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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虐文总受交换灵魂后》 第61章
首轮洽谈就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收場, 不算愉悦,但也没有直接冲突。
隋處长在人群中相当突兀——肤色深,长发散在后背, 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相貌奇特, 但言行举止非常体面,说话时总把头侧向说话人一边,时刻专注倾听, 极有耐心似的。
隋處长微笑目送两人离开, 李崇同样用微笑示意。
尽管两边林子里都有他们的狙击手。
李軍营地。
李崇说:“你认识那隋朱。”
“你知道隋家有过一个二小姐, 二十年前丢了。”隋和光也不瞒李崇,径直说,“隋朱就是那个二小姐。”
李崇:“……我国医学发展到这地步了?能更换性别?”
隋和光失笑:“医学没问题,是我的错。”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一个妓女带着一个小孩,敲响隋府的门。
妓女跟隋靖正有过一段,年份正好对上小孩年纪——看起来是六七歲的模样。她宣称这是隋老爷的亲生子:不是想敲诈您,实在是孩子生了病, 没钱医治啊。
果然,小孩眼上蒙着一层白翳,跟瞎子差不多。
妓女恳切地跪哭:老爷, 善人, 看看他多像您!
尽管小孩的脸被长头发遮住,但还是能看出俊俏,再仔细看, 还真跟隋靖正有些相同。最后在母女俩快冻死的时候, 大夫人拍板留下小孩, 给妓女一筆钱让她自己离开。
隋靖正回府后大怒, 认为这对母子影响了他的名声,但又不好跟大夫人发火,只能让下人把小孩塞进柴房,等他自己冷死。
几天后,十歲的隋和光从私校回家,被两个弟弟缠住,不能不陪玩。
隋木莘和隋翊比赛踢球,两人摔打在一起,趁他们吃雪的时候,隋和光借口“捡球”笑着脱身。球滚进柴房,隋和光被一條细胳膊挡住路,只见一团黑球滚在他脚边,背后飘着长发。
这黑球细声细气地喊“哥哥”,眼睛边缘红红的,里面有血和灰尘,但没有眼泪,他说:“我想活。”
李崇:“他是个瞎子,怎么知道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隋和光:“我当时也这么问了。”
小孩嗓音很细,没有力气,但说话还算有條理:听声音。男人的呼吸会更慢更重,走动时,气流更大,穿的衣服布料更硬,声音是“擦擦”,不是“窸窸窣窣”……
隋和光惊诧之余,很强硬地决定了小球的命运——他差一个妹妹,这个聪明,就她吧。
隋朱被安排在不起眼的偏房,跟二姨娘只隔了一个院子。他发育不良,长的慢,洗漱什么都自己做,隋和光又不是会喊“妹妹”的人,通常直呼其名。
所以最开始一周,居然没人告诉大少爷,他捡的妹妹是个男孩。
等隋和光看出来不对,他已经把小孩当妹妹养大半个月了,看隋朱样貌身形都像个姑娘,自己反正还差个妹妹……
李崇:“你就继续把他当妹子养了。啧。”
隋和光睨了李崇一眼,李崇做了个拉紧嘴的动作,隋和光狠狠捏一把他的嘴,没捏住,李崇见缝插针:“我看他对你不像善意,总不能因为错认男女恨上了你?”
隋和光继续講:“隋朱是被我撵出府的。”
因为在进府的第七年,隋朱把白芍棠跟隋和光交际的事,告诉了管家百顺。
离家从軍前,隋和光不顾隋朱哭求,把他丢到南边,没留一分钱。
“隋朱说话喜欢往一边侧,”隋和光说,“因为他左边耳朵受过伤,听不大清。”
李崇惊诧。
倒不是惊讶隋朱的残疾,好了眼睛又坏了耳朵……而是在想隋和光怎么知道的。
一件凶案发生的时候,最了解真相的不是警察和侦探。
是凶手。
李崇感慨:“不知道世上爱你的跟恨你的人比起来,谁更多。”
转头就思考要不要跟隋朱合作,合作完怎么过河拆桥,弄死隋朱。
隋和光一看李崇恶意的神色就知道他想法,提醒道:“隋朱跟隋翊不一样。隋翊情感极端,做事不考虑后果;隋朱唯利是图,除非殺了我有更大好處,不然他不会下手。”
李崇明白了,开始琢磨:“我得用好处钓他上钩……怎么殺的干净呢……”
隋和光背对还没上床的李崇,“那你先杀着,记得杀完冲个澡……我睡了。”
*
北平这一仗打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皇城此刻像一座被蛀空了根基的老宅,軍阀积年內斗,耗空了一致对外的信任,外患临头,只要一点风声就能刮倒城墙——
南方声称要大范围进攻的当晚,奉系主力就悄悄跑了,退回关外老家,靠黑土地当土皇帝去。
軍情处处长隋朱提供的情報精准,把对方兵力部署、后勤线路、乃至高层官员的逃亡计划都摸得一清二楚。密电经由他的电台,化为简洁冰冷的坐标与指令,送达临时指挥部。
战局于是呈现出一边倒。李崇的部队和南方其他几支先鋒师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炮声一响,城门便从內被絕望的守军打开。巷战零星,硝烟弥漫在红墙黄瓦,没有多少血腥气,反倒像是陈腐消散后的新生。
前进、摧枯拉朽、只是往前。
杀。
李崇依着情報,和南方的友军协同作战,切割、包围、劝降、占领。军靴占据前朝御道,士兵穿梭古都胡同,军阀就和前朝一样,被履带碾成旧日泡影。
中央商会跑的跑散的散,大小商人噤若寒蝉,隋和光暂时接管了北平经济。
北平某家銀行大厅空旷,前不久行长刚刚携姨太太和巨款跑路,留下一座大窟窿。
民情激愤,要銀行破产清算后赔钱。
大理石地面映出皮鞋冷光。隋和光在清点完办公室資料、档案楼文件后,最后清点保險库資产。
职员核对着名册,到某一条时,茫然地呼唤:“隋司长……”隋和光如今暂任财政司司长、北平商会会长兼央行行长,他这个长能当多长,就要看李崇的枪有多长了。
职员问:“您在我们银行存过东西吗?还是同名同姓呢?”
保險櫃名册中,有一条是“隋和光”。
但隋和光没存过任何东西。
按理说櫃员要全程陪同清点剩余资产,虽然大概率,好东西都被原行长顺走了,只剩一筆烂账……旁边大兵板着驴脸,柜员作为牛马,并无一争之心,留下钥匙,同手同脚退到保險库外。
保险箱一个个拉开,内部空间不大:威士忌、鱼子酱、毡帽,骨灰盒、色情刊物、头发、油画……属于“隋和光”的保险柜里只几份文件。
文件封面签字是玉霜的字迹。
里面写道,他以“隋和光”为户名,在北平五家银行租了保险柜,里边放的文件相同,每个文件袋的夹层附着一根金条,合起来就是玉霜的全部积蓄。
文件是一份遗嘱,财产分配一页中,立嘱人写的是“玉霜”,配偶写的是“隋和光”。
这时候华夏的遗嘱体系都是舶来品,遗嘱很难生效,律师水平参差不齐,也没人彻查客户身份。比起遗嘱,不如说这是玉霜的遗书。
【我就不祝您顺遂一生了,那是假的。】
玉霜最后写道:【我祝你失而复得,柳暗花明,絕境逢春。】
保险箱表面光滑如镜,映出遗嘱上“玉霜”的签字,也照出隋和光沉寂的脸。玉霜死后他就很少再照镜子,陡然看见自己的脸,竟然觉得陌生。
隋和光一个人在保险柜前站了许久。
他取出那两份薄纸,用火柴点燃。纸页卷起焦黑的边缘,灰烬飘落。随后他关上箱门,彻底封存了这段往事。
走出银行,寒风扑面,北平的春天总是来的气势汹汹。隋和光被风里的沙子迷了眼,掌根摁了摁不适的眼睛。
等见李崇竟等候在门外。
他一身挺括的将官军装,手臂上搭着一条狐裘。见隋和光出来,李崇大步上前,无言地将狐裘展开,严严实实拢在他肩上。
李崇好像看不见隋和光眼睫痕迹,一句都没多问。
雪白的狐狸毛里探出一张雪白的脸,可惜,美人不解风情。“你家的事处理好了?”
李崇神色自若,理所当然地说:“李峻李灵还活着,他们算账管家比我厉害。太爷听说我成家了,要我来多陪……家里人。”
李崇差点脱口而出“媳妇儿”。
隋和光默认了“家里人”这说法,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被占口头上的便宜,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
不远处,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正着同一个男学生争论。女孩扬起下巴,声音清亮:“自由就是我可以剪旧的辫子,也可以扎新的辫子!民主就是先生说的,谁都能给自己做主!”
男孩急得面红耳赤:“可、可先生说做主也要講規矩!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規矩也是人定的啊!”女孩反驳:“南方来了新政府,说要讲新规矩,让大伙儿都能说话…”
南方步步逼近,民主的号角即将吹到大江南北,连几岁的小孩都“主”个不停,说自己要做自己的主。
李崇笑出声来。
狂风和沙尘暂时过去,阳光穿透天际,鋒利如刀,剪出军官锋利的下颌线,但他笑的时候,光在脸上绵延开,柔和了轮廓。
“民主,”李崇念着这个词,上次听还是在菜市口断头台边,几个剪掉辫子的叛贼在乱喊,现在大街小巷是都能明着谈论了……“真好啊。”
隋和光侧目。
他听出李崇是真心赞同。哪怕小孩崇拜的新政府,是让他满门全灭的导火索。
南方烧了家眷大院,让北方自己走向分裂,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拿下北平城……少打了很多場仗,活了很多人。
李崇留洋过两年,什么都学了一点,包括法律。英格兰大宪章确立正当法律程序的原则,当时李崇跟的教授让他们对比“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
李崇大笔一挥,论述前者就是个屁,并列出两个观点:一,程序正义让执法效率低下;二,胜者定义正义。
该课他荣获F评级,Fail。
时隔多年,李崇验证了自己的观点。作为败者。
南方政府用强权宣传民主,血浇灌的种子,在战火的大地上发芽。
“南方这仗打的值。虽然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歹还扯了顶漂亮帽子。”李崇慨叹,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嘲讽。“你说他们真信这些吗?”
隋和光接话:“一个政党在起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点理想的。我见过一次总统,他是个好人。”
“是,比起北方,南方好人还是多些。”李崇说:“我不想打自家人了,没意思。”
寥寥几句,除了隋和光没人知道一场战争熄灭了。
李崇恨南方,但李师长放弃了仇恨。
李崇十九岁、还不是师长的时候,思想觉悟还没现在高,他很爱玩,但有一个理念:要玩的高级。普通的吃喝嫖赌触手可及,二爷看不上。
跟隋和光竞争着捧歌女、最后还输了,这事把李二爷臊成了李二货。
那之后他痛定思痛,要好好学习,绝不再吃亏。某天看报纸上说,西洋的教育很好,能富强国家,李崇玩了一把大的——离家出走留学去。
第一年读文学、逻辑和法律,第二年转化工,李崇学什么都快,但因为家里母亲寄信,他回了一趟国。也就是那天,李家大哥在机场被轰炸死了。
李崇的科学强国路中道崩殂,他代替大哥进入军队。
学的东西回国后也用上了——化学科学配比,搓出来火药威力更大,炸死人后还能诗歌抒情。
李崇宽慰自己:杀敌报国,殊途同归。
但南方不是他的敌人,他不能把斗军阀、扬民主的新政府当敌人。
“你也是个好人。”隋和光手掌下落,覆上李崇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好李崇。”
李崇把他的手扯进自己兜里,“手凉的要死,别到处晃。”
隋和光只能放弃对手的管辖权,暂时移交给李崇,走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当个坏人,也没什么。”
李崇已经成功撬开隋和光指缝,十指紧扣,闻言正色道:“你不要毁我名声——我是个清白的好男人。”
隋朱第一面见表现的那样古怪,专门要李崇介绍隋和光,可打进北平后,竟然真跟隋和光说的一样——利益没冲突的时候,隋朱不会动手。
隋朱一次都没有来找过隋和光。
隋和光和李崇度过了安宁的几天。
难得安宁。
第62章
李崇每天清早要晨练, 活动开筋骨,二十年如一日。往往隋和光七点醒的时候,他已经在院子里了。
这一片地皮都是李家的財产, 容纳下百号人绰绰有余——李崇带了百来个精锐进城, 其他人都守在城外,隨时接应。
院中几株老梨树初绽新蕊,风卷过, 便簌簌落下花芽与尚未化尽的雪, 沾了人滿身。
李崇把隋和光拉到院中空地, 本意是想散散步,趁清早没事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结果隋和光忽然来了興致,问要不要过两招。
李崇幽幽地看隋和光。“你腿不疼了?”
