
——直系老巢在东北,南方打上来,先遭殃的也会是别系。眼看前线吃紧,心思不免活络,不如趁联合政府还没垮,发债筹钱,把到奉天的补给线修好。
玉霜:“铁路修成,货运由直系主导,等天下太平,再把公债转成长期建设债。”
李崇:“有一点你该找你老师学学——他从不把‘奸商’两字贴脸上!”
老师?
玉霜笑起来。
老规矩,玉霜出钱,李崇出兵,直系某团跟随他回来,城外驻扎。
一派暗流涌动中,公债迎来了首次官方发布会。
镁光灯闪烁,座无虚席,海报上写着“国脉所系,军民共筑”。
记者发问,主办方回答,商户认購,最后清点总额,还算融和。
突然,一记者举手。闪光灯正对玉霜。
“请问隋先生,今天的发布会不在政府,却選在女师大禮堂,是有特殊用意吗?”
宁城女子师范是冯小姐母校。
玉霜从容答:“确实是冯小姐的意思。”
四周响起不知善意恶意的哄笑,谁都知道隋大少爷好事将近。
玉霜继续:“冯小姐今天也到场,她来是有两个目的——”
“一是认购公债两百份,入股宁奉铁路;二是澄清婚事。”
哄笑戛然而止。
接下来出现的不是冯小姐,而是一个男人。被几个士兵押进禮堂,嘴里堵着帕子,一人穿着白大褂,跟在后边。
她解下口罩,人们才认出,这就是一直没出场的冯小姐。
冯莹说:“此人名叫孙福义,二十岁,东城人。一年前来到冯家钱庄打杂,半年前辞职。”
众人不明所以。
冯莹说:“各位应该能看出,孙福义相貌特别,与隋先生略有相似。”话到这里,许多人已经明白过来。
冯莹下句便是:“也是此人受我父兄雇佣,对我犯下□□。”
冯莹是被强迫的,这是案情最大的突破点。
玉霜的消息来自百乐门歌女,她同冯家一个小厮是相好,套了对方的话,得知夜宴当天,确有人进了冯小姐房间。但小厮想进房时,被管事的凶悍喝走。
——为栽赃隋和光,冯莹被家族牺牲了。
口舌之中,女子贞洁有多重,利益之前就有多轻。
先是死寂,然后喧哗,一片白光闪烁,记者发了疯一样记录拍摄。
冯小姐没有回避镜头——其实玉霜和冯莹商议过,到底要不要她出面。冯莹想了很久,她说,要。
要说出兄长如何在逼她嫁人无果后,雇人□□,她的父亲是如何默许,并在宴会时给隋家大少递去一杯酒,再引他途经后院离开。
警署也有来人,拉开礼堂黑板,原来底下还有一块替用版,时间线、参与人、人证、物证、相片,证据清晰。
冯家人暴怒,指着孙福义,要求当面对质,被押人的兵和警员攔住。
冯莹说,关于孙作义,警厅会依法处置;她会将孩子隐去信息送到福利院,那也是她资助的机构之一,无论是否有人领养,她会承担他成年前一切费用。
话术她同玉霜数次打磨过。
一周前,两人谈了一桩交易——宁奉铁路官商合办,他承诺支持冯小姐,让她以独立冯家的身份,入股。冯莹没有立刻答应。
揭开真相,她背叛家族;不揭开真相,她背叛自己。
发布会前三天,玉霜将隋和光代笔的那封信,寄给了冯莹。
发布会前一天,冯莹做出选择。
案件自此明朗,冯家颜面扫地。现场混乱渐平,议论不止,无人发现隋靖正始终沉默,面色阴沉。
有关商会换届冯莹一字未提,她很聪明,只陈述案件本身,不说背后利益纠葛。
可总有人会深思:冯家策划陷害,就是与隋和光结仇,日后哪怕做了当家主母,也被家主厌弃……那他们是了为什么?
——商会换届。
隋和光的竞争者是谁?冯家又站队了谁?
隋靖正不是不想攔。冯家出事会牵连他。
可他不能拦。
不仅不能拦,还要在铁路公债中全力支持,尽力陪衬——
几日前,隋靖正收到一段录音,来自死去许久的管家。
去年地道中,隋和光给管家留了一口气,林三从管家口中审出一些把柄,关于隋靖正私自转售烟土的。
烟土由军方严格控製,像他这样大宗走私,抓到是要枪毙的。
商会有除名机制。到时别说主席,连会员身份他也保不住。
隋靖正暗恨当时佛寺爆炸,怕被军队缠上没在百顺死后报案——他以为是隋翊动的手!
一子错,全局输。
*
发布会后,玉霜单独见冯莹,他问,是什么让冯莹最终确定想法。
冯莹神秘地笑笑,“那只鷹,我很喜欢。”
——隋和光给冯莹信中是一幅画。
画了一只凌空的鷹。
多年前,隋和光在百乐门偶遇一个青年,身形瘦弱,颈子严严实实遮住了,不像要去舞厅嬉闹的人,于是他多看了一眼。
那少年便很自然与他攀谈,说自己姓冯,名鷹,鹰隼的鹰。来见舞厅一个歌女。
有人听见,撩闲问:“你相好的?”
少年说:“她是我病人,也是友人。”
那人大笑:舞厅的说是歌女,不就是妓女……跟婊子做朋友,这样睡起来更舒服?唯独隋和光没笑。他招来打手,等那人出去了,巷子里堵他……
吩咐完,冯鹰好奇地看他,问:“你也有朋友是这行的?”
隋和光说:“她已经死了。”
“因为什么?疾病,情爱,还是流言?”
隋和光只说:“她一生追寻理想。”
一面之缘,交浅言深。最后冯鹰说:“今天我来找好友告别,之后就要回家了。”
冯鹰是在任何环境都能适应的人,但冯莹不是。医院求职又一次失败后,她回了家。这些年,隋和光也打听过冯家二小姐,都说那是个漂亮、文静、贤惠的女人,可惜,年纪大了。
她跟隋和光同岁。
他们再没有见过,直到半年前的宴会。她来敬一杯酒,他回敬。那天是冯莹生日,他们聊了会儿。冯莹醉了,笑说如果我是男人,一定爱你的。
但她是女人,恋爱、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
隋和光给冯莹的贺礼是一只鹰。
二十八岁这年,冯莹接受了贺礼。
第34章
“如果是你, 会娶她么?”
玉霜问。
“不会。我无意成婚。”隋和光有些倦了。“天色不早,你该回房了。”
“林三盯着,无事。”玉霜又问:“上周戏院回来, 隋靖正有没有难为你?”
类似的话他问过好几遍, 隋和光不厌其烦回应:隋翊下的迷藥特殊,能迷惑神智,隋靖正似乎只记得前半程试藥, 对后半段他“睡过去”的解释深信不疑。
问完隋靖正, 玉霜迟疑着不肯走, 又说,冯家还有些细节要扫尾……
“你自行处理,不用事事告知我。”隋和光问:这次的案子你办得漂亮,感受如何?”
他总是喜欢在事后问玉霜的感受,想必是代入长辈的角色,虽说他跟玉霜差不了几岁。
玉霜问:“那你呢?”
隋和光没听明白。
玉霜放慢话语:“大夫人是你生母,却入了算计你的局;我还听闻,白姨娘在世那些年, 你与隋翊也有过手足之情。不过十年,走到这一步,你又是什么感受?”
隋和光没有跟人剖析心路的习惯, 况且他跟玉霜是什么关係?一团乱麻。正要说敷衍过去, 就听玉霜唤他:“隋和光。”
换魂来他要么喊大少爷,要么省去称呼,第一次直呼名姓。隋和光眼皮一跳, 刚张口, 居然咬到了舌头。
玉霜不晓得看没看出来, 给他加了热茶。
话跟着血气咽下去, 隋和光推开杯子。失了先机,只能任由玉霜继续:“原来如此……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隋和光只觉莫名。
玉霜目光渐露了然,伴着一声叹息。“隋和光,你在伤心。”
在隋和光忍无可忍前一刻,玉霜说:“那我告诉你我的感受——果真,人言可畏。”
警署还没有定罪,舆论已经点燃,报社爭相报道,大街小巷津津乐道,各自有各自的“真相”。众口铄金。
不帶铺垫地,玉霜又道:“你跟冯莹说过的歌女旧友,是白姨娘吧。”
隋和光反问:“你觉得,她是我的谁?”这样的问题他十年前听过,或是逼问,或是八卦,无外乎想听一个答案……
玉霜不假思索:“友人。”
“为什么?”
“直觉。”
“……那你何必多问我。”
“我不信我直觉,但我愿意信你。”
隋和光笑出声来。
玉霜浑身僵硬——隋和光半个额头抵住他肩膀,笑得发抖。好半天,“没力气了,讓我靠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反正是自己的身体。
这些天隋和光过得不算惬意。
大夫人找过他,没说什么话,讓他端着热茶,敬了半柱香。
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止不住疲累。如此多日,夫人换无數法子,让他站不得,坐不能。后来戏院里,隋靖正找他不为别的,只因他是男子,能试新药。
之后被隋翊拖上床、被玉霜撞见,他不是没有情绪,是刻意逼自己麻木。
哪些私事能与人说,哪些不必、不能,原本隋和光都有數。
唉。
原本。
玉霜勉强放松肩膀,想让人枕得舒服些。
隋和光说:“她当年,是舞廳的歌女,名声不算好。”
玉霜愣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姨娘。
多年前,隋府庭院。
十六岁的大少爷偏头,女人的吻落在脸颊,胭脂猩红,他的眼睛亦然——那是惊疑跟怒火。
白勺棠问:难道,你对我没有半点动心嗎?
