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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虐文总受交换灵魂后》 第41章
在戏台上哭别人哭太多, 哭自己,就不该被人瞧见——这是玉霜的道理。
玉霜不讓隋和光回头,从背后将人囫囵抱在怀里, 倒也不显得别扭——这半年他身体长一大截, 两人齐平了。
抱住的第一秒,他陷入明静,像小时候跟娘坐上轮渡, 换地儿讨生活, 半夜, 海上万里碎银,绵绵泛着,就这样静。
那时候他想,以后一定要长高,不用昂头就能瞧见月亮;又想,还有以后吗?
还有以后吗?
玉霜稳住嗓子:“我没开玩笑,不清干净,你明天要吃苦。”
隋和光被抱得脊梁骨发麻, 他活到二十七,从没把后背交给旁人过。
听见哭腔他想起来,玉霜也才二十岁。
隋和光气一下子散了:“好了, 先出去。”
背后, 玉霜声音飘来:“我不走。”
为什么不着急换衣裳,还浪费时间纠结什么清理?因为他根本没想要走。
隋和光准备直接把人砸晕。
他本来是想温柔点——后颈遍布神经和动脉,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擊打位置或力度稍有不对, 要命。回宁城后隋和光几乎没跟人打过架, 实话讲, 没把握。
玉霜像是早有预料,在隋和光肌肉发力的前一刻,退开。隋和光腰腹臀腿没一处好使力,推搡间,火气也上来了。
“你犯什么倔?”
玉霜突然爆发,将他一把推开,话锋转了,一字一顿:“因为我有恨!”
玉霜面无表情,细看臉颊却在抽动,“我不想再见任何一个隋家人,更不想再求你们。现在我更恨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偏偏在我杀人后?为什么,不留给我最后的体面……”
“人是我杀的,英雄救美的戏码我都演腻了,算我求你少爺……也讓我、做一回英雄。”
暗室内,只剩彼此的喘息。
隋和光再出声,道:“我就不该来救你,该放你去死,绝了再换魂的可能,还免得沾一身腥……”
对,就是这样,玉霜心中渐浮起笑,然后走,别再回来……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隋和光冷笑。“可我明明只说过,假若换回来,你就喊我一声大哥。”
隋和光字字发沉:“杀个人,再去死,这就是英雄了?活着的才叫英雄,死人就只是死人。也别说什么英雄救美,恶心——我不是英雄,你也做不成美人,我来见你,只是因为你配得上!”
“可你是有多不信我,非要我送你去死?”
玉霜的话像从喉咙里壓出来:“不……”
说到此隋和光侧过头去,几次呼吸,才平缓些许:“玉霜,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全知全能,现在,告诉我,你想不想活?”
“只要你过来,死了,我陪你受着。”
隋和光伸手,重复——“回我身邊来。”
語气是平静的,但话底,隐隐狭着暗流,搅碎屋中静寂,難堪難控地,玉霜眼珠沁出一層晶亮,但那颗眼泪到底没掉下来。
在玉霜回神缩手前,隋和光一把握住他。
离开暗室,一批人守着玉霜,帶他找地方落宿。背影渐遠,隋和光神情一点点淡下去。“今天的话留在今天,都别再提。”
手下人心领神会。
——不择手段留下玉霜,这是隋和光第一道命令。第二道:玉霜若真要走,就送他干净、彻底地“走”。
杀了他。
抛却利益救人是真的,流露的情义也是真,相拥相守是真的……算计也是真。
光凭真心,做不成事。
那不代表真心掺了丝毫假意。
“先生,死囚已经提来,人体盛的名单也拿到了,报社还是常联係的几家,这事不体面,英日怕闹出外事舆论,不敢捅出来。百乐门其他见过夫人的,都打点好了。”
“现下最大的问题在老爺。”手下低声:“他正是见着夫人被送进包厢,若是鱼死网破……”
隋和光说:“去叫老五。”手下一惊。老五是军中退下来的狙擊手。
行至楼下,忽有骚动。
“警察夜巡。”懒散染笑的调子。长官只开一句头,副官緊接着高声:租界报案,百乐门出了人命,诸位,配合调查!
不配合的、骂骂咧咧的、要夺门而出的,都被朝天三声枪响震住。
四目相对,隋翊大步上楼,不遠处停下,壓腕放枪,恭敬道:“大哥,爹在府中等您。“
隋翊道:“警厅的人太張扬,为免小娘受惊,我派人护他先回。至于港口那几位兄弟,您放心,我請了他们去别处做客。”
隋翊让出一條路:“請。”
隋和光不緊不慢问:“现在跟我对上,你有什么好处?”
隋翊微笑道:“突然想做回孝子而已。”
他没有食言,半年如逝水,一些愚情艳事不必再提,从此他们只是兄弟。
虚情假意的兄弟,也还是兄弟。
祠堂外,三方齐聚——隋和光玉霜并肩而立,隋翊打着哈欠,站在他爹身后,家仆和护卫围了一堆。
“你有本事通奸,有本事弑父吗?”
隋老爷指向祠堂:“当着菩萨,当着祖宗,你最好能弄死亲爹,再砸烂牌位,省得这些旧礼法挡你的路!”
说是要谈话,为避走火,都不帶枪,还是谈成这鬼样。
仆从肝胆剧颤,大少身处风暴中心,充耳不闻,和颜悦色令家仆:“我不想见血,最后说一次,让开。”
家仆終于经不住,作势要挪开。
隋靖正冰冷道:“你现在走,隋家再无大少,明天见报断绝关係。你为港口筹备多久,就为一个贱人,前功尽弃,愚蠢。”
隋和光:“十年前,我不是做过一回了。”
此言一出,隋翊掀开眼皮,朝外比了个手势,直军领命,拦住去路。
隋靖正毕竟见过风浪,压住腥气:“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不舍得动你,这坏我隋家声名的贱人,一定不能活。”
“老大,爹教你一句——跟婊子、贱人走太近,要吃亏。”隋靖正温情脉脉,“只要你亲手了却丑事,爹这里,都还有得谈。”
隋府钟楼,狙擊手架镜,准星移动对准隋靖正。
千钧一发之际。
一身影出现在瞄准镜内,狙击手错失时机。目光转向祠堂前方,丫鬟小厮簇拥在后,大夫人快步朝前,无人拦她。
母子间相似的眼睛,互不退却。大夫人没有说话,态度已然明朗。
——我说过,别再回来。
大夫人说:“住手吧,从此……你我母子两清。”
隋和光背后的手正在给狙击手打信号——射杀隋靖正。闻言,迟滞一瞬。
两道枪声近乎同时响起。
隋和光后背发凉,立时侧身,旋即闷哼,肩头被擦出血。而前方,隋翊一脚横在他爹膝弯,子弹打下隋靖正半邊耳朵。
草地多了两个小孔,冒着白烟。
隋和光与隋翊同时看向对方。
他们总在互害时有默契——两人都布了狙击手。
几方人马潮水似的涌入大院,等候主子发话。大夫人揉按太阳穴,几息后,終是忍不住,朝隋和光奔来:“去请大夫!”
隋靖正无心去管隋和光,指向玉霜,朝隋翊低吼:“马上,杀了那祸水!”
隋翊说:“父亲,我不会杀他。”
“你?!”
“今夜百乐门,我就在大哥后边,只慢一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隋翊话語平静,“如果不是大哥,救出玉霜的就会是我。”
万籁俱寂。
隋靖正:“你再说一遍。”
隋翊:“我有我的打算。”话音未落,巴掌扇在臉上。隋翊浑身瞬间绷紧,到底没有回击。
隋靖正见他顺从,反倒更怒,笑声古怪刺耳,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背叛我,连你也背叛我……你,跟你娘一样,都是养不熟的、贱货。”
仆从皆惊。惊惧交加。
“还有你大哥……”
“够了!”
却是大夫人。她眼里浮着一層水雾,可下半張脸,冷冷的,没有表情。“老爷,当年真相如何,你我都清楚。”
隋靖正勃然大怒,可怒火中隐有惶然:“住口……咳、咳咳!”背后传来拍击,有些重了,隋翊注视他,不知从他的仓皇中看出什么破绽。
隋翊:“爹,让夫人说完。”
大夫人从不畏隋靖正,一句话积压许久的——“和光与勺棠,从未有私情。”
大夫人说这些话已是失态,心灰意冷地转身,说,隋家的事,她从此不再管。
隋老爷竟是气晕了过去。
家仆护卫面面相觑,想了想,给大少爷让开一條路。
隋翊说:“你现在走,隔天,警厅的人就会拜访。百乐门的案子你逃不开干系,杀人的嫌疑背上,不好听。”
差点忘了他,隋和光要转身,手腕被抓住,玉霜说:“别去。”喉咙太紧,说话干瘪。
隋和光安抚地拍他手背,见人不松,掐住麻筋使了巧劲脱手,瞥一眼,腕上起了半圈红印。
将玉霜送出去,兄弟俩假模假样客气几句,隋翊主动邀请——去假山边聊,安静。
各自领各自的人,出了院子。到观月亭,大兵不好听谈话,守在周围。
隋翊先开了口,问话不聪明:“我娘与你……你对她,当真清白?”
隋和光不置可否。
“大哥向来舌灿莲花,怎么,不编段好听的哄我?”
“何为清白?”隋和光终于开口。
隋翊激他:“反正我不信的,就不算清白。”
“与你何干?”
“……那是我娘。”
“却不是我的。”
“可她到底是你姨娘——”讥诮戛然而止。
……姨娘又如何?
隋翊面色惨淡,乃至惨败。隋和光扫视过他,冷不防问:“你一直觉得,我跟她有染?”
用的是“觉得”不是“知道”,隋翊眼角打颤。见他这般,隋和光眼神转淡,越发觉得无趣。
十年,可以问的时机太多了,但隋翊没有。
多年的仇怨,跟死仇也差不离,不是几句话能轻易解开的。隋和光不欲多言,见隋翊还是魔怔,就要离开。
第42章
亭子下几步台阶, 快到湖邊,身后幽幽:“她沉湖的时候你不在场,想知道, 是从哪儿抛的吗?”
隋和光怒极反笑:“你不如开枪, 送我跟她团聚。”
身后呼吸陡然變重了。隋和光感觉风劲扑来,一侧身,两人手上拆几招, 隋和光烦不胜烦, 趁隋翊心神不定, 就将他顶进湖里!