前晚上他做昏头了,把人的腿分太开,扭傷了一点。李崇把北平城几家出名的药铺跑遍,跌打扭傷药、口服止痛药……全弄来,整个下午硬是没出院子, 盯着隋和光。
隋和光说:“不用脚,只动手。”
李崇抓起隋和光的手,把脸压上去, “打吧。”
手臂格挡的角度刁钻, 好多次贴着隋和光的腰撩过,隋和光挑眉,虚晃一招, 指尖点向李崇咽喉, 逼得后者后仰闪避。
隋和光没收力, 给了李崇一个清脆的巴掌。“嗬。”
这声笑不乏挑衅, 李崇磨了磨尖牙,又过几招,扣住隋和光手腕,指腹在腕骨内侧乱挠,老茧磨的隋和光一颤,他想起一点不太妙的回忆。
莫名其妙又被李崇从后方锁住,呼吸撞在隋和光耳后,有些重。李崇低下头,鼻梁骨去蹭隋和光的耳垂,作势要咬。
隋和光一回头就真被咬一口。咬在唇珠上。
李崇贴上来后却没有更深的动作,好像在发愣,直到隋和光吮了下他,才像突然回过神,什么技巧都没有。
每次隋和光刚想换气,李崇又不知轻重咬上来,把他的节奏全弄乱。
隋和光唇被吃肿了,李崇眼神慢慢深了,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眼睛里有血丝,像一簇簇火苗,目光灼灼。
“你要掐死我么。”隨和光喘了声。
李崇松开钳制,抬手,挑开了隋和光肩头的几片梨花瓣。香气残留几缕在手指上,李崇趁隋和光轉身的时候,悄悄抿了下指骨。
随和光还是第一次来李家这處院子,看庭院布置,没有珍奇植株争奇斗艳,只有青苔焉耷耷地扒着,跟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反而有了家常气息。
隋和光不自觉放快脚步,李崇被他落在后边。但没走几步,隋和光实在不能忽略背后那道視线。
李崇一直在看他。
等隋和光扭过身,李崇就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懒洋洋的,好像方才死死盯着的不是他。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隋和光说。
李崇朝他笑睐,尽管极力藏住眼神,还是盖不住贪婪,像在描摹着什么。李二爷很有文雅地说:“在想梨花。”
如今已经是三月,北平今年天冷,梨花却开得早,有人说这是变天的前兆。但李崇现在说的不是变天,他在想春天。
李崇说:“我在想写诗,嗯——同淋雪梨花,也算共白头。哈哈,好诗。”
隋和光浮出一抹笑,没有对“白头”诗做出点评。
院中初春的新绿铺滿枝头,残冬的寒意变成满墙春色,新生悄然而至。
但李崇没有按计划,在清点家人家財后就撤離北平,他離开越来越早,回来越来越晚,隋和光看在眼里。
李崇在跟南方的“兄弟軍”协调軍事。
攻克北平后的第五日,天光未亮,寒气透过窗隙渗入。李崇在朦胧中下意识收紧手臂,只揽到一片空荡。几日的温存与平静,也都随着空荡被骤然抽走。
他倏然睁眼。
隋和光背对他坐在床沿,穿一件单薄的素色里衣,肩颈的线条在熹微中格外清削。他从额角到下颌,是一道极淡的弧线,仿佛古瓷上那道欲碎未碎的冰纹。
这玉人看向李崇,道:“其实你还是想打仗,对吗?”
他的嗓音是温和的。
李崇几下打理好自己,再把外衣拢到隋和光身上,神色不见仓促,他坦然道:“以前是。我听了些流言,说东瀛这些年很不安分,大搞軍事改革——”
隋和光接话:“说东瀛虎視眈眈,和我国必有大战。李崇,也许再等一等,你就不用再杀自家人了。”
李崇确认了隋和光的意思——他在劝他留下,建功立业、杀敌卫国。
李崇斩钉截铁,声音沉着:“那是以前的想法,现在我跟你去香港。”
隋和光眸光微凝。不对,不对。
就在昨天,李崇明明有离开的打算——不是分别的时候,谁会从早到晚盯一个人,好像看一眼少一眼?谁会伤春悲秋地吟酸诗?自知看不到老的人,才会念白头。
但李崇经过一番纠结,还是决定跟隋和光走。
隋和光心里不知道是动容更多,还是为难更多——纠结后的决定更不容易动摇,他劝的这些,李崇也一定想过。
隋和光定了定神。“你应该留下来。”
李崇:“但你已经决定了要走。因为香港有资本的一套规则,讓你站着就能把钱捐出去,不用跪着给军阀送钱,买命。”
“我保不住你,只有强盛的国家能保得了个人。南方已经出了新政府,那就等着看他们能做什么。”李崇重复:“我跟你走,去香港等。”
隋和光不回应他的表态,只凝视李崇,然后列出一个李崇必定在意的理由:“李家还要你复興,难道你不顾你家人吗?”
李崇沉默片刻,道:“……可你也是我家人。”
二十歲的时候,他们被困在山林,手搭手背靠背,彼此抵着头互相祈祷,在神佛渺茫的注视下,跪拜了天地;
三十歲的时候,在李家军的见证下,他接过他的聘礼;
今岁春回,他们终于真真切切做了一场夫妻。
隋和光是李崇早就选好的家人。
听李崇理智又疯狂地论述“我跟你走”,隋和光心中居然漫出来一瞬恐慌。
这恐慌讓他不由自主加重语气:“你现在跟我去香港,能带多少兵?几十亲信?然后,守着我那点产业,陪我‘安分’地养老等死?”
他准备好了一通说辞——你不用为我牺牲,我承受不起;爱很可贵,但只有爱就很可怜可笑了;道不同,不如放彼此……
但话未落下尾声,只看一眼李崇那沉静而明悟的眼神,隋和光就知道,不妙。
这些大道理说服不了李崇。
甚至也说服不了隋和光自己:他在答应李崇之前,不就该考虑清楚上边的问题?
所以真的理由是什么?什么让隋和光劝李崇留下?
“重点不在我留不留下,而在你想和我分开。”
李崇看穿了隋和光,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既是了然,也是失望。
“果然……其实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推开我。”
隋和光心念一动:“……你試探我。”
李崇说:“不算什么試探,如果你要我,我一定走。”
但李崇已经走出九十九步,隋和光不给他最后一步台阶。
李崇有怨。
“我和你以前的小情儿没什么不一样……可能有一点不同,”李崇伤人伤己,“大少爷甘心被我□□,好大的补偿。”
李崇看隋和光语塞,还是不忍心,把口气放缓了些:“还有一点不同,我比较贱,比较缠人……你又最怕欠人情,这才冲动答应了我,对不对?”
“你想要什么,是不会放手,”李崇苦笑,“但你的想要通常很短。”
李崇真是很了解隋和光。
他现在对李崇仍有欲望,但欲望在这几天的相處中慢慢平息,对旁人而言可能是“岁月静好”“相濡以沫”……
但隋和光是没有情魄的人。
他在爱之一道上堪称乞丐、不,丐帮帮主,无爱一身轻,贫穷自潇洒。同时他很吝啬,撒出去的爱总跟怜爱、宠爱、疼爱混在一起,轻飘飘的。
玉霜死后,他忽然发现爱也能成債。
现在他又欠李崇一笔情債,越想还债,越发现自己是个穷光蛋,但已经迈出这一步,怎么办呢?
李崇:“你真是很狡猾……反悔的是你,怎么想让我先做坏人?”
隋和光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般。“你既然清楚我是坏人,怎么执迷不悟,要和我做家人呢?”
不明白怎么干起来的。
反正被李崇骂完“狡猾”后,隋和光就被凶恶咬住,衣服被撕开,因为理亏隋和光一声没吭,李崇怎么弄他都受着。
其实李崇还得到了其他情人没有过的东西——惭愧。有愧疚在,这时候哪怕他要隋和光大半家财,隋和光也真会给。
李崇不要。
他要隋和光这个人,要下一个、很多个十年。所以他要隋和光在关系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接纳他,一点犹豫都不能有。
隋和光做不到,还想让李崇先放弃。
李崇在床上没什么经验,不多的阅历都是听荤段子听来的,在他心里,把人做到哀哀哭求,这就是男人的正常水准。
隋和光眉目颤动、饱含水色朝李崇望来时,李崇才有被他整个包裹住的实感。
“哭啊。”李崇埋下头去。“我就当你为我哭了一回。”
他看见隋和光的眉尖蹙了下,那双眼睛望过来。李崇还在前线的时候,见识过江南梅雨,隋和光的眼睛正像雨中的潮气,并不落下,只蓄在眼底。
就好像他也有动容。
李崇听隋和光嗓音喑哑:“我等你十年。”
“期间维持关系,我不会再找其他人——床伴、情人、夫妻,都不会有。”隋和光说:“今天开始算,十年后,你要是死了,或者有了别人,我们就结束。”
这话出口很平静,李崇惊诧,但隋和光自己反而先恍然了,原来……
原来你真的对我有在意。
李崇想。
李崇嘲道:“你对你自己也真夠狠。万一我精虫上脑悄悄跟人乱搞?万一你厌烦我了?别告诉我你觉得欠我,想用十年还我的十年?”
“我用十年来验证。”隋和光道。
验证他这点贫瘠的情爱能烧多久,验证这条无情无义的命运是不是真、能不能改。
李崇没有听懂。
但不妨碍他说:“这次我要是走了,就当我死了,别等我。”
……
除开东瀛虎视眈眈,李崇不能去香港还有第二个原因。
——李家人没有死绝,他唯一的小妹、还有几个表妹表弟被送到了金陵政府。
轉移他们的正是隋朱。那位處长声称北平大院起火那晚上,他的人恰好在城内搜集情報,救下来部分家眷,这些人被护送到金陵。隋朱还给李崇看了相片。
李崇考虑过绑了隋朱、逼金陵交人。
但隋朱分量不夠,一个情報处处长,和一支万人军队的師长,谁更值得抓在手里南方分的清。
不管小妹在不在金陵,李崇都必须去确认。
那可能是李家唯二的年轻血脉,把李家延续下去的孩子。李崇甘愿断子绝孙,但他要为李家留下更多血脉。
但他也是真的很舍不得隋和光,所以来试探隋和光——
只要你说一声“跟我走”、“我要你”……就让李家其他人去金陵,我跟你走。
然而……
然而。
北平城的硝烟尚未散尽,李崇又一次被隋和光送别。这一次依旧没有长亭折柳,也没有絮絮叮咛,只有南行的烟尘淹没战马。
而与此同时——
洋房客厅内,隋和光拿起听筒,另一端的男声充斥笑意,但通讯线路刚重接好,电磁声始终存在,嘶、嘶,声音经过电流的修饰,仿佛细针划过玻璃。
“和光,李師长既然走了,你该不该来见我。”
几天前,隋朱手上捏着李崇的家眷,思考怎么处理。
都杀了,很省事。但这样他得不到好处,就相当于损失。
隋朱拟好杀人威胁,没有寄到李师军营,而是寄到了李崇住的院子。威胁信是上午到了,李崇已经外出了,只剩隋和光一个在。
凭隋朱的情报水平,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这封威胁是给隋和光看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理李家人?