没有的话,为何要接近我这后宅的妾室,你的小娘……
隋和光斩钉截铁:我一点也不爱你。
那女人怔愣。无遮无攔大笑。
她说,我也是。
她引诱隋和光。她不爱隋和光,只是恨隋靖正。从那以后他们才真正走近。
“勺棠只是她的艺名,”隋和光说,“她出生在乙亥年,比我大十二岁,属蛇。”
玉霜:“……被管家发现的蛇繡香囊,不是繡给你的,是她送自己的礼物。”
隋和光輕一点头:“只是没人相信。”
“进歌廳后,她生活总算安定一些,晚上工作,白天就学写字,写文章,先写八卦寄给小报,几年后,再写时事。”
隋和光说:“她是我的老师之一。”
尽管无人知晓。
大少爷十六,年少輕狂,爱论时事。某天看见一篇文章,讲的是旧式家族,文笔辛辣老练,看法颇深。
只是作者发布文章很慢,隋和光去问报社,主编含糊其词,最后说了一个男人,隋和光只见一面,就知他说谎,然后用了不见光的手段,去查作者身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说,能有钱让我写字,我就来了。”没人在的时候,白勺棠会躲在假山后边,捡石头打水漂,脸上轻快从容,语气也是明朗的。“他骗我。”
白芍棠有时会喝酒,聊自己的过去,说她爷奶那辈是革清廷的命死的,父母是革军阀的命死的,然后她做了小姐,床上革男人的命。
真好笑。
隋和光问她进隋府后不后悔,白勺棠撒完酒疯,冷静了,说后悔。她后悔读过书,不能安生做小姐,也不能老实做贞妇,还要写nnd文章。
隋和光听得头疼,装作要撕她刚写的东西,被她骂不敬长辈。下月,白芍棠新的文章附一首骂人的事,说这世道,老的不是东西,小的不分上下。
这个时代女人读过书,大多比不读书的痛苦。隋和光当时又太天真,自以为懂她。
读者作者本不必要走近,他犯了大错。
这些年这些话酝酿千百遍,只是不知该向谁说,如今出口,只余平静:“那天我赶回府上,听说她被关在祠堂,就去求隋靖正。”
“第二天才有人悄悄告诉我:她前夜就被沉了湖。”
“我想殺隋靖正,被母亲攔住了。”
弑父的念头来得汹涌,不伦,合乎情,不合理——大夫人说,你现在动手,就是坐实你与她有奸情!
隋和光说,我不在乎。
可你又能保证她不在乎吗?大夫人怒道。世上还有千个隋靖正,万个白勺棠,你殺不光也救不得……她生前已经太苦,你若再殺你父亲,是害她死后也背骂名啊!
还有……大夫人目光悲哀。你要为你二娘报仇,可我呢?
你这一枪下去,娘该如何自处?
隋和光:“离家前夜我潜入隋靖正房中,没开枪,只用了刀。”
那一刀前后他都很冷静,扎进下腹,深浅得当,不会死人。只是……“那一刀废了他,之后不管找多少女人,他再没生下过孩子。”
玉霜问:“他知道是你么。”
“他怀疑是我。”隋和光笑了笑。
玉霜问:“那一刀后,你真能甘心了?”
隋和光说:“不甘心,所以我进了军队。“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想凭自己杀出个新世道。”
“第三年,我从鲁海前线调回,接到第一个命令——沿线经过的地盘,不归奉係的,都要抢空、屠城。”
前天刚杀东瀛人,今天就要杀同胞。很多时候信仰并不存在,杀人也只是任务。
为掩盖罪证,整座城事后都会被烧毁,伪装成战鬥引爆,反正也没人做屍检。随行军医熟练指导:屍体能吃,一定烤熟了,别吃腦子!
军中缺粮,士兵很饿。
白勺棠写过这世道吃人,没有夸张。
隋和光是抱着恨离开家乡的,仿佛这辈子的情感都倒空在那一年,越往后,越麻木。
几经辗转,他脱离了军队。
他向南去,接触到革命军,听到民主信仰公民权利的论调,他生出点希冀,就留在南北交界的灰色地帶,开始做生意。
革命党内部亦有派系,当时交界处的领袖对阶级很有见地,认为北方大地主天然顽固、立场灵活,应当长久观望。套来资助,但并不信任隋和光,相反,在他眼中,这位少爷是在军阀鬥爭中失败,被迫退出的墙头草。
一年后,南方才正式邀请隋和光加入党派,紧接着设置考验:让隋和光借助北方军中的人脉,套取军力布置。
隋和光拒绝了。
南方军暗以他名义联络北方某团,团长正是隋和光的舅舅。舅舅被引来,撞上埋伏。
死了。
北平来调查,将事件定性为地方摩擦,没有隋和光的影子。这要感谢大夫人——她用钱财打点了关系。那之后,她就去了寺庙。
两年后,隋和光回到寧城。
他心里还有愤怒,要跟隋靖正争抢。
故事讲完了。
玉霜久久无言。半晌,无头无尾,重重道:“那就继续争吧。”
“我如今这样,替谁争?”隋和光一哂。
他以为玉霜会说:我替你争。
但玉霜说的是:“替我们。”
隋和光投来的这一眼很深,充满直白的审視,很快,重回寧和。他衔着笑,说:“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一声大哥吧。”
玉霜愕然。
他何等聪明,立马明白:这是一句承诺。隋和光说要待他如兄弟。
玉霜笑道:“你也不差我一个弟弟。”
“没几个好东西。”
玉霜一哂。“您有这样多兄弟,我不要做之一。”
他拒绝,隋和光也刻意不追问,又抿一口茶……忽然腦中眩晕。
“盐松苦利,西药房新进的小玩意,能致人昏迷、四肢乏力。”玉霜站起身来,环抱住他,“我下在茶里的。”
隋和光眼皮越来越重,别说质问,连直視都无法,迷蒙间,只感到被抱起,半边脸埋进了对方胸口。
玉霜说话的同时,胸口震颤,声音很轻、咬字又格外重——“我说过要带你走。”
“老师。”
他一定要带隋和光出府。
第35章
隋府, 重檐之上,星辉点点。
目送玉霜身影离开,隋木莘才躺下来, 举着望远镜看星星, 身旁还搁着一束野花。
【我送你这一世,是看重你凡人身份,能够自由行动……不是为让你旁观, 成天送枪送花的。】
阴差冥音森森, 质问:【为何不攔他们?】
气血翻涌, 隋木莘习以为常。他早将魂魄典押给阴差,每次人鬼通灵,都会叫他七窍震颤,寿元消减。
隋木莘心音传话:放心。有隋翊在,他出不得城。
提到隋翊,阴差更恼:【换魂之事不可使人察覺,我屡次借梦魇扰他思绪,近些天不知为何, 越难压住了。】
隋木莘:阻攔不得,不如推一把。
他心中念道:你无非是要拨正命轨,要他作为玉霜, 演一遍——情缘孽缘, 痴缠不清,然后,事情败露, 隋靖正“病逝”。
最后玉霜死。
最重要的, 要他死无怨念, 不堕厉鬼, 甘入轮回。
【待这一世的命轨正了,因果了结,該投胎的投胎去,該做少爷的享福去……不是正好?】
是,很好。隋木莘回。所以我会帮你。
【所以你现在该做什么?】
隋木莘又躺了会儿,擦净眼角渗出的红,撑起身来,说:送花。
……
眼前一幕实在诡异。
大火拦道,看情形是轿车汽油泄露,导致了爆炸。可火势这样大,爆裂声这样刺耳,周围住户没一个下来查探。
深夜,街道空无一人。
玉霜一面让司机掉头,一面给警署拨去电话,这才发现,通讯线断了。
后視镜突然现出一辆车。
【最后一次了,再幹涉凡人,我这百年的功德都会被抹消……】
隋木莘:辛苦,让大家都好生睡一覺吧。
车门被从外撬开,玉霜咬住舌头,忍耐突来的困意。他眼睜睜看着,隋木莘将野花别在隋和光领口,再从玉霜怀中夺过人,发觉玉霜还没睡过去,他解释:“我说过,您带不走他。”
玉霜手去摸枪。
刺啦——刀锋从他脸侧掠过,牢牢扎进皮座。玉霜颧骨上多一道血痕。
意识尚存之际,他听清隋木莘溫和的:“下次,送的就是枪了。”
隋木莘并不爱屋及乌,对大哥的皮囊也不留手,可抱住隋和光的手又那样緊,好像要抓緊灵魂一样。
隋府西院。
隋木莘将人轻放下,半个身体蜷在床边,静静听一会心跳,不知是誰的。不久后,他起身,将花束插进瓶中。
腳步渐远,隋和光睫毛轻动,没有睁眼。
——房里有压低的鼻息,隋木莘根本没走。
迷药下的少,遇见爆炸时隋和光就隐约有了意识,只是动弹不能,之后更是听完隋木莘和玉霜对峙。
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想休息,不想跟那二人多话。
砖地响起均匀腳步声,越来越近,隋和光仍旧装睡,只听轻促一道哼笑,溫凉的唇压下来,可呼吸无比滚烫。
反复碾压,舌往里钻,太用力,像某种掘洞的软体动物,隋和光被抵在铺上親,呼吸乱了,再不能装睡,“滚开。”
隋木莘的舌头被咬出血。“跟我说说话,哥。”
隋和光:“你又在帮鬼差拦我。”
隋木莘含笑不语。
隋和光当他默認。“我还能不能换回身体?”
“再等等。”隋木莘说。吞下又一口血。阴差在鬼嚎,不过没关系。他笑得愉悦:“您也可以说些好听的,求求我。”
隋和光緩緩笑了,口吻很是親昵:“木莘,你给我等着。”
隋木莘的回应是递来一束花。刚从瓷瓶里拿的。隋和光接过,扔出去,如同之前几夜,他没有收下隋木莘的花。
隋木莘惋惜地说,他明晚还来。没做纠缠,出去捡花了。
隋和光没有丝毫睡意。
鬼手不放他自由,没想到,人间的手也会偷袭。
他知道玉霜是为带他走,但下迷药太过了。
怜他孤苦,惜他才能,知他突然上位必定多疑,也就忍他猜忌不断……但玉霜不只要自己做主,还要做他的主!