水面平静。隋翊居然没挣扎。
直系有几个人冲过来,應该是得了命令,没敢对隋和光开枪。隋和光不做停留,转身要走。
腳下一痛。
两只湿手,仿佛长了眼睛,紧勒住隋和光腳腕,上方,一张湿透的脸, 慢慢仰起来,笑如湖面涟漪扩散开,一条水鬼。
“第四次。”水鬼没头没尾, 说着人听不懂的鬼话。“错了, 是三次……”
*
隋翊溺过三次水。
一次是白勺棠沉湖时,他拽下一块玉佩。娘不爱他,也鲜少送他礼物, 这玉佩仿佛在预兆——他这一生所有珍贵之物, 必须靠自己去夺、去抢。
又一次跳湖, 是在三天后, 府上老人應该都还记得:家仆嘴碎,说白姨娘既可能勾搭少爺,从前也可能……那四少……
“出身不正”。
四少爺是个狠的,直接跳进水里,将事闹大。
出水后他躺了快两天,但高燒后,心气好像一下子泄了,隋翊将自己锁在房中,誰也不见。但凡听见开门的响动,就拿起瓷片,作势要割腕。
直到大少爺发话——“燒”。
火从角落緩緩起来,仆从心惊胆战,四少疯狂扑出来,被大少拎住后颈,提走了。回来时,隋翊眼睛通红,但再没寻死过。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兄弟走近的开端,其实不是。
几天后,隋和光牵出一匹马,逼隋翊出门,加练骑术。
隋和光说,她生不出孬种,你是吗?
结果马发疯,朝人狂奔过来。那是隋翊最喜爱的宠物,他曾经骑着它,在生辰之时,跟爹和娘——曾经是——在郊野散步。
隋靖正跟发妻感情一般,纳妾后更是疏离,他应该是很喜爱白勺棠,在她面前,他是能掌控一切的、完整的男人。在她生下的儿子面前,他仿佛是个无所不能的父亲。
冲过来的疯马是隋翊的生辰礼。隋靖正送的玉狮子。
百米。
冷汗。
五十米。
心跳。
十米——
砰!
隋和光引领着幼年的隋翊,开出人生的第一枪,马倒下,仆从一拥而上,摁住它。马的眼睛会说话,隋翊伏下身,对视中某一刻他悚然。
马是隋府喂养的。要发疯,只能是府中人下了藥。
隋老爷积威甚重,白玉马贵重,喂养的事宜必经他过目。前后联系,隋翊突然想明白,两天前推他下水的人,是奉誰的命。
——隋靖正要他死。
在外人看来,四少是被吓失声了。隋和光说:“带他去外头诊所,养几天傷,等我传话再回。”
下人惊异地发现,两位少爷的关系突飞猛进。而后便是不到两年的,所谓好时光。
最开始一月,同屋同寝,相隔一床。经常是隋翊抱着被子,到隋和光房里等——不是依恋,是对死亡的恐惧。更不是兄弟之爱,而是极力掩藏的恨。
他记得娘为什么死。
但隋翊也知道,大哥母族更有势力,在他身邊隋靖正不会下手。必须紧绑住,才能活。
一次同睡,隋翊太紧张,不敢在隋和光睡后去厕所,迷糊睡过去,半夜发现尿床,他险些崩溃——弄脏了床榻,隋和光一定会赶他出去!
隋和光没发现。
隋翊几乎有些感激他的漠视。
两年间,隋和光只要离开府里,隋翊就会去他的卧房打地铺,认定大哥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偷偷摸摸来,天不亮,鬼鬼祟祟走,自以为大哥不会发现。
有天早上醒来,睡前踢开的被子正盖在胸口。
隋和光对他不溫柔,逼他烧不退就上马、茧流血了还练射擊,吃恶心的鱼肉,听些酸儒生念书。他不是不知好的人,虽然不喜歡,也尽力学。大哥,大哥,念多了就当真,忘记自己是誰的种,亲娘又是谁。
不到两年,隋和光要走。
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今后的人生自然波澜壮阔,然而当时隋翊认定自己完了。
隋翊谨言慎行了两年,头一次闹,只敢跪在人脚边。他想说——你走了,隋靖正不会放过我!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我娘,你怎么能再……
但最后只说出一声:哥。
隋和光看懂他的挽留,回道,哪怕我走了,大夫人在,也保你不死。
隋翊卡壳。有一瞬间他很愤怒——我没有说我怕死,你凭什么假定!我不是怕死,只是……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
隋翊追到城门口,等隋和光下马,又说了许多废话,但隋和光只回他:“你能躲在我身后一辈子吗。”
他的大哥永遠在河对岸看他,冷淡的刀锋似的眼睛,审视的眼睛,在那样的目光下隋翊只能无措地停住。两年过去,他还是那个等着大哥淌水,来救他的孩子。
隋翊跳了护城河,他是真的想死,不是想逼隋和光回来。他知道,今天不死,往后隋靖正会叫他生不如死。大夫人?他不是她的亲生子,人家凭什么护着他?
可是隋翊没死,醒来,他看见隋靖正,也看见了大夫人。
大夫人让他喊一声娘。
隋翊生平溺过三次水,三次都跟一人相关,都没能死。
下人都说,四少能活下来,还没變成傻子,是上天保佑。又说,大少爷去军营了,不知多久才会回来,他对这孩子……
嗐。
仆人只见,向来溫顺小心的小少爷脸上,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阴狠。
大少爷回宁城第一天,从青楼逮回四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决裂的开端。不是。
隋翊最恨隋和光,在他最爱他的那一年。
*
第二日,警厅拿着几份旁敲侧擊的证词,来茶公司,要逮隋和光的秘书。
管他史密斯还是史蒂芬,谁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洋人在跟政府重谈关税,逮住一个话柄,自然不放。警厅总部就在租界内,更讨好谁不必多说。
秘书昨晚连门都没出,居然成了杀人犯。隋和光明白是冲谁来的,于恶心人一道,隋翊向来很有耐心。
只要隋和光不现身,他身边人别想安宁。
隋和光交代了身下人几句,转头对警察说:“我跟你们走?”
警察是不敢给隋和光上铐子的,还算客气地把人请进问讯室,看守房都没进。
明着不敢上手段,暗地也能恶心人。
推门,一桶凉水泼下来,旁边的警察也没躲过,隋和光闪身再快,还是弄湿了前襟裤腿。
警察不敢太得罪他,临时收拾出一间空房,还非要找跑腿的,带回新衣。隋和光一看,是套灰西服,意大利的牌子,看缝线是手工,是谁送的他差不多就有数。
不扭捏地换上,尺码正好。
才四月,可屋里有热气,隋和光干脆脱下来,湿衣闷在屋里,不待多久,头开始发重,他意识到什么当即往门边走。
“门堵死了,迷藥熏了一天,再厉害的人也跑不了。”
“今天是四月十七,晚上二十四点前,港口会来要人。”警察抹汗:“我是把那位交给您了,但務必、務必不能拐人走,更不能留显眼的傷。”
片刻后。
拇指覆着纯黑手套,摩挲男人下唇,而后猛地抠开牙关,往里灌葡萄糖。
迷药下多了,人能挣扎,但醒不过来。
再取针管,静脉注射阿米妥钠——俗稱吐真劑。
隋和光呼吸变慢变浅,肌肉松弛下来,整个人呈现出懒倦的姿态。
隋翊从简单的话题问起,比如隋家习俗,童年琐事,观察隋和敏锐程度,慢慢再推入三分之一管。接着,他将话题引向白勺棠,问:白姨娘待你,跟待隋靖正,哪个更好?”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你一般怎么稱呼她?”
隋和光眼皮轻动,到底没能睁开。“平常见面,叫二娘;写信时,叫……老师。”
一个隋翊始料未及的答案。“白姨娘教过你什么?”
“她写的文章,我很喜歡。”
“……所以跟她书信传情,互通了心事?”
隋和光说,没有。匿名的信,托报社转寄,她不会知道读者是谁。隋翊喉咙发干,又问,她给你回信的时候,有没有写过特别的话?
隋和光说,她没有给我回过信,我更不会问她。
药劑到后期,人也到了极限,钢铁之躯也不能抵御。意思是隋和光再不愿,只要开口,就不会有思考谎言的余力。
沉默很久,隋翊问:“你想过要你四弟、隋翊去死吗?”
隋和光说:“想过。”
第43章
“有多恨他?”
“不恨。”
“为什么?”
隋和光颈侧青筋绷起, 是意识在与药剂对抗,谋求主导。没受过特殊训练、但意志坚硬的人,受吐真剂影响, 无法闭口不谈, 也无法畅谈。
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隋翊輕輕环住他,捋顺凌乱发梢,不动了。消去戾气, 轻柔的, “哥, 没事了……”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唤隋和光,不是大哥、兄长,跟隋木莘较劲,喊“哥哥”。
他不再问恨与不恨的问题,只问:“为什么护隋翊两年?”
“我读过勺棠两年文章。”
“又为什么突然要走?你去军队隋翊就可能死。”
“他一定能活。”隋和光说:“他是最像隋靖正的人。”
隋翊双手抓住椅背,指头陷进去。“你覺得,我、隋翊不像白芍棠?”
接着他发现, 隋和光呼吸变缓了。
隋和光缓慢地撩开眼皮,他看起来很疲惫,语气很轻, 反问隋翊: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知不知道?
四月十七。是你母親的生日。
药注少了。隋翊知道,隋和光醒了……
不对,隋和光一定还没清醒, 否则怎么会说出后边的话?
