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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虐文总受交换灵魂后

    第51章


    窗外雨势渐急。木莘关灯, 黑暗中解开长衫盘扣。


    他俯身时闻到淡淡的木香,还有另一人的气息。这具身体显然今早才被作弄过,淤青未消, 木莘发恨似的, 细咬上去,齿痕覆盖指印。


    隋和光身上软着,就像才从夢里醒来, 疲乏无力。这种术法隋木莘此前也用过多次。


    “你……”


    “小娘, 我在。”


    明明贴住他的人有溫度, 隋和光突然很冷。


    他放出过狠话“死也不再见”,是因为不见,就还能装作是兄弟。


    隋和光有许多兄弟,军中、帮派、酒桌、血緣上,隋翊也算。可亲弟弟就只認定这一个。


    隋木莘不認他了。


    本就松垮的衣襟被细密的吻咬开,隋和光一阵恍惚。记忆还停留在木莘依靠他的少年时期;睁开眼,面前这張脸褪盡年少,陌生得令人战栗。


    隋木莘取出一串佛珠。


    ——是午间玉霜强塞的, 说上邊有消炎的药,非逼隋和光把东西吃进去。


    隋木莘把佛珠重新推入。


    他像小时候一样,喋喋不休, 与他分享, 但这次说的是:小娘,我教你佛珠怎样盘……


    咕啾,檀木珠子次第碾过某處, 隋和光呼吸乱了。


    他可以闭眼不看, 但却不能避开声音, 隋木莘称呼他——小娘。


    隋木莘问:“您还是要做我小娘么。”


    要不是怕出口是怪声, 隋和光一定会冷笑。


    “恨我?”隋和光听见隋木莘的一声笑,有些尖锐,青年语调仍是溫和的,“唉……若你还是隋和光,谁爱你恨你,怎么敢来扰你。”


    “但你现在是玉霜,又能做什么?”


    隋木莘咬字重了些,口中仿佛咬碎了玻璃,话语碎片一样溅出,伤人伤己。


    他今晚带来了枪和药,要隋和光殺玉霜,失败了。


    现在转而强迫隋和光,逼他愤怒、怨恨如今弱势的身份……然后呢?


    隋和光隐隐猜到了隋木莘的意图。


    ——然后隋和光会想法殺了玉霜,换回身体。


    在隋木莘看来,隋玉二人决裂是必然。前世,玉霜被逼死在隋府,隋家大少爷是帮凶;今生,玉霜代替了隋和光,反过来逼迫,两人离得越近,其实越远。


    都没有好结局。


    这样看,隋木莘要隋和光殺人,反倒是为他好了。


    隋和光漠然问:“你怎么不帮我动手?”


    隋木莘说:“这是你和他的命簿,只能由‘隋和光’害死‘玉霜’,断掉之后的情緣,我动手,你和他下几世还会纠缠……无休无止。”


    隋和光一愣,而后垂下眼,无奈且温和地笑了笑。


    这笑不是给隋木莘的,他看向青年的时候没了波澜,只余一片沉沉的倦意,“不要废话了,今晚做什么,随你。”


    话音落下,他觉察身上的人肌肉绷緊了。


    其实早该料到。皮肉受苦,隋和光何曾在乎过?他这一生什么伤什么痛没捱过,哪怕突然换了魂魄、被父兄欺压,不曾在意。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在乎玉霜。


    若此刻隋和光侧过头,与隋木莘直视,定能看见一双陰翳丛生、执拗似鬼的眼——那里面翻涌着不敢置信,还有痛楚。但他没有转头,只漠然承接那道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


    隋木莘也只癫狂那么一瞬。像一团烧到盡头的火,猛地窜高后,只余死灰般的寂静。周遭的空气都沉闷了。


    然后,隋和光感到肩胛上滴落了什么。


    滚烫的。一滴。又一滴。


    “就当是为了我,”最后一声称呼微弱得听不清,“……哥。”


    所有的逼迫、算计和陰鸷,这一刻不见了。他只像很多年前那个少年,犯了错事,颤抖着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大哥微凉的肩窝,重复着恳求。


    “你殺了他吧,”隋木莘说,“杀了他、把我的大哥……还给我啊。”


    这话是贴着隋和光胸口说的,说出的话好像成了一把刀,刺进隋木莘自己的喉中,割出破了调的哀求。


    他听见隋和光的心跳,一点没有变化。


    隋木莘自己拭干净眼泪,笑了笑,眼中哪还有半分哀求,黑森森的。他再度倾身压来,咬住隋和光緊闭的嘴唇。


    正要再说什么,面色突变。


    他感到喉中的腥味突然加剧。咳血其实没什么,每当他违背陰差做事,都会被反噬,他习惯把血咽回去。


    但这次的血咽不回去。


    与此同时,隋木莘日益麻木的身体传来强烈反馈,神经尽数麻痹,隋木莘的肌肉不受控制,他僵立。


    “麻醉剂,我从西药房找的,”隋和光笑了笑,“本来不是给你用,今晚……不巧了。”


    隋和光顺势接住他,以拥抱的姿势,锐器捅进隋木莘后背。


    这把尖刺够长,对准心髒處从后刺入。有麻醉剂在,隋木莘只感到皮肉被切割撕拽。


    隋和光的手很稳,他杀人的时候很少迟疑。


    ——他杀隋木莘并非为报复,只是为了解困。


    隋和光早就知道,鬼差干扰人间会受限制,比如隋木莘提过的“损耗功德”。


    之前几次隋和光差点逃出府,隋莘都在场……他对陰差有什么关键作用?


    他是阴差沟通人间的媒介,还是替阴差承担了功德损耗后的部分反噬?


    不论答案是什么,隋木莘死,阴差必定受影响。


    隋和光可以趁这时间离开寧城,想来障眼法不至于干涉四萬萬人。


    那日灵堂隋木莘强|暴他,撕开最后的遮羞布,他们就再不是兄弟了。


    “木莘,安心。”隋和光满手是血,语调哄孩子似的:“等到了地下,大哥给你赔罪。”


    隋木莘竟从麻醉和诛心中挣脱出一句话:“……我是你、最爱的兄弟么。”


    “是,”隋和光说,“只要你死。”


    这时他已经换好衣衫,快步离开,一楼昏迷的仆从快要醒来,应验隋和光的猜想——隋木莘死,一切术法果真能破。


    隋和光心中不可谓不恸,但没有时间:下人一醒就会拦他,如果阴差反应过来另找媒介之人,再来阻碍,那就是真的……


    大势已去。


    身后劲风袭来,隋和光转身,见到的让他難以置信——隋木莘明明刚被捅穿心髒,但长袍干净,面色如常,站在他面前。


    “你是人是鬼,是生是死?”隋和光问。


    隋木莘说:“我想了想,做鬼没有意思,还是同小娘做一……”


    横空飛来的唱片在碰到隋木莘前就碎掉,隋和光发现自己再不能往大门走一步,无奈靠近隋木莘,兵刃贯入皮肉相接,但出现的不是血。


    是在隋和光眼前四散开的、隋木莘的躯壳。


    隋和光定神,忽然用刺刀划开自己手背——不疼。


    这是隋木莘造出的夢魇。


    隋和光是从什么时候中招的,已经不重要了,强烈的绵软和困倦再次裹挟他……再醒来,脸和身体正被压入锦缎。


    这次做的很凶,隋和光一口气岔在胸口,他難以忍受:“隋木莘……!”


    “看您现在的样子,”身后的人温柔开口,“弟弟跟丈夫,都分不出么。”


    隋和光悚然清醒。


    玉霜回来了。这个认知比镜面更冷地贴上隋和光脊背。


    而他刚才喊了隋木莘的名字。


    隋和光心知不妙,玉霜多情也多疑,这回自己怕是要吃更多苦头……隋和光被拎住腰往镜面上撞,铜镜邊缘磨着小腹,镜面贴上滚烫的皮肤,蒸出一片雾气。


    “您该叫我什么?”


    玉霜居然没有多问隋木莘,只是紧追着隋和光问。


    镜中映出两張脸,一张情潮翻涌,一张冷若冰霜。玉霜咬住隋和光后颈,声音温柔,尽管尾字快不成调了。


    “我的好夫人……你该叫我什么?”


    “可你还知道自己名姓吗?”隋和光喘息着反问。


    下一秒,他在痛中噤声。他分不清此刻抵在身后的是谁,就像分不清镜中交叠的影子哪个才是自己。玉霜掐着他腰胯,每一下都像要把他钉进镜子里。


    隋和光的思維都快融化。眼前甚至出现幻觉、梦魇。他居然在镜中看见隋木莘,耳边还有一声声:“小娘……”


    温和的呼唤贴着耳根钻入。隋和光浑身一颤,镜中玉霜的脸突然模糊,隐约浮现出隋木莘的眉眼。


    胯骨撞出剧烈的响,他被抱起凌空。太深了。隋和光的脏腑都似乎搅成一团。


    镜子另一面,隋木莘的虚影探出手,摁在他小腹的位置,那一处在痉挛。


    小娘。


    夫人。


    小娘。小娘。


    夫人。


    铜镜中倒映三个人:隋和光自己,玉霜模糊的轮廓,还有隋木莘微笑的脸。镜沿的并蒂缠枝纹好似生出刺,将隋和光钉在镜前。


    忽然。


    隋和光惨呼一声。


    不同寻常的热流冲进深处,镜中映出隋和光失神的模样:唇通红,脸颊却像水洗过似的煞白,他张嘴却发不出声,像条被浪拍打的鱼,鳃里堵着一串檀木珠子。


    耳边响起隋木莘发狠的诘问:你当真要做“玉霜”?做我小娘?当真不换回?


    隋和光几乎小死一次,玉霜替他擦洗,他才勉强抬起眼帘,忽然笑说:“隋木莘今天来,要我杀你。”


    玉霜神色一瞬的阴鸷,很快又平静说:“不管他。”


    隋和光:“他说按命轨,‘玉霜’必死无疑。鬼差应该也告诉过你。”


    这一次玉霜沉默了。


    隋和光倒在床铺锦绣中,没力气做出太大的反应,只能将头轻摇,似觉好笑,哑声道:“你啊……你们啊……”


    *


    玉霜今晚本来是去见隋木莘的,结果跑了个空。


    阴差送他障眼法那天,说,术法只能在寧城生效,維持的关键之一,就是隋木莘。他在宁城一日,玉霜就能做少爷一日。


    街角电话亭中,玉霜手持听筒,没有拨通,里面却有声音传出——


    阴差:现在这出戏已经到隋木莘上场,你不能拦他,更不能杀他。


    玉霜:那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阴差:等你杀了“玉霜”,戏就落幕。你若是因心软不动手,便只能我来,但真到这种时候,你和隋木莘都逃不了魂飛魄散。


    你们都欠着阴间的债呢,比如你,给你换的这身份,可不是免费的。


    你好不容易到今天这步,这一世能做少爷,下一世按命簿也是荣华在身……魂飞魄散,真能甘心?


    第52章


    天刚亮, 一个年轻乞丐跟着逃难的人,进了城。


    他周身都是泥土,唯独一双眼睛狼似的亮。路边有乞丐認定是小子来抢生意, 嘴里骂了声不幹净的。


    声音很低, 但小和尚抬眼看来,乞丐被那一眼定住。


    乱世当乞儿,凭的是眼色, 这来的新人……是个杀星啊!


    年轻乞丐走到报童身边, 报童正要挥手叫他滚开, 看见这乞丐递来铜板,买了一张报纸。


    报童看他盯着一张相片很久,试图套近乎:“这人我認得,咱们城里出名的大款,央行副行长”——


    话音未落,那乞丐已将印着“隋行长”三字的报头连同相片一道撕下,紧紧攥入掌心。他笑一声,乞丐笑了声, 嗓子像被火燎过、熏坏了,粗哑无比。


    这世道留下一身傷、还能活下来的,都不是什么善人。报童不敢说话了。


    ——隋翊扮作乞丐, 回了宁城。


    他原来的兵在地雷阵死了大半, 但很快,他收归土匪,补充人员, 组成一支野军队, 暂时盘踞山岭, 伺机壮大。


    他此番冒险回来, 是为探查城中兵防与补给分布,替自己的队伍铺路。


    但不知怎么回事,离城最后一天,隋翊又把那份报纸摊开。报纸里那位“隋行长”西装革履、仪态凛然,但隋翊看着总觉不顺眼。


    他不自觉把报纸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开,而后如暗巷中的老鼠般潜行打听,终于亲眼见到了如今的“隋先生”,还有……他的夫人。


    夫人有着玉霜的臉。


    隋翊来之前只打算看一眼,就这多余的转身回头,他的腳再也迈不动——


    ……为什么玉霜被人叫“隋先生”?