隋和光留在府上还有原因:人心多变,若有一日,玉霜决定彻底成为隋家大少,那最大的阻碍是誰?
出府,生死依附一人,隋和光难以忍受。
其实一开始,他们就不是能互相信任的关系。
是他忘了。
隋和光看得出,鐵路之后,玉霜野心更大。隋和光思考再寻一人,作为自己的盟友,制衡玉霜。
*
城外,軍营。
司令,您去年让屯的“粮食”……已经都收在仓库里了。”
来人点头哈腰,谄媚无比,隋翊不吃这套,笑不入眼:“这些东西是要送到‘外面’去的,老张,别太贪心。”
外面就是南边。他幹的是走私的生意,借了他爹的人脉。
隋翊那颗心里,有恶意,有算计,有利益,有胆大包天,反正从没有过忠心。
“是!”
隋翊冷不丁说:“小虎八岁了吧?”
“是……您这是?”
隋翊说:“我让人做了孩子的衣服,你拿回去,看合不合适。”
老张爱子,一看,就知道尺寸合适,太合适、也太不合适了……他的儿子,隋翊却这样了解。老张生不出多少感激,不由得打了寒战,决心将油水少抽几成。
他出去时要带上门,隋翊说不用,他还有客人。
一人进来,脚下全无响动,呼吸几不可察。
隋翊连头也没抬:“稀客啊,怎么想到来找我?先说好,不谈‘那边’的生意,我给二哥让的利够多了。”
隋木莘:“是你主动聯系我的。”
隋翊摆完架子,笑盈盈抬头:“哦对,来,请坐——我有事问你,三哥。”叫的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隋木莘:“你上回喊三哥,同我打了一架。”
隋翊和颜悦色:“我正是要说这件事。您还记得,我们是为誰才‘交流’起来的吗?”
隋木莘似才恍然。“你要问他什么?”
隋翊:“他是誰?”
“什么……”隋木莘还未扮出疑惑,隋翊很不客气地打断:“你上回装模作样,还是在隋和光跟前。他又不在,有必要?”
“那会儿你回家没几天,就跟咱们那位小娘勾搭上,不合常情吧?”
隋木莘那张温润到无趣的脸变了。
渐渐的,竟流露玩味的笑。可隋翊见过他真面目,明白这善书生皮下,是怎样的厉鬼。
两个聪明人,没必要再装糊涂。
否则两人因南边的“生意”鬥过无数回,几乎断聯,隋木莘今天为什么要上赶着来呢。
隋木莘:“灵魂之说本就是唯心,你觉得他是谁,他就是谁。”
良久,隋翊问:“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
隋木莘想,因为现在照命轨,你该跳出来争小娘,而不是窝在城外,练兵、赚钱。
隋木莘道:“我不说,难道你就猜不到吗?”
他只是来推隋翊一把,加快进度。
这场戏什么时候结束,他什么时候才能带走自己的人。
*
迷药的事过后,玉霜没有再找隋和光。
也许是心照不宣,各自冷静一阵;也许是鐵路太忙,他无暇顾及。
鐵路开建,其他派系軍阀很是眼热。
——新系軍阀牵头,发行战争公债,号召凝聚资金、共抵南方。
就在下午,有许多商会急忙电联,宁愿支付费用,也要赎回鐵路债。“直军上了手段威胁,强制摊派战争公债,资产每万元要买债三百。”
“商户现钱不够,加上咱们顾惜人情,条款立得松……一群狗日的。”
副官报告。
“小鱼小虾可以放,大的必须脱层皮。”玉霜一笑。“这名单里是跟直系走近的大户,今晚怕是要跑,等他们到城门口,找个大罪名扣下来。”
红水笔圈出名字。“你和驻军一起去,处理这几个人,杀鸡儆猴,再让他们付违约金。”
他走后,玉霜又叫来一人。
“你提的方案,我同意了。”
那人一喜,回头确認房门紧闭,声音压低:“放走一批大鱼,您再用违约费大量购置新系公债,等过段时间,再去抛售,同时放出北方将要战败的消息,公债价格必定暴跌。如此,新军再无信用。”
“如今北方已露颓势,现在宣传战败,并不是造假,不过洞悉时局罢了……”
“行了,办事去。”玉霜打断他。
之后的事如同他们预料。
公债推行不到半月,戛然而止,新系受人耻笑。只是,战败消息传播太广,天高皇帝远,北平也难遏制,恐慌蔓延,宁城人心惶惶。
以上种种,都是隋和光从暗哨得知,再向玉霜确认的。
他不常主动联系玉霜,也很少用这样冰冷的視线扫视玉霜。
好似凌迟。
玉霜再难忍受:“赚的钱我一分不会贪,全用来修路。军政盘根错节,钱层层削下来,真正用在铁路上的不会有我多。”
玉霜:“我认为这是合理的。无论是经济上讲,还是政治上。”
隋和光:“说真话。”
玉霜笑问:“真话?”
“有人在意吗?”语速轻缓,听不出愤懑,反倒满是笑意,很愉悦般。“您看,几派人鬥来杀去,口里说的全是家国大义,心里想的全是生意,谁去数死了多少人,去看谁又穷死饿死了?我知道,您想说我发国难财,可造成国难的又是谁,我不过顺势而为……”
隋和光依旧是那句:“说真话。”
“……”
玉霜淡淡道:“我必须压住隋翊。”
隋和光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为打压他一人,宁可造假消息?”
“隋翊以势欺人,我自然得回敬。铁路是我赢来的,我不会再让步——您知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赢。”玉霜换了面孔,神色一下子鲜活。
他柔声道:“何况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做空。争斗。算计人心。都是隋和光教他的。
会话持续不到十分钟。
玉霜赶回公司,秘书上前迎他,面露难色,显然办公室内来客不善。玉霜面无波澜,推门而入:“你该滚了。”
隋翊似笑非笑。“火气真大,您被人踹了?”
“我只是来找您确认下合同,铁路公司的一成干股,是转给我了吧?”隋翊微笑:“我没记错的话。”
接到对方的合作邀约时他相当惊奇,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有铁路股份,有兵,他就是转投奉系也有资本。背靠铁路,做大势力,再往后,就是要和中央分庭抗礼,也未必不成。
玉霜:“那你也该记得我的要求——捡走你的股份,永远、永远别再回来。”
“再确认一件事,我马上就走。”
隋翊竟无恼怒。他笑意盈盈,语出惊人——
“你到底是谁?”
“四少爷,”玉霜破开极柔和的笑,下一刻转为漠然,“我以为你还不算蠢。”
隋和光从没有过这种表情,而他也决不会这样称呼隋翊。
隋翊神色陡然变得扭曲。
反感、憎恶、恶心……种种负面情感太过浓烈,以至于连惯于笑面藏刀的隋翊都无法掩藏。
玉霜看得快意,既痛快,更痛苦。如同发脓的疮疤被撕开。
他太心急了,终于用了最卑劣的手段。
暗示隋翊,他觊觎的那具身体里,现在究竟是谁。
而得知后隋翊绝不会再敢接近。
果然,隋翊缓缓笑起来,尽管嘴角微微抽动,那是神经无法自控的反射,他的面容在玉霜看来越发狰狞。
他说:“娘的……成交。”
他走之后,玉霜吩咐各处眼线,再确定一次布控。
城内不好开战,而想隋翊死必须在战场,土匪、流军,或者南方间谍,什么都行,务求让他死的名正言顺。
第一步在于诱隋翊出城。
第二步,设伏。
隋翊离开宁城,要么与直军其他部队回合,要么去奉天谈合作,他必经的几个点,玉霜早已联系李崇,计划设伏、全歼。
从铁路开始修建起,玉霜每天都在思考、复盘、剖析、谋算,算多少利益足够隋翊离开……
多少钱,够买他的命。
第36章
隋翊拿起酒壶, 手指在壶柄上摩挲了一下。
去年起,他反複做过一个梦。
一个从未见过的戏子,成为他三娘, 再与他兄弟通奸, 搅得隋府不得安宁。
对于鬼神佛,隋翊从来半信半疑。
他九岁被逼进寺庙,总是挨隋靖正的打, 只有跪佛时, 檀香中, 才能睡个清静觉。
但这不是信仰,只是小孩无能为力、走投无路,生出的软弱眷恋。
自他离开寺庙,就竭力避开这些東西。
所以,在戏院中认出玉霜——那与梦中相同的臉时,隋翊也只说服自己是巧合。发现玉霜性情變化,也竭力不去细想。
但隋木莘和“大哥”的话,戳破他最后的自欺欺人。
隋翊终于懂了李崇的态度, 他要争的哪是“玉夫人”,明明是……
贱人。
贱老天。
手还搭在酒壶上。离开寺庙后隋翊一度酗酒,喝一点, 才能睡好, 但在这半年他一滴没沾过。
酒比大烟好戒,上回心里抓挠着痒,他用刀在心口划几道口子, 也就醒了。
没什么不能戒。酒不过如此, 他对那人也不过如此。一些廉价情感庸俗欲望, 而已。
隋翊定了时间, 允许自己颓废片刻,之后亲信敲门而入,商议铁路的事,股份没那么好拿,但越难拿的東西,越值得花心思,不管玉霜还有什么后招……
隋翊边想着,边抓起桌上的琉璃杯,结果茶水洒在手背,他下意识松手。
碎声过后,隋翊捡起一片玻璃。
抛光很好,反射出清晰的五官。眼睛依稀看得见血丝。
隋翊眼中闪过厌恶。他读报告,一股灼燒感却自虎口蔓延……他忘了松开玻璃片,用力太大,割出点血。
隋翊垂眼,一挤指腹,血摁在合同上。
纸张苍白,触感干燥、平滑,血色浓艳,犹带一点潮湿。蓦地,脑海不受控地闪出许多画面,一些从他確认真相后,唯恐回忆起的画面。
反胃有,但更多的是……隋翊盯住合同。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
那些画面还是压不下去。
不如全部放出来……隋翊手靠近酒壶。戒之后也不是没喝过,也没见他再上瘾。
酒还剩半瓶时,隋翊将剩下的倒进铜盆,火折子扔进去。
“不过是心火。”他想。“让它燒一回又怎样,完了,连灰都不会留。”
走之前,他还要还他一份礼物。
*
隋府祠堂,檀香缭绕。
今年祭祖出了状况——老爺旧病複发住院,大夫人代为主持。
四姨娘抱病而来,跪不久便臉色惨白。大夫人允她磕三个头,便算拜完。下午,主厅设宴,隋和光却被困祠堂,一直跪到晚上,还有隋靖正的人在盯。
隋翊就在这时出现。
“少爺回来了,厨房那边做了您最愛的……”
祠堂外下人不断讨好,门在隋和光身后开了,长影拖在地上,愈来愈近。
隋翊在他身旁不到一丈处停下,去抚立柱上陈年鞭痕——有年他不跪祖宗,隋老爷命人将他绑在柱上,当众抽了三十鞭。
等隋和光从军中回来,隋翊模样大變。
顺从地祭祖,跪拜,爹说什么,他做什么。只是一俯一仰间,偶尔会与隋和光視线相交,瞳仁里烧着两团幽火,撞过来。
就跟此刻一样。
目光攀咬上来,隋和光不由得皱眉。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隋翊走近了,笑说:“爹確实生了病,今晚回不来——因为跟四姨娘房中作乐,药不小心用太多,上火吐血了。”
下人只剩一个,立在角落。烛火不再摇曳——祠堂大门被关上了。
隋和光腿已经跪麻,现在起来也无济于事。隋翊走近时,他嗅到淡淡的血气。
隋翊说:“军中有变,我明日出城。”
隋和光:“谁伤了你?”