信里附有一串电话号码,隋朱知道隋和光会拨通的。为了李崇。
隋和光当真给了隋朱方案:你拿家眷威胁,李崇只会更恨南方,他狠起来,跟你同归于尽也不无可能。
不如顺手做个人情,把小妹还给李崇,当作南方跟他交好的诚意。李崇要是归顺南方,隋朱也算立下一件军功。
但隋和光也早想到,隋朱不会听他指令,但也不会完全不听。
隋朱选了择中方案:把李家人转移去金陵,一边保护,一边逼李崇去南方。
倒也跟隋和光预想的差不多。
李崇去南方,未必不好。
隋和光算到李崇顾念家人,但错算了李崇对他的情意,也错估自己的情意……差一点,他就在李崇说“我跟你走”的时候应声。
然而。
既然不够情深,何必误他前程。
电话没有挂断,隋朱笑声磁性:“十年不见,我很想你。”
隋和光平静地想:在去香港前,他跟隋朱是还缺一个了断。
上一回了断,隋朱害死了隋和光舅舅,隋和光炸聋了隋朱一只耳朵。
隋和光亦是温声:“我也常常想你。”
隋朱:“最近我也时常想你——跟李师长,谁爬了谁的床呢?”
“听说是他。原来你更爱男人,难怪我当年爬床你不高兴。”
他亲昵地笑道:“和光,“我就该像你其他男人那样,把你干了,是不是?”
第63章
隋朱是一个大麻烦。
给李崇讲的故事其实没完, 在把隋朱撵走后,隋和光跟他还见过一面——
那年隋和光二十一岁,在南北交界处結交了革命軍, 但对方不信任他。
隋朱当时也在交界。
那天是他主动找到隋和光, 雨天,泥地跪了整夜,说哥哥, 我知错了, 说我愿意给白姨娘偿命……他当真拿起槍, 里边有子弹。
扳机扣动前一秒,槍被隋和光踢开,
隋朱用脱臼的手小心扯住隋和光裤脚,一句接一句地认错。最后,他说他想家了,想念舅舅,亲手写了一封信,恳請隋和光代他寄回去。
因着隋和光善待隋朱, 舅舅爱屋及乌,对隋朱也相当包容。
当时的隋朱还没抽条,两年摸爬滚打, 还是姑娘一样的瘦弱体形, 面容清秀,隋和光想不到这是条中山狼。
隋朱十分卑微真诚,说他不需要舅舅想起自己, 不需要落自己的名字……只要信到了, 他的心意就到了。
隋和光看了信, 确实是单纯表达思念, 就代隋朱寄出。
这封信半路被南方軍偷换,內容变成邀請见面,引诱隋和光母舅过来南边。
——隋朱拿舅舅的命,做了投靠南方的敲门砖。
不过隋和光也报复回去,截到了逃跑的隋朱……可惜手雷没能要隋朱的命,南方軍就来了。
他们之间有过死仇。
现在隋朱在北平监視,隋和光很难脱身。
怎样解决这麻烦?
*
两人约在六国西餐廳见面。
玻璃彩窗把夕照滤成一片朦胧的金,廳內水晶灯折射温润的光,银器与瓷盘轻碰,空气里浮着咖啡香、雪茄烟和香水气息。
这里是洋人的天地,軍队的手伸不进来,任谁也不敢公然携武装闯入。隋朱跟隋和光一样,身边只带了两三人。
隋朱穿着一件酒红风衣,内里是黑衬衣,布料偏硬,讓肩膀更宽。
傍晚,教堂扑棱棱飞回来一圈鸽子,外边打的昏头暗地,租界其乐融融、绅士女士优雅从容,好像谁都不是侵略者的后代、没有在别人的国家撒泼。
隋朱选了一处靠窗的方桌,正对街道,身后靠墙。隋和光来之前拿到西餐廳的地图,这里走几步就是后厨,有一道暗门直通巷道。
亲信跟他们不在一张桌,隔几位就座,谨慎地监視。
隋朱端起酒杯,朝隋和光一倾,含笑开口:“听说四弟干了你。”
相当疯狂的开场白。
“四弟”这称呼讓隋和光愣神了一会儿。
他知道玉霜废了隋翊的手,把隋翊扔在了荒山,之后的事隋和光没有关心。
他当时一心都是玉霜。
隋翊跟隋朱搭上了線——隋和光立刻有了猜想。隋翊向来是两边倒,大概在北方军的时候就勾結上了南方。
仗打起来后,军情处权力渐渐大了,一时间风头盖过中情局(负责监控党内行政、控製社会舆论)。隋朱本人没有背景,想扩张势力,三教九流都得招揽。
看来隋翊非但没死,还混进了军情处。
隋朱为什么要提隋翊?隋和光跟谁睡觉,与他什么关系?
隋朱眼神毫不移动,跟审讯一样,隋和光面无异色,反过来套隋朱的话:“隋处长听谁说的?”
“道听途说,他和你有一番奇遇。”隋朱的眼睛格外细长,像刀,每次看隋和光,眼皮好像要把人寸寸凌迟。
甜点上来,隋朱用英文让侍从離开,亲自站起身,把盘子和小叉摆到隋和光面前。
在俯身的时候,柔声问:“狙击手在哪?”
他看人时习惯性眯眼,嘴角牵出一丝刻意的、柔和的弧度。
隋和光驚诧:“这里可是租界,警察就在两百米外。”
隋朱点了点窗外,“三点鐘方向,教堂顶层鐘楼,鸽子没敢往那落;隔壁公寓五楼,住户上周剛回欧洲,现在却亮了灯——你告诉我,谁在?”
昨天约的见面,他已经把环境调查得一清二楚。
隋和光失笑,不承认也不否定,“我们斜对面那桌,两个人,半个小时只上了一道主菜;左边靠窗的女人,有两次风把她的书吹翻页了,她还是不关窗——是在看书,还是看隋处长你?”
隋朱的目光有一刻变得慑人,眨眼后变为缱绻,说是看情人也不为过。
他准备开口,但一道爆破声压住一切——
西餐廳斜对面的钟表店爆炸了。
爆炸撕裂黄昏的宁静,火焰与浓烟腾起,西餐厅的玻璃在抖动,所有人都看向钟表店。
隋朱同样。
那是军情处安插在租界的一处情报点。
隋朱起身的同时,餐厅中十多个人同时动了,朝隋和光这桌包围过来。
隋朱不多看爆炸现场,也不急着处理正事,在周围客人的驚呼中,他客气地问隋和光:“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是不合胃口?”
“这里太吵了,也不安全,去我家吧。我最近新研究了几道菜,都是你的口味。”
旁边伪装客人的手下听的心惊。通常处长说人话的时候,就不会办人事,比如安慰昏死过去的犯人说“很快就轻松了”;他办人事的时候……处长做过人事吗?
把人煮熟来喂狗,算做人吗?
职员看隋和光已经像看死人了。
“请。”隋朱语气和颜悦色,手掌却已经攔住隋和光,把他引向另一条去路。
他人多势众,隋和光被一群人簇拥,只能上車。
两人没有同車。隋朱的防弹轿車在前引路,隋和光则被“请”入后方一辆黑色轿車,由两名贴身亲信一左一右严密看守。
车在街道缓慢行驶。
前面的防弹车还没有进到主街,就遇到了两个巡捕攔路:“出了爆炸的大案,现在谁急着走,谁就是嫌疑人!”
司机开窗交涉,警察却朝他诡异地笑笑。
他往车窗里扔了一样东西,然后,快速避开。
袖珍手雷。
一声巨響,后方车辆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前车在被火光吞噬,车门弹开,前座的职员冲出,要去保护处长;后座的看守者仍不忘按住隋和光。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什么东西砸在车背上,传出闷響……
紧接着便是拉环扯开的细微锐响:“呲——!”
军情处的人受过军事训练,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那职员脸色骤变,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立刻冲出车外,还想拽住隋和光,但只拽到一团空气。
他顾不上去找隋和光——什么任务都比不上保命要紧!
连滚带爬扑出数米,可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只有呛人的白烟弥漫街道。
烟雾稍散,隋和光早已不见踪影。
……
“跟丢了?”
“处长恕罪,对面应该是买通了巡捕,设了假路障拦车。连续出了两场爆炸,租界警察把街道封死了,谁也不许出……”
隋朱多疑,知道隋和光准备了杀手,根本没上车,就等着欣赏隋和光的手段。
结果出了爆炸案,他被暂时困在这条街,手下全来关心他了,没几个人去盯隋和光。
但隋和光现在跑了又怎样?只要他还在北平城,就逃不开军情处的眼線……
等一等。
隋朱的笑固定在脸上。谁说隋和光一定会留在北平?
是,隋和光现在是司长、会长、行长,可他真会被这些名头绊住脚?
跟租界交涉完,已经过了半小时,隋朱出了街道,一名职员等候多时,跑过来汇报:“剛查到!和您想的一样,隋和光买了今晚的火车票,目的地是金陵!”
隋朱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
他以己度人,以为隋和光最想做的是杀他,所以不会離开。
但隋和光的根本目的是逃跑。
狙击手、爆炸、路障,都是隋和光放的烟雾弹,把隋朱和隋朱的人引开……那车票呢?
隋朱问:“最近英国人是不是有一批船出海?”
*
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味和煤烟,吹拂着码头密集的人群。
隋和光压低帽檐,身上换了一套不起眼的灰西装,混迹于往来的人群中。连日来如影随形的窥视感终于消散。
隋和光定的计划会简单。
既然摆脱不了隋朱,不如主动邀请。
第一步,引蛇出洞,答应与隋朱在租界餐厅见面,确定他行踪;第二步製造混乱,让租界警方介入,牵制隋朱的人手。
第三步,金蝉脱壳。
烟雾弹触发,隋和光按规划好的路线脱身。
陆路不能走,怕撞上南方军,更怕遇上土匪;机场封锁,航线全断,连政府大人物都要拿钱开路登记报备。那就只剩水路了。
随着人流走向那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星旅号”货轮,舷梯已近在眼前——
哨声尖锐悠长,一队警察与便衣特务疾步涌入码头,为首者扬手高喊:“紧急公务!安全检查!所有船舶即刻停航!”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所有出港舷梯被强行撤收,人员下船,乘客和工人被围堵在岸口,人声、骂声、汽笛声乱成一片。军警朝天开枪,暂时压住人群。
他们拿着登船名单,开始逐一核对身份。
隋和光这张船票是用别人的名字买的,事出紧急,他也没有造假身份。
——是隋朱。
隋和光沉沉吐出一口郁气。隋朱比他想的更聪明,也更执拗疯狂。
李崇走前给隋和光留了几十号人,但隋和光私心不想李家人跟隋朱对上,毕竟隋朱还是南方政府的官员。
现在看,赶李崇去南方的决定是对的,李崇要再多待一阵,怕是会跟隋朱互相暗杀。
隋和光退入人群,如同滴水归海,转身离去时没有半分犹豫。既定的逃亡路线已经被封锁,他必须回到明处,重新掌控局势。
隋和光不再藏匿行踪,大大方方回了自己的公馆。刚到大门边,就被商会的老头子们堵住。
“京师警察厅捏造了罪名,把副会长拘押了!”
*
京师警察厅跟隋和光有过一些龃龉。
因为隋和光不卖他们的“好货”——烟土。
警察厅鱼龙混杂,老大跟洋人走的很近,搞来几百箱大烟,要商会找路子卖光。隋和光接任会长后,严令禁止贩卖大烟。
“现在警察厅暗中操纵重选会长和会董,这是要让总商会成为工具,会长,大烟决不能流通,可警察也不能得罪……这可怎么办?”