隋和光说, 今天是白芍棠给自己定的生日。她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总想活出个人样, 往外走、往外逃。
不安分是她的死罪,奸夫只是讨伐的旗。
隋和光看向隋翊。
这些年你很痛苦,但我帮不了你。我必须背叛这家庭,否则我会痛苦。
他说:知道你活下来,白芍棠也許会开心点。
成年快乐,隋翊。哪怕你长成了一个混蛋。
就像代替隋翊早逝的母親,说出这声祝福。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恨隋翊。只是不在乎。
他对白芍棠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在乎她,所以顺帶着不恨隋翊。
前半生的恩恩怨怨,成了一碗苦茶,隋和光喝一半,搁下了杯,剩下留给隋翊。茶凉了,他没喝,也没放下。
……他放不下。
隋翊被闪过的回忆席卷。
隋和光去军队后,大夫人在府里那几年,隋老爺一有时间,就帶隋翊去寺廟。
经是抄不完的,写到小毛笔呲开,才能停,当天手都拿不稳筷子。隋老爺说这是隋翊在赎罪,人生来都是有罪的,隋翊抿去指甲缝的血,有时眼神不对,会惹来一顿蒲团壓着的打,疼,还不容易留印。
打完,隋老爷就去殿內请香,礼佛。
偶爾有女人出现,隋靖正让隋翊喊“二姨娘”。一个又一个。有时候半夜会有枪声、哭声,更多时候是短的一声尖叫,继而无声,隔天,“二姨娘”不会再出现。
有一天,隋翊趴在地上,偷偷从门缝底下看里头。
夜里做了噩梦。
梦见她娘,和她临死前的事——脱光了,被人悶在被子里打。腿荡出被子,上头青紫鳞片一样覆盖,忽地,床头又荡出一块玉佩。
隋翊被大丫鬟死死捂住嘴,透过半敞的门缝看完全程。
护卫走后,他捡起来玉佩。
玉佩晃动,他似乎看见,娘的尸体在水中摇荡。
噩梦做完,隋翊没法说话了。
喉咙没有问题,发得出怪声,但就是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和尚说这是修了闭口禅。隋老爷不管这样多,哑巴照打不误。
隋翊一天天长开,隋老爷发现,这小子的眉眼,居然很像年轻的他。
然后隋翊日子好过很多,只抄经背经,不挨打了。偶爾,还会听他爹发一通牢骚:宋氏又要回娘家过年,又当众给他难看……宋家那兵痞(夫人她弟)又发酒疯,抽他鞭子,惹不起官兵还得赔笑……给管家改名百顺,是提醒誰百依百顺……
还有隋和光,他的大儿子,他的亲儿子,敢拿母族势力壓他!
寺廟冷,酒气森森,隋翊说不了话,只能听着。隋靖正笑:翊儿,听这么认真,能懂吗?爬过来,爹抱你……
怕什么?你有人护着,我哪敢杀你?
再后来,大夫人去清修,隋靖正一点一点教隋翊,码头是怎么运转的,怎样卡商船的利钱,他也教隋翊杀人立威,枪决私运烟膏的头目——倒真像一个父亲。
有回心血来潮,他带隋翊去港口,指着纹旗,问,这是什么?隋翊写字:隋家的旗。隋老爷说多写几遍,这是家业,背挺直了,你要担得起!当天所有工人都认识了少东家的脸。
隋靖正会去应酬,半夜上寺庙,酒喝多了,对着隋翊抹眼泪,嘴里念叨的都是一个人:你母亲,白勺棠、勺棠……为什么要偷人……为什么,不来梦里见我……
隋翊以为酒是好东西,才让隋靖正做了人事、说了人话。
他第一口酒,是咂的隋和光筷尖——他非要练酒量,大哥烦得很,随手敷衍。
第二回喝酒,就是跟隋靖正。喝到天亮,他在纸上写了满篇的“娘”,一个一个抹去,只留下一个“爹”字。
挨打太痛。他选择了忘记。
忘记——落水时,是誰捞起了他;祠堂遭打,是谁赶回来,砍断了鞭子;大夫人又是受谁之托,看顾他。忘记他娘,忘记前十年。
只记得,他还有一个爹。
也是在那一年,隋和光回来了。
自失声后,隋翊总算能说话——被打出来的。
咬着满口的血,他问大哥,您怎么没死外边儿啊?
隋翊試过女人,也試过男人,都幹不了。每到周末,他白天抄佛经,晚上,对着菩萨像□□。
再之后,隋翊去捧戲班子,某夜,做了个梦。戲子名玉霜,是他小娘,跟他大哥纠纏……红尘俗世,恨海情天。
隋翊是凭着恨,才活过这許多年。
如今又恨老天,恨阴差阳错,鬼神弄人,炸毁万佛寺的居然是隋和光、他纠纏强迫的隋和光、喊的一声声“小娘”,竟然是恨隋和光。
隋翊最恨自己。
恨这样久,就是怕去思考——
如果白勺棠非你情人,如果对你来说,她不算至亲。
如果你也会为别人动情。
如果我不再坚定恨你、你分毫不恨我。
那我娘对你来说,算什么?
我对你,又算什么?
隋翊脸上像笑,又像是哭。“十年,”喉管发出锈般的摩擦,“你就看着我恨你……我对你、是有多无足轻重……”
隋和光倦怠垂眸,不再做回应。
隋翊突然出手,用快掐碎下颌的劲逼人仰头,直视他。隋和光发出声悶哼,这才冷冷骂“畜牲”,顺他目光下望,隋翊才发覺,自己腿中间鼓起一片轮廓。
隋翊僵硬抬头,又在正对隋和光胸口的地方停住。
入春,衬衣偏薄,还没幹透,里边肉色若隐若现。
他抓过,扯咬过。
隋翊手上也快,给隋和光再注射一剂镇定剂,慢慢地,半跪下去。
“……”隋和光只剩动弹手指的力气。
隋翊将半張脸埋进隋和光胸膛。
也许是房內迷香太重,也许是隋和光掐太紧,有这样一刻,隋翊出现了幻觉,朦胧见隋和光張开怀抱,浅笑……隋翊恩将仇报,咬穿他心口,喝掉心头血,隋和光只是沉默着,承受了一切。
底下胸口起伏。
哪是什么承受,只是药下狠了。
隋翊拆开他真正的成年礼物,咬开纽扣,像用舌尖去舔蛋糕刮刀上的奶油。
白勺棠还活着那几年,只在隋翊生日时,或者她生日时,会买回来蛋糕,母子分吃。
忽地,眼前一晃,隋翊才发觉被当胸踹了一脚。隋和光吃了药的大亏,腿脚乏力,隋翊明明能稳住,但他顺势摔地。
旧时光中玉狮子马倒地,十年后才传来回声。隋翊从前恐惧那马,恐惧死,但今天生出了羡慕。
在疯癫的高潮中,生命最热烈的时刻,走向终末,何尝不算一种痛快——痛饮死亡。
隋翊取枪,塞进隋和光手中。枪口对着他自己。
“像第一次教我杀马那样,”隋翊半跪,说,“求你、开枪。”
求你恨我。
第44章
港口, 玉霜攥住船票。
四面全是人,大包小包,还有軍警维持秩序。
三天前, 淮海一場大战, 前线战局突變,革命軍突破南北分界,北方败退, 百姓又一次大逃难。
老五说:“请您务必先行一步, 去香港暂避, 等形势好转,再回沪城——这是先生的意思。”
在他心目中,玉霜必定是要凄凄惨惨儿女情长一番,谁知青年平静问:“大少呢?”
“先生还有要事,不能来送您也很遗憾。这是他留的信。”
发船前,玉霜强硬要求,要跟隋和光最后通一次電话。
老五不得不说了实情:“先生去了警署,電话要提前半日报备……”
玉霜:“又是隋翊?”
老五苦笑间掺杂怨愤。
玉霜对世界的所有认识, 一半来自“下三滥”,一半来自“上等人”,像件水袖与西装胡乱拼成的长衫, 来回撕扯, 他最终要决定穿上哪半边。
前夜隋和光来百乐门,玉霜就猜到是谁动了他。
从前笃定的,半年来本就摇摇欲坠, 那夜彻底坍塌。
隋翊, 随意, 随心所欲。
原来他恨的不是隋翊, 只恨自己……不能随意。
跟着娘奔逃求生的时候,她总爱说“以后就好了”,等以后,娘这铺子做大,你也读了书,就好了。说完不到一年,她就死了。
哪来什么以后。
战乱,船票贵比黄金,这次被送出宁城,哪怕他逃开保鏢监视,又要多久能攒够路费,到北方?
突然,身边有人哭喊“怎么涨了,不说是一條黄鱼两张票?就差一张票,我和我家秀儿感激您,爺、我给你磕头……!”
女人被倒票的推翻,“就一张票,要么你留下,要么你上船,还能有活路,至于你家姑娘……刘爺心善,可以养她长大。”
女人懂了。
秀儿才五岁,哪能一个人上船?姓刘的故意只给一张票,是要她卖女。
道德不适用乱世,体面不属于普通人,周围见怪不怪,无人留步。
玉霜视线掃过去。
刚转脚步,就被保鏢拦住。“小先生,有善心是好事,但不是时候——船要开了。”又赔罪:“兄弟们也是领了死命令,您要是没走成,先生……”这大汉竟打了个寒战。
玉霜一笑,接着,自己往脖间顶了某物,保鏢脸色大變——那是三棱刺!
“别动。”尖端朝上,没进锁骨,见了血,保镖不敢近身,只能看玉霜一步一步,移到女人身边。
“滚。”玉霜踹翻那狗日的刘爷,再耐心问女人:“你是不是去香港?”女人先是驚恐,哆嗦,随即懂了意思,她很聪明,连声说“是!是!”船票塞到她手中。
老五回头低问:“哪个鳖孙的刀被摸了?”一个年轻保镖哭丧脸:“是、是我!我没想到戏子也練的是真功夫啊!”
女人千恩万谢,玉霜与保镖僵持,挡住她身影。等军刺放下,女人早已不见了。
月光是数不盡的冷灰,扑在世人身上。
老五沉默少許,揪出丢刀的小保镖——这是他义兄的遗子,本想借任务送出去……咔哒,老五不忍闭眼,打算先枪毙他,再自行了斷。
護送的任务都能失败,他没脸、也没胆去见先生。
只盼用两條命,换队里其他兄弟平安。
玉霜说:“还不到死的地步。”他问:“任务的原话是什么?”
“……護送您上船。”
“重点是护送,不是上船。”玉霜说:“票已经送出去,你我都没法后悔——所以现在,跟我走。”
老五没被唬住:票丢了可以再买,他这条命,是为赔耽误的时间,如今形势下,玉霜晚走一步,再出宁城不知道什么时候。
老五假意应下,正准备制服玉霜夺刀。
玉霜看透他想法一样,摊开手。
赫然是一枚袖珍炸弹。
“草、草!”