宁城还有谁敢伤隋翊?
隋翊本想耸肩,扯到伤口,他嘶了声,答非所问:“世道太乱,生生死死,谁也没法预料的。”烛火不再摇曳,凝在他眼下,如同一道黯淡泪痕,又像刀锋寒芒。他重复:“我要走了,可能不再回来。”
隋和光明显一怔。
他对隋翊本人没甚仇恨,想下手也只是因为隋翊挡了路。
于是隋和光祝福:“一路顺风。”
隋翊:“……”
隋翊抬手,仆从捧一对烛、两杯酒过来。火苗在铜烛台里诡谲跳动,又在隋翊眼中溅开。他戏道:龙凤烛,合卺酒。
见隋和光眼神不对,隋翊斜倚在紫檀案边,说放心,不要您跟我拜天地。
他指尖晃动,勾着一枚羊脂玉佩,边缘有裂口。
“这是娘留给我的,就是你的前辈,二姨娘。”隋翊卸下一切轻慢,道。
“她出事前几天,忽然说……这玉佩留给我,做聘礼。后来我总觉得,她其实早知道会死,怕看不到我成家。”隋翊说,“可能也怕我被撵出府,饿死了。”
隋和光緩緩抬眼,看向隋翊,确切讲是那塊玉佩——是真的。
白勺棠的遗物。
也是他送过她的,唯一的东西。
以读者身份,请报社轉交给她。当时白勺棠发表文章太慢,隋和光以为她受生计所累,随信附了玉佩,直言可以典当。玉佩上有一道裂纹。
将近十二年了。
隋翊拿到了玉佩,还在隋和光面前刻意提到那段往事,他到底想做什么?
隋翊走到供案边,定格在某处,他莞尔一笑,踱步回隋和光身侧,说:“看那边,有塊空牌位。”語气神秘、轻快,孩子恶作剧一样——“那是我娘的。”
“我爹当年说,她不配碰祖祠门槛,我不服气,做好后磨去了字,放进祠堂里。”隋翊话头一轉,低低道:“我要走了,不定能活着回来……您就当行善事,给我留个念想吧。”
“在我娘面前,收了这件信物。”
隋和光挡开递来的玉佩。
“四少客气了,我不习惯戴这些。”
极低极轻的叹息。来自隋翊。
顷刻间隋和光心生不祥。晚了。
碎玉清响混着脑中驚雷炸开,一地残片被隋翊碾过,爆发出骨裂般瘆人的响,俯視隋和光冷白的脸,隋翊勾出一个残忍的笑。
“您不要她,那就摔了吧。”
祠堂内寂静无声。
隋翊另一只手多出把小刀,划开他手指,尖端的血在酒杯搅几转,他把杯子倾倒。
酒液淌地,他跪下,说:天地见证,祖宗在上,鬼神有灵,叫母亲勺棠保佑——我与他,心意相通、生死相随!
隋翊弯腰低头,作势要叩向满地碎玉!
一只手緊扯住他领口,力度重得让人窒息。
隋和光问:“玩够了吗。”尾音不复淡漠,再难压住戾气,他想必是真急了,连称呼也没带。
隋翊终于从那张脸上捕捉到想要的东西,他应该是赢了,他以为自己会兴奋,会笑,可是没有。
原来你也会怒。
你也还记得她。
你愛她?
你怎么敢装出多爱她?
最初的尖锐的痛快后,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为掩饰,他扯出个扭曲的笑,他想说更多诛心的话,比如“娘看着呢”,可动唇,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
……哪来的风声?
大门緊闭。两人同时意识到什么,往另一方向看去——那是祠堂唯一的风口。
有人来过。
逃的很慌张,连窗都忘了合上。
隋翊追出去,再回祠堂时,说:“人跑了。”
隋和光盘坐蒲团,闭目养神,再不见方才戾气,破绽都被他藏好了。隋翊心里凉颼颼一笑,手抬起来,又在掐住人下巴前一秒,顿住。
隋和光耳垂处一凉,他烦不胜烦撩开眼皮。玉佩的系绳压在隋翊掌中,底端玉佩摇荡,他居高临下,語气中有宠溺:“气性好大。”
“我仿着做了两块玉,摔的那块是假的。我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嘛。”隋翊似笑非笑,若即若离,“您猜,这块是不是真的?”
隋和光:“都砸烂,也就无所谓真假了,要不要我帮你?”
他果然已经收好情绪,表现的对玉佩毫不在意。
隋翊另起话题,说:“其实外面的耗子被我逮住了,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殺了。”
“那可是我爹的人。”
“带过来,我帮你殺。”
空气凝滞一瞬,隋翊笑问:“戏班子还教杀人啊?”
隋和光手腕一旋——寒光飞入隋翊眼中,他本能就躲开。寒光落地,隋翊看清了,那只是一个小刀片。
隋和光说:“开个玩笑,别介意。”
这些都不是“三夫人”该有的言行。隋翊舔了舔手背。舌根后发地尝到更多锈味,才发觉,他咬破了口腔软肉。
“那盯梢的是该杀,该死。”隋翊改口,轻柔和煦:“可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我杀人?——真把自己当我娘了?”
隋和光慢悠悠道:“我吃吃亏,勉强做一做你爹。”
隋翊盯着他,忽然心满意足,想:可怜。
身份被人顶了,不能认,旧部不能动,被白眼狼啃个干净……连被隋翊冷嘲热讽,都只能故作冷静,逞些口头威风。
隋翊变为好脸色,说:“我爹疑心最重,在你身边安了人,今天杀这一个,等他从医院回来……你跟我出城,先避一阵。”
后半句,既有不怀好意,也有一点真心。
他是真心想玩一玩隋和光。
隋和光道:“你该走了。”
隋翊诡异地、不阴不阳地笑了。
“跟我走,和跟他走,有什么不一样?”隋翊慢条斯理问:“跟少爷绑太紧,两情相悦了?你也会动心?隋和光那种人也会动心?能不能告诉我,您二位是谁瞎了、傻了、失心疯了?多谢!”
隋和光看他像看失心疯。
驚异的眼神被隋翊认成是惊怒,他喉结滚动几下,冷不丁说:“你养的少爷跟我合作,用铁路干股换我出城,两年内不准回来。”
隋和光目光逐渐变了:“他跟你,合作?”
“是啊,对您可真是——情真意切。”隋翊话语缓慢轻悦,说,我走之后,祝您熬死老子再嫁小子,百年好合啊。话中恶意难以计量,说扭曲都太温和。
隋和光静静注视他。
而后,说出了隋翊始料未及的:“好啊,我跟你走。”
第37章
隋木莘扶稳風车, 另一只手摆弄镜头,一个望远镜,一个瞄准镜。
租界没修洋樓前, 隋府最高处也是宁城最高处——东厢房顶小钟樓, 是二姨娘最得宠几年替她修的。后来这里成了囚牢,呆过不少人,石灰墙上有数道暗红抓痕。
風车测風向用, 镜头盯其他院。
最近每晚, 隋木莘都会来钟楼过夜。有时能睡个好覺, 有时候不能。大多时候他不会做夢,但也有时候他夢见隋和光,说我爱你,然后就被梦中一耳光扇醒。
今天的耳光来得更早些,也更痛。
隋翊惊奇地看向拦路狗,再看隋和光——什么都看不出。隋木莘刚走近,还没说话,脸就被扇到一邊。
隋和光简洁道:“滚开。”
从隋和光说“今晚就走”起, 隋翊就处在莫名其妙和警惕中。
现在隋木莘忽然闯出来,看见这家伙挨巴掌,隋翊莫名其妙抖了下。
更莫名其妙了:扇的又不是他, 抖什么?