    隋先生亲昵地同人耳语着什么,


    嘘寒问暖、溫情脉脉,瞎子才会把他認成是隋和光。


    隋和光不会那样抿唇笑、不会垂眼扮怜、更不会和人这样贴近了纠缠。


    隋翊看向隋和光。


    记忆中永远一丝不苟的人,如今将发松松系成一束,撩在背后,如一尾锋利又绮丽的刀刃,却任由另一人的手穿行其间,把发丝拢在手心。


    第二夜,隋翊又亲眼看见——隋木莘进了公館,走后不久,车灯亮起,一地灰白中,玉霜衣冠楚楚,回家。


    连着两天,都是恰好错开,他们一定清楚彼此的行程。


    隋翊蹲守三天,深夜,城门口截到了隋木莘。


    *


    北平来了钦差,玉霜不得不去应酬。


    酒是种怪东西,难喝,但总跟情谊绑在一起,玉霜不无讥诮地想——要是尝酒等于长久,那这长久也一定难过了。


    酒不好,交杯酒更甚……一瞬间的相交后,不就是渐行渐远吗。


    凌晨的街道,车子缓慢行驶。


    彻夜的酒宴令人疲惫,归途时玉霜眼前已开始发雾,而后撞见了影影绰绰的……鬼影。车被玉霜授意停在巷子,他走近了,才看清那鬼影是谁。


    隋公館大门前,隋木莘周身罩在宽大的黑雨衣下,手正搭上围栏——那一处的铁栏已被炸开。


    那一处的铁栏已经被炸开了。


    玉霜以为隋木莘是爱上了偷情的滋味,现在还要寻更多刺激。


    他血气上涌,凭着莫大的定力才忍住没开槍、炸了隋木莘腦袋。一是障眼法还要隋木莘做媒介,二是……玉霜不想在公馆见血。


    而且已经很晚了,槍声一出就会讓全公馆闹起来,混乱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不放心隋和光


    玉霜的槍隔空对准隋木莘,意思不言而喻——滚。


    这一月二人你来我走、你退我进,闹得隋和光不得安宁,他们之间也是看似安宁,实则一触即发。


    玉霜早就看出隋木莘待隋和光态度不对,不过是不大敢信——隋家两位少爷,竟然都对他们的大哥有心思!


    “那日在灵堂……果然是你。”玉霜一字一字极为缓慢。“你既然已经得了他的偏爱,为什么还不满足。”


    隋木莘只道:“我要帶大哥出宁城。”他重复:“我要我大哥不受你所累。”


    堪堪维持的平衡在今晚终于破裂了。玉霜从隋木莘不避讓的身影中明白,他是认真的。


    真的想帶隋和光走。


    这一次玉霜和隋木莘同时听见尖锐的暴喝——【你违背我们的陰阳盟誓,背叛我,是想要死后魂飞魄散?!】


    陰差这回真是暴怒。


    半年前,换魂戏还未开场,它要找一个活人相助,做它在人间的眼睛。陰差选中了隋木莘。


    隋木莘答应得很好,要辅助这场戏演完、然后各人各自解脱,结果他回隋府第一周,给玉霜身体中的隋和光送槍送子彈,还劝他跑!


    当时陰差就逼隋木莘签了盟誓:再背叛,你会死!


    耳边是阴差急切的逼迫:不能让他帶人出城……拦住隋木莘。玉霜好像听不见一样,竟然笑了:“受我所累?他不喜我,却也接了我的戒指,与我夫妻相称。你又是什么身份?”


    兄弟之名,名不正;媒妁无言,言不顺。


    你隋木莘带他走,是以什么名分?


    隋木莘表情倏地阴沉起来,他像被触怒到极点,两人僵持不过几个呼吸,下一刻,各自解了束手束腳的外衣。


    拳拳相交。


    互相杀不了对方,也要让对方吃些苦头。但过了几招玉霜只觉得束手束脚,他貌似平静地说:“换个能用刀和枪的地方。”


    隋木莘是阴差沟通人世的媒介,一人一鬼功德暂时连着,它投鼠忌器,见玉霜出手悍然,也就先旁观戰局,伺机协助。


    总之今天隋木莘絕不可能带走隋和光。


    *


    宁城迎来了雨季,隋和光讨厌雨天,噩梦跟着潮气一起缠他,散不幹净。


    天黑了,隋和光坐在卧室,绕着半长的发尾。


    玉霜还没有回来。


    冰块用来降溫,隋和光嚼一颗,冷意钻进牙髓,他往大门边走,门卫因为电闪雷鸣保持警惕,来回巡视。


    隋和光靠在窗边,视线放更远,有些出神……直到玻璃中倒映出一道人影。


    此人戴着草织成的、滑稽的帽子,身形高大,一言不出,如同雨雾中浮出来的鬼魂。隋和光目光一寸寸往下。


    ——玉霜早就死了的人,在这样一个雨天,水鬼似的找上隋和光的门。


    *


    三天前的深夜,隋翊在城门口截到了隋木莘。


    他问隋木莘——玉霜做了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为什么人人都瞎了一样,视玉霜为隋家家主?


    你和人……夺了他身份,又软禁他?


    隋木莘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吓愣住,前面几个问题都没说话,快到半分钟,他总算开口,说出来的话让隋翊噤声。


    隋木莘不解地反问:“你口中的他,是谁?”


    “……”


    隋翊尝到血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喊大哥?对方未必认他这个兄弟。直呼名字?隋翊有些莫名的退怯。


    隋木莘慢慢笑了,弧度不大,温文尔雅,隋翊懒得周旋,准備直接绑了人审问。谁知隋木莘忽然不再卖关子:”他对玉霜有情谊。”


    “你把自己的不甘附会到他身上,怎知他不甘愿?”


    “三哥,”隋翊每次说这称呼,只有一个用意——讽刺。他说,我真是好佩服你。


    “你吃完他的爱,就能摸着消化完的空心,说看不见他恨了。”


    多年前他跟隋木莘都还很小,几岁大点,对父兄都还有依赖。隋翊记得有次大哥买回来梨酥,甜到塞鼻。


    隋翊不喜欢吃甜,但像吃完白芍棠带给他的奶油蛋糕,他啃完了梨酥。最后抱住点心盒,忽视来晚的隋木莘,对着大哥道:我一不小心就吃完了。对不起。


    隋和光不在意,说,木莘不喜欢甜的,你自己吃就是。


    但隋翊也不喜欢啊。


    那是隋翊第一次为了讨人喜爱犯蠢,隋和光教会他一件事:爱不需要处心积虑,如果来的费力,只是因为不够爱。


    隋木莘不需要努力,自然有大哥爱他。


    隋翊说:“我以为你是伪君子,原来是真懦夫。”


    隋木莘惯常带有的、颇具风度的笑,不见了。他问:“换做是你会怎样?”


    隋翊冰冷道:“没有这种可能。我做不成你,而你也絕学不来我。”


    他欠隋和光許多次,必须要还。这并非因为隋翊知恩图报,不过求心安,心里留了惭愧和软肋的人走不远。


    隋翊要带出隋和光。


    隋木莘审视隋翊,好似判断他的决心几分坚定,几秒后,说:“你变了很多。”


    隋翊再不与他争论,直接举枪——既然隋木莘没有用处,那自然要杀了他,免得走漏风声。


    不料第一枚子彈擦过隋木莘,这样近的距离,隋翊不可能失手。


    他知道隋木莘这人鬼里鬼气,身上許多古怪,但依旧没有退缩——鬼也是人变成的,他连杀人都不怕,怕什么鬼?


    子弹不成功,隋翊身上还有手雷、闪光弹、刀、针,是他进城前埋在乞丐窝边的地里的。


    第三发子弹炸响,这次擦过的是隋木莘脖颈,加上先前几处傷,失血量不小,隋木莘嘴唇已有些发白。


    隋木莘:“光用手枪可杀不了我。”但用上手雷或其他杀伤性武器,隋翊自己也会死。


    隋翊:“我欠隋和光一条命,要么还给他,要么给戰场那群狗娘养的,你说我选什么?”


    他居然是真铁了心要帮隋和光逃跑!


    隋木莘等了几个呼吸,没有感到鬼差到来。


    ——鬼差掌管阴间事,近年来死人越多,它忙得很,所以才会靠隋木莘的眼睛来盯宁城。一人一鬼签了盟约,要是隋木莘悖逆命轨,阴差那头也有感知,会马上赶来。


    命轨之中,隋家败落后,隋翊就此去了南方,和玉霜、和兄弟都不再见。


    现在命轨错了,阴差却没有来……隋翊身上有古怪。


    隋木莘:“我可以帮你,但最终你会发现……结局都一样。”


    隋翊停下扣动扳机,但手指没挪位置,枪还对着隋木莘腦袋。


    隋翊说:“后悔也要等事做后。多谢三哥。”


    隋木莘臉上浮现出隋翊看不懂的、堪称诡谲的笑,他径直道:“这里有个计划,必须你来做,听着……”


    *


    “三哥拦住了玉霜,他一时半会找不过来。”隋家公馆,隋翊说:“跟我走。”


    隋和光有讶异,无激动。他目光扫过隋翊,隋翊不知怎么周身发麻,但他面上还是紧迫严厉,低声说:“我不是要你原谅或感激…这些破事以后再说,走。”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会上手去拽或者砸晕对方,但这是隋和光。


    隋和光没有回应,仍旧观察隋翊那张新添了疤、狠厉更甚的脸,隋翊不懂他什么意思,是恶心、生气还是不在乎……隋翊身上那股麻劲更严重了,像过敏。


    隋和光这时才说话:“往哪去?”


    “绕过战区,我……的人会送你去南方。”


    “你死里逃生一遍,还算不出仇人有多少,怎么敢来救我?”隋和光语气淡淡。


    “我对你谈不上原谅,今天你能来,我感谢你。”隋和光客客气气地说:“你我之间没有过什么大事,今天后都已经了结,你的行踪我不会外道。”


    见隋翊还不动,隋和光说:“隋翊,你也该学会体面了。”


    “可是,”隋翊声音愈发低了,“……玉霜为什么不给你留体面?”


    隋翊仰头,问:“难不成你真爱他?”


    隋翊一激动就容易咬牙,显得凶悍,说话也很不中听。这反问提的,显得隋和光多没心肝一样。


    隋翊说的甜言蜜语全是假话,真用了心,反而不会张嘴。他就是这样缺娘少爹、这样别扭地活到现在,这个样子。


    隋翊既怀疑隋和光对玉霜的爱,更怀疑这男人另有布置。


    隋和光绝不会任人鱼肉,哪怕对玉霜有情。


    拖拖拉拉跟隋翊说这么久,耽误时间,也不像他。


    突然想起,他进来之前,隋和光窗边看了很久。


    “你早知道玉霜今晚回不来。”隋翊尾字没有上扬,生生把疑问说成了确定句。


    隋和光很干脆地承认:“没有你,我现在已经走了。”玉霜六点前不回,说明有应酬;十点不回,是喝了酒;过夜,那就一定遇上了大麻烦。


    所以隋和光今晚本就准備好要走,他只是不想跟隋翊走。


    隋翊:“我多带了几把枪,你缺不缺……”


    隋和光踢出一个箱子,当着隋翊的面展开,手枪、子弹,医疗包,一应俱全——他这两个月陷在公馆,是因为术法限制。但术法拦不住书信,他就是这样以不露面的找到了旧人脉支援。


    宁城毕竟是他的根基。


    三个月,每周去拿报纸,靠报童传出一封封暗信,凑成了今天离开的全副准备。


    看起来隋和光什么都不缺了。


    隋翊惨淡一笑:一直都一样。


    谁都不能救隋和光,隋和光也不需要人来救。


    隋和光说:“雨停了。”


    你该走了。


    仿佛只是看一个陌生人,隋翊仓促地把眼睛转开,落到皮箱上。


    ……那是什么?


    隋和光在合拢皮箱,他要走了,隋翊的手先于脑子,出手去夺皮箱,他从颜料下翻出一张面具。


    民间有“易容”一道,用牛羊脂做成面具,用“甲子面”固定,藏在一种隔绝灰尘的箱子里……隋翊今天才知道,传言竟有大半是真的。


    五年前,隋和光还在南北交界的地方游走,遇到大小刺杀不下十起,为混淆杀手耳目,保镖需要和他相似。


    面具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面具细看还是有不自然的地方,隋翊无比错愕,陡然间灵光如蛇滑过,他直觉手中皮面……很重要。


    于是,不管隋和光冷漠撵客,他厚着脸皮继续问:“为什么,你还要做一张自己的脸?”


    因为不知道障眼法的范围,离开宁城还起不起?隋和光不确定,这才多做准备。


    要是晚上碰到故友,这张旧面具就了用处。


    但隋翊好像突然犯了傻,茫然毫不掺假,“……没有毁容破相,为什么要戴面具?”