老五快疯了:“x的你连炸弹都讓人摸了?!”小保镖到死反而不怂:“不是我的!”
“我从过路的身上摸的。”玉霜说。
老五见过太多人,这下也是开了眼,一个戏子,妈个巴子土匪一样!
他终于被玉霜折服。“您是敞亮人,但话先说好,警厅跟军营咱都不能去。”前者是犯事,后者是找死。
玉霜说:“去隋府。”
*
最后隋和光没有朝隋翊开枪。
——在警署杀人,他还没疯,至少疯不到隋翊的程度。
到晚上,隋和光被警察请出来,说洋人那边撤案了,都是误会……出大门,细雨横斜,昏黄路灯下,一人一身黑衣,一把黑伞,融入夜中。
伞下是隋木莘。
不是隋和光心软,也不是没有反击,隋木莘放下伞那刻,所有人起了困意,软倒在巷角。
他提醒过隋木莘,与鬼交易没有好下場隋木莘继续使见鬼的伎俩,讓隋和光昏睡、软倒。
隋和光被劫回府上,他自己的院中。
他很失望:为什么,你偏要爱我?
最后二字说的艰难。
这样一个青年,健壮的体魄,良好的教养,优渥的家境,才二十来岁,一定有許多人为他痴迷过,未来,他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现在他沾满鬼气,为一个男人发痴发狂。
隋木莘所答非问:“关系是社会的产物,对□□的禁忌,不过是维护家庭制的必要。”他说,现在这个家已经毁了,那你跟我,算什么□□?怕什么□□?
隋和光冷冷道:“因为我不爱你。”
隋木莘眼睛亮的驚人:“不,你爱我——你会问隋翊为什么恨你吗?親情爱情,都是爱,人脑很简单,处理爱的是同一块地方……”
隋和光把话捅穿:“至少脑子告诉我,我不想干你。科学家。”
隋木莘领悟另一层意思:“因为我是你弟弟,所以怎样都不行。”
“因为你是我弟弟,除了情人什么都可以!”
隋木莘笑时眼角略垂,看来总有点忧郁,“兄弟?”第一次,他反问隋和光:“那条鬼没告诉你吗?大哥,从我去了南方,我们的因果就斷了。“
“不是阴差,不是阴差阳错,你我本就不再见。”
“我宁愿你是我小娘,好过做陌路兄弟。”隋木莘竟然说。“有换魂这般奇遇……我真的真的,很欢喜。”
隋和光的耻辱,竟成为他的欢喜。
隋和光冷冷提醒:“奇遇结束了。小弟。”
隋木莘眼褶弯了下,“未必。”
他与隋和光交手,最初几招打成平手,隋和光还压了一头,但后边,他又被不知名的鬼术法缠住——
隋和光被隋木莘反压在钢琴上。
*
隋翊称得上仓皇地离开警署,等到回归神智,已经走回隋府。
朱红大门开,现出一张白如纸的脸,下人说:“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心疾重犯,才叫医生,说是……不太好……”
不过几天,隋老爷却像精气神散盡,神色灰白,总挂寒光的眼睛也蒙上层翳。
“一定、杀了他们……要他们陪葬……”他紧抓住隋翊的手,承诺: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替爹,杀了他们,隋家一切都是你的!北平那边,我替你铺好了路……
年前隋靖正独自去租界医院,做了检查,他可能活不过三年。人到老到死,就忍不住求和、求鲜活气,这也是他摒弃前嫌,寻回发妻的原因。
他是家主,要维持一个正常的家族,否则愧对祖宗。
后院失火,彻底压垮了他。
他定定道:“翊儿,只要你代替我,处决那两个不知廉耻的罪人……我马上可以把你娘的牌位抬进宗祠,让她以正妻之礼,与我合葬。”
“你娘是孤女,只你一个孩子,你若有不测……忍心叫她清明时节,无人祭掃,香火凋零么?”
他的幺子从来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可这次没有马上应下。
隋翊脑中有两股力量,尖锐撕扯。
【隋靖正待旁人如何,待你又如何……至少这几年,他待你,确实形同父親……你又凭什么、为别人杀他?】
【为了他?你觉得你欠他?那你为什么不杀自己?】
隋翊不知道在心乱些什么,他恨隋靖正吗?是。
可是。
【他只是个快病死的老头!你可以让他下半辈子都躺在床上,可以恨他,可以让他再也动不了你大哥,也动不了玉霜!】
是。可是……
内心深音愈发颓然、空洞。越来越低。
同隋靖正五十年的人生比,窒死的时间其实很短,绵延的,其实是死亡在人世留下的回音。
隋翊踉跄后退几步。一阵耳鸣。他看自己的手,一点血也没有,面孔漸漸迷茫。无可避免地想起隋靖正握住这手,教他写经、練字、拨算盘的样子,渐渐跟床上的尸体重合。
他老了。老得可怜,让隋翊无法爱他,也无法恨他。
幻想的父亲,幻想的爱,还有幻想的兄长幻想的仇敌,全是假的。恨也是假的。
隋翊掐住自己的脖子,终于,在梗阻的异感中,感到一丝真实。
*
隋府东院、隋和光自己的院子,偏房,电灯未开,只一盏油灯黯淡烧着。
隋和光试图掐住隋木莘。
探出去的手臂发抖。
青年,该叫做男人了,胸腹宽阔厚实,麦色肌肤块垒。小臂游动的青筋极具冲击力,与干净温润的脸很不符合。
男人的腰收的过于窄,浅疤被顶出一道凸起。
隋木莘想,他又瘦了。
偏房是杂物室,常有仆人打扫。
隋和光后背硌在光洁的琴键上。他送给隋木莘的琴。
最开始,琴声是轻缓的、断续的,然后凌乱。最后碰撞高音区,每一次空空的尖响,抵死挣扎。
第45章
隋木莘动作極慢, 隋和光只觉像被凌迟,瞳孔艰难聚焦,反手去抓握支撑, 指骨泛白, 仍然从琴鍵滑开。
这是他送给隋木莘的钢琴。
隋木莘风格与隋翊不同,隋翊是只管横冲直撞,而隋木莘更像探索。
相同的血, 成了针線, 剖开隋和光, 又将他缝合。隋木莘在吃他。切膚之痛,真真是切膚之痛。
隋木莘问他,重不重,疼不疼,哪里更舒服。
像一个最贴心的情人。
隋和光说:完事了就滚。
隋木莘突然不再温柔,急雨般的琴声,隋和光五指在鍵上刮出尖锐滑音。
录音笔很忠实的,记憶下琴响、水声, 还有最后隋木莘叫出的——
“小娘。”
隋和光眼前发白,再多的驚诧、疑骇,都被捣碎, 卡住。
隋木莘叫他什么?小娘?
明明已经换回来了, 他确信自己在自己的身体!
隋和光当即質问,可出口登时骇然:音色比他原本更清冽、年少,分明是……
玉霜的声音。
隋木莘说:“我说过, 这场您扮演玉霜的戏, 还没有結束啊。”
隋和光是被生生做昏过去的
睁眼, 周遭白幡低垂, 布置看起来像灵堂,几支白烛是唯一的光亮。隋和光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身白衣。
“父亲死前嘱托家兵,要姨娘同葬。这一处,是府里人瞒着他,提前布的灵堂。”
隋木莘唤道:“小娘。”
隋和光终于压不住怒意:“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可现在你就是玉霜啊。”隋木莘说。他从后搂住隋和光,像一株藤蔓。
手臂越至隋和光身前,掌中握着一面小鏡,西洋货,照的人脸很清晰。
隋和光脑子却越来越昏沉了。
——鏡中是玉霜的脸。
隋和光神色变动,那张脸也跟隨各种表情。
最后定格在驚疑之上。
隋木莘收回镜子,被他質问,在他身后简单解释。
鬼干涉人间有限制,不同强度的术法,要損耗不同程度的功德,所以需要活人辅助。它选中的就是隋木莘。
然而还是出了意外——百乐门那晚隋和光失血晕眩、玉霜又被爆炸波及昏迷,身体虚弱,异源的魂魄逃出,回到原体。
今晚,为讓两人换回身份,同时不損耗太多功德,它使了障眼法——换脸不换身。
如若换身,还得讓二人再濒死一回,动静太大,损耗功德也就越多。
许久。
隋和光问:“为什么要有这一场换魂,期限多久?鬼凭什么来去自由?地府就任由人间出乱子?”
隋木莘望向他。
不知过多久,叹了一声,他还是怕隋和光失望的眼睛。“鬼去另一头了,趁它不在,我悄悄说与您。”
“阴差入世,本就是地府的意思。”
“地府主輪回,然而執念过重的人,死后常常化作厉鬼、不愿投胎。”
“地府命鬼差想尽办法,化解執念,最重要的是讓人投胎去。和您换魂,正是为化玉霜的執念——讓他做一回隋家少爺,报复隋家,就成了。”
隋和光质问:“前世執念要放到今生化解,既然已经让人转世投胎,有什么必要继續消除他执念?”
“人死后到地府,会想起从前几世的所有记憶,包括执念。”隋木莘说:“执念不除,这一世死了,他还是不愿投胎。一了才能百了。”
隋和光问:“报复隋家的方法这么多,偏偏要让他做少爺,偏偏让他做我?”
隋木莘答:“这是玉霜的愿望。”
隋和光:“了却他的执念,就不怕我生出执念,化成厉鬼不愿投胎?”
隋木莘耳鼻间血气翻涌,平静道:“您生来情魄有缺,不会有执念。”
隋和光:“……”
不对。不对。隋和光再问:“现在这出戏,分明是按前世再走一遍,让我代替玉霜受欺辱,怎么就能了結他执念?单纯因为他想报复我?”