还有这两人怎么回事, 以前不还兄弟情深?
情深……隋翊忽然想起半年前,他把隋和光堵在卧房,被隋木莘撞见了, 那时候隋木莘也像今天一样, 举了枪。
那时候隋翊以为隋木莘对玉霜有情。可现在回想, 是不是那时候, 隋木莘就确定玉霜身体中是誰了?
隋翊心中升腾出一股怨恨。那为什么不早提醒他?
早知道身份,他惡心还来不及,怎么会把自己玩进去!
惡心。
这对亲兄弟都恶心。
隋木莘枪口不动,正对隋翊的头,隋翊说:“三哥,你开枪。”
隋木莘略作沉吟,“现在子弹很贵,我不想浪费——劳驾,让开。”
隋翊嘴角抽动:“那就找你大哥要啊,他不是什么都给你?”恶劣地看向隋和光:“小娘——他若是要你,猜我大哥给不给?”
隋木莘现在还不开枪,证明他就是怂包一个。跟半年前一样——隋翊把隋和光逼上床,隋木莘不也只是旁观?
隋木莘:“假山后邊安了炸弹,爆破直径约十米——不能一起留,就一起死。”
隋和光终于发话:“我前天说过什么,记不记得?”
隋木莘说:“……嗯。”
隋翊被枪顶着,沉着脸听他们闲话。
想听更多,但这二位打哑迷似的,都不说了。
两天前夜里,隋和光丢开隋木莘的花,要了一支煙。
他将煙点在隋木莘手背,问,痛不痛。隋木莘回,痛。隋和光又问,有没有苦衷,隋木莘说没有。
怕不怕死?隋木莘说,怕。
烟燃完,隋和光说:你记住,不是快死了,你别再来见我。
隋木莘没食言,他准备好同归于盡,就来见隋和光了。
隋和光说:“现在我覺得,哪怕死,你我也不必再见。”语气中挥之不去的厌烦,甚至是……厌恶。
隋木莘被那厌恶定在原地。
再回神,是因为剧痛。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然后一条腿跪倒——隋翊手中飞出的小刀扎入他的腿。
隋翊听腻这场哑谜戲,偷袭了隋木莘。
紧接着,隋木莘被隋和光一记手刀劈晕。
隋和光选在此时出府,不是因为隋翊打动了他,也不是信任,而是意外——隋翊覺察他身份,竟没有立刻杀他。
隋翊是可以利用的。
阴差幹涉凡人有限制,否则玉霜下秘药带他走那天,没必要让隋木莘追出来拦。隋和光想利用隋翊,看能不能借他出府。
一路潜行,呼吸壓着呼吸,心跳数着心跳,隋翊總是走在略后的位置,隋和光總觉后背发凉,转回去,隋翊就若无其事,朝他抿唇无辜地笑。
刚出府门,隋和光停步。
隋翊问:“你不走了?”
隋和光说:“走不了了。”
玉霜在府外埋伏许久,清理完隋翊的眼线,至此,终于等到要见的人。
他知道隋翊回府祭祖,没想到隋翊敢带人走——在得知隋和光的身份后。
玉霜神色相当之温和,盡管指甲里的血还没擦幹净,他说:“四少爺,鐵路股份你是不要了?”
隋翊:“要啊。”然后他竟然真松开了隋和光。
隋和光迟疑片刻,往玉霜的方向走去。
肩膀却被身后的隋翊握住。
隋和光神色一变,反手格挡,一点力没收,隋翊不想他出手这样狠,神色一狞,凭手掌硬接。
“测试一下。”隋和光耳后飘来模糊的沉笑。“看他对你,到底是……”
“你——”
头发被猛然拽住,隋和光吃痛,张口欲骂,隋翊就在这空当吻了上来。隋和光当即下咬,隋翊明显是痛的,然而神色中还有痛快。
他紧抱住隋和光,到胸腔发闷、窒息。
这个吻……啃咬不过几秒。
隋翊轻飘飘松开,还礼貌地摆出让行的姿态。
只有玉霜看见,隋翊朝自己彬彬有礼地,露出一个沾着血的、扭曲的……胜利者的笑。
尽管誰都没赢。
隋翊朝玉霜说:“这次合作很愉快,我走了,不用送——!”
一声枪响摄人,打在隋翊脚边。
隋翊说:“今晚我不出城,明天,直軍就会杀进宁城。”
玉霜一枪打在隋翊肩膀上。
隋翊有点意外,但心里又冒出“果然”,从发现玉霜杀了他带的人后,他就意识到合作要崩。剧痛下隋翊毫无恐惧,大笑道:“不是恨隋家人吗……看看你这疯样子!哈哈——!”
玉霜居然敢爱隋和光!
隋翊说:“你一定会死。”
玉霜充耳不闻,另起话题:“父亲发病的原因查出来了,药丸里掺了过量吗啡,隋翊,西药公司那边,是你全程跟进的。”
意思是隋翊往药里加了东西。
隋翊这次回府没带几个人,本想玩一回就走,误打误撞带上隋和光,最后,玉霜的枪给他打醒了。
但已经晚了,玉霜听起来是要用隋靖正的病打壓他。
隋和光不再看被打手围住的隋翊,径直走向玉霜。
隋翊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打。”
东院花房中,仆从踌躇,不敢上前,隋翊笑呵呵的:“都过来啊。”
——大少爺以四少爷“不思进取德行,反修邪门歪道”为由,动了家法。
棍棒落下,隋翊没有躲,也没喊痛。思绪飘远了,到了多年前某夜——南风馆外,他像狗一样被牵回去。
隋和光,他五年不见的大哥,就在府中等着。
一只皮鞋踩住他右手,冷淡的训诫随即落下——这只手不写字,只晓得花钱,玩女人……没用的东西,是不是?力道愈重,隋翊痛得几近昏厥。
他仇恨且讥诮地想:现在想起来教我了?当年为什么又要走?
这一次隋翊全程很清醒,他长大了,身体更健壮,撑得住打。他听见棍棒破空声,听见仆从低语,听见风撕扯树枝,听见自己的心跳,唯独听不见座上二人的声音。
他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仆从谄媚喊着先生夫人。
两道背影,交叠在一起,雾里看花般模糊。隋翊这才眨下眼——是血糊住了睫毛。蓄不住的血珠子滚落,隋翊嘶声笑起来,笑到情愫爱恨消散,到下人开始怕,原本烂泥一样的四少,才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他早就习惯了挨打,知道怎样护住内脏。
隋翊离开隋府的时候很平静。下人来汇报时有些恐慌,“四少心里怕是憋着气……”
玉霜脸上无波无澜,说:“下去吧。”
“你今天做过了。”待全部人都走了,隋和光说。
玉霜似无其事,不提隋翊:“晚上有人灌我酒,累死了。”
他是應酬中途赶回的。
隋和光冷不防说:“我还不知道,你跟隋翊的交情这样深,都能谈鐵路分成了。”
玉霜冷不防问:“你是怎么看我的。”
隋和光一时没反應过来。
玉霜问:“我勾引过你爹、你弟弟,也勾引过你,有没有过一刻,你觉得我是个贱人?”
隋和光眯了眯眼,很快想明白——八成是一群人喝大了,逮着别人家事添油加醋,不免聊到了谁娶了姨娘,谁玩了戲子,又去了窑子……男人凑一起,能说什么干净话?
隋和光敷衍:“世人各犯各的贱,这样讲,谁不是贱人。”
兴许是喝了酒,玉霜很夸张地笑了,肩膀都在耸动,笑着笑着他伸手,逼近隋和光。
在咬痕未消的唇珠上方停住。
玉霜笑说:“贱人里有家伙送了几瓶好酒,陪我喝?”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
隋和光预感,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有什么东西就再回不了头。
他直视玉霜,接过酒杯。“就这一次了,玉霜。”
玉霜不知听没听懂,捧着酒杯,笑盈盈应道:“好。”
隋和光酒量一般,玉霜进他的身体后也没改善,端方的脸很快见酡红。半年来隋和光已逐渐适应这种视角,可偶尔,还是心惊肉跳。
房内全是奢靡酒气,空瓶掉到地上,价值上万的地毯连个响都听不到。
酒后吐真心般,玉霜说:“我觉得没意思,争来争去,算来算去,没意思。”
他说剿匪是笔黑账,政府与驻軍养寇自重,好向中央要军费。前两天演过火,打死了某户少东家,又拿着尸体,讹了千八百,讹得老头宴会上就开始哭,某军官觉得吵,一子弹换来永远的清静。
又说赈灾粮奇怪地进了黑市,某家医院说药品不够要涨价,拿着补贴去进医疗器械,进的是毛瑟,铁路修到哪里哪里就要“茶水费”,不给,就请修路的喝尿。
玉霜:“现在的钱赚起来硌手。”
隋和光嚼下一口酒。“你不还是赚了。”
玉霜:“不赚了,你和我去南方,不管这堆烂事,好不好。”
他说得专注,不自觉倾身压来,又恰到好处留有安全距离。
玉霜说:“我知道南方有好去处,沪城十里洋场,苏杭江南水色,便是西南,也有群峰壁立千嶂叠翠……还有革命军,风评不错,如果你想,那就光明正大地资助。”
口齿清晰,不像醉酒。
隋和光神情淡漠如常,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下颌比方才紧绷了些许,像是将某种情绪锁在了喉间。
他没料到玉霜能收手。
可惜玉霜说完后太紧张,没有捕捉到这波澜。在他看来,隋和光是无动于衷:“沪城的冬天湿冷,我不喜欢。”
玉霜:“北方风沙太凶,压人。”
隋和光:“我是吃着沙子和柳絮,在这儿长大的。”
玉霜:“你跟我说实话。”
“我从来不想跟你说假话。”隋和光说。“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猜我为什么回来?”