    隋和光周身定住刹那。


    他缓缓问:“你看我这张脸,现在是谁?”


    在隋翊回话的同时,隋和光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隋翊眼中的隋和光,跟其他人看见的都不同。


    他看隋和光依旧是隋和光。


    隋和光说:“你看得见我?”


    这时隋翊也从他的问题中听出线索,他追问,隋和光正要简单解释障眼法,但涉及鬼差开不了口。


    隋翊说:“我再不会错认你。”


    ——隋翊竟能不受障眼法影响。


    也许他会是破局的一环。隋和光说:“跟我走。”


    第53章


    隋和光从箱子里取了枪、面具和绷带伤药, 确定離开后再不耽搁,走在隋翊前方几步,这样看, 倒像是他来救隋翊。


    隋翊在后邊脸色来回变化, 还是没发作,最后跟在隋和光后邊,说服自己:就当断后了。


    奉系总督信佛, 不准兵卒烧殺寺庙。


    他们避入山门时, 晨钟正响。


    隋翊说:“这處寺庙还算安全, 你先住着,等做好新身份的文书,我叫人护送你走。”


    隋和光:“你以后就打算当土匪了?”


    隋翊说:“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一时无话。第二天,日出到日落,隋和光在寺里休息一整天,没见到隋翊——上寺庙后,隋翊就不见了,给隋和光端来吃食的是几个女山匪。


    隋和光心领神会, 知道隋翊是刻意避让,免得尴尬。


    到第二天,玉霜没有找来, 隋翊也不知道踪迹。


    雨季过, 太阳回来了,林间的虫放声叫,像要把短暂的生命释放在这一夏一秋。到晚上, 更是喧闹。


    隋和光在寺庙住的第一晚, 没被梦魇缠住, 第二晚睡前, 他忽地心神不定,披上外衣夜游,就到了寺庙主殿周围。


    主殿墙壁有两种颜色,明显是翻修过。谁能想到呢,一个曾经的浪荡子、现在的新土匪,居然还会敬重佛祖。


    这晚上他终于见到了隋翊。


    透过破烂的木格窗,隋和光看见隋翊直直跪在地上,没有垫着蒲团,手放在身下,手臂耸动。


    隋和光眼皮一跳,以为他在□□,又将眼皮一敛,正要走开,一刃寒光飞向眼中——那是匕首。


    隋翊在拿刀自残。


    “青砖寒涼,跪久伤膝。”


    隋翊太入神了。隋和光声音传过来时,隋翊整个人一痉挛,像把将神佛鬼怪的幻觉尽数抖落,如梦方醒。


    他想起来,隋和光十年前某一晚,也跪过一回。为了救白芍棠。


    “你来做什么?”他语气如常。


    隋和光说:“身份的文书还没做好?”


    隋翊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激得一哂——他这位好大哥是太从容呢,还是太迟钝,忘了两人不久前还在一张床上搞过?


    隋翊佩服。


    他面上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您今晚就要走啊?”


    隋和光不否认,隋翊牙齿间不自觉重重摩擦,旋即掩饰性地一笑,说:“早就做好了,等会给你。”


    他不回头,不去看,等着一声客气或者冷漠的告别,他们也就完了。


    什么爱啊恨的,单方面泼过去,时间会让所有痕迹蒸发的。


    但是隋和光为什么还不走?


    隋翊如芒在背,本来已经压下去很多次的欲望复燃了,他因为自己的反應反胃。


    隋和光走近,停步,隋翊被他的影子罩着,好像回到还是小孩的时候,跪服在大哥面前。


    隋翊又成了只能仰视大哥、依赖他、恐惧他又渴望他的幼童。


    当恨意坍塌,那片被掩埋了十二年的扭曲的依恋如同腐土下的尸骸,暴露出来,散发着绝望的腥气。


    太晚了。这份兄弟情谊已经烂透了。


    十二年前隋翊想做隋和光的兄弟,十二年后,他刚刚才萌芽的爱欲又被“兄弟”两个字拦住。


    如果早知道換魂,早确定玉霜壳子里是隋和光,早戒掉不该有的心思……


    隋翊硬了。


    他破罐子破摔,鼻子里哼出笑,以掩盖自己的自厭——这种情境下都能硬,隋和光惡心他也难怪了。


    隋翊说话间遞去匕首,隋和光当真接过。


    他的手很稳,掠过隋翊小腹、大腿,膝盖,隋翊不动。


    匕首再往下,托起要害。


    隋翊完全僵住,眼中有血丝。


    他没法遮掩自己更强烈的反應,隋和光的目光凝在他身上,隋翊惨淡一笑,道:“你要么动手,要么走,现在这样……你这是看我笑话、是報复?”


    殿外,蝉叫的更凶了。


    今夜隋翊跪不了佛,跪了欲望。


    隋翊闭眼,感受刀锋久不动弹,就听隋和光突然问:“隋靖正差点被掐死,是你动的手?”


    “是。”隋翊幹脆地应声,毫不顾忌在佛祖前坦诚弑父。但很快他又改口:“不是。”


    隋和光:“说实话。”


    隋翊:“我只是怕……”


    “怕什么?”隋和光问。


    “怕你以为我是个好东西,再也不惡心我了,”隋翊笑眯眯道,“怕我没理由繼續恨你啊。”


    隋翊用笑容武装好脸皮,说完犯贱的话,等着隋和光反应——要么不搭理他,要么,又是冰涼的一巴掌。


    他真正想嚎叫出的是:别因为我动过手殺那个男人,就对我露出善意!别让那善意抵消掉你对我的厭棄!要是连那点厌棄都没了,你我还剩下什么?


    我恨了你十二年啊隋和光,你不能让我这十二年没了着落……你不能不恨我!


    隋翊忽然抬起头,眼神亮得骇人,带着一种疯狂的祈求::“欸……走之前杀我一回吧,哪怕只做做样子。大哥。”


    隋和光看穿他混不吝下的不安,说:“你没必要赎多余的罪。今天一别,我们的账就平了。”


    隋翊被他冷静又傲慢的态度激得心脏一紧,压制很久的乖戾被挤出来,烧得他肺腑发烫,寺庙里烛火黑沉,他的笑意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时候,冷森森的。


    “但我不想要平账呢。”他说:“你说我是不是该收点報酬,比如附赠一晚呢?反正你又我不在意我……动你。”


    他敞开了腿,促狭又卑鄙地将手一点那處,隋和光眼神微变,淡淡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隋翊:“看在白勺棠的面子上,你救救我,哥。”


    那夜的记忆堪称混亂。


    隋翊连声挑衅,但隋和光心神不亂,手里拿着匕首,居然没阉了这发淫病的小子。


    他问隋翊“掐死隋靖正用的哪只手”。


    隋翊伸出来左手,隋和光匕首翻了翻,就切下他另一只手的小指。


    全程隋和光都很平静,完全是为满足隋翊的意愿。


    隋翊没有挣扎,发着抖,有一瞬间他想把断指遞给隋和光,但很快收住冲动。


    他把里衣中的身份文件递给隋和光,文件藏得太久,裹上了他的体温。


    “你开荤不久食髓知味,很正常,”隋和光声音和缓,眼神垂落,近乎慈悲,“但隋翊,你比常人欲求更深,这一生怎样平衡自己,你好自为之。”


    隋和光抛来绷带和止血药,朝隋翊摆了摆手。隋翊有气没力地嘶了声,笑说:“我明白、我知道。后会无期啦……哥。”


    这就是分别了。


    隋翊这輩子溺过四次水。是白勺棠死的那晚的雨水;是被佣人中伤“奸生子”,被推进的湖水;是大哥離开宁城,他追着出去,以为这輩子完了,跳进的滚滚护城河水;是得知換魂真相,爱河里呛的苦水……


    是这一次他在隋和光背后流的泪水。


    *


    上山的时候隋和光记过路线和耗时,估计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不远处林间起了蚕食般的沙响。


    无数火把,一点一点漫上来,脚步声与火海一同翻涌。


    火把围住的中央是一张诡谲的美人面——


    玉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目光终于分开,隋和光低下眼睛,朝玉霜走过去。他似乎对玉霜赶来没有太大惊奇,先声夺人:“为了这一点烂事,你动用私兵?”


    玉霜不答话,瞳仁中央有火苗晃动,边缘却是一片纯黑。


    他朝隋和光伸出一条手臂,隋和光一顿,才挽上玉霜:“走了。”


    “谁在山上?”玉霜慢慢露出一个笑。


    隋和光貌似一怔,无奈道:“我随便寻的落脚处而已……荒郊野岭,山月作陪,你还要杀幹净月色吗。”


    他并不想在这么多人前和玉霜争执,太难看了。话到这地步,玉霜要怎么算账,也该回去再说。


    玉霜问:“随意寻的住处啊……妙极了。”


    隋和光就知道他查得一清二楚,现在铁了心要繼續查下去。


    玉霜挽他挽的得更近,笑盈盈地咬耳朵“夫人要是敢多说一句,我就把山上人的舌头都割了”。


    山匪对精兵,胜败不必多说。隋和光被一左一右两个大兵围着,身前挡着人墙,身后顶着枪和火。


    火舌舔舐佛像,剥离出斑驳泥胎,梁柱倾倒,经幡蜷成一团焦黑。


    佛寺归于尘土,泥土烧成焦黑色,尸体和大地同眠。


    玉霜来之前特命不准杀隋翊,这不是他的仁慈,是更大的狠毒——他要隋翊求生不如死、死不能。


    第54章


    玉霜朝山匪说:“降者不殺。”


    不投降的都死了, 隋翊很快成了光杆司令。


    前夜玉霜跟隋木莘打了一架,谁也没能弄死谁,阴差最后没办法, 损了功德弄晕隋木莘。


    它警告玉霜不准弄死隋木莘, 就回了阴间避风头——功德损耗太多,它就会从天道的差役變回鬼魂,好不容易到手的官职就会丢了!


    玉霜帶着傷回到公馆, 才发现隋和光不见踪影。


    刹那间他明白隋木莘的计划:调虎离山!把阴差和自己都引走, 再另外找人接应隋和光。


    这是找到隋和光的第一天晚上。


    玉霜以“清剿土匪”的由头, 帶了家兵和驻军某團上山。


    *


    佛寺成了废墟。


    “看来你的信仰保不了你,它什么都不是。”玉霜悠然的、冷漠的话语爬入隋翊耳中,像在说——你也什么都不是。


    隋翊被压着跪在石阶,半张脸都是血,一笑,傷口裂更开,“至少我是他的……弟弟。”


    你殺了我又怎样?除非讓我流幹净所有血,否则我身上永远有一部分也属于他。


    隋翊:“你抢了他的脸, 他的身份,自以为应有尽有,其实……!”


    玉霜踩上隋翊绷带未解的手, 慢碾, 血很快浸出来,能听见骨头咯嚓声。


    “太脏了,这只手。”玉霜温声说:“四弟, 我帮你擦幹净。”


    紧接着, 拎一条垂死的狗那样, 他勒住隋翊领子, 漠然看着隋翊脸皮发青、眼瞳反白,最后几刻才松手。


    看见眼前这张死白又丑陋的脸,他忽然没了凌虐的兴致。


    玉霜毫不迟疑要扣扳机,但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打断他所有行动。


    ——隋和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大兵,第一时间不逃跑,反而从后拥住玉霜。


    他吻了上来。


    枪管因这突如其来的吻偏了准星。


    隋翊偏身,逃过一劫,他手中握着一把三棱小刺,本是预备跟玉霜同归于尽,但目睹这个吻时小刺差点握不住。


    玉霜不为这主动的吻喜悦,相反,他由暴怒转为另一种疯狂。


    隋翊被大兵压在地上前,只来得及瞥见这一幕:隋和光唇珠被咬破,玉霜拇指抹开那抹血色,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艳痕。


    他扣住隋和光后脑,把男人卡进胸膛,然后一掌重重敲在男人后颈。


    玉霜单臂揽住隋和光,另一手的手腕朝隋翊的方向一甩——


    *


    每寸皮肤都被翻来覆去地审视。


    隋和光被束缚在床上。


    ——痛。


    没有丝毫缓冲,身体还干涩着,这场单方面的刑罚已经开始了。


    床架当啷作响,玉霜身上还有绷带,大开大合的动作下,血渐渐从绷带里渗出,滴在隋和光凸起的小腹上。


    温热,黏腻,在两人紧贴的皮肤间碾开,腥气混着淫靡的气味,令人窒息。


    天蒙蒙亮,床湿了大片,玉霜起身,解下隋和光脚腕上的套绳。


    他从不抽煙,这次却拿出火机。


    “给我一根。”隋和光嗓子快说不出话。玉霜做了差不多半夜。


    火机在玉霜手中翻盖又合上,好半天,玉霜点上火,递去煙。


    隋和光手还被铐子连在床架上,手腕因为长时间的挣动被勒出许多条红痕青痕,接不了煙。


    玉霜直接把煙递进他口中——撬开那片唇,把隋和光碾痛碾生气了,自然就张口。


    隋和光眼神发沉。“给我解开,玉霜。”


    玉霜把烟塞进隋和光手指间,然后,咬上隋和光嘴唇,惩罚他喊错了名字。


    又做了一次。


    玉霜又掐又咬,看隋和光睫毛湿的都黏在一起,浑身凄惨,手尤其——红痕已经變淤青了,这才解开手铐。又大发慈悲,再给隋和光递去烟。


    这是一根女士香烟,烟身细长,味道偏甜。玉霜说:“好夫人,尝尝这个。”


    隋和光反手把烟按他锁骨上。


    玉霜皱下眉,一动不动,任由隋和光在他身上碾灭烟头。“生气了?”