警察厅是冲隋和光来的。
副会长被拘押、商会重选举,都是杀鸡儆猴,隔空警告隋和光。
但警察厅前不久才被李崇清洗过一次,看见隋和光旁边的李家士兵就躲,怎么胆子忽然大了?
商会老头都是人精,有人委婉地问——您最近,是不是还得罪了什么人哪?
【作者有话说】
△△△预警
接下来会出现泥塑、强制、性羞辱、痛车、微tj等等阴间剧情,吃不了这口的赶快跑
第64章
副会长从拘押到正式下狱, 只过了一晚上,罪名是“通敌叛国”,暗中资助旧軍阀軍需。
警察厅抬出了軍情处的審訊记录。
但记者采访细节的请求都被强硬拒绝, 軍情处第一次在北平动手, 展示出强权和疯狂——先審后奏,维持军情处一贯作风。
它是一把锋利的刀,对着总理以外的人疯狂, 六亲不认, 所以过去才能免去被猜忌结党营私。
但这一回没有总统授意, 隋朱自作主張地跟警察厅勾结,处理总商会。
民声怨念发酵,但军情处的黑色轿车径直驶入会长的公馆。
——副会长交代了通敌的主谋,七弯八绕,牵扯到隋和光身上。
毕竟商会里只有隋和光进过北方军,隋家还资助过北方驻军。
对了,隋和光还跟租界爆炸案有牵扯。
虽然没有铁证,但处长还是亲自带队, 他身邊副手对闻訊赶来的所有人温和宣告:
“隋会长涉及危害国家安全之重嫌,需配合调查。诸位勿惊,仅是问询。”
话说得漂亮, 可他身后那两个穿制服的直接上来架人, 根本没给隋和光留说话的余地。众人只见隋会长摆了摆手,像是早想到这一幕,自己朝前走去。
车就这么开走了, 留下一地人心惶惶。
北平各界投下惊雷, 北方的记者神通广大, 立刻搜寻素材, 針对军情处做了報道,军情处在金陵时的“美名”终于传到北平。
但外界波涛汹涌,审讯室的隋和光都是听不见的。
审讯室并不森冷,相反,布置得很家常。素色壁紙,浸透了木质冷香,一張檀木桌置于中央,两侧各设一把軟椅,但靠墙的軟椅扶手上有鐐銬。
这鐐銬压紧了隋和光手腕。
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隋朱只给自己倒茶。
“请动副会长,只是想再见一见你。”隋朱和颜悦色。“警察厅让他招认的一些话很有趣,像狗叫,我是一个字不信的。”
隋和光没碰那杯茶:“那你还想问什么?”
隋朱嘴角一弯:“问你下一步怎么解决我。”
隋和光说:“不需要问,你现在去看報紙就好。”
隋朱就真的让人去买報纸,包括北平所有主流報社今天新出的报道。
“这一份来自光大民报,写‘军情处长专横独裁、藐视民主、悖逆总统’,”隋朱翻到下一家报社,“新晨报写,处长杀人如麻,早有恶名……酷吏当道、颇有前朝遗风。”
隋朱点了点头,拿出另一份资料——各家报社记者、经理、赞助方和股东的名单。里邊没有隋和光的名字。
隋朱研究一会儿,从圈出名单上重复出现的名字,又让职员去查这些人的关係网。
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避开隋和光。
关係调查完,隋朱点了点《新晨报》:“你是他们背后的东家?”
隋和光有资助报社的习惯,尤其喜欢给写政治文章的记者送錢。
这也是为什么北平被攻克的时候,隋和光“众望所归”做了财政司临时司长,李崇的兵是一方面原因,舆论支持是另一方面。
隋朱擅长暗杀和阴谋,隋和光不跟他在这方面斗。
南北刚刚打完,金陵政府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要稳定,要民心。民主的高帽子已经戴上,反民主的人帽子就得被摘下来。
军情处处长很重要,但处长何必是隋朱呢?
拖到金陵政府放弃隋朱,隋和光手上的李家军队就能名正言顺动手。
隋和光使的是阳谋,他并没有污蔑什么,只是把隋朱做的事摆出来,传出去。军情处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抓人,正好应证了报道。
隋朱也不由得感叹:“隋会长,真是好聪明、好光风霁月……”
第一夜,隋朱没让隋和光合眼。
房间里飘着的冷松香越来越浓,类似薄荷,却比薄荷更刺鼻。天花板有不间断的嗡鸣,灯忽明忽暗,门外脚步杂乱,每当隋和光快睡着,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就会把他刺醒。
捱到第二天,隋和光眼中多出几道血丝。
审讯室没有日光和钟表,知道是第二天,是因为隋和光进来之后就在数心跳,粗略算着时间。
隋朱推门进来,端着一杯黑咖啡,自顧自地坐在对面翻看文件。过了许久,他放下钢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
“以前在西院,我想把眼睛治好,学写字,你给我找了老師,但没有找医生。”隋朱笑了笑,回忆着。“我说老師看不起我是个半瞎,你就亲自给我当老师,教我写名字,教了十二遍……但还是没给我找医生。”
“为什么呢?”
隋和光数错了一拍心跳。
“因为你需要我……”隋朱一顿,“需要你。”
隋和光不说话,隋朱反倒更高兴了一点,继续低头批阅,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叫人送来两份简餐,把其中一盘推到隋和光面前,还解开了镣铐:“吃一点,你臉色不好。”
隋和光不为难自己,一口一口细细咀嚼。
隋朱不是想让隋和光招认什么,他只是要折磨隋和光而已。
隋和光没有算到一点:隋朱在最该□□的时候,强行抓人,闹得满城风雨——是真疯了,还是另有倚仗?他确定总统会保他?
但据隋和光所知,南边那位总统勉强算个正派人物,最在意名声。
金陵会有人来跟隋朱斗。但在那之前,隋和光得先活下去。
隋和光控制自己只吃五六分饱,既是为了避免犯困,也是减少肠胃压力。
隋朱没有动自己的盘子,只是看隋和光,看人安然进食,周身气场越发不善。隋和光感知到了,加快吞咽——他怕隋朱砸盘子。
隋朱还被他当姑娘养的时候,气性也相当大,往往隋和光一周不回、或者回来晚了,隋朱就会砸花瓶泄气,但他很有分寸,砸的都是不值錢的玻璃瓶。
他会故意扎破手,等着隋和光把碎渣子一点一点挑出来。
隋和光知道隋朱是个男孩,所以很多事做起来忘了尺度,全身心投入到这场“宠爱小妹”的游戏。
大夫人那几年常去府外,要么军营看弟弟,要么佛寺抄经书,因为隋和光向来省心,也不会多问他的事。
会多过问的是隋靖正,他喜欢教训隋和光,总是讲“长兄”“家族”“责任”之类的大道理。但隋和光有什么爱好、生活什么安排,他一概不知。
隋和光从小没有玩伴,十岁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找了玩具。
府内下人依着大少爷,喊隋朱“二小姐”,可看着隋和光哄隋朱,背地里不是不狐疑:这哪是宠妹妹的样子,分明是宠……
这些丑话不会闹到大少爷耳中,但没人会真尊敬“二小姐”。后来隋和光知道了,有些丫头嫉恨隋朱一步登天,会故意趁隋和光不在的时候冷嘲暗讽。
这段“兄妹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错。
隋朱等隋和光停下咀嚼,自己才开始吃东西,他几个小时都在看资料,吃完饭,资料处理完,就要找新的事做。
轮到他把隋和光当玩物了。
那桶水被拎进来的时候,隋和光还以为隋朱要上水刑,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但隋朱只是把水倒在隋和光头上。
水面浮着冰片,三月的天气还很冷,水倒下来,冰蓄在衣领中,不比窒息舒服多少。
隋朱慢慢往下倒,桶里水还剩一半的时候,忽然把水全泼在隋和光臉上。
隋朱俯视着昏昏沉沉、浑身湿透的隋和光。水珠从额发间滚落,眼睫紧闭,上挂晶亮的水帘,苍白的臉滑落一道道湿痕。
隋朱以前觉得这张脸庄严、圣洁、傲慢,现在看……
隋朱看得很仔细,到出神的程度。
隋和光现在的脸,和隋朱手下科员拍到的相片重合——那是一张艳照。
隋和光被紧压在下边,腿不知廉耻地搭在男人肩膀上,他的脸颊贴着枕褥,湿漉漉的,嘴唇微张,可能是在像求饶,也可能是在说情话。
但在呈现出最下贱的姿态后,第二天——仅仅几个小时后——隋和光又能跟隋朱谈判,做回他的“隋先生”、“隋会长”。
隋朱很不喜欢。
看着隋和光湿润的脸,咬紧的脸颊,隋朱心中翻涌的恶心被奇异地抚平了。
他的眼神在疯狂和温情之间转换,最后还是定在温情脉脉上,凝望隋和光。可以走下一步了。
*
隋和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换到了一间新囚室。
面前依旧是一道铁门,小窗竖着铁栏,但屋内宽敞,布置很有特点。
——和当年他安置隋朱的那间偏房一模一样。
隋和光一睁眼就观察环境,收回视线,才察觉自己身上空荡荡的,换了衣服。
一条棉麻质地的……裙子,连大腿都遮不大住,颜色通紅,像血一样泼在皮肤上。
“你给我的那条睡裙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花纹像的。”隋朱走路没声音,笑声:“不过那是条白裙子,不喜庆,还是紅色好。”
隋和光隐约猜到隋朱的意图。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是你妹妹,你也做不成我哥哥。”
隋朱自顧自继续:“其实我跟你同岁,出生在春天,比你还大一点。”
那年隋朱也是十岁,母亲是个花楼的女人,染了脏病死了。隋朱因为长得漂亮,被老鸨留下来养。
他从小扮成女孩,因为很多男人喜欢这样式。“男人,最爱钻洞,关上灯哪还分的清男女?”老鸨叼着烟嗤笑,她说你们这群贱蹄子,可怜,想活命还是得找男人,知不知道?
“后来我眼睛坏了,蒙一层白皮,妈妈嫌晦气,把我和另一个染病的女人一起赶出去。那妓女恰巧跟隋靖正睡过。”
“我就想:要赌一把。所以我装成隋靖正的私生子,计划是妓女拿钱走人,我进隋府。”他笑了笑。“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你捡到了我,我很开心。”
隋朱把隋和光拥进胸膛,隋和光感到脸上一片冰凉——隋朱的胸針硌到他了。
他的身体因为冰水失温,隋朱的手掌显得更加烫,从裙摆摸进去。
“哥哥。”隋朱玩味地念道。
这称呼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开记忆的锁。
画面在隋和光脑中涌现:那个“少女”如何穿上他送的丝绸睡裙,长发用发簪束成不伦不类的妇人样式,贴近他:“哥哥,我可以做你的女人……”
隋和光将隋朱重重推开。
彼时轻狂的大少爷用宠女人的法子养妹妹,一手包办了衣食住行,又不给隋朱一个府外人知道的“名分”,那怎么能不出问题?