玉霜语速更快:“隋靖正已经废了!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配你我再恨,随便用药毒死他就是,你又何必留……”
“我回来宁城,因为我是个懦夫。”隋和光道。“这些年,我出去太远了。落叶归根,我情愿死在我的来处。”
玉霜:“……我不信。”
“你忘了,我也姓隋。”
玉霜没有从他反应中读出丝毫伪饰,也对,隋和光有什么必要哄他?失神间尝到锈味,原来齿颊闭太紧,出血了。
他听明白了。
隋和光,毕竟也是隋家人。他们可以互相恨、斗、算计,到死,但永远是一家人。
永远跟他玉霜不是一路人。
第38章
玉霜:“……”
隋和光说陪玉霜尽興, 就真的开始喝酒,仰头,举杯, 垂眸, 眼底还清醒,玉霜眼中挣扎、矛盾、眷恋,思绪連篇。
隋和光泼他一杯酒。
玉霜嘴唇微动。片刻, 像是終于释然, 他轻叹:“是我不清醒了。多谢。”
酒杯放下, 一点痴念放下,一切回归原位。
玉霜醉时神色反而平和,雙手抱緊酒瓶,有些滑稽的孩子的稚气。林三把人扶走了。
屋外传来步声时,那人并未敲门,长驱直入。帷幕下,一雙凤眼。
隋和光说:“事毕后,我会叫镖师护您回寺。”
大夫人说:“从你寄信让我回来, 我就没想过再走。”
“舅舅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您委屈自己。”
大夫人正想驳斥灵魂之说,忽地沉默:世上有鬼神, 她不是已知晓了么。
从回府初日见到隋和光起。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她又怎会认不出。
只是……还有恨。
她从幼时学的就是孝悌,从夫,从子。偏偏是她的孩子叫她難做。
帷幕一颤, 大夫人说:“我宋家再落败, 也还有些势力, 隋家旁人我替你敷衍……今晚出去, 就别再回来。”
隋和光联络的最后一个盟友,是他母亲。
战时城门严守,本来是想利用隋翊帶他出城,宋家的人在外接应,没想到接連杀出隋木莘和玉霜。
隋和光说:“明晚再走——现在太晚,出不得城,玉霜醒来不见我,会闹出事端,不如缓一夜。隋翊受傷,这两天会消停些;至于木莘,就劳烦您了。”
大夫人看着隋和光,眼神不复严厉,反而温柔、惆怅。并不是在看隋和光,而是见一个与他面貌相像的故人。
大夫人忽而道:“他们对你,是有真心的。”
隋和光:“就像您对舅舅?”
大夫人变色。
旋即感叹:“是啊……动了不该有的心,就活该傷心。”
*
今晚星星很暗。
后颈重击根本没让隋木莘昏过去,他的神经很不敏感,可能是魂体不契合的缘故——有时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恢复了前世记忆,还是前世吞噬了现在。
他只是拖延时间,等玉霜赶到府上,隋和光就走不成了。
袋中多了一个药瓶,他凭纹样认出是谁给的,笑了。
帶着点悲哀:永不再见,继续做兄弟。大哥是这意思。
他以为分开的时间久,隋木莘就会走上正路吗?
夜露深重,隋木莘躺在假山角落,咬开冰凉的瓶口,跟吃零嘴一样,抿完药粉,他捏碎了小瓷瓶。
不做兄弟,更好。
人世间所有名头都是束缚,孤魂野鬼最自由。
隋木莘照着命轨铺的剧本,在某处截住一人。“四姨娘。”
四姨娘有些惊慌,轻应了声,快步要离开。
隋木莘道:“听说您有身孕了,恭喜。”
四姨娘强自笑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隋木莘说:“显然是在威胁——今晚,您看见了什么?”
四姨娘面上血色尽褪。
她今天扮作不适,其实想趁夜出去,讨一幅打胎的方子。
母亲生她时難产,死了。逃亡路上,她又见了太多死人,皮包骨头,蛆虫翻动……她恶心死,不想死。也不明白,隋靖正明明有了三个儿子,怎么还有执念,不惜吃伤身的药,終于进了医院。
路过祠堂时,她撞见一鬼祟的身影,窗户半开,她好奇地投去一眼。
就这一眼,她落荒而逃。
幸好,隋翊没发现她,只抓住另一个盯梢的人。
四姨娘道:“您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隋木莘却道:“不,您什么都看见了。”
按命轨,现在该演“丑事败露”了。
*
第二日,膳廳。
四姨娘步履轻缓,低垂着眼,却在经过隋和光时,脚下一绊。
隋和光眼疾手快,扶住她手臂。四姨娘低声道谢,借起身的瞬间,将袖中某物悄然塞入隋和光手中,指尖颤抖,不敢多作停留。
众人用完膳,纷纷撤去,隋和光留在最后,摊开帕子。
上面绣着湖鸟,一首小诗,看来很是寻常。
事冗犹闻檐角莺,
败荷枯苇立寒汀。
小舟轻泛烟波暮,
心寄长空雁字青。
隋和光琢磨几秒,目光一沉。
四姨娘出膳廳不久,心绪不平,被一记闷棍敲在后颈。绯红流苏扬起又落,像墨碗中泼了胭脂水。
后院荒废许久,湿气重,冰水泼上来。
四姨娘呛出了呜咽。
睁开眼,婆子们正围一圈,冷眼看她,厉声道:老爺果有先见之明,知道府内会有人不安分,有意离开几日,果然抓住了狐尾巴!
奴等盯了许久,您跟三夫人说了什么,又送了他什么?
可是有男女通奸之嫌……
水顺着鬓发滴流,四姨娘忽地想起,成婚那夜,隋靖正的手指也这般冷,蛇信子似的游进她小衣,绣床四角悬的香球,就在她眼前轉着,轉着。
又想起过年时,膳厅中她的丫头遭了掌锢,三姨娘递来的那一碗冰。也是冷的。
这份人情,她还了。
婆子转着,轮番上了手段,四姨娘妆面尽花,泪流滿面,一声不吭。
“看来,是要再教夫人一遍規矩了。”
冷笑像锈刀刮过铜盆,扎进她耳蜗,骨髓都渗出寒凉。
四姨娘面露恐惧。
冰水里混着碴子,沿脖颈流入,长衫贴在皮上,像黏着层冰。但不比从前冷。
姨娘的規矩,就是生儿育女。晚上伺候老爺,白天,就听婆子讲规矩、家法、妇德……
她从小就膽小。怕疼。怕苦。
最怕死。
他们都说,娇气的姑娘,这可不行,等你找个男人就好了、嫁人了就好了、等你生小孩了就好了……
等你忘了你叫崔明玉,只记得你是隋四姨娘,就好了。
逃到北方是明玉做过最膽大的决定,她想活。进隋府也是她自己选的,她想好好活、人上人的活。
所以最初那样疼,她都能忍,只要不会死。
婆子见她不开口,开始商议:老爷早有察覺,现下已在赶回的路上,会怎样处置这贱人?有先例,像当年那罪妇……闷死了……沉湖……
死。
四姨娘突然发出尖叫,婆子们当她犯了癔症,来堵她的嘴,竟然被撞开,她疯狂出声,连舌头被咬破都顾不得。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我说。”四姨娘哭道:“我跟三夫人无关,他……”
婆子们眼珠子骤然发亮。
另一边,隋和光焚毁丝帕,立刻打算出走。膳厅外也有地道入口,钥匙压在水缸旁青砖下……不见了。
这处入口修的早,只有他和隋靖正知道,是谁收起的备用钥匙不用多想。
——隋靖正回来了。
隋和光立刻改道,去东院寻林三等人。
眼前场景叫他心中一悸。
院中尸体横陈,数来足有二十几人,隋靖正冷冷罵“吃里扒外”,哪还有什么病色——他本就是装病,叫下人监视府内。
白芍棠当年的事,让他疑心更重,几乎每次纳新人,都要故意出府试探一遭。
果真抓出来几条狐狸。
四姨娘攀坐老爷腿上,眼神空洞,却还在笑,身前不到半米,正对一具男尸,头缺了半个,是被子弹轰的。
枪握在她手中,蔻丹甲血红。
几个大汉拦住隋和光退路,领头的皮笑肉不笑,说:“三夫人,老爷有请。”
隋靖正竟没有登时发难。
甚至,算得上和颜悦色的,叫隋和光好生打扮,陪他参加一个宴会。
隋和光就这样,被丫头脱光了,洗干净,换衣裳,涂薄粉,还往后颈倒了半瓶香水,留了气味,再仔仔细细洗一遍,穿上新旗袍,开叉快到腿根。
百乐门霓虹灯牌映在车窗上。