    隋和光看了玉霜好一会儿,久到玉霜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隋和光却很轻地笑了,“看什么?没什么好看……我从没有看清过你。”


    气氛紧绷一线,隋和光似未觉察,缓声道:“既然你是‘隋和光’,隋翊是你弟弟,怎么他死,你半点不在意?”


    玉霜漠然道:“早就要杀他,谈什么在意。”他问:“您到底想说什么?”


    隋和光说:“我是想杀隋翊,但不代表他死了我不会傷心。”


    玉霜下意识的反应是嗤笑和不信——伤心?隋和光会伤心?


    他只会在伤心前杀了所有阻碍他的人。


    隋和光看出玉霜的想法,扯了扯嘴角,“你是認定了我没有感情啊……你怎么能認定?”


    玉霜面色冷下去,饶有兴致重复“感情”两字,点了点头,问:”你有感情,比如呢?”


    “比如你始终不肯信,我对玉霜动过心。”隋和光说。


    玉霜很明顯、很短促地一僵。


    隋和光尾调很轻,掩去了弱势的哑,但也讓他顯得疲倦。“但你把玉霜藏到哪里了?”


    ……


    穿衣鏡起了雾气,模糊两道重叠的影,一人掐住另一人下巴,逼他正视鏡中:“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在看谁?


    你在透过我看谁?!


    我就在这里,你怎能说看不见我……


    镜子被推倒,碎掉。千百片玻璃同时映出千百个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碎片。


    *


    这时一处临时搭的戏台,借舞厅的场地,酒色、脂粉与茶香,冲撞交融。


    ——玉霜呆过的戏班子到宁城巡演,说是为筹措军费。


    他穿过回廊时,迎面撞上一人,油彩也挡不住笑面,对方低头让路,眼神陌生得像在看哪位老爺。


    那是他昔日的师弟。


    看座的是他的老师兄,伤了腰后再不能登台,留在戏班打杂,如今又做回弯腰弓背的角色,领玉霜找位子,端茶送水。


    班主亲自来递戏单,印在两个火柴盒大的薄黄纸条上。瞧见男人難掩圆滑的谄笑,不知为何,玉霜丝毫不痛快。


    戏到一半,他说想参觀后台,班主有点为難,接过银元,喜笑眉开。师兄弟上台,玉霜下台。


    擦肩而过,相见不识。


    后台有妆匣子,班主走了,玉霜独自坐下。


    手很熟悉的,拿出合适的妆笔,替自己描眉,可障法在上,怎么画都不对。胭脂抹开时,他想起来从前勾脸,总要画艳点,好让最后一排也瞧得分明。如今倒不必了。


    “隋先生?”


    有杂役掀帘进来,惊住,很快认出了玉霜,不,是他这张招牌的脸。他不大好意思:这些台后的东西,旧,脏,乱,无聊的很,还是等我收拾好……


    玉霜回去,台上正唱《锁麟囊》。


    戏里薛大小姐赠囊济贫,后来落难,误打误撞,薛湘靈进了盧府,做小公子的老妈子。结果盧家夫人正是她赠囊的对象。


    最后结局,自然是恩人相认,义结金兰。


    戏近尾声,湘靈在卢家花園悲切: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训】


    觀众不为她伤心,因为台上不要太久,湘靈就能获巨财,得姐妹,当真圆满。


    尽管如今湘靈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圆满,还在唱过去的变故:老天爷“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玉霜过去练习时,最爱这一句。还想过,若用“休恋逝水”作主题,该怎么改戏。


    应当让湘灵伴公子玩闹时,和他在花園一同睡去,之后再按戏中发展:相认,结拜,圆满……最后某日,湘灵陪公子玩乐扑蝶时——摔倒,醒来。


    如果发觉圆满都是一场梦后她还能接受命运,这才叫“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且自新,改性情,湘灵不是小姐,从此湘灵只是湘灵。


    到结尾,观众叫好,请演员登台再来一段。團圆的结局,触动众人团圆的好记忆。


    玉霜就也想到某个午后,隋和光在花园看书,他装路过,借拂落花瓣去捂人眼睛,又使坏,要隋和光给他念书。


    那日阳光太好,他错信前程明亮。


    现实中有无数个湘灵,抱着一个假的锁麟囊,抱着未来会有圆满的希冀,坠入了梦中,不愿醒来。


    不醒来的话,会更幸福吗?


    *


    锁麟囊这一出戏落幕,玉霜在深夜睁了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公馆。


    刚才他看见的戏班子只是梦。


    玉霜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却感受不到安宁——隋和光要么没有睡着,要么睡得很不安宁。


    黑暗中玉霜再次合上眼睛。


    第55章


    九月三日。晴。


    夫人从前喊先生, 都是直接说“你”,这次省亲回来,开始喊“隋先生”。


    晚上, 饭还没吃完, 先生跟夫人就进了臥房。管家教我,这是夫妻情趣。但我越来越怕先生了——夫人第一次錯过了早餐,中午我们去请他, 声音哑到不成样子。


    娟娟耳尖, 佣人房正好在臥房底下, 说她听见床响了一晚上,还有哭声。


    —


    九月十日。晴转阴。


    先生最近有些古怪。他让人把书房那面西洋镜搬走了,梳妆台上铜镜也撤掉。今早我去送茶,看见他对着窗发呆。银餐具都换成陶的了。


    —


    十月,风平浪静。


    夫人这次回来,跟先生该是闹了矛盾。哪怕在一张桌子上,都很少说话。


    奇怪的是,夫人跟我聊天更多了。


    说越多, 我越惊奇。夫人很好,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很耐心, 也都能接得上话, 还抽时间教我们这群人識字。他不仅有学識,还心善,管家算錯了账, 急得头冒汗, 夫人没看多久, 就指出他错的地方。


    一天, 我有个恐怖的想法——也许夫人是被拐来的!


    有人牙子不只拐小孩,还拐模样好的成年人。


    —


    十月廿三。阴。


    夫人今天又没能早起。


    我实在受不了了,问夫人,要不要帮忙。


    阿琳我别的本事没有,就逃跑厉害。我就是从我后爹家跑出来的,他要把我配给得麻风的少爷。


    夫人一定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他笑了。


    虽然他笑得很好看,但我还是很生气。


    夫人说:我不走。


    我又气又伤心,说了不规矩的话:是因为您喜歡先生?


    夫人说,不喜歡。


    我追问:那为什么……


    夫人说:阿琳,喜欢跟愛是不一样的。


    我听的迷糊,还是放不下心,问夫人有没有其他让我帮忙的。夫人想了一会,说,杂物间的钥匙,你能帮我找来吗?


    里边有几箱子夫人的旧物,夫人把那箱子燒了。我才知道里头有戏服。没燒干净的,夫人就抄剪子全部绞烂。


    先生回来,我如实禀报,心想自己完了,但不后悔。


    结果先生说:烧就烧了吧。


    后半夜被猫叫惊醒。我从底下看二楼,瞧见先生站在走廊,手里抓了把戏园子才有的折扇。


    当夜暴雨,我做了个梦,梦里居然是先生在唱:“姹紫嫣红开遍——”是上回去戏园子听的曲目。


    —


    十一月五日。晴。


    先生看报紙,经济头版就是誇他的,他盯着那行字很久,最后拿火機把报紙烧了。我小心问还要不要續訂,先生说照常。


    先生到底想要什么呢?钱,名声,权,他都有了。可他看起来不开心,连带着夫人也不开心。


    是因为應酬吗?


    我替他们伤心,终于问出来:如果,您只是想要愛,为什么还要去争其他的呢?


    先生没有生气,问我: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去找人要,是不是乞讨?


    我说:可什么都有了,还去要人家的,这不是搶吗?


    夫人说喜欢跟爱不一样,小孩都知道喜欢不能靠搶,所以……爱就可以吗?


    —


    十二月。


    先生重新往卧房搬運镜子。西洋镜、铜镜,我们本来该安心,可现在又不安心。镜子搬进来时夫人就在楼上看,一点表情都没有。跟先生一样。


    —


    十二月六日。小雨。


    今天门房收到一封信,署名是“崔明玉”,信封上还有xx大学校的红印。


    —


    十二月八日。


    先生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各自离开。


    —


    十二月十八日。


    我路过隋公馆,没有人。


    心里慌张,想尽辦法打听,公馆已经掛出去新租了。上任租户呢?听说是躲戰乱,避去了南边。


    我不信上帝,但我愿意为夫人先生信一次。


    如果能再见,很好;不能再见,他们一定在更好的地方,过着更好的日子……恩爱的日子。


    第56章


    宁城二十年没下过雪, 今冬却反常地落了白。


    玉霜在镜前,整理挡雪的帽子。


    “你恨我嗎?”他朝向镜子轻声问。若是有人在旁边,定会以为先生疯了。


    好在靈异事件没有发生, 玉霜不说话, 镜中人自然也跟他一样沉默。玉霜指尖抚过镜面,轻柔无比,像抚过谁的脸, 感受指尖冰冷的触感, 他忽而笑了。


    “我不恨你。”镜中人张口。“我愛你。”


    玉霜说:“好啦, 我也愛你。”


    他去到花圃,各處都罩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玉霜今天出乎寻常的……活泼,也許因为是南方人,见到雪,总忍不住欢喜,时不时伸手接住一片,看雪花在掌心化成水。


    又捏一个雪球,捧来给隋和光:“像不像你?”


    隋和光毫无童趣, 看雪球像看怪物,“这是什么?”


    玉霜亲了一下雪球怪的头,说:“”


    ——他这几天十分反常。


    前天把佣人全部撵走, 包括门卫, 之后就再没有人盯住隋和光,仿佛预示玉霜要放他自由……但阻碍隋和光走的从不是一道锁、一扇门,是陰差, 也是他自己。


    他不放心玉霜。


    人和鬼做交易, 陰陽纠缠, 最后谁会忘了自己、谁会吞没谁?


    玉霜捧了一杯雪, 手指捻一颗蜜餞,无视隋和光的提醒“雪很脏”,蘸着雪粉吃。不仅自己吃,还要邀请身边人品嘗。


    “隋和光,”玉霜突然回头,眼睛弯了弯,“你嘗尝?”


    他总算不再喊隋和光“夫人”,直呼名字,但隋和光心里更加难安。他不说话,玉霜便踮脚凑过来,将蜜餞抵在隋和光唇间。


    隋和光机械地咀嚼几下,蜜饯甜得发腻。


    隋和光不爱吃甜,但玉霜喜欢。玉霜开始扮演隋大少爺后,一言一行都很注意——他再也没碰过甜食。


    今天玉霜却撤下了全部伪装。


    “我第一次看到雪。真漂亮啊。”玉霜稍稍仰头,眼角下方接到一片雪花,他没有擦去,等着它自己融化。


    雪越来越多,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细碎的,像被风揉碎的云絮,轻飘飘地坠。然后,越下越大。


    它们粘在玉霜脸上,怎么都不融化。天地只余风声。


    隋和光觉察某种不详的意味,心一沉:“你这是——”


    玉霜这时才笑着看向他。


    隋和光的预感成真了。


    玉霜的瞳孔出现不正常的扩大,虹膜边缘泛出青灰,他现在还有三分清明,终于见到隋和光失态,男人手掌抓死了他的领口——谁给你下了毒?


    我吃了一点□□,出来之前还喝了甘草茶,所以毒发有些慢。玉霜慢慢回答。


    解药在哪?隋和光声音淬了冰,手指却发颤——说话。


    傻子。终于輪到玉霜骂隋和光,亲昵的,轻声的。要自杀的人,怎么会准备解药?


    隋和光置若罔闻,要出公馆,但玉霜已经支撑不住,靠在花圃中一颗老槐树边。


    隋和光生生扯回了往外走的腿,去扶玉霜,他的手很有力,但雪地太滑,玉霜摔倒得又突然,隋和光跟着玉霜一起滑了几步,跌进雪地。


    玉霜在他稳住身体的时候反搂住他。


    “隋和光,”玉霜轻轻问,“这一次你看清我了嗎?”