可这一路走过来,看隋和光受辱,玉霜也没有太痛快。
“按前世演,是为了遵循命轨。”
“说来也巧,这一世玉霜的命轨,跟前世相同。”隋木莘有问必答:“至于为何要遵命轨……命轨属天道,执念属人道,阴差入世,先遵天道、再讲人道。”
隋和光心里一坠。
也意味着,他要作为玉霜,演完接下来的“戏”。
结局是……戏子死,少爺活。
隋木莘说:“半年后,戏就要落幕,您与他必有一人死,另一人要作为大少爷,继續活下去。”
隋木莘说,殺了他,您才能活。
*
隋府之中,玉霜双手流淌血水。
不久前家兵拦他去路,而后便是混战,保镖都是军里退下来的,很快就绑了家兵。有想劫持玉霜的,被一刀插进胸口。
玉霜轻易就抽出军刺,雨水血水漫进指缝,往下滴。
没有感受。人世间一切都不能再叫他恐惧。
只有不甘。不过是狐假虎威,让隋和光的人替他做事,殺了人带走隋和光又怎样,他留得住人吗?
【是你从前想换回,如今又不甘,这可怎么办?】
鬼声长笑。
鬼差不知同玉霜说了什么,他瞳孔猝然缩成一線。
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须臾。
玉霜杀人时都平淡的眼中,已生出血丝,从不甘转为浓到恐怖的——执拗。
阴差说:【你和他本来没有可能,只有做回隋家大少,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叫他不能再离开你,叫隋翊不能隨意,叫所有人,再不敢置喙你与他关系,如何?】
……你要什么?玉霜问。
【把你的一魂一魄押给我。】
怎样让我做回隋和光?
【换来换去,太麻烦,有个简单法子——】
【送你一道障眼法,换脸不换身,从此旁人眼中容貌,你是他,他是你。】
四周的人睁眼,先是疑惑茫然,而后眼神定住。老五先清醒,面上極惶恐,咚的一声,朝玉霜跪下。
他惶恐谢罪:“先生,我等无能!叫夫人追回府里,被这群混蛋捉去了灵堂……”
还是原身体,原服饰。玉霜也还在原地,可保镖喊他“先生”。
——障眼法是真的。
如今他在旁人眼中是“隋和光”。
地府。纸人白面白衣,敲锣打鼓,无声无息的一场戏。
“世人只认一张皮。塞进衣香鬓影,就是少爷;摔进胭脂巷中,就是婊子——换脸不换身,这便是障眼法。”
“您说荒唐:婊子有执念,就不管少爷死活啦?”
“且放宽心,我等小鬼差入人世,要破执念,更要遵命轨,您忘了,老爷死后,接的是什么戏?”
“少爷活,姨娘死,各安其分、各行命轨!”
“请您落座,等演完这换魂记,再来评说——”
第46章
玉霜反应极快, 听见傭人说靈堂,很快代入进“隋大少爺”的身份,”问:“父亲怎样?”
他是又掛上面具, 登了台。谁说生命不是一折戏呢。
下人说, 老爺情况很不好。四少来过,不一会儿就走了。
玉霜进房不久,出来时, 老五等保镖抬出一具人, 脸蒙着白布, 他们说:“老爷死了。”并无悲意。
有下人嚎哭,见大少也无悲傷,哭声一点一点小下去。还有人看见——“尸体”动了下,白布掉下半截,又被蒙回去——但也装看不见。
老爷死,四少走,换天了。
家兵给玉霜引路,说姨娘就在靈堂。
玉霜到时, 正见到白幡之后,隋和光手持匕首,在撬棺材。
棺木下是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四姨娘是主动被钉进的坟墓。
不久前, 她偷偷打掉孩子, 到底还是被隋靖正发现——找的野大夫看不顺眼堕胎,给的药里掺辣椒。孩子是没了,她也傷到根本, 再怀不了孕。
那天之后, 四姨娘就被锁在院子里, 身邊丫头全换, 时刻盯防她出逃。
她只能等死。
没想到隋靖正比她更先垮掉。
大夫医生,中西結合,来来去去,都说隋老爷怒急攻心,时日无多。四姨娘迎来转机:老爷说,找到了她南方的家人,只要她自愿陪葬,就给她们一些钱。
四姨娘再不能拒絕。她也没有拒絕的权利。
她下头有妹妹弟弟,要备嫁妆彩礼,上头只有一个娘,跟人私奔,也是想少张嘴,他们就多一点吃饱活命的可能。不孝就不孝吧。
一开始她就是贪恋隋府豪奢,想自己过上好日子,再悄悄接济家里人,现在还能分到一点,也没什么好不甘。
——她是这样劝自己的。
麻木地梳妆打扮,被封进棺材,又黑又冷,比初入隋府罩上紅蓋头时还冷。她抖个不停,又因为读过书,知道不能哭,怕氧气耗没死更快。
她感到自己一点点死去。她后悔了。指头去顶去刮棺材蓋,大声求救,没有人。她开始哭。越来越微弱,提醒她自己快死了。
她叫唤:娘,我好疼。
私奔前她撒着娇,让一无所知的娘给她扎条辫子,逃亡路上她没有拆过。被纳入隋府的晚上,婆子扯开她头发,盤成妇人样式。
娘……
你在哪儿啊,我看不见你。
她不再求救,开始咒骂,用最恶毒最不温柔的男人常说的词语,逐渐也听不清。
棺材被人撬开一线天光,崔明玉不知道是谁,也顾不得想是谁,只觉神魂俱颤。
凭最后一口气,她爬出来了。
满手血垢,披头散发,她剧烈喘息,咳嗽,癡癡哭笑。
她听见男人淡漠的宣判:“你已经死过一回,今后不再是我隋家的四姨娘。”
要留下,可以,隋家可供养你到死;若是要走,盤缠在此处,四姨娘自便。
女人眼神猛然爆开光亮。
她说:我不是四姨娘!
不叫四姨娘,我叫……崔明玉!
崔明玉逃出隋府,逃到街上,到学校邊,学生在游行,喊“民主”“打倒列强除军阀”,她也跟着进去。警察在拦,枪声此起彼伏,身边炸开血花。初恋给不了她婚礼,隋靖正不能明媒正娶,终于她穿着血的紅衣,嫁给了自己。
她倒下去。
太陽出来了。新一天到了。
*
这半月隋翊很忙碌。
他跟北平通电,把驻军的辖权交出去,军火等等送给府里。
然后出城,去前线。
只带了副官,十来个精兵,还有人想跟他走,被一枪吓回去。这怕是隋師长最善良的一回:因为自己都不清楚前路,所以也不耽误他人前程。
其实早就没娘没爹,是他昏头,花十年守一个不成样的家。
那就走吧。隋翊走过临城,淌过泥地,路遇铁路在建,帮工人搭手,换来茶、凳和铺盖,天亮,继续往前走。
隋翊不知道,数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得罪的人太多。
白天到黑夜,一道道命令結成网。彼时李崇正在前线,跟總督力争:淮海丢了,不能再退,收到电报已是半夜。
他每天要批复的电文太多,如果隋翊不姓隋,一个年轻師长,是不值得多看的。但既然花了时间,就要有成效,李崇一沉思,说:就用地雷。
直军的报复来得直白裸露。
隋翊战场杀多少直军,宁城又屠了多少驻军,他以为军队是什么,撂挑子不干了,脏水就泼不到他了么?
隋师长遇到炸弹阵的时候,北平正在内斗,对于地方间小争端小變动,实在无暇顾及。
电报传讯是在下午到的,李崇吩咐秘书长:“恰好你去宁城出差,把这批黃金送到隋府,掛我的名头,就说是吊唁的帛金。”
吊唁隋靖正,也吊唁隋翊。
黃金是去年分道扬镳前,隋翊给的。李崇回礼一张玉霜的相片。不知道那猖狂的小子死前一刻,见到的又是谁。
秘书长在第三天的凌晨回来,说:“司令,隋府空了。”
秘书长去的时候,葬礼已经办完,新家主只带走几个最得力的,听说去外城做生意。如今隋府只剩看家的老仆。
李崇正要说什么,营帐剧烈晃动。
——有突袭。
帐帘掀开,李崇疾步踏出。新一天的陽光照着枪膛,照穿林叶,望过去,漫山遍野都是晃动的小太阳。新一天,少有變化。
入夏,清晨的光有些晃眼,公馆内新到的女傭阿琳很勤快,太阳刚出来,就开始擦玻璃、拖地、晾衣服。
她尽量轻手轻脚,因为二楼主人们还在休息。
洋人做的床垫很软,承载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陷进一个角,很快又复原。
玉霜说:“还在生气?”