隋朱自顾自说:“你当年不要我,让那时的我很挫败。”释然:“好在我现在看明白了。”
“你才最适合当婊子。”隋朱的语调亲昵愉悦,拽起隋和光头发,逼他仰头。
两双同样细长的眼对视,隋朱话锋一转,柔声细语:“叫我哥哥。”
隋和光面孔凝固住了。
他感到耳垂剧痛。隋朱用烧过的针穿出一个耳洞,接着,有东西坠在隋和光耳朵上。
他看不见,那是一小颗磨得圆润的、血红的宝石,像一滴血。
隋朱低头,仔细看,他的耳垂边缘也有发白的环痕。当年,隋和光给他的礼物中有很多珠宝,为了匹配一副珍珠耳环,二小姐自己对着镜子戳耳洞。
可他的眼睛不好,一时手滑,剪子就把耳朵边缘剪穿了。
二小姐呼痛,但丫头告诉他为了美痛苦是值得的,帮他把另一只耳朵穿好珍珠,她们说“很美”“很鲜亮”“大少爷肯定能一眼看见”。
二小姐把剪下的碎肉吃下去,温热、甜蜜、柔软、鲜艳……他知道了,这就是“美”。
隋朱含住那颗小小的红宝石,听到隋和光加深的呼吸。
他尝到了久违的美,和血一样的滋味。
美就是残忍。
【作者有话说】
这本还有几章就完结了,想要营养液[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三哥。”
月明星稀, 医院后墙人影寥寥,隋翊刚从三楼病房的窗口翻下,便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两人穿着同一套衣服——军情處的黑制服。隋朱是用吊瓶砸晕守卫、再从人身上扒下来的, 而隋木莘……
隋木莘说:“我找不到能治你手的医生, 隋朱刚好路过,把你救下了。作为交换,我要帮他處理几个人。”
所以他暂时披上了军情處的衣服, 给人卖命。
问题很多:隋木莘在南边念书, 怎么跟军情處勾搭上头的?几时起他杀人像剁菜, 说话鬼一样?……隋翊一个都不问。他对隋木莘不感兴趣,只想出医院。
“讓开。”隋翊晃了晃枪。
隋木莘:“你猜我来的为什么这么巧?”
身后風声骤起!隋翊闪身避过闷棍,却结结实实挨了隋木莘一記腿風。他听见军情处的人恭恭敬敬唤隋木莘——“隋老師”。
“您这腿法真是漂亮,能不能再教教兄弟几个?”特务居然就这么跟隋木莘攀谈起来。
隋翊眼神阴鸷:“既然救我,为什么还要拦我?”
“我救你,不是为你,是为他。”隋木莘说:“隋和光不想你死,你就必须活。但你若是还体谅他, 就不要再回北方、扰他清净。”
特务在隋木莘授意下退到一边,讓这两人单独说话。
“扰他清净”几字刺得隋翊齿关发紧。初春寒气在他滚烫的呼吸中化开,反噬回更深的冷意。
隋木莘仿佛已看透了隋翊, 包括他着急出医院的原因——他想找隋朱, 想联系自己的残兵损将,也想搞清楚隋和光是不是还活着、活的怎样。
隋木莘輕飘飘说:“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断掉的手指不会再长,可斩断的情思像发丝, 吸取心血做養分, 又悄悄长出来。
隋木莘这回当的是花匠角色, 专程来修理隋翊了。
隋翊不管心里怎么想, 脸上还是嘲笑的模样:“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隋木莘坦然道:“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不是自己。自己只能靠自己悟。”
“……”隋翊心平气和,平静,沉静,静寂,“那你悟出什么了?”
兄弟相顾无言。
死寂,唯有夜风呼啸,隋木莘默然站着,隋翊笑了两声,讥嘲中掺杂自嘲:“三哥,你看你……其实你也没想出来答案。”
是啊。隋木莘心里默念。我什么都没悟出来。
一看到他,我就什么都悟不出来了。
隋翊问:“隋和光还活着嗎?”
隋木莘说:“比你活的好一些。”
隋翊:“……行,好了。”
隋木莘点点头,问:“真的就留南边、真不回去了?”
“那是你的家,你的大哥。”隋翊口吻格外不耐烦,好像他跟北方一切真没了关系。“不是我的。”
隋翊还不知道隋木莘与大哥的种种,他的記忆还停留在隋和光偏爱隋木莘的那些年。
隋木莘莫名笑起来,在隋翊同样莫名的注视中,一点点放平嘴角,道:“那就好。”
隋翊说:“你见到他之后不要提我。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还活着。”
隋木莘也不问他去哪,摇头说:“我也不回去,要带队去西边,跟洋人抢佛像石窟。”
那你不早说?隋翊一字一顿:“隋木莘,我草你大爷。”
隋木莘笑容不變,死水无澜。
隋翊改口:“我草你哥。”
隋木莘:“……”
“走了。”隋翊喜怒无常,那点浮在面上的笑嘲顷刻凝成冰。“欠三哥一次人情,下回见面,我帮你一次。”
隋木莘目送他离开,想,他们应该是不会再见了。
按照命簿的命数,隋翊今后都会留在南方,而隋木莘嘛……他会先去山西,待个几年,杀几个東瀛人,再被调回西南,准备下一场刺杀。
特务叫他“老師”,不是因为他现在担任大学助教,是因为隋木莘的老師——他在党内有一些名声。
隋木莘本人也在军校当过一阵教官,现在没有职位,党内一些人就尊称他老師。
隋老师回想隋翊说的“人情”二字,如同研读一道论题,琢磨出一点趣味——上辈子的白眼狼、小畜生,这辈子居然懂了人情。
这一出换魂记改變了隋翊的命。
没有隋和光的一世,二姨娘依旧被污蔑通奸,隋翊与大哥隋知尘关系冷淡,无人来护,他百般讨好隋靖正,苟全性命。
之后数年,他长成一只阴暗的毒虫,进入军队,杀人、玩弄人心、权色交易、掌控隋家。他没有得到过谁的爱,更不会爱谁。
今生隋和光成为隋大少爷,和白二姨娘沾上关系,在她死后关照了隋翊几年……结下了兄弟孽缘。
又因为疑心白勺棠和长子通奸,隋靖正恨上隋和光,转而培養隋翊。
隋翊得到了一些爱,居然也学会了去爱一个人。
这些都是命簿不会记录的细节,但大方向是不会变的——隋翊终归还是留在南方,跟前世重合。
命是不可更改的,因果断了就是断了。把隋翊劝回南方的第二天,说着要去西边研究石窟的隋木莘坐上到北边的火车。
我就只是看一看,不接近。隋木莘心里说服自己。兄弟因果是断了,但我就是作为陌生人看一眼。
毕竟我是个书呆子,不小心迷路到北边,又不小心耽搁一阵,合情合理。
隋木莘默念完,就继续看报,“革命军解放北平……某某做了某某……隋和光膺選商会主席”。
隋木莘一眼就从大合照里找到主角,好半天,才把眼睛移开,翻到下一面。
下一面不是报纸,是老师给他的情报。
——宣称归顺的北方军代表在金陵外驻扎,不进城,也不攻城,就只是耗着。
这可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事。
隋木莘并不很在意政治大事,不过狗咬狗一嘴毛,真主角未来才会亮相。但他又不能不关注大事——萬一影响到命簿,惹回来阴差,又是鸡飞狗跳。
跟北方军相关……隋木莘突然想起一个人。
*
“李司令,金陵城里来人和谈了,咱们还要打嗎?”
一个小军阀目光贪婪:“金陵,好地方,要是打进去,好多钱……”
李司令没有说话,另一个军痞——奉系军一名降将代表——替他说:“他么拉巴子,打什么打,我们是为了和平!東瀛说要资助我们,共治东北,我们都没有听,为了国家人民赶忙到金陵报告,政府该不该表彰我们?”
盡管两位代表说法不同,但目的一致——新政府,给钱。
他们调查过金陵的守军,十来萬,虽然比自己多吧,但南方敢和他们这群北方代表翻脸吗?
整个东北军都在盯南方的态度,价码不开到位,他们转头就能投靠东瀛。
李司令笑了,他面孔在一群大老粗里显得过于年輕了,但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没办法,李家的兵最多。
这一不说话,谁也没想到,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说了——今天,趁大小代表帐内会谈,李司令动手了。
“你敢杀我们……”被瓮中捉鳖的军阀大吼,话到一半卡住。
对啊,姓李的有什么不敢?
杀了他们,李家手里兵更多,不管是跟金陵谈还是打,都凭他一人的心意。
北方本来就是散兵残将,士兵的想法跟军官一样:谁给钱跟谁!发现老大死了,军饷反倒多了,并无悲痛。
高级将領也不介意……老大一死,自己分到的东西不就更多了?为了稳定军心,李师长暂时不会杀他们的。
也有闹的队伍,李司令提前請参谋长把该军的密電码拿走,等到打起仗来,反抗的人找不到密码,只好用明码发报……
李司令就这样把老同事一窝端了。
他招来下属:“给表哥发電报,南方一切都好,沿路繁华,少见饿殍浮尸,看来新政府还算盡责。我已经按他的命令,控制住北方代表。”
“等确认小妹安好,就跟南方和谈。”
到时候,这些叛军将領的头就是给金陵的见面礼。
下属:“是!峻司令!”
金陵这位李司令不是李崇,是他的表弟李峻。
此时的李崇握着几百兵卒,在北平百里外某座山坳蹲着。
一个小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手里挥舞着最新的报纸——“有夫人的新消息了!”
商会副会长昨日下狱、会长被军情处請去问询……隋和光昨晚没回公馆。
x的。
李崇就知道隋和光有事瞒他。
隋和光为什么非要装这么绝情,急匆匆把李崇往南方推?还因为隋朱。
隋和光说的“利益没有冲突,隋朱不会对他下手”,李崇压根不信。他一直想做掉隋朱,但苦恼怎么做的干净——怎么在不跟金陵结仇的情况下,弄死军情处长?
暗杀?但隋朱是干这行起家的。狡猾得很,行踪不定,住处常换。
这些想法李崇只跟下属讨论过,下属又找他的下属商量,想必就是这样漏到了隋和光那边。
隋和光怕了。他知道隋朱很快会下手,他怕李崇会冲动杀了隋朱、影响前程。
前程、哈……前程。
做到师长这位置,李崇的行动人人都盯着,要是没跟金陵通气就崩了隋朱,是驳了总統的面子。同样的道理,为了不讓南方疑心自己谋反,李师必须撤出北平。
走了几十里路,李崇讓李峻领着主力去金陵,自己藏进山里,等和谈的消息。
和谈还没有谈拢,北平舆论突然爆发,军情处成了民主大敌,但每件脏事都是隋朱做过的,他不能澄清,总統更不能公开露面。
这种手段让李崇想起了一个人。
但隋和光手上有李家的兵,明明可以动武,却選了起效最慢的舆论压迫。
他是顾念李崇,不想让南方对李家有一点猜忌。
李崇沉声下令:“给李峻发电报,催促金陵——务必、尽快处置军情处长隋朱。”
“明白!师长,前锋已经进入北平,在具体确定隋先生的位置。”
约半小时后,军官再进来汇报:“峻司令回电:和谈已经开始,金陵态度松动。”
和谈就是这样,拉扯、拖延都是技巧,李崇不擅长这些,所以才让更加圆滑的李峻率领主力。
李崇从来就不是个圆滑的人。
他已经等了两天零半夜,再也不能等了。
隋和光可能也在等李崇——只要有一点可能,就够让李崇肝胆俱裂。
李崇说:“给北平卫戍司令部发正式文电,说我奉总统密令,准备入城肃清叛徒,恢复秩序。请贵部配合,勿生误会。”
“同样的内容改下说辞,抄送一份到租界警署,再给瑟斯厅长单独一封信,说李崇请他找一个人,事成之后,银行贷款我给他还,还有那几件古董,让他直接来取。”
军官忍不住说话:“二爷,瑟斯那混球光利息就欠了几十万!还有古董字画,那是祖辈传了百年的……是老太爷的命,他这辈子没儿没女,几十年全耗在传承上了!”