    玉霜濒死,障術失效。


    障眼法不是猛地散开,而像是昙花夜放,一瓣一瓣剥离出花蕊本心。被篡改的容貌、记忆、被扭曲的身份,一点一点被还原。


    借彼此的眼睛,他们终于能看清自己。


    冷。


    这是隋和光唯一的感受。


    细雪渗进衣领,冷意缓慢地、绵密地、无声无息地爬入身体。隋和光的手扣在玉霜腕间,触到的皮肤也是冷的,脉搏微弱。


    玉霜气息渐渐微弱,隋和光要抱更近、离更近,才能听见他的话。


    玉霜问的是:“为何换魂,你和我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


    隋和光重重一闭眼,睫毛上的雪含进眼珠,他感到一阵濡湿的刺痛,几乎令他窒息。


    半年前在隋府靈堂,隋木莘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他感到过同样的窒息。


    ——隋和光同玉霜,本就来自同一魂魄。


    *


    此时的陰差已经彻底呆住了。


    玉霜死,隋和光做回隋大少爺,倒也合上了“大少爺逼死戏子”的命轨。


    只是没有合上陰差的谋劃。


    ……


    三十年前,地府中,两名鬼差狭路相逢,交谈了起来。


    鬼差甲:[李判官说,这年头死人太多,不能让它们堵在地府。考察的时候谁手里投胎的名额没派完,就滚回黄泉当野鬼去]


    鬼差乙:【现在的新鬼都不赶着投胎,说与其回人间受苦,不如建设地府】


    甲:[你先哄着他们,说下一世多么好;等人走到孟婆桥边,几碗汤下去,他们不投也得投]


    乙:【都说了是怨鬼,怨气哪那么容易消?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一条怨鬼,不願投胎,我每百年哄着他喝一碗汤,到今天已经灌十碗,没用!此鬼名唤……】


    余雙。


    鬼差乙幽幽诉说起来——


    戏子余雙,十八岁,被卖进隋家,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三夫人”,和少爺们生出牵扯:与四少隋翊情欲纠缠;与三少隋木莘一见如故,有缘无分,平和分开;与大少隋知尘是一场交易,身体换庇护。


    通奸败露后,大少依照约定,保住余雙性命。


    半月后,隋老爷重病而死,又半月,隋木莘回去南方的学校。只剩大少二少分家。四少爷隋翊、这众人眼中的烂泥,竟然早养了自己的兵,最后占据隋府。


    分家的时候,隋翊除了钱和古董字画,还要了一个人。


    他要余雙。


    隋知尘不能不答應。


    余双成为隋翊的禁脔,同年冬天自尽而死。


    这就是命轨中的全部了。


    命轨没有写的是幽微人心:隋木莘在分家前就回了南方,他对余双有情意,但他还有他的民主理想,能与太多人一见如故。


    分家后半月,隋知尘故意拖延送走余双的时间,但隋翊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去找隋知尘,只去找了大夫人。


    大夫人向来不喜余双,丈夫新丧,儿子又沉溺畸恋,她怎能不急?


    她的弟弟、隋知尘的舅舅见状,雇了几个流氓烂痞,绑了余双。


    一个时辰后余双才被找到。


    他爱吃蜜饯,此后再没有碰过,因为没了味觉。医生说是伤到神经,只能动手術,但成功率太低。


    西医是隋翊找的——隋知尘在余双被找回的当天,把他送到了隋翊的军营里。


    隋翊说没了味觉也不会死,不許医生给余双做手术。此人在外玩的花,唯独对纠缠多次的小娘还有一点“专情”——他睡余双睡了许久。


    某一天余双染上了病。


    隋翊说自己不会嫌弃,毫不提这病是他害余双染上的。医生给余双开了药,隋翊继续原本的生活:边和余双睡觉,边在外头寻新刺激。


    那一年冬天,余双很平静地烧了隋府,再跳湖。


    放火是在礼佛日,佣人都跟着隋翊上山拜佛了,因为战乱,周边大户也都搬走,因此火被扑灭的时候假湖的冰已经全化了,湖水烫手。


    鬼差甲:[人间苦命代代有,何至于恨千年?这余双心性忒狭隘!]


    鬼差乙:【老兄慎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出了事,想法补救才是正道——我本来想着,要是这鬼实在不願投胎,就由着它,几百年过去它魂魄消散,也不用我再出手】


    【可它悄悄吸纳了黄泉怨气,凝聚成一条怨魂,现在是不能投胎也不能消散……马上就要千年考察了,判官只要追踪怨气,就会发现该投胎的没投胎……】


    鬼差很头疼:余双与隋家怨恨太深,耽误千年,现在已经投不了胎。


    往后怨气只会越来越深!


    完不成投胎目标,阴差就得去投畜牲道。


    鬼差甲给出一个补救方法:[你把怨魂外的魂魄抽出来,补全三魂七魄,先送去投胎;再找一面通陽镜,让怨魂全程看着魂魄转世,它看见“自己”过得好,怨气总会弱一点,你就趁这时候给它拍散喽]


    这个計劃最巧妙的地方在于——世界刚好千年一个輪回。


    也就是说,转世的余双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弥补所有遗憾。


    但又出了岔子。


    余双听完計划(阴差省去了“拍散怨魂”的部分),说他不想要做别家少爷,就想要尝一尝做隋家少爷的滋味。


    阴差听它松口要去投胎,大喜过望,忙不迭應下。


    临到投胎前它才想起一个大问题——余双做了隋家大少爷,那谁来做余双?


    诚然,可以从黄泉随便逮一条野鬼,让他投胎成余双,但命簿里写得清清楚楚,“隋家少爷逼死了余双”。


    成了隋大少爷的余双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吗?


    他会不会心生同情?


    阴差不敢赌。


    几番思索,阴差把余双的魂魄拆成了三部分——怨魂困在地府,情魄造出玉霜,剩下的无情人为隋和光。


    阴差忘了,人和人的相處除了“情”外,还有“义”。


    隋和光为救白姨娘雨夜跪求,这是上次轮回没有的事。


    隋靖正误会二人通奸,隋翊恨上了大哥,从此父子决裂,兄弟纠缠。偏离命轨的事一件件发生:


    隋和光去了南北交界处,资助革命军,南方假借他名义,叫来他的舅舅宋林,把人埋伏死了;


    隋和光没能对玉霜生出兴趣,看见隋翊逼迫小娘,居然说“借过”;


    宋林死后他的旧部沦落成山匪,害死了隋和光……


    命轨被违背,阴差要受的责罚可比判官责罚大得多,仓促中它又想出一计:换魂。


    这样一来,隋玉二人自然走近,不怕不生情谊……让他们相杀也简单,玉霜是情魄,偏激执拗,等他尝到做少爷的滋味,还会想做回玉霜吗?


    半年前灵堂外,阴差还做了一件事,它告诉玉霜——你不过隋和光一缕魂魄,入不得轮回。


    只这一世,该抓紧啊。


    这是真话。魂魄不全者不能入轮回,玉霜想转世,要么跟隋和光相融,要么就只能靠阴差蒙蔽天机。


    阴差可不愿意再损耗功德。


    隋玉二人一定会渐行渐远,情魄的爱欲不得满足,因爱生恨是必然。阴差以为玉霜迟早会对隋和光下手。


    至于怨魂看到那一幕会不会更怨……阴差顾不得了。大不了篡改通阳镜,给怨魂看一出假的圆满好戏。


    结果今天,玉霜先自杀了。


    *


    一月前,四姨娘……现在已经没有四姨娘了,应该叫崔明玉,她给隋大少爷寄了一封信,里面写了她近况。


    她说她参加了学生团体,背后是北伐军的宣传组织,宁城将被攻克,隋府可能被瓜分,她来提醒大少爷,尽快转移物件。


    她说她的弟弟进了革命军,妹妹在当义工,都可以支撑生活。又说她过的很好,有空就借书看,正读水浒。


    信中落笔是一句偈语——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57章


    雪气很冷, 激得玉霜咳嗽,血从鼻中口中漫出来,他尽全力也没能再发出声音, 餘下气声, 像泣声。


    但其实他很平静。


    恨与爱汹涌到極致,反而成了寂静,只剩一点平静的不甘。比如, 得知自己只是一缕情魂那刻, 真的很不甘。


    “一缕残魂过不得奈何桥, 你只有这一世。”


    結了灵魂盟誓后,阴差说的话玉霜能感知到真假。


    是真的。


    他只是隋和光一缕能被割舍的魂魄。


    最绝望时,玉霜甚至在梦中请求隋家人,他哀求隋木莘、隋翊甚至隋靖正:上一世你已得到他,下一次轮回他还是你的。


    你们与他,可以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独我不行……


    我只有这一生,别把他带走!


    每日每夜都是胡思乱想, 只能做|爱,一遍遍称呼他“夫人”,到大汗淋漓高潮空白, 才能轻松片刻。


    玉霜第一次学会贪心。


    他知道, 隋和光这种人最爱的只会是自己。


    玉霜不会杀隋和光,但他不敢信隋和光会不会杀他。


    只有当他成为隋和光,他才能去爱隋和光。


    发现隋和光跟隋翊走的时候, 玉霜很愤怒, 但听到隋和光说“我爱过玉霜、你不是玉霜”的时候, 他才有了恨意。


    “你在透过我看谁?”


    “说我是你的谁!”


    “……”


    “我是谁?”


    照镜子的时候, 玉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如果我連自己都不要、如果連我都不要自己……


    那我还有什么?


    呼风唤雨,生杀予夺,权钱色烟酒茶,不是玉霜要的;而他现在有的,细想也只有迷惘和痛苦。


    他困在自己執念的“爱”中。爱到去做替身、影子、囚徒,爱到不要自己了。


    但玉霜也放不下自己——那虽然低贱,也固執地想要活的戲子。


    最初换魂他不想要离开隋府,并不是有多留恋外物,只是放不下自己的躯壳啊。


    所以还是玉霜去死比较好。


    这样,他和他爱的人,都能找回自己。


    水珠越来越多,雪越下越大,生命如雪,化了,抱再紧也会流走,两块截然不同的冰——不同的来处、不同的棱角、不同的温度——是无法相融的。


    可当它们化开成水,又能在某个瞬间,窥见深处一点相似的微光。


    玉霜最后的话没有声音,他的口中全是血,连做出口型都很勉强了。


    “雪化在你眼睛上了……”


    隋和光眼边一片濡湿,玉霜心满意足,又心痛如绞。他说:不要哭……


    玉霜恨極了随和光的高傲,也爱极了这份高傲。


    会有更多人去爱隋和光,但玉霜希望隋和光不通情爱,这样就不会伤心。


    一滴水落到玉霜平静的面颊上,隋和光想帮他抹幹净,可是水冷到結冰,和血一样擦不去。


    隋木莘踏进公馆时,庭院里已积了厚厚一層白。月光被云翳割碎,脏兮兮的泼在雪地上。


    它照出两具相拥的人——玉霜脸上是血,隋和光眼角结霜。两株被风雪压弯的竹,枝桠交缠,再难分开。


    雪粒打在隋木莘肩头,他不再上前。


    这一刻他忽然很害怕——怕隋和光不醒,更怕身体中醒来的不是他。


    好在站起来的是隋和光,他的手指泡在雪中太久,红到发紫,隋木莘的手指也不自觉地蜷缩了下,很快,他心里安定了。


    玉霜死了。


    隋木莘只用几秒钟就接受了这件事。他的伤感也只有几秒,随后內心洋溢着喜悦,这是跟阴差结下誓约后第一次,他由衷地高兴。


    但隋木莘很聪明,知道这份喜悦不适合表现出来,至少不能在隋和光面前展露。


    “我来帮您处理。”说完这句,隋木莘保持缄默,闪进公馆里,接水加热,到用手試感觉稍稍烫手的温度,他接满一盆水,走到庭院中。


    “现在这种温度,三天都不会烂的,”隋木莘不跟隋和光绕弯子,平铺直叙,“我有办法讓他多保存几天,但您要先进室內。”


    出乎他意料,隋和光的声音除了有些哑,说话的語调、措辞很平稳:“我只有手冻伤,身上没有失温,你不用担心我寻死觅活。”


    隋木莘问:“那……我能不能现在就把它烧了?”