左右枪管贴着隋和光大腿,下车,寒风往比旗袍里灌。进舞厅前又被搜身,粗粝的手滑过隋和光周身,指头若有似无往旗袍里钻,隋和光反拧住那人手腕,终于能进去,有人蹭过他耳垂,低罵了声“骚货”。
隋和光记下了这人的脸。
他隐约明白隋靖正要做什么。
三楼包了厅,要邀请函才能进。开门,登时,浮出一股脂粉与鸦片烟味,发酵成腐烂的甜香。
再往里走,水晶吊灯夺目,在酮体上碎成冰棱。躺在长桌上的有男有女,无一例外,都很年轻。
有厨师正在切金枪鱼,一片,又一片,赤身铺上小腹,客人似是无意,刀叉划破了“餐盘”,沾着血,他们举杯,再咽下生鱼肉片。
有一个洋人来迎隋靖正。“史密斯先生正在包廂。对华夏戏曲,他一向是很有興趣的,今晚一定能好好‘讨教’。”
“去敬一杯酒。”这是今晚,隋靖正对姨娘唯一说的话。
婊子有婊子的价值,只要够漂亮,转手也能卖个好价钱。否则玉霜早该跟从前那些三姨娘一样,死了。
隋和光很顺从地被架去。
去包廂要经过长桌,端着香槟塔的服务生路过,隋和光稍一伸脚——
碎声,痛呼,咒骂。
隋和光被扯住头发,扇了一耳光,洋人眼神豺狼一样,捏住隋和光下巴,摩挲着:“漂亮的瓷偶,别弄花了脸。”
隋和光轻易看出那目光中的淫意,转头甩开洋人的手。
送入包厢前隋和光又被几个金发女人押着,用鬃毛刷,里里外外再搓洗一遍,隋和光脚跟手腕很快脱皮,浴缸流出的水是粉红的。
隋和光被双手反绑,推进包厢。
掌中玻璃碎片握的很緊。是方才香槟塔砸烂时他顺手捡的。
史密斯看起来四十上下,鉴于洋人显老,可以当他更年轻点。他坐在沙发上,衬衣半敞,体味混着酒精,很刺鼻。
粗厚的手抚上隋和光的脸,老茧磨人,证明此人惯常用枪。“瓷娃娃,”很滿意的,史密斯用带口音的中文,说,“碎了,更好。”
说着他抱起隋和光,进了里边房间。
铜制脚镣,铃铛,里圈可见细刺,锈迹斑斑中混着血渍,檀木刑枷,象牙梳子,戒尺,项圈,手臂粗细的玉,半截红蜡……单是隋和光能认出的,就有十多种。
还不说认不出的。
史密斯蹩脚地安抚:“听话,别挣扎、就不会死。”
隋和光当真不再动,史密斯很满意。
将人放在躺椅上,史密斯弯腰半蹲,正要扣上镣铐。
玻璃碎片直冲他咽喉。
“fxxk!”史密斯低吼。隋和光紧紧抵住他咽喉,生死之际手力惊人,洋商居然也没扯开他,眼珠突起,不敢乱动。
但他不傻,指甲开始抠挖隋和光破皮的手腕,就比谁先撑不住。
红烛熄灭,屋内黑暗。
失血下隋和光一阵心悸,手上脱力。史密斯很快感知到,扯开他手腕。
玻璃长片掉地,碎成几片。
史密斯开灯,包扎完脖子,没有叫人,反而走到躺椅边。
当然,不是为替隋和光包扎止血。
一只手死死掐住隋和光,另一只手撕开他手腕的血口子。
史密斯很兴奋,低头含住伤口,吮吸着血。
死亡从不如期而至。
比起恐惧,隋和光更能覺察的是愤怒,愤怒无法掌控身体。
如果回到他自己的身体……
呼吸艰难,眼前因失血发黑,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上浮。
渐渐地,疼痛不见,就跟半年前踩空落下山,灵魂与身体分离的感觉一样。
失去意识的前刻,他隐约感知到,自己被某种力量吸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换回身体
第39章
房中电灯明亮, 光度柔和,床边人脸颊上绒毛細清晰,话語温柔到诡异的地步。
“醒了?”
他眉飞入鬓, 眼尾上挑, 身躯健硕,坐在床边,可充当帘帐之用。压迫极强, 本该显出凶戾, 可因为唇边細細的笑纹、新月般弯起的眼, 反倒可亲起来。
隋和光眨眼,反应迟钝。
隋翊看他几秒,忽然唤:“小娘。”
隋和光正要应声,看清隋翊瞳孔反射的自己,瞬间住口。
……換回来了?
換回来了。
隋和光心中闪过无数惊疑。
为什么隋翊会守在旁边?
玉霜呢?
隋和光尚不知,昨天府外隋翊吃了亏,今天就去烧了茶公司,烟雾弹跟烟雾齐蹿出来, 职员三魂丢了七魄,保镖保安倒还尽责,冲进顶楼办公室找大老板, 被几闷棍砸去了梦乡。
法度?政府?什么玩意儿?
隋翊承认这事办得猥琐, 装成清洁工,把玉霜捂暈了,带回营地。
隋和光的人倒是聪明, 分析主子跟谁有仇, 下午就来找隋翊, 隋师长客客气气给人挡回去, 殊不知房里就是他们要找的先生。
人睁眼前,隋翊列出了三刀六洞或五马分屍或山匪綁架勒索的方案。
人醒后,只一眼,隋翊愣住。
眼底浮过暗流,他面上如同待友:“事还没谈完,您突然暈倒,真叫人担忧。”
隋和光神情麻木,才回魂,以不动应万变。
衣物都还周全,周身也无大伤,他哪里有心思跟隋翊探来探去,偏偏是现在换回……玉霜大概率在百乐门。
不能让他出事。
隋和光敷衍隋翊几句,就要出营房。一压,门反锁了。
隋翊何曾见过他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
“军医剛给您看过,说是……肝血不足,魂魄不定。”
隋翊说着,悠悠踱步,至他身后——
两人几乎在同时出手。
隋和光手指剛扣向隋翊的咽喉,对方的膝盖已飞向他胸肋。两人俱是闪身,不退反进,力道不减反增,腕骨撞在一处,角力中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
“不装了?”
隋翊瞳如点墨,神似厉鬼,笑同哭样。
“——大哥。”
他们目的相同:劫持住对方。可拳风相接骨劲铿锵,说不清何时戾气就冲上来,各有各的怒怨,下了狠手。
隋和光身形到底要瘦些,比不得隋翊战场洗过一番,又才刚醒来,身体没太适应,他清楚这样下去只会被拖死,忽然抬腿,刹那间,绞住隋翊腰身将他狠摔向地面。
这招是殺人用的,求一擊得胜,乘胜追擊。
可他遇上的是隋翊。
这是尊少阎王。北平政府粗略统计,半年殺了约千人。
“!”隋翊被摔得笑一狞,反手扯住隋和光的衣领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手臂卡在脖子。鼻息纏斗在一起,灼热而急促,渴求将面前人搅碎了般。
隋和光将手探向隋翊里腰,摸索着。
隋翊倏地一僵,险些被夺了枪。
肘与肘对杵,腿与腿互压,空气中弥漫着血气,两人身上都添了口子。风卷沙尘,帐帘猎猎作响。
没人怕死,军医就在营房外头;真死了,毕竟是兄弟,毕竟有人收屍。
“你可以拿我当人质,”隋翊让了一步,“不过这是军营,我的兵不很听话,大概会把你我打成筛子……谈谈条件?”
隋和光置若罔闻,“钥匙和后门在哪。”
隋翊:“杀老子这么多人,还要我放你们团聚?”
隋和光:“港口我分你三成股,只分红不出资。现在拟一版合同,我马上簽字。”
“再加一成。”
“不可能。”
隋翊玩味兼讥讽地说:“他連一成利都不值啊?”奇怪的是他脸色竟好了些,尽管語气恶劣透了——“现在,是你在求我。”
隋和光:“你要趁火打劫,就别误了时间。”
果然,隋翊很快吃下这白来的蛋糕,合同也迅速拿来,这两年他们反复谈判过,早就写好了一版。
簽了字,还要盖章才生效。印章在保险箱中,大半夜,隋和光亲自给港口通了电话。
但取也要一段时间,隋和光耽误不起——晚一秒,他可能要给玉霜收尸!就要隋翊派二十个人,跟着同去百乐门,既是协助也是监视,找到人再回。
不能让玉霜死——这是隋和光醒来后最深的想法。
原因他没细想,反正他不想玉霜死,玉霜就绝不该死。
隋翊撑着手掌脸往上搁,一幅兵油子的闲散样:“要么拿回了章,您再走;要么再加一成,我也好奇他在您心中的份量。”
隋和光道:“等把人拖死,你就知道有多少份量了。”
“他死了,可您还在这营地,我怕什么?”
“我的人找过来也不用多久。”隋和光说:隋翊,我是什么都体会过,无所谓死了,你呢?
隋翊眯了眯眼,懂了:“x的……是刚那通电话。”緊盯着也没防过隋和光用暗语,但他也不太惊奇,不留后路不下套,就不是隋和光。
“你留府里的钉子都被老头子杀了,我也是。”隋翊忽而改了语调:“你动了他最在意的,还敢上赶着惹他,嗯?”