说着,手探向隋和光的脸,马上被打开。
玉霜淡声道:“我还什么都没做。”
一点不提他昨晚回来,喝多了酒,把隋和光压在沙发上亲的事。当着佣人,隋和光不好不给这位“先生”留面子。
“没事做的话,多找几份工去。”隋和光说。
玉霜笑问:“好啊,你喜欢什么,我晚上带回来。”
隋和光这半月听多了这种话,已经麻木了。
隋靖正死后,没几天,玉霜抛下港口经营,只保留控制权,每年吃分红。
但他离开隋府,却没有。
不过一周,中式宅院被改成了西式公馆,旧仆从解了身契出府,新雇佣一批外地逃难来的佣人侍奉。
半月后,玉霜进了央行分行,任副總裁,兼财政司参委员。
玉霜平日很低调,不提家世背景,接受采访,也从来不提隋家。但这改变不了事实——他吃下来隋家全部资源。
新公馆里,所有佣人都叫玉霜“先生”,叫隋和光“夫人”。
玉霜成了隋家新的家主,软禁了隋和光。
但隋和光对玉霜竟然生不出怨恨。
他在府中、军队、港口飘荡十年,都无甚感情、无处生根。说来讽刺,只在这半年,他体验过休戚与共、亲密无间加互相算计……
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玉霜揽住隋和光。“太阳出来,就是新一天,太阳在,日子就能过下去。”
他低喃:“我们过好这一生罢。”
【作者有话说】
新太阳是我学校心理中心的名字,很喜欢,所以用作本章标题
第47章
李崇往宁城寄回过一封信, 仅八个字——战局有變,速离北方。
玉霜回:他住不惯南邊。
私人信件都先经玉霜的手。他们的账户共用“隋和光”一个名字,玉霜将薪水换成金条, 存进保险柜, 钥匙交给隋和光。两人的社会关系、财产、私生活,融在一起。
玉霜在温水煮青蛙,隋和光很清楚。
隋和光二十岁时也做过混事, 手段更脏。比如, 对李崇最感兴趣的一年, 故意在訓练时下重手,让人养了三天伤,还主动照料——他乐于见李二爷虚弱低头。一点不能见人的小癖好。
所以隋和光勉强能理解玉霜这份掌控欲。
除了最初的迷药,以及吩咐女佣喊“夫人”,玉霜再没有过出格。隋和光本来在策划出走,但几天后停了计划。
他发现每当自己出公館,總会遇到“修路”“车祸”“民众游行挡路”等等不伤性命的麻烦。
代表戏还没結束,陰差还在某处紧盯着, 非要让情节照命簿一点点走——結局是戏子死、少爷活。
现在隋和光是戏子。
不决出生死,他跟玉霜是解不了绑的。
其实没有陰差,隋和光也打算歇一两天——隋府垮了, 隋靖正死, 多年目标达成,加之战况不明,他需要时间梳理后来的目标。
消遣就是看书读报, 不算乐趣, 习惯而已。玉霜同样, 下班后没有酒局, 他就回公館,书房固定呆两小时。
隋和光教女佣识字,有天突生好奇,让她们送茶时偷记玉霜看的书——《總处人员訓练所高级版第一期》。
玉霜在看银行的培训教材,他是授课老师之一。晚上啃书,白天去给职员答疑,这样逼自己学透。
隋和光看他像看十年前的自己,贪婪,看中的要全部抓住,往上爬,一刻不停。
玉霜的野心和执念不只在事业上,还在隋和光身上。
午后花园,隋和光睐着眼,看玉霜修剪花葉。
公館在隋府的地基上建造,前有草坪后有花房,装修得金亮银白,与隋府过去的老派截然不同。
刺剪完了,玉霜给隋和光递来一支,模样温和且从容。这样宁靜的一个周末,让隋和光很难相信——他正被軟禁。
玉霜连囚禁都给足他体面。只在某天夜里,隋和光做噩梦醒来,见玉霜不在,就下樓找,然后发现电话线斷了。
大门另上两道鎖,能拿到工具的地方都被鎖死。佣人口径一致:是先生吩咐的。
阴差結盟玉霜,把隋和光外出的路堵死了。
他能接触到外界的渠道只有报紙、佣人,还有……三樓阳台外,一个花盆。
入夏,台上花盆中大片盛景,一张白紙折成玫瑰样,搭在花蔓间。抻平信纸,开篇总是“小娘”,落笔是“夜安”。
——隋木莘。
周末结束,第二天的清晨,玉霜却并没有去银行里,隋和光这才知道,他请了足足半月的假在公馆。
老家具都被塞进库房,休假第一天,玉霜拉隋和光逛遍百货公司,成果斐然——隋和光选了新电话机、电扇、文件柜,玉霜选酒柜、留声机,还有架大钢琴。
隋和光习惯地要付定金。玉霜管得很宽,不许他付,自己结了账。
然后起了莫名其妙的争执。
“您挑家具掏钱都熟练,以前养过几座小公馆?”玉霜笑问。
“……”
隋和光道:“现在就一座,说要过日子,成天闹地震。”
争执结束。
隋和光本意是想嘲讽,但玉霜不知想到什么,回程路上,一声都没跟他争,细看脸上还有笑意。
装修房子外,也没忘装点自身,半个月,各式样的衣裳填满衣柜。款式好的还做了两人。有时穿衣服,不定神看,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隋和光很少发怒,跟玉霜的关系诡异的平靜,新进的佣人也就以为主家恩爱。
钢琴被送来的那天,公馆多了一间琴房。
月光从百葉窗漏进来,在玉霜的鼻梁上投下细长阴影,眼帘垂落,看死物都深情,依稀还有从前的神态。隋和光倚在二樓,只听琴音,不去看他。
琴是玉霜选的,隋和光不大喜欢,平常总让女佣关上门。唯独玉霜练琴时,他会隔远听一听。
玉霜停下彈奏,去看楼上。
一名佣人正在给隋和光点烟。为顺应女孩的身高,男人略微低头,火焰让他的瞳色更为浅淡,他依旧没看玉霜。
“去问问夫人,下一首想听什么。”玉霜淡淡吩咐:“顺便把他的烟抢了。”
女佣回来,手上空空,面上为难。玉霜于是上楼去。
佣人很懂事地退下楼,玉霜握住隋和光手腕,凑近他指尖,去咬烟身。在隋和光松手时,邊接住掉落的烟,边亲上去。
这一吻结束,玉霜朝隋和光摊开手,露出指根被烟灰烫出的一点红痕。“戒指。”他轻一挑眉道。
隋和光懒得理他,要走的时候又被拽住,手指突然发凉。抬手看,一枚素圈戒指套上他无名指上,尺寸分毫不差。
玉霜正色说:“这是婚戒。”
隋和光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玉霜请的假,是婚假。
隋和光注视这枚戒指。
他有过情人,但在變成爱之前,情就不见了,隋和光往往利落分手,因此情场上名声不好,后来就没人同他谈情了,或为春宵一刻,或为千金。
这时代的人一生太短,爱也短,不求永恒。
玉霜一双清凌凌的眼望向隋和光,眼珠睁大,此刻他的欲望是纯粹的,像一汪烧沸了的山泉水,只朝隋和光泼来——
我想要你。
全部的你。
世俗承认的关系中的我和你。
隋和光也像被沸水烫到,手一停,而后摘下戒指,抛开。
戒指在旋形楼梯上轉着跑着,当、当当,跃出一连串清脆笑响,嘲笑般——一生由许多瞬间组成,但为某个瞬间活一生,有了执念,不是很可怜嗎?
所有人都以为,玉霜会怒,会悲伤。但都没有。他甚至没低头看一眼戒指,目光只在隋和光脸上。
一个女佣捡起戒指,先生请她把戒指送上来,语气尚还宁和,可越平和越古怪,女佣送完戒指忙下楼。
最后她听见的对话——
“隋翊死了。李崇设的伏。”是先生的声音。很平静。
夫人更平静:“落叶要归根,尸体呢?”
“炸没了。”
女佣步子加快,她走后,玉霜接着道:“李崇托我宽慰你,现在看,很没有必要。”
“你跟李崇还有私交啊。”隋和光笑了笑,把戒指塞回给玉霜。“有什么好宽慰的,人都要死。”
玉霜紧接着说:“隋木莘失踪了。”
隋和光说:“斷绝关系族谱除名,半个月前都做了,管他做什么?”
“我骗您的,他还活着,接了港口的事务。”玉霜话锋一轉。他似乎是很期待隋和光情绪变动,不管是被欺骗的愤怒,还是对隋木莘活着的反应。
隋和光一点反应没有。
玉霜沉默稍许,问:“你会期待我死嗎?”
隋和光只把戒指还给他,说:“收好了,留着以后用。”
玉霜仍抓住他手腕,不松。戒指抵在掌心,烙下错位的印记。用力之深,隋和光也不免惊异。
他缓声道:“多一个戒指,圈不住人;少一个,也不代表关系就缺一环。”
玉霜终于撤手。脸上瞧不出怒或悲,说:“我最讨厌你这点,傲慢。”
隋和光不置可否。“你的一些坏脾气,我也很难接受。”好像玉霜的軟禁在他眼里,只是“坏脾气”。所以这求婚也只是年轻人的小把戏。
玉霜极淡地笑了。“那你刚才是在怕什么?”
“戒指没意义,承诺也没有,定义一段关系更是毫无意义,反正都会失去。”他一直在观察隋和光,从那张凝固的脸上,读出答案,“你怕了结局,然后怕了开始。”
他点破了隋和光的忧怖——世俗中平常的父母,兄弟,情人,他得到过又一年年失去。所以他拒绝再被名分绑定。
隋和光转身要走。
“今天是我的订婚日,老师,你应该祝福。”玉霜低低说:“我想抱你。”
僵持间,戒指又掉在地上,像彈壳落地的脆响。
这戒指也许真是子弹,不过瞄准的,是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纱。
隋和光问:“如果我说不呢?”
玉霜亲昵地搂住他的腰,咬着耳朵,说:“我不想在别人眼前做。”
这里是隋家的公馆。现在玉霜是隋家家主。
他想要一个没有权势的“戏子”,实在太简单了。“我想抱你。”玉霜又重复一遍,齿尖磨字,像在嚼碎一枚苦杏仁。“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可以吗?”他绕着隋和光半长的发,在人脸颊亲昵地蹭。
教玉霜射出的第一枚子弹,最终反过来,穿透隋和光。
玉霜还是给隋和光留了几分体面——他没有拽隋和光回床上,只是敞开卧室的门,在漆黑中等待。
第48章
隋和光跨坐上来时, 玉霜呼吸滞了一瞬。
“你要的就是这个?”隋和光唇锋弯诮,剜出厉色,还有玉霜不懂的, 憐惜或憐悯。
玉霜指尖微不可查一动。
刚才的推搡间, 隋和光睡袍被扯开大半,月光从窗沿漏进来,照得胸膛雪白一片, 锁骨里也蕴着一汪亮色。不过几分钟, 他坐下。
玉霜知道, 他是故意要自己疼到清醒。
表面再强硬,玉霜也还是初次,被隋和光压上来的畫面一冲击,就被引着走了。只能咬牙说:“我来……”
忽然噤声。
隋和光握住他。手指很长,偏细,茧跟旧伤让拇指食指有變形,但在玉霜看来,煽情至极。
这双手正掌控他。
隋和光姿态生硬, 玉霜同样不好受,两人同时泄露出痛喘。
玉霜不敢亂动,怕伤到对方。可隋和光像是要快刀斩亂麻, 毫不顾忌。
汗水滴在玉霜胸口, 晕开一小谭冰凉咸涩的水液,同时在床单上洇出水渍。彩绘玻璃窗,欧式圣徒畫像, 都朦胧了。
还在戏院的时候, 玉霜幻想过婚礼, 尤其是想死的时候, 就必须幻想一些美好些的画面,比如婚宴,才能咬着牙撑下去。他对妻子唯一的要求、或者说奢望,是爱他,再组成一个完整的家。
隋和光脖颈绷出凌厉的线条,吞没痛喘。
玉霜掌心贴住男人腰侧,感受肌肉的張弛,才知道他也会紧張、会痛。
水晶吊灯晃出千百道冷光,光影斑驳,忽明忽暗。
玉霜看清了隋和光窄腹上疤痕,手情不自禁抚过枪伤。这些是男人的过往,不容他参与,这颗心脏,不为谁动摇。
“恨我吗。”玉霜说。扣住隋和光胯骨的手加力,指甲掐进皮肉。
隋和光说:“我跟隋翊也有过,难道要一个个恨过去么。”
声音从高处落下,竟还算平静,好像……隋和光施舍给了玉霜这具身体。
玉霜突然发了狠,隋和光猝不及防向前倾倒,被压入锦被,环住腰际。
“你瘦了。”玉霜掐住他,柔声问:“厨房没按我开的菜单做?”