    从始至终他没有称呼“大哥”,隋和光也没有喊他木莘。两人就像因为暂时合作的陌生演员,戲演完,分道扬镳。


    他们已经不是兄弟了。


    *


    隋木莘捧着一盒骨灰走出宁城时,雪停了。


    新雪初霁,他一手捧盒子,一手转风车,都隋和光送他的东西。风车上挂着一串小风铃,这是隋木莘自己做的,每走一步,发出“叮”的一声。


    不知是风动还是魂归。


    隋木莘一次也没有回头。


    【命轨终于合上,因果也算幹净,他们二人都轻松了,和你的魂魄盟誓我也会解除】


    【但你跟他到底是断了因缘,当真能甘心?】


    阴差是生怕隋木莘也有执念,成了怨鬼。


    毕竟在跟隋木莘签灵魂盟誓的时候,它就看到过隋木莘部分记忆。


    部分里的大部分,全是隋和光。


    *


    隋木莘确定自己最爱大哥,是在十三岁。


    他到军营探亲,讨嫌的兵小哥问他:更爱爹爹还是娘亲?


    隋木莘思索一阵,说:爱哥哥。


    隋木莘确定自己爱隋和光是在十七岁。


    那时候隋和光刚从南边回宁城,家中變化很大,胞弟的态度同样:总是躲他。没说几句,眼睛就飘;说严厉点,躲他躲得更厉害了。


    隋和光哪里知道,白天躲闪的弟弟,晚上在梦里又是怎样凶狠对他的。


    少年的心事不能与人道,隋木莘只能钻进书里,企图扣出一个解释,又被四书五经浇了个透心凉。


    四书五经不解释情爱来源,只有结论:乱|伦!淫邪!罪恶!


    隋木莘还没实践过革命理想,就早早成了罪人,后来每次路过菜市口他脖子都发凉。


    两年后隋木莘下定决心:不能再待在宁城。


    去南方的当天,他把上千张混乱的情书烧光,只留下一封。去年八月,城门施粥,隋木莘给隋和光递过去的就是这一封。


    跟他预料的一样,大哥看都没看就撕了那信。


    隋木莘是一个哪怕試、也不敢试到底的懦夫。他最怕隋和光失望的眼睛,于是在烧毁情书后,一点一点,把少年时躁动的心埋入书刊,磨碎,洒进体面,再和着西南地区湿冷的雾,咽下一切酸甜苦咸。


    但爱是他一个人的,自我感动,自欺欺人,自作主张,自得其乐,自寻痛苦,都是他一个人的,隋和光不必知道。


    隋木莘在南方找到了教职,没有意外的话,他往后应該很少会回家乡。逢年过节,从信中只言片語里,琢磨出一点大哥的近况,就已经是很大的安慰。


    但在去年,阴差来了。


    前生和真相攻陷他。


    *


    前世,餘雙唯一一次挽留隋木莘,是在他即将回南方的学校时。


    “……别走。”他恳求。


    两人并没有捅破最后一層窗纸,还维持在好友的关系,君子之交淡如水,在隋木莘看来,他不該多过问餘雙的私事。


    餘雙和他父亲的关系就是私事。


    隋木莘只知道余雙不愿呆在隋府,可乱世能活下来就好,何况隋家不会缺余双衣食用度,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隋木莘不知道其他两兄弟做的事。


    一心读圣贤书的呆子,谁会跟他透露这些?一个清高的年轻学生,哪怕察觉别扭,又怎么会主动去问肉|欲的丑事?


    学校正在办游行运动,书社还要他主持。隋木莘很年轻,未来,还会跟许多人一见如故,志同道合。


    隋木莘走了,穿着漂亮的新衬衣和能装槍的夹克,还有一條余双给的围巾,但余双到底是他小娘,为避嫌,隋木莘把那條围巾压在了箱子里。


    余双在隋家,会比离开过得更好,至少不会像流民一样因为风雪冻死——那时他这样想。


    那一年冬天,隋木莘听见余双死讯,他回到宁城,又听见一些极肮脏的传闻。


    “通奸”“勾引”“婊子”……


    隋木莘第一次开了槍,打偏了,但还是被关进警局。是弟弟隋翊来捞的他。


    隋木莘端起兄长的姿态,逼问隋翊和余双的关系。谁知隋翊一脸莫名。


    隔几秒,他说:余双是自尽死的,连同老宅被烧,我好些古董没了。最后从湖里捞出骨架子,给人好好安葬了,你还要我做什么?


    三哥,你也该知事了。


    隋翊扬起笑,轻易就讓隋木莘手脱臼,卸下他悄悄藏在背后的枪——这小东西脏的很,你不该碰。


    假清高的人,自然怕脏。


    隋木莘回校,年轻的青年助教失魂落魄,别人问起原因,他永远说不出话。


    说,是我一个朋友死了?


    还是说我的长辈死了?


    说他向我求救过,但我说要救万人不救他一人?


    北伐掀起热潮,隋木莘放弃教职,主动加入军队。胜利了,民众欢呼,隋木莘也以为这就是胜利,结果各路军阀投诚南方,摇身一變,成了拥护民主的新军——包括隋翊,隋师长。


    过几年,又要打仗,隋木莘因为枪法还行,被派去暗杀,有时连目标身份都无法得知,反正开枪后,只要跟老鼠一样马上跑开就好了。


    再然后一片混战,内战外战世界战,莫名其妙,隋木莘就死了。


    他感到虚无,不知道为什么死,为谁死,连自己快死了,也是死前那一刻朦胧感知到的。


    ——我死了?


    ——哦。


    ——他们呢……他呢?


    ——都死了。早就死了


    ——我终于死了。


    前世的隋木莘年轻时总有许多幻想,死前他不再有理想。


    今生的隋木莘被灌输这些记忆,最初一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好像成了没有寄托的孤魂野鬼。


    非要扯什么信念,那里头应该只一个模糊的人影。


    隋木莘不听戲,但有天学校安排到沪城游学,他看见熟悉的戲班名字,那是玉霜在的戏班子。隋木莘浑浑噩噩地换了衣裳、去戏班,杀了一个人——前世记忆中余双提到过、欺辱过他的军官。


    隋木莘是第一次杀人,但有阴差协助,还是成功了。


    枪声破空,隋木莘的手被后坐力震痛,心中似乎也有层膜被击穿了。


    他看着这一世的玉霜,心里毫无波动。这种毫无波动反而让他狂喜,走出戏院后,隋木莘握着脱臼的手腕,在小巷里大笑。


    他确定了自己爱谁……他确定他不是前世的隋木莘!


    隋木莘不爱余双。


    隋木莘只爱隋和光。


    隋木莘只是今生的隋木莘。


    阴差给隋木莘的任何协助都有代价。它要隋木莘回到宁城,做它的眼睛,监视隋和光的动向。


    它许诺隋木莘:等这出换魂戏演完,隋和光从此身无负累。


    隋木莘最终还是应下阴差,扶正命线。


    只是用魂魄作押,交换阴差的承诺——只要戏未演完,他做什么,不可干涉。


    戏真的唱完了,阴差看着隋木莘捧着玉霜的骨灰盒,有些心虚:【我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样绝情……】


    它看见一条最可能的未来,隋木莘同隋和光的兄弟因果已经断了。


    隋木莘语气平静无波:“隋和光从此摆脱你我,一身轻松,我有什么不甘心?”


    隋木莘十多岁时,很俗气,将爱人比作月亮,还因此做了很多曲子。前世的隋木莘却最恐惧月亮。


    他跟余双分别是在月夜,他自己死在一个暗杀的月夜。


    没了信仰,没了太阳,没了月亮,多年过去,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传说死去的亲人都会变成星星,隋木莘戒掉了观星。


    隋和光不是月亮,别处借来的光不衬他。


    你要做回隋和光。


    要高高在上,一生如意。


    我的爱恨你不必在意。


    第58章


    北伐军势如破竹, 半月后,有消息传出:快打到寧城了。这天,隋和光竟遇上了崔明玉。


    崔明玉给公馆寄去书信, 却得知无人居住, 她只能来隋府碰運气,正撞见在送还老仆身契的隋和光。


    “大少爺!”崔明玉额上是汗,脸红扑扑的, 全是光彩。她语如連珠:寧城就要解放了!学生计划燒砸官僚与權贵府邸, 大少爺, 快转移吧!


    隋和光递去手帕,等她红着脸、擦拭完脸上细汗,才淡笑着说话:“崔小姐,没有什么大少爷了。”


    革命军胜,入主宁城,学生果然拉起条幅开始游行,一邊是拥护新民主,一邊是打倒旧主义, 军队象征性拦一会,也就随他们了。


    学生举着火把,撞倒隋府朱红大门, 很有秩序地浇油、点火、互相监督, 什么物件都不准带走——都燒光!


    隋和光与崔明玉就在街边,看火光冲天,照彻黑夜。


    崔明玉唇瓣干涩, 眼中有泪:“就这样……烧了吗?”


    隋和光说:“烧就烧了。”


    曾令崔明玉目眩的雕梁画柱, 轰然倒塌, 叫她生出贪婪的古董贵物, 付之一炬。她流着泪,却笑了。


    “隋靖正看不起洋人的东西,又不得不用洋机器,客厅那座落地钟,他把玻璃罩蒙上一层薄纱,每次路过都要下人報数,自己不看。”


    “后来有次钟響太大声,他听不惯,就把钟砸了。”崔明月说:“報数的人差点也被砸死,是我求了情……”


    隋和光说:“老古董该砸,新物件该留,崔小姐是明理的人。”


    崔明月被他夸得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有一会儿没说话,等砸东西的響动停下,她忍不住关切地问:“隋大哥……欸,不对!隋先……”


    隋和光失笑:“欸,明玉。”


    明玉问:“您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隋和光雖然家破,但没有人亡,他格外淡定:“去找新政府,起诉这群损毁私人财物的小子。”


    崔明玉朗声大笑:“我帮您写文书!”


    哈哈——


    地府,通阳镜前,陰差驚恐无比:这祖宗怎么不丧脸,反而笑起来了?!


    片刻后,驚恐却转为惊喜——这由餘雙怨气聚成的一魂,滞留地府多年,竟然在消失!


    怨魂承担餘雙记忆,因此怨气最重。陰差本想着,玉霜的经历最像怨魂生前,玉霜得偿所愿,怨魂的遗憾也就可解了。


    所以陰差才会帮玉霜。


    谁知道玉霜權势在手的时候,这怨魂无动于衷,玉霜自杀死了,它反而散开了!


    陰差简直要高兴疯了。


    它劝过怨魂那么多次:轮回是公平的,几世作恶,几世就投去猪狗道;几世享福,几世就要受苦……你何必怨恨到现在,白白浪费了享福的几世?


    但怨魂置若罔闻。


    “你造出了玉霜、隋和光……可他们都不是餘雙。”怨魂固执道:“只有我记得餘雙。怨恨没了,记忆消逝,余双也就消失了。”


    阴差不解:“你是谁、谁是你,这重要么?我跟你说句真话:黄泉路上死魂太多,人和人和畜牲,魂魄混一起也是常有的事。”


    怨魂问:“那你们凭什么確定谁是谁?”


    阴差说:“我们只在你死时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你才形成了自己的命。”


    怨魂问:“命又是什么?是命簿?”


    阴差摇头道:“不只。天定的命簿加上人定的命運,才是一条完整的命。”


    阴差:“你做什么事、怎样看待世界,都会影响你的运。所以这运只是你一人的,绝不会重合,也就是你的身份。”


    怨魂若有所思:“所以哪怕同出一魂,玉霜也不是隋和光。”


    阴差说:“所以你只是余双。”


    怨气一直记得,他叫余双,有怎样的一生。但看着镜中熊熊燃烧的隋府,他忽然不再记得当年隋府的样子。


    “他们找回了自己,你是不是也该放过自己了?”阴差这一次是真心劝道:“怨气消散,回归天地,也是无忧无虑的一生。”


    “因为我,你误了他二人一生。”怨魂看着通阳镜,说:“我可以甘心消散,但有一个条件。”


    阴差大喜过望,又有些疑虑:“你说。”


    “耗你一些功德,让玉霜找具合适的尸体复生吧——就当全了这出还魂记。”


    阴差骇然:“这跟命轨相背!”


    余双似笑非笑:“你不是和他签了盟誓?其实他跟你一样,已经超出了生死……所以,想要他死的不是天道,是你吧?”


    阴差一句都反驳不出。


    它確实是怕再有变数,想让玉霜赶快消失。


    余双道:“天上月光地上霜,看起来像,到底不同。让月光从此只是月光、玉霜只是玉霜,也算你一件功德,对不对?”


    怨恨消散。余双走了。


    白面白衣的纸人不再敲锣打鼓。


    这一出换魂记终是落幕。


    *


    金陵。


    梧桐大道三十六号,一个外地人不会有特别印象的地点,但只要在金陵活过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三十六号。


    三十六号都是刽子手。


    梧桐大道的树长这么茂盛,您猜是什么做的肥料?