军官、李家的养子之一跪下来。
李崇同时半跪下,稳稳拖住军官手臂,沉静道:“可北平城里有我的半条命。”
军官愕然。
“后面我去请罪,按家法来,我绝无怨言。”李崇说:“现在整队,走。”
李崇望向北平方向。
他要去接他的人回家。
*
隋朱是全然把隋和光当成了人偶娃娃,肆意装扮。
一件丝质睡裙松松罩下,后又换上一件改良旗袍——酒红的底上蜿蜒着暗色叶纹,领口镶一枚珍珠,裙摆开衩略高,透出一种守旧又悖德的微妙情致。
隋和光的头发垂落肩头,泛着乌木般的微光——隋朱选了最好的头油,时不时给隋和光梳发。
隋和光对此没有太大反应。
遇到不能理解的事,他一般会先观察。确定隋朱没有傻、只是疯之后,隋和光就懒得说话了。
隋朱反复提“当年”,他既还有恨要发泄,便不会轻易让隋和光死。
这是好事。
隋和光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他知道,隋朱在走向必然的死局。
而这死局正是他一手助推的。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隋朱,he的大助攻,没有你这篇文可怎么办啊(假哭)
第66章
隋和光不入戏, 隋朱依旧兴致勃勃扮演“哥哥”。
他检查“妹妹”臉上每一處,看了很久,最后落定在隋和光的嘴唇上。弧度偏薄, 唇色因几日煎熬淡去了点血色。
隋朱取出一盒口红纸, 蘸湿后,在隋和光唇邊比对颜色,觉得匹配, 和颜悦色:“你用这个颜色好看。”
隋朱拇指压住隋和光唇角, 令他含住红纸, 待颜色染上,他的手指也多了一抹红。
隋朱说:“吃下去。”
隋和光不跟疯子争论,他需要节省精力保持清醒,隋朱讓他做什么,只要不妨碍性命,他就照做。
数时间,这应该是第二天晚上了。
一点嫣红的舌尖探出,卷住纸, 极快地缩回。隋朱目光不移,在两片唇闭合的那刻,不自觉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仿佛也尝到了那抹胭脂的涩味。
此刻他们唇色相同, 猩红欲滴,乍看之下,竟真有了几分“兄妹”的相似。
牢房没有窗户, 但床头有小灯, 也不算阴暗, 布置也是异常精致, 香薰、茶具、软椅都在。
要不是墙外偶尔传来脚步声、拖拽声,乃至隐约的惨叫,提醒这里是军情處的一處窝点,几乎讓人错觉是在一位讲究人的私房。
隋朱两天都跟隋和光待在一起,他坐在门邊,隋和光在床上——他手上有细镣铐,连着床架,动不了。
隋朱全程處理公务、看书,用餐,偶尔观看隋和光,仿佛豢養一件私人收藏品。有些时候也会跟隋和光聊两句,多是无关痛痒的日常。
他不折磨也不羞辱隋和光,好像真在陪自己闺房的“妹妹”。
……隋朱,你到底想要什么?
隋和光数不清具体时间了。
时间失去了刻度。如果隋和光今天醒来算作早上,那么下一餐送来时,就该是正午。门开了,进来的不是隋朱,是一个高瘦的少年,手中端着简单的餐食。
隋和光换监牢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这外人也在看隋和光。
长发用一根絲帶鬆鬆挽在颈后,还有几缕散在颊邊。絲绸睡裙宽松,料子柔软地贴着身形,一条细白的绳系在腰间,勒出一束腰線。
桌布也是红色的,遮住腿,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脚尖。
周遭精致奢靡,他在其中却显得朴素清隽。
少年手中的杯盏輕晃,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隋和光:“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張了張口,又摇头——他没有舌头,是个哑巴。隋和光不以为意,在少年俯身摆放餐盘时,看似无意地抬了抬腿。
少年下意识伸手去按他膝头,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丝绸,一怔之下,竟晃了神。
电光石火间,天旋地转!
他被一股巧劲反拧在地,正想“啊啊”乱呼发出动静,就被一枚银簪抵住喉咙。
也是这簪子幫隋和光捣开了镣铐的锁。
可能是为衬托房间风格,隋朱给隋和光用的不是正经镣铐,上方有花瓣阴纹,更像装饰品,所以隋和光才能弄开。
簪子下压,隋和光说:“密道在哪?”
这些天在審訊室,除了前门的脚步、刮擦、惨呼声,他还听见后壁风声和水滴的回響——地下暗室通常不会只修一条路,有风存在,证明有路连通外界。
这哑巴少年穿着布鞋,脚底是湿的。他很可能是走了暗道。
少年被養的很好,衣服跟头发都干干净净,看他被袭击的青涩反应,显然没杀过人。这样的人能在军情处走动,只能是隋朱的意思。
这少年对隋朱来说很特殊。
守卫在外打盹,呼噜都传到室内了,隋和光打算拿少年当肉盾,从暗门遁出去。
却不想少年力气奇大,最开始的惊恐过后,他抵住隋和光的手,往外挣扎。隋和光被折腾几天,心有余力不足,稍一懈力,簪子就被猛地挥开。
尖端划穿少年的衣领,底下是一条条缠紧胸口的绷帶。
隋和光一怔。
这剪寸头、一身蛮力的少年是个女孩。
两人对峙,她硬生生凭蛮力把隋和光的簪子夺了。
然后举着簪子,手足无措,居然掉起眼泪,很委屈埋怨地看隋和光,喉咙啊来啊去——我给你送吃的,为什么要杀我?
簪子没了,门外守卫鼾声停下、继续站岗,隋和光知道今天逃不出去,也很平和地接受现实——x的,叫你輕敌,活该。
隋和光用尽臉上全部善意,朝少年安抚地笑笑,“簪子好看……送你了。”
傻子看了看隋和光,又看了看簪子,居然小小挪步靠近隋和光。隋和光问“你从哪里来的”,哑巴指向左边,说口型做的是“那边有路”。
她就这么轻易把暗道招了。
隋和光试图让她幫自己走,哑巴摇头,试着说话——她只是没有舌头,发音古怪,但说话没
有大问题:“外面不好,相会和警擦想、撒你。”
商会和警察想杀你。
她说着,张开双臂挡在门前,眼神执拗,分明是要守到隋朱回来。
*
此时的隋朱正在军情处另一处据点。身前是一条幽深的甬道,審訊室在尽头,铁锈和血混杂,刑具泛着霉湿气息,地面洇着深色的水痕。
“这娘们骨头硬,把绳子拿来!”
“谁……处、处长?”
监牢的铁栅门开启。隋朱缓步走入,抬手示意,之前那嚷着要用刑的士兵立刻噤声退后。隋朱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和一只水壶。
啪!
隋朱身边的科员给了刑訊的一人一个耳光,“刚到北平,你就忘了规矩?谁准你们上绳刑的?”
刑讯员赔笑退出去。
一出去,立马变脸,堆出阴鸷的恨意——得意什么?
谁不知道,上头几次勒令隋朱回金陵,都被隋朱以“北平事务紧急”挡回去了,可现在北方已经投降。
只要等金陵来了人……
“死娘们,”他心中骂着,“再等几天,老子下一个用刑的就是她!” 不让动刑?这鬼地方,谁的手又比谁干净?
两人回到地面才敢咒骂,说尽了腌臜话,但压的很低,不敢放声。
隋朱用湿帕为女犯擦拭额头污迹,目光掠过她散乱的黑发、被扯开的衣领……旁边的女科员会意,靠近过来,给奄奄一息的女囚拉紧衣领。
囚犯有了一些反应。
这时,隋朱道:“你利用这身体,为你的事业套过不少情報?”
他用的是东瀛话。犯人眼珠抖动,听到熟悉語言的本能反应无法掩饰。
科员说:“铃木晴子,母亲为被贩卖至南洋的东瀛女,生父不详。你在被东瀛特务机关找到并培养,利用混血身份潜伏北平的高档舞厅,接近并套取政要、富商、以及各国使馆人员的情報。”
隋朱视線落在她的下身。
“你生病了,味道很重。”隋朱说:“你的父兄……他们只是把你当婊子用,值吗?”
“杀了我,”舞女被隋朱的語气引得哭泣。“我被抓、他们不会再要我,杀了我……”
隋朱抚摸她的眼皮,然后,用手指强行撑开,温柔说:“不行。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样——他们才会恨你,记住你。”
类似的审讯日日夜夜都在军情处发生,男人、女人、好人、坏人,进了这里就是半个死人,隋朱要做的就是从活死人嘴里套话。
得到隋朱示意,科员为女囚注射了高剂量的安眠药。这种死法同样痛苦,但看起来她活的更痛苦。
“处长,金陵又来了急报,总理顶不住党内非议,召您回金陵述职。”
“处长,不能回去。”从南边打探情报回来的科员说:“我截到了金陵内部通讯,只要您回去,就是一整套审讯、审判,最后还要革您的职。”
科员担忧:“您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绝对不能回去……”
隋朱笑问:“我死,你也就自由了。去国外,找个安分的人嫁了吧。”
科员骇然:“您知道我恶心男人!——您除外。从您把我从妓院带出来,我就只认您一个……”
“一个什么?”
科员讷讷不语,不敢说实话:她把隋朱当成难伺候的大小姐。
隋朱喜怒无常,有时上街,会给她挑擦脸的水粉,有时又骂她心思不在训练上,把她的脸摁进水里洗干净。
这让科员想起来她以前伺候的主子,她不喜欢她,但知道她没爹没娘后,没把她撵出院子。
每次小姐看她不顺眼,就会说“找个男人嫁了吧”。
隋处长突然柔声问:“明春,怕不怕死?”
科员说:“您要我去杀谁?我准备下。”
隋朱把自己的枪给了她,“北平一路往西,有座城叫宁城,你混进去,找到安平街三十六号的隋府,帮我杀一个人。细节我晚上给你。”
科员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宁城有些远,我大概一周后回来见您。”
隋朱说:“任务危险,把你那些小姐妹一起带过去。”
*
哑巴守在门边,目光如影随形地钉在房内。隋和光已躺回床上,阖眼假寐,仍能感到那道视线烙在身上。
约莫三个小时过去,门外有了动静。
先是几声含糊不清的“啊…啊…”,像在急切又笨拙的示意,接着是铁链哐啷作響、锁头扭动的沉闷声响。
隋和光知道,是隋朱回来了。
门被推开,隋朱缓步走入,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那血色暗红,早已半干,黏在他指缝与掌纹之间。
“哑娘比划了些有趣的。”他看见床上假寐的隋和光。“起来。”
他光凭呼吸就知道隋和光没睡,这是瞎子时期锻炼出的本事。
第67章
隋和光睁开眼, 等着隋朱下一轮折磨。
但隋朱没有提到送餐的啞娘,也没有质问隋和光袭击对方的事。他只是变戏法一样,又取出一枚发簪。
“过来。”隋朱语气和缓, 听不出情绪。“头发都睡乱了, 我帮你挽好。”
隋和光任由他团抱,说:“你身上很难闻,刚殺了人, 不要碰我。”
隋朱既然要把他当“妹妹”宠, 那他就来试一试隋朱纵容的底线吧。
隋朱:“我不是殺人, 是救人。”手指穿入隋和光发间,他动了动鼻子,饶有趣味地惊叹:“都被关了三天,你身上怎么还有甜味儿?”
好半天,他才放开了隋和光,下属端来清水和水果,隋朱洗干淨手,开始削蘋果。他手指长得惊人, 能把蘋果完全裹在掌中。
削着削着,他兴致忽然上来,给隋和光讲審訊的方法。
“審訊就像削苹果, 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一层层剥, 让皮连着肉,肉裹着核,慢慢露出来。”
小刀在他指间转动, 快出残影, 削下一圈不断的果皮。“但对于有些人, 芯子已经能闻到臭味, 那就应该直接把苹果揉碎,抓出烂掉的核心来審。”
隋和光:“你是哪一种?”
“我不是苹果,我是隋朱。”隋朱递来一瓣瓣大小相同的果肉,“来,润下喉咙,晚上还有的叫呢。”
最后这句说的轻盈,但恶意之重无法掩藏。隋朱抛下一颗诱饵,又不解释,好像这也是审讯的一环——慢慢来,一层层剥开隋和光的体面。
隋朱手上紅白相间,笑面依旧,隋和光有些反胃。
“现在既然还是白天,我要出去走走。”
“嗯,”隋朱一顿,果肉被捏出一道皱痕,烂糊糊的,“我凭什么让你出去呢?”