隋和光闭目,浅浅喘息,除此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一管玫瑰膏被玉霜取出,濕凉的液体在掌心化成蜜。玉霜充耳不闻,贴在他耳畔,“放松,不要憋气,像你教我杀人那样,平穩呼吸……”
玉霜舌尖好似蜂尾,帶着毒、裹着蜜探入,隋和光眼睛终于红了,不复从容:“出来。”
玉霜抽离时脸已经半濕,黑眸里,映着隋和光不复苍白、被欲望蒸腾着的脸。
温水煮青蛙。
隋和光能清晰感知,身体如何變化,一点点升温、融化。他企图克製自己,手抓死了床被,却被贴住手背,撬开指缝。
玉霜吻过后颈,脊背,用嘴唇數几根肋骨几節突起,多少骨头撑起了一个隋和光。
隋和光維持着清明,于是也听清——床柱与地板摩擦,刺耳的吱呀,混着绸緞撕裂的细微声響,故意漏出的吻声,越来越重的水声。
二十岁正是人体力的巅峰时期,末了,玉霜还要来抱起隋和光,说:“我幫你洗幹淨。”
隋和光还不至于虚弱到这程度。“松开。”
浴缸是玉霜选的,容纳两个成年男子毫无问题。玉霜低头,查看自己闹出的烂摊子。
这才后知后觉羞赧,脸和耳后都红了,所幸浴室潮热,水气蒸腾,也不明显。
隋和光靠在浴缸边,没说话,疲惫到极点似的。
隋和光漠然,玉霜默然。
“……对不起。”
玉霜的声音蒙在水雾中,他忽然哽咽。
障眼法改变不了眼神,玉霜的眼睛本来习惯惑人,现下好像忘掉伪装,直愣愣地落泪,可笑又可怜。
隋和光睁眼,扫过去,又慢慢合上。“很假。”
玉霜慢慢抹去泪痕,神色恢复淡漠,渗出点微妙的笑,哪还有半分伤心。
他埋怨,“我以为您会喜欢这样式。”
他要真伤心了,怎么会不避开隋和光,还故意当着对方的面哭?
隋和光这人,看起来冷心冷清,其实也爱救风尘,不求答报,玉霜就哭给他看。
于现在的他而言,哭只是手段。玉霜到底变了,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攥在手心。
原来他与隋家人也无分别。
玉霜的新婚夜结束了。
他在隋和光睡下后,悄悄拿出被几次扔到地上的戒指,擦幹淨。而后他扯下一根头发,连同偷取的隋和光的发,系在戒指内外。
他是他的夫,也是他的妻。
从今夜起,到死。
第49章
五月十日, 晴天。
我头一天到公馆。管家帶我轉了轉,特意叮嘱:“先生待人冷淡,唯独对夫人格外体贴。你需仔細照料。”
我见过的“好男人”多了, 都是花架子。
男人就没有好的, 两个男人在一起,更是双倍的坏。
傍晚先生归来,我第一次见他, 看面孔, 冷也俊。可是手里抱着一只狸花。
夫人蓄长发, 已到了肩下,他坐在沙发上,眯着眼打盹,先生走过去,拿猫去蹭夫人发梢,低问:“今天有不高兴的么?” 夫人懒懒说没有,眼都没睁。先生也不生气,反而笑了。
两位电影明星似的人物, 我看入迷,被阿泱姐一肘顶回神,只得盯着猫儿。它叫小禾, 管家说, 猫主子也是主子,要当小姐般伺候——
五月十一日。陰天。
夫人不喜欢被叫夫人,这是我第二天发现的。
但管家跟其他做工的都这样喊, 每次, 我看见, 夫人会蹙眉。不知道是否算夫妻相, 夫人的眼睛跟先生尤其像,不笑时,都讓我不敢看。
我有点害怕,怕夫人辞退我,晚间失手摔碎盘子,先生竟没有责備,反问我有什么难处。我就把稱呼的事说了。
先生却淡淡道:“照旧稱呼就是。”
我当时昏头,想到夫人那的神色,就不太舒服。我问先生:“那,夫人贵姓?或許可称某先生……”
他是我的夫人。
先生说这话的脸色很淡,我一下子住口——
我渐渐适应公馆生活。
若无意外,先生每日六点起,步行到银行,晚上无应酬,要練枪法練身形,有应酬,就换到第二日凌晨。
夫人会同先生一起晨练,但有时会晚起。
阿泱说,二十岁的男人,面上再冷清,身下都……我脸都紅了,知道她说的是先生,不許再编排。
我负责给先生熨烫西装,有时起早,会见先生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口袖口。跟我同期来的女佣娟娟很有见识,说是什么朗顿定制的,剪裁很好,果然衬得先生越发冷硬俊俏。
偶尔也会见夫人倚在榻上,任先生用象牙梳为他篦发,像抚弄上好的缎子,偶尔低语些什么。
夫人虽留长发,可举手抬足间,从容风流。我怕先生,但对夫人,我既怕又想亲近。
有次先生出门早,我去给夫人递水送熱毛巾,他抬手,袖口敞大,腕子里側一圈齿痕,我不敢多想,赶紧退出去備早茶。
夫人不做饭,每次孙姨请假,都是先生进廚房。今天熬的是粥,夫人靠在门框上看,熬到一半,他出了廚房。
那锅粥最后煳了,是我重熬的——
六月一日。晴。
夫人手上团着只小猫。每次先生过来,他就会认真看猫,不理先生。
先生看起来冷冰冰的,却有一大癖好:養夫人。吃食用度,东西南北,他一手包办。有次夫人被问煩了,说先生既然闲,别折腾佣人,自己去买。
先生转头对我轻笑,说,少爷脾气。
我说,夫人这般人物,原该娇气些。
先生笑了——
六月三日。晴转陰。
今天先生回的早,坐在琴前,弹了几个音。夫人坐在二樓,西装松垮地套着,点上烟又不入口,烟雾笼着他的脸,像戲台上蒙纱的角。
先生上樓来夺烟。
我站在楼梯口,只瞥见他们亲吻,脸紅心跳,赶紧低下头。
后来先生托人从沪城捎来唱片——听说夫人是沪城人。偶尔我好奇,问夫人沪城是什么样子,夫人说记不清了。
自己的家,怎么会不知道呢?
夫人真是个神秘的人——
六月十三日。小雨。
先生栽的玉兰开得正好,夫人却将整树花剪碎,洒到井里,又在边上站了许久。我忙喊一声,请夫人来吃甜点。
先生听闻后,命人填井——
六月十七。月亮很圆。
先生今天帶夫人上街。他们走在前头,先生的手指总是去勾夫人的手指。夫人好像不大耐煩,转过来,扇先生一下。
轻飘飘的,没声。先生顺势抓住夫人的手。
先生说,夫人爱听戲。我们就去戏院,戏单递上来,先生讓夫人先点,夫人却说看不明白,随便指了一出。
戏台上锣鼓敲得熱闹,夫人却好像没兴趣。先生倒是看得仔細,时不时側头,跟夫人低声说几句。
我看着主家亲昵,很开心。
戏很好看,虽然我看不懂,夫人应该是看懂了,但回后话不怎么说,也不对我笑。
第二天,先生又带夫人出门。说是去医院探望他父亲。
回来,夫人跟先生关上房门,吵架,瓷瓶摔了。
我在军区医院当过护士,执意要给夫人包扎,却发现了不对。拇指和食指夹缝,这位置不会错的,就是枪茧。
【补记】
这些零碎片段,原该拼成神仙眷侣的模样。可那日我擦玻璃,见夫人独自站在三楼露台,铁栏新刷了金漆,连上铁链,说是防野猫,也防小禾被勾走。
可那高度,哪只猫跳得上来?
先生会给夫人送花,刺都被剪掉,光秃秃的,像排整齐的缺牙齿。隔几天,我们找来玻璃罩,把干花放进去。
这公馆正像个精巧的琉璃罩,光晕流转。反正对外人,我都说:“主家很恩爱,隋先生,是难得的好男人。”
(声明:我叫阿琳,不识几个字,以上是尹小姐代笔。尹小姐是我養的狗狗。)
第50章
午后, 花圃深处。
长衫垂落,银線绣的竹叶泛冷光。隋和光的薄片眼鏡没摘,还架在鼻梁上——昨夜闹太晚, 他竟在看书时眯着了。
玉霜顺着衣襟探进去。长衫的料子滑, 里衣的棉麻却软,解开的很轻易。
这副身体,他如今是熟透了。
換魂半年, 再加宁城这几月, 他连隋和光腿上旧疾都清楚——风稍凉些, 那条腿便会无意识往热源贴。
花架投下斑驳光影,紫藤花瓣飘落在书页间,书从隋和光膝头滑落。
玉霜问:“这页講了什么?”
隋和光嗓间帶着乍醒的哑:“講男子精关不固,夜尿繁多。”
玉霜低笑,手指还在往他身下钻。
紫藤花串垂落,遮住两人身影。远处,傭人提着水壶经过,脚步声在碎石小径回荡, 近处,衣料窸窣。
光影透过花架隙,扎在隋和光脸上, 刻划出收紧的下颌線条。
玉霜呼吸扫在他耳廓:“有人来了。”
又堵住隋和光所有骂声。
隋和光在花房待久了, 发间衣上都沾着香气,此刻混着日光与情欲,将那副冷淡皮囊也焐出温度来。
这具身体, 玉霜曾一寸寸丈量过, 一步步地, 将他承受的阈值拔高。敏感处的位置, 該用的力度,连最细微的战栗都牢记……这世上没人会比他清楚,隋和光情动是怎样的姿态。
玉霜说的过分,手还是停下来,只俯压隋和光,黏糊糊的亲吻。
暖风和煦,人影与花影齐晃,吻被拉长,无限绵延,呼吸也是,低沉悠长,仿佛都在这暖意中融化,淌过了一生。
玉霜作弄完人,神清气爽,去客厅接电话。半开的玻璃门外传来漂亮的牛津腔,谁能想到半年前他还只会唱华文?