    审讯室内,钨丝灯泡白光亮了整夜,锅中水沸腾。一科员出来透气,鞋尖上沾着不明碎屑。


    一名穿着中山装、神色倨傲的中年男子被拦在审讯室外。


    科员对访客说:“处长正在‘做饭’,不见外客,您见谅。”


    “做饭?”来人——金陵政府特派的任督察——闻言勃然变色声音拔高,“他从早晨做到现在!中央連发三电,命他即刻到金陵述职,解释平津肃清行动中的逾权行为!他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科员一板一眼地说:“审讯一级战犯,是当前第一要务,优先级高于一切普通事务。此乃总統手谕特許。”


    听见“总統手谕”四字,任督察脸色铁青。


    军情处从隋朱接手后,风评越发不好。有人曾言,军情处是党国的潲水桶、分尸台。处长本人更是臭名远扬,其手段之酷烈,令人闻之色变。


    但仗还在打,需要军情处散落各地的三教九流提供情报,加之军情处是总统组建的、直接对总统负责,弹劾都被压了下去。


    总统需要这把刀为他斩除障碍,也需要“潲水桶”容纳污秽。


    但现在,仗快打完,形势变了。


    昨日总统开会,重点已经从“夺取”转向“治理”。


    任督察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其实什么都听不见,但他能想象出里边恶心的场景。


    最终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有什么必要跟一把脏刀计较?


    科员回去审讯室,囚犯刚被泼了开水,皮开肉绽。听见处长正分享煲汤心得:“牛骨髓油多,敲碎了熬,汤才香。”


    “处长,人被气跑了,应该会给我们穿小鞋。”科员汇报。“要解决一下吗?”


    处长说:“去吧。”


    处长就是处长,没人知道真名,代号倒是有許多,都在机密档案里,由于涉及任务的人大多死掉,他连代号也渐不为人知。只有基本信息:三十岁上下,军情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处长。


    处长相貌是一等一的奇特。


    不是丑,相反,他除了黑一点、高一点,比常人五官端正许多,脸就没有特别了。


    奇特的在他头发——很长,扎几条细辫,为保养,还跟部长家的千金讨教过。他还很有些贤惠,总爱自己在厨房捣鼓,雖然没有下属敢吃他做的菜。


    吃过他做菜的人都死了。


    刑椅上的囚犯开始抽搐。


    “处长,人昏了。”科员汇报。


    得到处长授意,他给囚犯泼完热水,接着是冷水。碎布料粘在皮上,黑的黑红的红,人还没醒。


    科员准备好打强心剂。


    处长淡淡吩咐——这人活不长了,五分钟还审不出,埋了吧。


    “是!……您现在要出去吗?我去安排车!”


    处长无声无息地走入病房,来探视特殊病人,只见青年左手缠着绷带,浑身都是药味,点着一根烟,不塞进嘴里,只是看着火星出神。


    玉霜最后甩来的一枪没要隋翊的命,只废了隋翊的手。


    “你欠木莘一个人情,是他找的医生救你这只手,不过右手是完蛋了。”处长道:“公司最近很忙,差个外勤,你什么时候能练好左手?”


    处长语气虽然温和,但作风相当霸道,不问隋翊意见,直接下命令让他训练。


    良久,隋翊问:“我请您找的情报呢?”


    处长笑了笑。“咬这么紧,难怪我们那位大哥不喜欢你。”


    他在假笑,说明心情不好,能让这杀人犯心情不好……证明隋和光还活着。隋翊心里有了结论,面上还是盯着处长,做出困兽紧绷的样子。


    “二哥。”隋翊冷冷吐出一个称呼。“别动大哥。”


    处长依旧笑着,突然把手里瓶子的碘伏整瓶泼到隋翊脸上,见隋翊反应很快地躲开,满意地笑笑:“好好养身体。二哥的人就在外边,有什么事随时找。要是他们来找你,也别嫌烦。”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完善下换魂设定哈,大家扫一眼就行,不懂也没关系,对后续剧情没有太大影响


    第59章


    南北这仗从冬天打到春天, 宁城护城河最后一块冰融化的时候,新的消息跟着春风一起送来。


    不是好消息。


    北平被南方一支隊伍围攻,这军隊编号不明、领头的长官不明、想要什么也不明!看起来是想守紧了北平、三家军阀的老巢, 等着大部隊过来。


    隋和光手上还有一封密报。


    北平秘密急电前線军队, 要求立刻撤回支援,并且用了他们的家眷威胁:比约定期限晚回一日回来,我们就殺你家一个人!


    仗打到现在, 局势已经很分明:南方要胜了。前線队伍要是聪明点, 就该投诚南方, 北平也想到这点,所以才要不择手段,砍断他们归顺南方的路。


    当然,一定会有人放弃家眷选择前程。


    但这些人里不会有李崇。


    “李老太爷那辈为了在中央扎根,把家从宁城迁到北平,三代的姻亲都落在北平,关系盘根错节,积攒的荣华富贵堆在一处, 誰都不愿意舍弃,也都走不掉了。”


    李家驻军的军官跟随和光解释。


    ——李崇走的时候给隋和光留了一支驻军,都是李家家兵, 李崇命令这些人听隋和光调令。


    军官说, 这一仗开始前二爷劝过家里人搬走,没用,有次吵的厉害, 槍都掏出来了……可还能真的对自家人开槍吗?


    军官朝隋和光苦笑:“二爷对仇人太狠, 所以盟友也忌惮他;对上自家人又太心软……现在盟友要用这点绑死他, 唉。”


    军官说这么多, 当然不是为了求隋和光安慰。


    他是求隋和光让他出兵,去北平救李家人。


    可见李崇治军很严,哪怕他现在人不在场,军官还是不敢违背他命令、不敢不听隋和光调遣。


    这请求不是難事,只要隋和光点下头。


    隋和光竟然说:“我跟你们一起。”


    隋家的事已经处理好,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也都已经安葬。隋和光原本計劃去香港,他这些年的资产都已经转移过去了。


    但战况变化比計劃快。


    “给你家二爷写封急信,说我先去北平探路。”隋和光说:“多抽点人保护信使。”


    *


    信还是到晚了。


    李崇在的阵地是打的最激烈的地方,信使九死一生才闯进去,才从副官口中知道李崇已经在往北平趕。


    从南北交界到北平,不眠不休趕路也至少要四天。信使不知道李崇的路線,也撵不上他。


    就在信使到的三天后,北平城死了一个人,从此改变战况。


    ——中央军队是三系军阀拼凑的,人心不齐,自己先打起来,又不知怎么回事,打死了一个路过的女人。


    那女人是前线某小司令的小老婆。


    消息没压住,传到小司令耳朵里,他当即宣告脱离北方,加入革命军——殺妻之仇不共戴天!


    北平里有两派人,一派认为该跟司令解释清楚,你老婆是逛街逛到警戒区、中了流弹,不是我们故意殺的;另一派认为解释个屁,那狗东西就是找个借口造反。


    前线其他部队蠢蠢欲动。


    有人担忧北平背信弃义,杀自己亲人,怒发信件警告中央;有人扼腕自己怎么没撞上升官发财死老婆,那投诚的小司令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团长了!


    这时革命军很鸡贼地放出消息,说某师长团长已经加入我们……


    中央脆弱的神经被这些“蠢蠢欲动”拨动,啪,断了。


    他们把各府的家眷集中转移,到军属大院,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当夜,大院着火了。


    守卫被灭口,门栓被卡死,罪魁祸首放完火就走,火一路蔓延,烧院子,烧幹淨人证物证,烧北平城,最后烧到前线——


    “北方的狗我要宰,南邊的畜牲我也不会放过。”李崇说。


    李家留在北平的暗哨查出来,起火的事,很可能跟南方奸细有关。家属一死,前线军队就能顺理成章反了。


    隋和光给李崇递去帕子和刮刀,让他收拾幹淨脸。


    一路急行军,四天路程压缩到三天半,李家军在北平城外五十里驻扎,就这样跟隋和光碰上头。


    李崇打理好自己,和随和光对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他用帕子又擦一把脸。


    “你瘦了。”李崇望着隋和光。“头发也长了。”


    隋和光这两周没怎么照镜子,身上收拾整洁,头发却没怎么打理。长发坠在身后,沉甸甸地拽着他,隋和光每次想剪短,最后只拿起了木梳。


    李崇营帐里没有梳子,他用手幫隋和光解开几处打結的发尾。


    发质黑亮,青絲如溪,潺潺地流在一片薄且直的肩背上。


    空气很安静。


    隋和光说:“你休整一晚,明天五点我来找你,要不要杀进北平、杀多少人,我们一起商量。”


    李崇平静拒绝:“我会安排。你不要来。”


    隋和光道:“我这些年不在战场,练枪倒也没松懈过,自保还不是问题。”


    话音未落,李崇朝他一笑。


    那笑很僵硬,但李崇挥来的手半点不停,拳劲破空,听着骇人。隋和光眼神一变,判断这一掌不能硬接,往旁邊撤退一步。


    直接撞上李崇横扫过来的一条腿。


    李崇这些年没有一天不杀人,何况隋和光的招数他十年前就研究过,真刀实枪近身搏斗,隋和光不是他对手。


    李崇反拧住隋和光的手臂,自背后将他压下,无奈又混账地低笑:“我的大少爷,你也低低头,可怜下我吧——北平没几个好东西,你要被他们这样欺负了,不是要我死吗?”


    他说完,放开隋和光。


    “李崇,”隋和光冷森森地直呼他名字,“论杀人我不如你,论谈判你不如我。北平那些人要死,但怎么让他们死的最有用,看来你还没有想清楚。”


    否则不会急行军赶到北平,又在城外停了一夜。


    李崇在犹豫要不要反,反了之后何去何从。北方没有好东西,可南方也不是良主,不过是狗咬狗,领头的誰真管平民百姓的命?


    北平那场火起得蹊跷,李崇赶回来的三天动用全部人脉,查到了南方的奸细。


    天下全是仇人,熙熙攘攘争权夺利,一时间李崇都不知道该先解决谁,又結盟谁。


    原来他这份犹豫隋和光早看出来了。


    但李崇瞎了,以为隋和光只是想来幫他打仗,帮也帮不了太多……他居然还想把隋和光当成娇情人来怜悯。


    李崇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见隋和光神色一言難尽,李崇笑着把脸凑过去,问:“看我做什么……你要不要给我一巴掌?”


    他終于变回了混不吝的、无坚不摧的李二爷。不出意外的话,等隋和光恼火,李崇会继续火上浇油,最后把人气走。


    隋和光的手却没有扇过去,反而贴上李崇面颊,摩挲着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这种不激烈的互动反而让李崇呆住了,他夸张的混笑僵在脸上。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废话的。”隋和光的指尖陷进李崇脸中,在李崇因为刺痛眼神闪动的时候,接着说:“你猜我为什么非要来北平。”


    李崇:“……”


    隋和光不管他反应,强硬地给出答案。


    “我想——我已经没了兄弟姐妹,不能让你和我一样。”


    所以他来救李家人。


    可还是晚了一步。


    李崇的笑全不见,他好像忽然成了活死人,除了呼吸什么都不会。


    “……我有一个亲妹妹,她是为我的仕途留在北平,嫁给军部的人;还有几个弟弟,他们说以后大了要当兵,跟我走。”


    李崇終于说话了。“再不会有人叫我哥了……”


    李崇看着隋和光,又好像看的不是隋和光,眼神是再不掩饰的悲怆,血絲蔓延开。


    隋和光呼吸一紧,他上前一步,抱住李崇,温厚的手掌缓慢又沉重地抚过李崇后颈,低低说:“我明白,所以我来见你。”


    身上没有了长兄的担子,没有了责任是什么感受,他懂。


    李家大哥死后,李崇为李家活了半辈子,陡然失去寄托,一定失魂落魄。


    李崇如今是真失魂落魄了。


    隋和光心疼他,所以来见他?


    是这个意思吗?


    隋和光不是为还他人情,也不是因为心软过来的……


    李崇心念电转,浑身微颤。他抬起手臂,虚虚环住隋和光的腰,定神问道:“这一仗打完,南北方全得罪,我身边就没别人了。”


    虚环的手臂逐渐收紧,一个将人禁锢的姿势。


    李崇绝望中又满是希望:


    “你说过,要是十年了我们都还一个人,就試試。”


    “是要试着当兄弟,还是其他,你告诉我。”


    第60章


    李崇说着試試, 语调轻佻,但神色中还是藏不住郑重——三十歲的有权有钱的男人,拖到现在还没成家, 他的“试试”说得再轻鬆, 怎么可能真轻鬆?