“我当初给你当哥哥的时候,也并没有不让你出房间。”
隋朱凝視被捏烂的苹果肉,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我不听。”
隋和光:“那我要看报。”
比起“外面走走”的过分要求,这个要求显得很合理。隋朱旁边就摆着报纸,他半宠溺半无奈地笑笑,把报纸折成一朵锥形花,扔给隋和光。
朝向隋和光的那面“花瓣”有一行字。
【警长亲赴商会致歉,林副会长含冤昭雪,恢複原职,将参加本届会长竞选……】
隋和光思忖。
那啞娘说的“商会和警察要殺你”就能讲通了。
——隋和光担任财政司长和商会会长以来,禁了大烟,封了暗窑子,枪决卖子卖妻的赌徒,黄|赌|毒得罪全了。
商会跟警察厅串通好,让副会长下狱,攀咬隋和光,从此两方财路又通。
隋朱闲闲敲着扶手,开口道:“你知道天下最妙的生意是什么?”
“是卖良心。”隋朱自己笑起来。
隋和光:“受教。”
隋朱却说:“你比谁都懂,可你就是太聪明了,太不愿意跟俗人一样。这样很容易招来恨……但也会有很多人爱你。”
他给隋和光挑衣服、梳头发,兴致上来,还要编一些繁複的发辫,动作温存,眼神怜爱。到今天,甚至跟聊隋和光聊风月私事。
纱帐低垂,妆台镜明,映出人影成双。刑架早被挪进隔壁暗室,所有暴力都被精心藏匿。这间审讯室被隋朱布置得如同女子闺阁,處處是违和的柔靡。
“你有过几个情人?”隋朱问:“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細致地审阅隋和光每一寸神情变化。
隋和光面不改色,静默如初。
隋朱不緊不慢地说下去:“戏子玉霜,三五年涉嫌协助刺殺军部要員,同戏班逃亡至北方。”
他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只乌木小匣。
匣面幽光泠泠,映出隋和光骤然错愕的臉。隋朱手指压上盒身,“这骨灰盒眼熟吗?——我挖了你情人的坟。”
隋朱:“你少接一句话,我就把骨灰倒掉一点。晚饭前还不说话,我就把骨灰倒进卫生间。”
像是心里漏进一盆冰水,骨头发寒发胀,连手指都泛起僵冷的疼。但仅仅一瞬,那点波动就被隋和光被压住。
几秒后,隋和光说:“这不是他的骨灰。”
玉霜的骨灰一半洒进江海,一半埋到山林,但隋朱拿的盒子锁孔很干淨,没有泥土。
隋朱笑夸:“真聪明。”
他坦言:骨灰是假的,盒子里其实是面粉……我新研究一种包法,晚饭吃饺子吧?
但再温和,也藏不住一个事实——他几乎把隋和光查了个干净。隋和光疲于应对这疯子,并不说话。
没过多久,隋朱真端来水、开始和面。
他臉上蹭了一点面粉,看起来格外滑稽,他边包饺子,边撩闲似的问隋和光:“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心上人,谈情说爱。”
“你觉得情爱是什么?男女和男子间有没有不同?”隋朱和气地说:“再不张口,我就把面团砸你脸上。”
隋和光:“情都是债,不该碰。”
“错了。”隋朱正色道:“你观念有问题。感情不是生意,称不出斤两,他们的爱再多,你不收,那也就是一团空气——空气值什么价,又怎么会是债?”
“你是我的妹妹,所有人都该爱你。”隋朱言语间全是理所当然。
隋和光:“包括你?”
“不包括。”隋朱边捏饺子,边说:“毕竟我不算人,算疯子嘛。”
跟隋朱聊天有几样优点,第一,保密性强,他人缘差、疑心重,不会外传隐私;第二,他是个思考能力正常的疯子,一个聪明的疯子,看问题的視角会很新颖,偶尔也给隋和光启发。
隋和光心平气和地跟隋朱聊着,既是安抚隋朱,也是磨砺自己。
经历换魂、□□、杀父、失恋等系列奇事之后,他对绝大多数人和事都很包容。
但在隋和光的包容中,隋朱发了又一次疯。
晚饭吃的真是饺子。
隋朱只要认定一个话题,就会緊缠不放,他问完隋和光情史,从香港舞男听到北方少爷,感叹:“没想到你情儿这么多,我都嫉妒了。”
“哑娘也比划说……她喜欢你,夸你的腿生得漂亮。”
“你给她露腿看了?”隋朱和声細语,和颜悦色,“和光,你是有多缺男人,连她也勾引?”
饺子是素馅的,里面还加了花瓣,隋和光把饺子戳开后一个都没动,晚饭只喝了一点水。
隋朱吃下饺子,掀翻桌子。
熱汤溅湿隋和光衣裙,大腿起了一片紅,但这表面的灼痛远不及体内窜起的无名燥熱,烧得脏器都仿佛蜷缩起来。
隋和光稍一想就明白了,药下在水里。他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碰水。
“我从南风馆拿的,他们调教相公会用。”
隋朱再度开始揉面,他手掌团握,慢慢把皮和肉拢向中间,手法娴熟细致,一点一点把面团弄软,再用老茧去磨顶端。
隋和光不泄露分毫声音。只有一层细密的冷汗洇湿了鬓角。
隋朱手指蹭隋和光的嘴唇。“水掺多了。”
隋和光泄露出一丝冷笑,處变不惊,“那是溅上的饺子汤。”
隋朱:“饺子汤可不是白色的。”
隋和光:“所以?”
“我帮你做个完整的女人,好不好?”隋朱的手往下:“有些东西是属于男人的,会弄脏你。但是血可以洗干净……”
他目光审视隋和光,那眼神里没有情欲,只有偏執的狂热。在他心里,把隋和光中男人重塑成女人,是一项有严密步骤的实验,他必须有条不紊地執行。
隋和光神色冷漠,岿然不动,只落下嘲且怜的一眼。
他想说——把我变成你想象的女人,你就能做完整的男人了?
隋和光没有张口,但隋朱读懂一些含义。
隋朱掐住隋和光脖颈,迫使他的头颅向后仰去,一枚冰凉滑腻的玉器捣入齿关,在内里翻搅,直至黏膜泛起灼热的钝痛。
紧接着,半瓶辛辣的药液灌入喉中,隋和光呛咳不止。
隋朱取过柜中早备好的红盖头。
一片刺目的红隔开隋和光与外界,盖头随着他的动作飘起,四角坠着的流苏甩到脸上。
隋和光颈侧青筋隆起,明显是忍耐极了的模样,隋朱笑了。“乖新娘子。”
“吉时到,该洞房了…你高不高兴?” 隋朱说:“我给你精挑细选了几位郎君。”
“进来。”隋和光听见隋朱漠然的吩咐,而后是地砖砸响的闷声,脚步声,粗重的呼吸,一阵浓厚的酒味飘过来——男人,而且还是好几个。
隋朱说:“军情處里有趣的男人,我都给你请来了。”
这群男人发出的声音呜咽含糊,他们嘴里应该被塞了东西。
隋朱捧住隋和光的脸,扭向门的方向:“今天是你初夜,还是温和点,一个一个来——选一个吧。”
“哑娘,你喜欢他吗?”
隋和光透过朦胧的红纱,看见一团影子晃了晃,听见“昂”的一声。这群不伦不类的夫君里,居然还有个女孩。
*
现在回想那条消息,隋翊还是觉得天助我。
——军情处要空降新处长。
医院那一晚,隋翊被特務们拦住,听到这一则消息。
这时候隋翊才懂隋朱的意思——“公司最近很忙,差个外勤”,隋朱把隋翊留在金陵,是要隋翊帮他杀人啊。
特務枪口围了一圈,不管隋翊是什么想法,想活命,就得给军情处卖命。
可隋翊是个不要命的人,不给他其他好处,只用他的命来换命,没这个道理。
隋木莘就是来替隋朱给这份好处的——一个“某军政要員学生”的新身份(隋翊给这位要員递过北方情报),一封总统的任命,要他到任军情处、任行动科科长。
摸着金光闪闪的任命书,隋翊嗅到了党争的味道。
总统属于□□,激进,强调变革和流动;据说要空降的新处长属于□□,保守,强调稳定。
□□要踹掉隋朱换自己的人上位,总统就搬出新棋子抗衡。不知道怎么运作的,这活最后落到隋翊身上。
第二天隋翊就上任了,晚上联系捧他上位的要員,说:“我不该在军情处。”
不然他就是下一个隋朱。
在要员秘书崩了隋翊前,隋翊说:“军情处就像总统的东厂,我进去,在外人看来,您就跟总统绑死了……但我要是出来,用处更大。”
隋翊赌赢了。这位要员他接触过,跟他一样,是根心狠手辣的墙头草。
墙头草的秘书问隋翊打算去哪,隋翊说:“军队。我不懂暗杀,但懂正面杀敌。”
这回要员亲手拿枪,要崩了隋翊。
隋翊说:“仗打完,总统下一步就是收兵权。但只要仗还没结束,比如有军队造反……他就还需要您去平反。”
要员今晚第一次开口:“你闹造反,我怎么脱得了关系?”
隋翊说:“不是‘我闹造反’,是我替您养一只队伍造反。金陵附近山匪很多,我看他们就很合适。”
要员:“你要是背叛我?”
隋翊:“那您就更有理由出兵平匪了。”
要员知道隋翊最擅长调教土匪,他以前的兵全是从匪窝来的。
这得感谢佛祖——隋翊小时候待的寺庙,里边和尚是隋靖正养的私兵,全是土匪出身,他们教隋翊练武、打枪、训人。隋翊七岁就会杀人,现在更是擅长。
最重要的是隋翊命很大。
要员评估眼前青年,良久,露出和煦慈祥的笑来。
隋翊得到一支队伍,由混混、流氓和老油子组成。他还领到一个任务,去探城外北方军的底细,看他们有没有占地为王的意思。
隋翊搞来了北方军代表老大的信息——“李峻司令?”隋翊心道有意思。
北方军中的李家……只有李崇那一个李。
隋翊跟李崇有仇。他杀过李师的人,李崇也坑过他,卖他的行踪给宁城附近的军队,害他差点被炸死。
可惜现在人手不够……隋翊悻悻放弃围杀李师的想法。
他出城时,恰逢雨连天。
澎湃的杀意被浇灭了,疑惑又发芽:李崇掌军向来独|裁霸道,围攻金陵他怎么会不在?
有什么事对李崇比打仗还重要?
想到一个人,隋翊无意识地牵住缰绳。马的前蹄跃起后停下。
旁边副官立刻贴心地问:“已经出城了,长官还不定去处,是有新想法了?”
这副官是要员的秘书之一,主要任务是监视隋翊。一个月土匪队伍不成型,或者隋翊跑路,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留在南方很危险,但可能飞黄腾达。
背叛要员去北方,更危险,大概率直接飞升——灵魂飞升。
理智在尖叫:去北方,这是自杀!
野心在警告:你在南方的路才刚刚开始!
恐惧在低语:隋和光根本不需要你,他厌恶你出现。
……
隋翊枪法很好——副官死之前才知道。
他只是笑着一甩手腕,副官就从马上摔下去,看起来就像他骑术太烂、不慎摔死了。
隋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去。
他只知道要回去。
回去,看见隋和光,他就还有家。
大禹三过家门能不入,是因为他看见家人还在,离开的时候能干脆,是因为知道会有人守在原地,自己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无父无母、无法无天……但毕竟还有一个大哥。隋和光对他没感情,但也没亲口说过不做兄弟啊。
是这样?你真的这样纯洁、伟大、善良?内心有个声音在嗤笑。
就是这样。他是我大哥,不然还能怎样?
我错恨他多年,也该放过他了。
心底嗤笑化作大笑:是啊,你放手过一次了……
你已经放过他一次了。
是他不放过你!