再进花房时,玉霜拎着一个银笼子,里边是只白猫。
“约翰送的,说白猫在他们国家象征好運。”
“真是好運,就不該被人逮住了。”
玉霜体贴地问:“我把它放走?”
隋和光凉凉一笑:“我做不了主,你不如直接问它。”
猫还是留下了。玉霜说给小禾做个伴。
软禁之外,他偶尔会帶隋和光出门。最远的一次是海边,租界区。他们穿同款式的衬衫短裤,租了躺椅和阳伞,消磨下午。
“換个地方曬太阳,对身体好。”玉霜说话老气横秋,眼睛却时不时去望海边——他会游一点泳,但没有下过海。
隋和光戴上墨鏡,看不清视线,但玉霜确定他在揶揄自己:“玩去吧。”
玉霜扳弄墨镜腿的手指一紧。
上过床以后,隋和光就没这样轻松地跟他聊过天了。
隋和光明明在太阳底下,可说话凉阴阴的:“你游你的,我曬我的,过个好周末,可以吗?”
玉霜说:“我又不会在这儿跟你……”
隋和光已经躺下来了,抻平的腿白得晃眼,像镀了层釉。他是晒不黑的体质。玉霜盯着,咽回去辩驳。
隋和光靜靜看着,看玉霜脱下上衣,走向大海。
換魂让他们的身体无限趋近,但青年正处在二十歲的鼎盛期,还没有受过太多伤,还有压制海浪的心气。
隋和光二十歲驻守的第一个地方,也是海边。他遇到李崇,两人殺了很多倭寇,流的血够把沿海一片染红,但他们很难抽空来海边。
隋和光喜歡太阳,也喜歡海,但腿上有旧伤,不敢长时间下水。李崇体力很好,隋和光不想露怯,只说我不想游,你自己狗刨水去。李崇就故意游很漂亮,挑衅他。
之后隋和光与李崇漸远,殺的人也从倭寇变成同胞,隋和光也再没有机会来到海边。
也再没有二十歲的心气。
这一刻隋和光有动摇——如果就这样,在日光下海风里,过完这一生呢?
玉霜没游多久,因为远远望见,有人接近隋和光。
是他雇的護工,负责照顾一个活死人。医院离海滩不远,想必護工是先联系公馆、了解到主人行程,再赶过来的。
“一个好消息,”护工很兴奋,“老先生醒了!米歇尔医生说他脱离危险,不久就能出院……”
“辛苦。”玉霜换回衣服,边擦拭头发,边漫不经心截住护工的话。“按合同的薪资翻两番,三天内我会打给你。”
护工看他神色不对,找借口先告辞。
——隋靖正老辣狡猾,那天被隋翊掐住脖子,閉气假死。隋翊心神不定,见他没了呼吸,没有确认就离开。
玉霜竟然没有殺了隋靖正,还请了护工。
“我去的时候他颈上有掐痕,想必是靠閉气装死,保住一条命。”玉霜简单解释,径直问:“医院离这不远,陪我去看看‘父亲’?”
病床上的人不过五十,原本头发尽黑,现下白了大半。
隋靖正虚弱不堪,浑浊的眼珠倒映交叠的人影——玉霜与隋和光相偕进来,站在他病床边。
玉霜贴心地,帮隋靖正压好床单,告诉他这段时间的事:隋府葬礼,港口易人,兄弟失踪……
与床上快要病死的人相比,玉霜看起来更是风华正茂。
隋靖正手指抽搐,抓挠床单,像垂死的蜘蛛。玉霜将他的手扯起来,放回被子。
“小时候您讲究仪容,哪怕夏天,也教儿子要和衣而睡,”玉霜像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子,说:“我都还记着。”
隋靖正目眦欲裂。
“以后每周,我都带夫人看望您。”
*
走出医院,也没有回海边的兴致,玉霜带隋和光回公馆。一路无话。
进卧室。更衣。
玉霜自后朝前,手臂环过隋和光,边解他领口,边问:“没有想问的么。”
“你,”隋和光一顿,“怎么知道和衣而睡的规矩?”这是二十年前的规矩了。如今隋府人换过好几批,玉霜哪怕套话下人,也不该知道。
玉霜反倒面露疑惑。
他解开袖口,露出小臂内测一道疤,隋和光视线定在上方,凝固了般。这道疤,他身上也有,位置、形状别无二致。
玉霜点在上方,说:“八歲爬槐树摔的。”
隋和光八岁去逮上树的猫,摔一跤,留下半指长的痕迹。
玉霜看向自己的小腿,说:“十七岁,腿泡了一整夜雨水,到现在还怕冷。”
隋和光十七岁,白勺棠被关禁闭,他跪着求隋靖正,再去湖里捞隋翊,右腿从此落下畏寒的毛病。
玉霜点了点腰后方:“还有这里——二十一岁,李崇留的。”
他竟然对隋和光过去了如指掌。
最后,不管隋和光神色如何,玉霜一点眉心,说:“这脑子里都还记得,跟李崇一起训练、殺人、看海的所有。倒真是让我,”玉霜露出一抹奇诡的笑,“怀念。”
隋和光定住视线。“阴差给了你……我的记忆。”
是。
阴差要玉霜做隋家大少爷,不只借了他障眼法,还送了他隋和光过去二十九年的记忆,到遇见山匪结束。其中最鲜明的,不是隋和光那些情人,而是——
軍中,练兵,李崇。
玉霜是纯然的外人,旁观一段段记忆。只能借李崇的眼和口,描摹出一个二十岁的隋和光。
同一年的玉霜还在沪城戏班,万不会想到,命运如海啸,会将他们裹挟到一处。
他们在一起挣扎过,又交心过,但现在的风浪有大半是玉霜带来的。
他贪心。
想要隋和光的记忆、身份、身体,还要爱。
玉霜说:“我在海边长租了别墅,您喜欢海,以后关上门也能听见海浪,推开窗,就能见到……”
“继续说。”隋和光语气罕见的生硬。“你还知道我哪些事。”
“不是知道,是记得。”玉霜纠正完,继续道:“二十三岁,对北方軍失望,到淮北,给革命党送人送钱,但他们也只是利用……我。”
冲击之下,隋和光极力放缓呼吸。
任谁三十年经历被人看个透,怕是都难平静。
二十岁的他做过许多错事,为晋升,旁观军队吃人,又在下次被命屠城时,开枪杀了长官。离开军队,去淮北,结交当地□□。
当年的他也像如今的玉霜,在权力中迷失过。
隋靖正一封家信,带他回到十七岁最幼稚、也最真心的时候——他想起来,自己要给白勺棠报仇,要给这世道的不甘人报仇。
玉霜说:“您问完,到我了——隋靖正差点被隋翊掐死那天,您在灵堂,长衫掉了一颗扣子,领口被抓扯过。”
玉霜上前一步。最好的年纪,几月加练,如今身形竟隐隐压过隋和光。
“那时候隋翊早就出府了。”玉霜低问:“是谁——碰了您?”
漫长的停歇。
隋和光疲惫道:“我真是恨不得……从没认过你们这群、见鬼的兄弟。”
*
井沿凝着夜露,土堆上,汪着几摊水。宁城走入了雨季。
玉霜今晚没回来。
自上次把玉兰剪到井里,玉霜就不让隋和光靠近井边了。如今井口早被填平,可湿漉漉的倒影,好像从小水汪流出。
隋和光注视晃动的脸。漸渐地,分裂出两张。
就连他都看不清自己了。
他是谁?
隋和光一一列出可能。他渴望过做隋家少爷,那是最初的身份认同;成年时堪堪舍掉这身份,几年却又回府,哄着自己,去做隋家大哥;弟弟不认他。
本想只做隋和光,现在也不成。
玉霜知晓他过去,替代他现在,企图决定他未来。
这天地间,仿佛只他一人清楚他是谁。
只他一人识得,那他还是他么。
女傭通报有客来时,雨丝正斜刮,融进井上泥潭。隋府从前朱红大门已经封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雕花铁门。
门外停着一辆福特,青年撑一把洋布伞,走进公馆前院。
“您来得不巧,先生出门去了。”
阿琳打量这位“隋先生的朋友”,奇怪雨天还穿月白衫子,不怕被弄脏了吗?她心生警惕,一面笑着,一面挡住大门。
木莘温润一笑:“无妨,我是来见夫人的。”
“夫人正在书房,不喜人打扰……”
几分钟后。
公馆无人般的静,佣人们进入梦乡。走廊地毯吸尽足音。木莘在书房前停下,抬手敲门。
*
隋木莘递来枪,刀,绳索,还有一瓶毒药。
“你与他只能活一个。杀了他,就能换回来。”隋木莘他的语调温和如水,咳出血沫,脸颊颤动,似乎在压抑着某种痛苦。
“夫人,”他着重道,“杀了您这位‘先生’,就能换回来。”
阴差为了消玉霜的执念,让他彻底成了隋家大少;隋木莘却突兀拜访,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违背阴差,要隋和光杀了玉霜,换回身份。
隋和光泼茶送客。
隋木莘迎面受了冷遇,月白的长袍染上茶汤,他淡定地解释起来——
命簿定了“玉霜会在今年死去”,谁是玉霜,谁就一定会死。
隋木莘说,要是到了时间,你和他谁都没动手,那阴差就会损耗功德、干扰人间。它会杀了隋和光。
隋和光静静听完,却没有露出多讶异的神色来。隋木莘怔愣瞬间,看着他清明的眼,忽然苦笑:“其实你早知道出戏的办法。”
半年前不杀玉霜,可以说是因为隋和光还在隋府,行动受限。现在两人做了一对“夫妻”,私下相处的机会很多。
凭隋和光的身手,动起真格来,玉霜不是他对手,遑论现在隋木莘还递来帮手。
隋和光不逃跑,又不杀人,留在玉霜身边,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隋木莘不敢置信。因为错愕和震颤,死气沉沉的脸流露破绽,就像隋木莘真的一心要救隋和光,怒其不争。
隋和光淡淡道:“多谢了。但我和他的事,不需劳烦外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