他这幅柔情蜜意关怀备至的腔调一拿出来,隋和光就拨开了保险栓。
隋翊聋了,疯了。
他不緊不慢道:“这样——给我含出来,马上,我放你走。”
这是句隋和光这辈子没想到,能当面听到的腌臜话。
隋和光慢慢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大哥,他在等你。”隋翊笑面如春,转眼撤下去,脸稍侧,鼻骨划开的陰影森然,用隋和光的话回敬:“别把人拖死了。”
时间对他们二人,都是筹码,都是枷锁。
隋翊坐着,这高度,隋和光必须要半跪下来,低下头,才能和他小腹平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隋翊坐在椅子上,敞开腿,眼中是近乎残忍的戏谑。而隋和光站在他面前,脊背总是笔直,却不得不微低头,才能与他对视。
隋和光闭眼,眼睫颤动。下一秒,膝盖微弯,作势要跪下去。
他低头了。
隋翊却是暴怒。
他起身,一把拽住隋和光的领口,五指收紧青筋暴起:“就为了他,一个婊子,你……”眼底怨恨称得上陰毒,怒火超脱理智席卷了他。
他跪过的人,为了另一个人,朝他下跪。
隋和光等的就是这一刻。
猝然出手,踹翻了椅子,連同隋翊在几秒间仰向,而后,当胸一脚。
隋翊踉跄倒地,后背重重撞在案几上,他的体格骇人,茶杯、文书哗啦啦散落一地。隋和光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抓住他的头,就往桌上砸。
漸漸地,血在桌上漫开,隋翊没了反应。
隋和光自始自終都是冷静的,查探他鼻息,还活着,就往各处口袋探查——隋翊这种人,后门钥匙一定会随身带着。
摸到硬物,他伸手入袋。
就在这时。
本该晕厥的隋翊偷袭,手掌怪力惊人,生生叫隋和光撞入他胸口,鼻梁酸涩牵动泪穴,回击没有犹豫,只是……
一根粗绳紧勒住他。
肉搏最怕的就是岔气,隋和光泄力,就反被制在长桌上,胸腹抵住桌沿,更难呼吸。不知多久绳松开,他呛咳出腥味,只感到自己被拖着,摁回方才撞倒的椅子。
隋翊抹去了鼻梁脸颊上的血。
一言不发,他再取出麻绳,将隋和光反綁住。又扯来一细长布条,纏绕隋和光的脸一圈,前面正好勒住了舌头。
隋翊指腹陷入那两片薄薄的唇,很快掐出了血,他抽回手,轻抿了下支架内的血。
隋和光还想再谈判,但舌头被布条抵住,出声只能是含糊的,他放弃了。
隋翊没有报复他,没立刻下狠手,只是站在他面前,注视,凝视。
这目光,连隋和光都有些不寒而栗。
半年来种种愈发如梦一场。并非美梦,但也有过温情缱绻的时刻。隋和光总是醒得更早、更快……隋翊也終于醒了。
他从没有细细观察过这张脸。
小时候太矮,看谁都觉得高大,看不全;成年了太恨,再好看的容貌,对他来说,也是死了最好看。
隋翊看了许久,眼角的血还没擦幹净,可眼神平和,他轻笑着,念叨:“现在,我比你高了……许多。”
隋和光瞳孔剧颤。
一根东西拍在他脸上,足有婴儿手臂粗。隋翊扯来桌上壶子,拿白水洗了洗。
然后,凶狠撞入。
百乐门包厢,座钟指针又转半圈,一只手握住它,上头血肉模糊,血渍幹涸。
地上倒着一具肥厚的身体,筷子直直插在眼眶。
玉霜没有去清洗,没有搬动尸体,坐下来,等。
他在等一个人。尽管那人未必会来。
时间流逝,房外没有任何声响。玉霜想,隋和光当然想要他死,扼杀掉再换魂的可能。
隋和光不会来了。
第40章
嘎吱, 嘎吱,木椅成了摇椅,椅腿拖出断續的嘶鸣。
檀香混着腥膻, 于帐内翻涌。原来顶上供着佛龛, 燃着香火。
隋和光慢慢、慢慢抹去臉上的脏污,素来端肃的臉庞,此刻狼狈不堪, 但他依旧平静:“完事了, 就选几个人跟我走。”
他要去百樂门救玉霜。
隋翊扯下自己的领带, 替隋和光擦脸。再把浸湿的一团塞进人领口。可隋和光連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他,那神态,掩盖不去的傲慢。
隋翊突然惡狠狠道:“婊子。”
终于捕捉到那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閃过的震顫。
隋和光以为隋翊到此总该停了,毕竟隋翊没法再进一步——凭那古怪的心因障碍。
隋翊确实该停了。身体在叫嚣,但和从前一样,熟悉的恐惧淹没他。
隋翊盯着隋和光冷汗浸透的鬓角,恍惚看见母亲乌黑发鬓……沉在湖里, 光斑在阳光下扭曲,他对情欲的一切感知从此也扭曲。
仿佛一脚踩在悬崖边缘,如臨深渊。
可踏出一步, 也许又是极樂。
隋和光从他魔怔神色中觉察什么。
他的唇不由得顫动, 厉声道:“隋翊,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又在做什么!”
做什么?
不过是当初…你跟她做过的。
隋和光这般冷漠神色,叫隋翊又想起白勺棠。她不爱他, 也鲜少朝他笑。唯独偷情而死的时候笑了。
情|欲。好东西。
隋翊拖着隋和光进了里间。
熄了灯, 点了一对烛。隋翊面色漠然, 不再称呼大哥”, 直呼隋和光名姓,“我偏要你记住,这半年你是如何做了婊子,如何……”
隋翊撕下最后的遮羞布:“同我缠绵。”
隋和光说出了今天,他在床上唯一的话:“我草你……”
隋翊笑出一排白森森的牙:“不好意思,我娘死了。”
蓦地,隋和光的眼睛瞪大——
隋翊指尖划过那痉挛的窄腰。
隋和光这身子跟柔软不相幹,像有刀子剜去一切赘余,只留下最冷硬的部分。
人生长恨水长东,如露如电如幻……哪怕十年后,他也不后悔今天幹了他哥!
隋翊十二岁,大哥离府,之后半年,他被隋靖正送到佛寺“修行”。某日晨起,隋翊发现自己下身露着,而方丈站在床边,正用法器指他,周边五六人旁觀,眼神鄙夷且漠然——前夜隋翊□□,被师兄告诉给了方丈。
方丈要他去乱葬岗静觀腐屍,效仿佛陀,破了对□□的沉湎。
一年后,隋翊悟了。美人如腐屍。
隋靖正终于接他回府。不久,隋翊南风馆一掷千金,被游历回来的大哥拎回去。差点死一遍后,隋翊又悟了。
这个浪荡的杂种,他还就当定了!
“我还是第一次,弄疼了您,记得叫。”
动作竟还算得上温柔。佛祖在上,如来有知,当初念经时要得知这般妙处,还求什么极乐世界!
一方极乐,一方却在地狱。
隋和光胸口震痛。
他们本该只是对手、兄弟。
……就这样恨?
隋翊目睹这张冷淡面孔,一点一点碎掉,到崩溃。手指骨蜷縮,看起来痛到极点。
隋和光的皮肤很薄,血色越漫,越显出底子的白,朱红的绸缎合欢被,打着浪。隋和光始终没合眼,他盯着那盏烛。
灯芯在晃。忽明忽暗。
隋翊。
隋翊。
隋翊!
他咬碎这名字。隋翊難得的沉默。牆壁似乎也碎了,粘稠水气顺裂隙外溢,密不透风罩住整栋营房,融化了一切。
烛火晃动,佛龛案头高悬,一尊白玉观音,眉眼慈悲,正对着这场。
隋和光嘴唇薄薄张开着,上下间锋利的窄缝里,可窥见一句话。
——我要你死。
隋翊把十八年积攒的毒汁尽数注进仇敌体中、与他同源的血脉。
——和我一起……
痛快,畅快,超脱的、扭曲的喜悦袭来,这是十八年来,最濒臨极乐的一次。
隋翊身陷极乐的那刻,隋和光终于摸到了枪。
扳机扣动,本来极轻,闯入隋翊耳中,如同巨浪。
連开三枪都落空,隋和光面孔平静,像要杀人的不是他,除了手在颤抖。
隋翊没有閃躲。變戏法一样,从下掏出弹匣——枪被下了子弹。隋翊忽然捂脸狂笑:你也会没了理智……
转瞬他撤下手,脸上一片干燥,冷漠道:“我的人早去了舞厅,他死不了。”
又掏出刚签的合同,撕碎了,说这三成利他不要,就当嫖资。这半年……扯平了,翻篇了,都别再提。
隋和光把枪扔回去,慢慢撑起身,穿衣,下床,腰背挺立。隋翊问:“这副鬼样子,你敢去见他?”
隋和光没搭理隋翊。
隋翊:“我不介意让他活,更不介意他死。”
隋和光这才回以平淡的:“他不见我,会多心。”
分针划过第一圈,玉霜想,他会来的;第二圈,只要他来就好;第三圈,玉霜想,哪怕他来,自己也很難不怨。
第四圈,玉霜想,他不会来了。
玉霜用牙梳挖开史密斯的肚子——这疯子死前吞了暗室钥匙。房门反锁,砸门会引来外人,玉霜还不想找死。但油脂渗到手上,他干呕了一阵,实在无法继續。
指针第四圈,玉霜开始等死。活着太惡心,不如死了干净。
第四圈半,他见到了隋和光。
隋和光来时尽可能小了动静,救人是首要,报复在后。虽对史密斯的死有预料,但房中还是太……
牆壁上血迹呈喷溅状,瓷砖缝隙全是凝固的褐色,血泊中,目光相接。
是这一年,他们真正的相见。用彼此真正的眼睛。
隋和光做手势,示意人都出去。烂摊子等着收拾,打点巡捕房、应付隋靖正,还要提防隋翊的后手,没时间表露情绪,他飞快道:“换好衣服跟我走,睡一觉,剩下的我会处理。”
玉霜縮下身体,藏进阴影。
他语气冷静:“现在走,史密斯跟你无关。你不该来的,大少爷。”
隋和光冷笑了下,走近了,衣裳砸到玉霜膝上。“走。”
他确实不该过来。
玉霜不知看出什么,瞳孔缩成一线。“你身上……?”
隋和光来之前草草处理过,不知哪里露了破绽,他既尴尬又恼火,故意当作没听见,放缓声音,只叫玉霜去清洗。
玉霜:“那你呢?”
他想问:是谁?以为自己问出了声,其实喉咙绷得太紧,在隋和光看来,玉霜又不说话了。他皱眉,准备提着人走。
旋即色變。
玉霜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不知从哪爆发出巨力,反拧住隋和光,手指往下一探,隋和光疼得抽气,倏地垮下腰。
玉霜说:“腫了。”
停顿。
他说:“我幫您处理。”
他重复:“我幫你。”
隋和光今晚是心力交瘁,忍?忍无可忍。他想把人骂醒,腫就肿了又不会死!
突然噤声。
后颈被什么东西砸湿了。
一下,又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