    李崇要跟隋和光做夫妻。


    上一个要跟隋和光做夫妻的人,已经死了。


    *


    在换魂闹剧的终章,玉霜自戕那日, 阴差曾来见过隋和光最后一面。


    它问隋和光要不要和玉霜融合, 补全缺失的一条情魄。


    隋和光答:“不必。”


    阴差劝他:【没了情魄, 你的情感就没有根基,没有人能叫你刻骨铭心,夫妻姻缘断绝,注定鳏寡孤獨。到晚年,魂魄衰微、五感渐失……你当真不融合?】


    阴差说,玉霜本是你一魂,融合理所当然。况且你是主魂,融合后记忆、性情、思想, 也都还是你。


    隋和光依旧拒绝。阴差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人间来,我问你——当真不后悔?】


    隋和光无奈又淡漠地笑了笑,“等我死了, 你再见我, 也就知道我后不后悔。”


    要是现在活着的是玉霜,阴差就該问他要不要融合了。


    玉霜想不想融合?


    这个问题他已经给过答案了,用最决绝的方式, 说了“不”——玉霜是余双情魄, 但这一生玉霜只是玉霜。


    隋和光想不想融合?


    他无所谓融合与否, 无所谓娶妻生子, 无所谓情人伴侣。二十歲的时候他找过床|伴,但到三十岁心性渐渐沉稳,更加不会因欲生情。


    玉霜是第一个给隋和光递来戒指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玉霜当时的反问声声入耳——


    【“你是在怕什么?


    “戒指没意义,承诺也没有,定义一段关係更是毫无意义,反正都会失去……’


    “你怕了结局,然后怕了开始。”】


    隋和光当时嗤笑:难道把人圈住,就能换来圆满?


    玉霜死后,隋和光在枕头下找到戒指,本想把它放进玉霜的骨灰盒,但抓起戒指的那一刻,隋和光犹豫了。


    和玉霜这段关係,名不正言不顺,无高堂在上,无天地见证,也无好结局……但隋和光问自己:你认不认?


    最后隋和光还是留下了戒指,放进护身符中。


    情字,左心右青,人心易变、青春逝水,古人不是早明白情不长久吗?


    隋和光十几岁的时候读书,听着先生从金文讲到今文,心里一通歪理,但为了给弟妹做好榜样,表面还是正经。


    隋和光曾经把情字拆了个稀烂,以己度人,认为世间没有长情,只有习惯和忍耐。


    但玉霜的爱持续到生命最后一秒,他爱自己也爱隋和光。


    但今日李崇看隋和光,仍如当年。


    隋和光心里难得有些怅然,他跟李崇说话向来直率,两人都不是扭捏的性子。所以隋和光直言:“也许我不会爱你。”


    李崇竟然不假思索地说:“夫妻关系本来就只是一种契約,把双方的利益绑定,爱不过锦上添花。”


    所以不爱也无碍。


    李崇三十二岁了,世事教会他现实,唯獨心尖上剩了一点热气,一半分给李家,一半分给一人。


    今天隋和光主动来了,管他爱不爱、动不动心,李崇再也不能放手。


    他给过隋和光一次逃跑的机会。


    李崇维持着哀伤脆弱的模样,心里全是冰凉的黑水,计划好拖隋和光到床上的一切步骤……


    隋和光却在他殷切紧张的目光中,缓和了神色,近乎柔和地说:“李崇,求婚要用戒指的。”


    李崇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不敢置信。


    隋和光自顾自说:“我们再約定一个十年。十年间你若有一点后悔,那就讓我走。”


    李崇:“……”脑中像有个戰场,一瞬间耳邊轰然作响,眼里炸出白光,心脏被炸麻痹了,好半天才能思考:“要是你后悔呢?”


    隋和光说:“我想要什么,除非我死或者他毁,都不会放手。李崇,你是知道我的。”


    李崇收紧的脏器、混沌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后缓慢落回原位,落得很重,又轻得像要飘起来了。他当然知道。


    “我记得……我们还在三十二军那会儿,很多小子怕你。”李崇说:“别人到军隊都是想活得更好,但你不惜命,有次伏击,子弹从你眼睛旁邊擦过去,你闭了眼,可是人居然还在往前撞。”


    “我问你不要命,那还要什么?你敷衍我说要建功立业。”


    李崇趁隋和光因为回忆失神,手臂收紧,往床的方向移。


    隋和光反驳:“我哪里敷衍了?来军隊谁不想建功立业?”


    李崇:“立功的前提是先得活着。那天起我都有点怕你了——你这人,眼睛里只能盯着一件事,为了它其他什么都能幹。”


    隋和光:“怎么,又怕我了?”


    李崇闷笑了声:“是啊……怕你不来幹一干我。”


    李崇半搂半拖着隋和光到床邊,头蹭了蹭隋和光颈窝,试图讓自己的侵略性弱一些,但还是没忍住,齿缘叼着白皮肤下一条青色血管,好像恨不得把皮咬穿、喝下去血。


    隋和光忽然又想起什么——他是来跟李崇谈正事的!正色道:“袭击北平的南方军隊我去探查过,大约三百人,擅长伏击和藏匿,鬼鬼祟祟,不像正经军的作风。”


    “你来之前,他们找过我合作。”李崇带着茧子的手掌刮着隋和光腰胯,还在往带扣摸,偏偏语气和脸色都很严正。


    “你怎么想?”


    “合作可以,但必须快,要在南方的大部队到之前端掉北平。”不然南方兔死狗烹,很可能反过来清算李崇。


    所以要快,趁南方的先头部队才几百人,合作完后就可以和平分开,各寻出路。


    李崇说:“队伍里主将很奇怪,我一说要见他,他就发电报答应了。明天我和他要在营地附近五里的虎山碰头。”


    隋和光一思忖,“来的不管是不是主将,应該都不是话事人。你把主将抓了,逼一逼他背后的影子。”


    李崇嗯了声。两人出现短暂的沉默,正事到这算是聊完了。


    那就该干不正经的事了。


    隋和光说话的时候,李崇的手可是一点没停,现在隋和光衬衣被撩得亂七八糟,胸口敞开一小片,李崇的拇指在上边摁出凹陷。


    隋和光觉得有些别扭,但也没说话,他亲了亲李崇嘴角。两人终于挤上了行军床。


    李崇不在生活上亏待自己,行军床很硬很结实,避免人睡死过去,但宽度很够,现在居然能容纳下两个成年男人。


    李崇临到阵前,蓄势待发,隋和光却没有躺下的意思,这时,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李崇脑中——不会要打一架……定上下吧?


    李崇可舍不得跟隋和光亂打。


    他做好心理建设,躺下了,逼自己放松身体,朝隋和光苦笑:“我之后还要打仗,你别太用力啊……一人一次,成不成?”


    要是说刚才隋和光还有压一压李崇的打算,李崇这话一出来,隋和光是一点想法没有了。


    他对李家的祖宗有点微妙的惭愧。


    ——李崇在见过隋和光之前,都只跟女人传出绯闻。今天隋和光一点头……李家很可能就绝在李崇这一代了。


    薄薄一道帳篷布,隔绝不了外边的脚步声,但两人心跳的鼓噪盖过一切喧嚣。逼仄的一隅,只剩下沉重交错的呼吸,和行军床不堪重负的嘎吱哐声。


    李崇的动作让隋和光觉得,哪怕床真塌了,对方也会像野兽一样继续苟合。


    李崇的手臂如铁箍般锁着隋和光的腰,将他按在身下,这钳製甚至用上了搏斗技巧。


    隋和光啼笑皆非,正要跟李崇说“我不反你”,舌头就被抵住了。


    这一个吻灌满三十年积压的、几乎焚毁一切的渴念,忘了章法,更像撕咬,冲进来一股硝烟和血气的味道。


    李崇的瞳孔缩小得骇人。


    隋和光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粗鲁粗暴的亲,被李崇一只手固定住脸,唇瓣、下颌、喉结,留下湿印和牙印,他承受不住似的张开手,想抓住什么做支撑……


    李崇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压在粗布上。


    枪茧磨着隋和光指间嫩肉,犬齿叼住隋和光唇肉。


    “别动……”李崇的声音喑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處碾磨出来。他的力气太大,一时间没控製好,直接撕开了隋和光的衣襟。


    初春的晚上还很冷,隋和光被激得戰栗,随即被李崇滚烫的掌心覆盖。


    李崇换了一處地方咬,吃出了水声。


    “……”隋和光呼吸逐渐急促,骂又骂不出,忍又忍不得,李崇偷吃到后飞快撤走,抬头就看见那细长的、通红的眼尾,快速地扇动着。


    隋和光能感到压在身上的身体是如何的紧绷,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却又因克制微微发抖。


    李崇看着隋和光,耳朵突然红了,痴声道:“老婆……”


    隋和光忍无可忍,抬了膝,准备一脚踹翻这昏头“老公”,换自己来。


    但李崇上一秒还在犯傻,下一秒,徒手接住隋和光膝弯,把差点脱臼的手腕活动下——


    李崇毫无技巧可言,全凭本能探索,急切地占有。


    隋和光起初还试图引导这场狂风暴雨,但很快,在汹涌的浇灌下放弃了。他被卷入力量压制的漩涡。


    如果说在其他人身上,隋和光还有反制的余力,那和李崇这次他只能承受。


    李崇俯下身,牙齿磕碰着隋和光:“看着我……看我……”


    那声音里是他从未展露的、绝望的强势,仿佛要通过视线的交缠,确认这一切不是他又一场癫狂的幻梦。


    帳内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弥漫着汗水、皮革和男性的侵略气息。行军床发出散架似的哀鸣。


    李崇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抱的人是谁,更忘了他是人,只凭兽性本能活动,征服的暴力占据主导。


    ……


    隋和光全程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彼此胸腔,久久不平息。


    每一块肌肉都残留着方才疯狂的余韵,震颤。李崇没有退开,将脸埋进隋和光的颈侧,贪婪闻嗅对方身上自己的气味。不过几分钟,他瞳孔又兴奋地缩窄了。


    *


    隋和光的计划成功了。


    南方军来跟李崇会晤的主将被逮住,一阵兵荒马乱,接着是反复的枯燥的谈判,主将咬死不松口,声称自己亲自过来,就是想展露合作的诚意,你们是想宣战吗……?!


    隋和光是中午到的,逆光掀帘而入,周身裹着一层冷冽的寒气,将帐内的焦躁压下去几分。


    他不急着开口,直接走到主将跟前,对着脑袋开枪!


    这一枪是空弹。


    隋和光收枪,进来后第一次给李崇正眼,说:“他没闭眼。没必要再审了。”


    李崇马上明白隋和光的用意:人被枪抵着脸,看见扳机扣动,闭眼是本能反射,再久经沙场的将士也一样。


    能不闭眼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吓傻了,但看主将的呼吸和脸色都还正常,明显不是。


    二是经历过特殊脱敏训练的能人。


    ——军事特工。


    这种特工通常是军校出生,多数人会直接进入军部核心,但中高层不可能作为先头部队探路。


    还有一种人,他们背景有问题,在军部混不走,为了晋升只能先到地位较低的情报组织,执行高危任务,找立功的机会,比如作为间谍潜伏敌方。


    “南方有两大情报机构,中情局和军情處。”隋和光说:“只有军情处有自己的队伍。”


    被绑的主将吃枪子的时候都没眨眼,但听完隋和光的话,眼皮不由自主动了动。


    电报把这段猜测尽数发过去。


    幕后人总算出了声——今夜卯时,真面目相见。


    夜色如墨,虎山隘口的风卷着沙尘与寒意,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在嶙峋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


    万籁俱寂,唯听得风声呜咽,将这片荒芜的石地衬托得愈发凝重、凶险。


    走出来的长发男人更像一道鬼影。


    火光照亮他大半边面容,暗处的面貌诡谲,哪怕是在黑夜,也能看出肤色偏深,他很高,走近了看,比隋和光还高几指。


    隋和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对方的视线停在他身上有些久了。


    男人旁边的人尊称他“处长”。


    谈判居然进行的很顺利,天不亮,进攻北平的方案就已经谈好,分赃、分成也定好了。南方这男人心思很深,隋和光跟李崇想到的细節,他也都想到了,并且还符合两方心意。


    最后环節是握手言和。


    处长和李崇握完,走到隋和光面前,伸出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隋和光朝他礼节性地一笑,本来只想浅浅叠一叠就松开,对方却很用力。


    处长的手指很长,抻直了握手,指尖能抵到隋和光手腕。骨节尤其明显,细且长,像蜘蛛的腿,合拢手就是在收拢网。


    十指交握,两人离得很近,隋和光神情有了异样。


    处长自我介绍:“鄙姓隋,单名一个朱字,朱砂的朱。”


    ……朱砂的朱,还是诛杀的诛?


    隋和光与李崇听完这名字,神色各异。唯独隋朱维持着笑,面朝李崇。


    “李师长,不给我介绍下身边这位先生?”


    【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存在问题,暂时锁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