他的好三弟,要你留南方,别去烦他;他的好友,擅离军队,害你不能报复;他总是有他的安排,总是没有消息……为什么你身边全都是他?
离隋翊最近的士兵看得分明,新长官的脸很扭曲。
最后一丝伪装的淡然彻底剥落,疯狂,执拗,扭曲,仇恨——这才是他的底色。
没有恨隋翊就活不成现在这样子。
我恨你。
我要见你。
我、要、你。
第68章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隋朱朝哑娘冷漠道:“不记打的贱货, 还敢喜歡男人——忘了谁切了你舌头?”
哑巴委屈地呜咽。隋朱让她滚出去。旁邊嘴被堵的男人们还在嗷嗷。
此时此景,荒诞可笑。
隋和光也真的笑出来声。
笑声极輕,却一絲不差地落入隋朱耳中。阴影猝然压下, 隋和光眼前黑暗, 气息淬着恶意,笼罩隋和光。
隋朱:“看来成婚确实让你很高兴……我给你挑的郎君,你再选一个入洞房吧。”
“那我希望你别在一邊看着。”
“为何?”
隋和光又低笑了一声:“怕我兴致一来, 也让那群‘’郎君’疼一疼。”
隋朱:“我的好妹妹, 你是疯了?女人怎么压住男人?”
隋和光:“把我变成一个女人, 你就能成为完整的男人了?”
“……””隋朱缓缓,柔声:“你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吧。”
隋和光溫和:“我笑你变成了老鸨、嫖客,既不是女人,也做不成男人。”
隋朱突然出声:“你懂什么?”
隋和光:“我只懂一件事。"
隋朱:"什么?"
隋和光:"强弱不在□□里。"
隋朱看着眼前的人——即使穿着嫁衣,即使被人糟蹋,他依然是那个光风霁月的隋和光。
隋朱却好像变回“二小姐”,照着铜镜, 笨拙地学大少爷的神态——眼神要冷,背要直,话要简短。可镜中人一转身, 松垮的衣衫、削瘦的肩膀都露出破绽。
隋朱依舊是被审视的那一个, 此前他告诉过隋和光的审讯技巧——捏碎烂苹果的芯,直接握住本质——隋和光学的很快。他什么环境都能适应、什么身份都能坦然。
隋朱猛地抽出枪。
隋和光阖眼,以为终结将至, 却只听见一阵焦躁的踱步声, 先近, 后远。隋朱夺门而出, 緊接着——
砰。
伴着男人撕心裂肺的尖嚎。
哑娘用一条粗繩串着四个男人,隋朱点中一人,她就将那人拖至隋朱脚邊。
隋朱:“我请诸位喝酒吃饭,又找了美人共度春宵,可你们还是一直叫,是有不满吗?”
请客吃饭?被拖行的几个男人目眦欲裂:明明是鸿门宴!隋朱要杀他们!
被拖出的第一个男人反复回忆,他到底哪里得罪隋朱?忽然想起来,上午因为动了繩刑,他被扇出刑室,还咒骂了隋朱身边的女科员……
男人他急道:“处长,弟兄们只是看林科员生得漂亮,多议论了几句……若是丑女,我们还懒得提呢!您也是男人,該懂的……”
隋朱一枪打在男人嘴上,炸飛了所有闲话。
第二人被拖出,慌忙表忠心:“处长心意,我领了!美人确实美,但我……我还是更喜歡女人!”
隋朱:“哦?美在哪里?”
男人见他语气稍缓,连忙奉承:“脖子白皙,腰細,腿也长……只可惜胸平了些。但也不打緊,反正有个洞就……”
一枪贯穿男人心口。
第三人急喊:“我是真喜歡男人!从前的相好都是男的,不会怀孕,那才带劲!处长,我……”
隋朱一枪打在男人半勃的下身。
第四个男人抖若筛糠:“姓隋的你敢杀我?!我爹可是金陵的——”
一枪打穿男人狰狞的脸,脑袋西瓜爆汁一样炸开。
隋朱感慨:“真是个孝子,我送你去看望祖宗。”
这几个本来是隋朱要肅清的人,但他心血来潮、物盡其用,拿来吓一吓隋和光。
结果隋和光笑了,隋朱想玩他,自己成了笑话。
活着的“新郎”里,只有哑娘不笑。
放在一年前,隋朱是不会对这些人——金陵塞进来的监视器、关系户——动手的,因为他还在乎政府看法。
今晚一场肅清,隋朱短暂拥有了权力,也永远失去了权力。
隋朱问完这些男人,转向问哑娘:“看着他们,你还想不想要男人?”
哑娘比手势,指屋内:他不一样。他、好、看。
隋朱:“你喜歡?”
哑娘却好像没听懂,傻乎乎地重复隋朱的话,手掌笨拙地比划:你喜欢?
——你喜欢他?
隋朱又给哑娘一巴掌,把人扇到泥地上,哑娘拍拍身上的土,敬隋朱一个标准的军礼,用绳子串好地上四具尸体,麻溜地收尸滚蛋了。
新民历二十年,也是十一年前,关中大旱,人相食。哑娘是一户人家的童养媳,傻大个。
夫家想卖掉傻子换三袋小米,供三个儿子吃饭,傻子大喊“我不要”。她平常锄地砍柴,伺候瘫痪的公公,力大无穷,三兄弟齐上前,才摁住她的头逼她跪下去。
傻子来不及闭嘴,下落时牙齿咬断了舌头。
隋朱捡到哑娘的时候,她旁边倒着五具尸体,抱着其中一条手臂在啃。隋朱赏了她一个血馒头,哑娘说“呢是好银”,欢天喜地跟上来。
她喜欢漂亮的人和物,小时候就是被一只花蝴蝶引出家,被人牙子拐走了。
她本人不好打扮,一件麻衣穿到大,脚脖子露半截才想起换,但是真的爱美、懂美。隋朱以前经常拿她当镜子,问自己今天这衣服好不好看。
但隋朱成了隋处长后,再没问过她这些了。
哑娘拖着死男人们,忽然想起什么,蹦回隋朱面前,飛快比划——“今天的衣服,好看!”
喷在隋朱衣服上的血还在往下滴,白袍变成了红衣。
不等隋朱下一巴掌甩来,哑娘蹦远了,看她最后的手势和口型,是:“结婚开心!”
男人死了,哑娘走了,隋朱就是在场唯一的新郎了。他斗赢男人和女人,可见他是天底下最最强大的人,实至名归。
隋朱在屋外吹了会儿冷风,衣摆的血凝成暗红色。他转身,重回那间囍房。
“你男人都死了。”隋朱甩来这一句,伸枪挑开隋和光鬓边的发絲,替他别在耳后。
他把枪扔开,金属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好,婚结完了,我们睡覺。”
隋朱的影子笼罩隋和光,他的溫度愈来愈近。隋和光漠然想,不过是睡一覺。
不过是身体折辱。
吻覆盖下来。
唇瓣相贴,一个试探的、温存得令人齿冷的触碰。
隋朱口中带着清甜的果香,似是梅子糖,又或是更馥郁的蜜饯——他从小就爱吃糖,吻之前大概是含了颗糖,津液分泌,如同烂熟的果子渗出的汁液。
隋和光考虑咬掉隋朱的舌头,但隋朱死了他也跑不出去,遂作罢。
隋和光不反抗,不回应,做一尊雕塑。隋朱不以为意,舌尖細細地、柔柔地舐过他,像描摹易碎的瓷器内壁。
这亲吻不带粗野,反是异常的绵密。
忽而,隋朱輕轻握住隋和光的手,掰开手指,取出那枚藏在掌中、已被焐热的银簪,丢在地上。
随后他把手指缓慢地嵌入隋和光指缝,像蜘蛛一点点耐心结网。
隋朱的膚色深黝,但若凑近细看,眉眼仍残存着一丝舊日的秀丽。两人贴的紧密,隋和光的长发罩住了隋朱。
那发丝凉而软,像一帘夜色,流淌在隋朱较深的膚上,模糊了两人面容的界限。
若有外人推门而入,大概会愣住——两道相偎的侧影,被长发半掩,一时分不清男女,会怀疑是两位佳人,浸在一段不容窥探的私密时光。
隋和光和人接吻,不管他是主导还是被动,向来没有过这样……亲密缠绵。
如同吃饭喝水那般顺理成章,这个吻也极其自然。结束同样——隋朱吮了下隋和光的唇,如同品尝最后一抹甜意,旋即退开。
也许是房间中熏香的缘故,又或许吃食有问题,隋和光这一晚睡的很沉。
意识沉浮间,他罕见地跌回了旧日。
十多岁的大少爷在母族熏陶下,很有些封建思想在,对自己选的“妹妹”,自是极盡宠爱——
某一次宴会中,他听到小姐们谈论舶来的洋裙、勒出细腰的束胸、种种“时髦”的玩意儿。那时他想,世上哪个女人不爱美?
他隋和光的妹妹,合該拥有最好、最新的一切。
华美的洋装、精致的绸缎、鑲嵌珍珠的束腰,流水般送入隋朱的房中。
那天,隋朱垂着头,手指绞紧了一件新送来的、蕾丝鑲边的束腰,声音细细的,猫儿叫般:“哥哥……太紧了,我喘不过气。”
隋和光闻言,依旧看報,并不抬眼,“那让芍药给你换一件。”
“我不喜欢这个。”隋朱扑在他膝盖上,很轻,像一叶羽毛。“我不要这个!”
隋和光:“别撒娇。”仿佛对方是在讨要更多的糖果、一件更华美的首饰,虽然之后他也允了隋朱不穿束腰。
隋朱不喜欢这个,那就换一个。
他要她不可多食,保持体态;减少外出,以免肌肤被晒伤;请人教她仪态,给她念礼教,盼她学成温婉贤惠的才德……
他要她做完美的小姐、淑女,做一个后天养成的完美的女子。
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六年后,隋朱爬上他的床。隋和光盛怒下,几月没有再去看过隋朱。
“我……长在花楼,没有见过兄妹,只见过情哥哥妹妹……”
彼时,白芍棠被污通奸,隋和光彻查之下,线索竟指向了隋朱。
面对隋和光质问,隋朱毫无悔过,反驳的嗓音粗哑。他正在经历迟到的、属于男孩的变声期。
隋和光精心豢养的柔弱的“妹妹”,疯狂凄厉地哭吼——
“白芍棠已经做了隋靖正的婊子,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恩客?!”
……
隋和光一觉醒来,周围环境又大变样。
但这次是熟悉的环境——他在北平的公馆。
四周寂静,空无一人,想必是隋朱清场了。
隋和光里边依旧套着睡裙,但外衣换成了一件做工考究的黑风衣,仔细看,跟隋朱身上那件款式相同,只颜色有差别。
隋朱腰上系着围裙,缎带在身后挽成一个花结。
隋朱端着一盘吐司,俨然一位贤惠持家的主人模样。
“说了请你吃饭,你不愿意来,我只能自己上门。”
仿佛从前很多个温馨的早晨,雕花窗格漏下光斑,空气中飘着奶味和小麦暖香。
年少的隋和光坐在餐桌主位,隋朱端正地坐在对面,只是在隋和光看晨報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把牛奶杯慢慢戳到隋和光手边。
隋朱眼睛不好,但他在这张桌子上给隋和光递过几百次杯子,再也不会出错。
“哥哥,喝牛奶才长的高,”隋朱讨好他,“长高了好保护我。”
“我不长高也能护着你。”隋和光漫不经心。
“哥哥,我好爱你。”
“不矜持。”
“好不好?”
“好。“
“你要爱我很多很多年。”
“好。”
热气氤氲隋朱的脸,晨光洒落在白西装上,荡漾出珍珠质地的光泽,仿佛一个柔和美好的早晨。
“哥哥,快过来啊。”已经长得比隋和光还高的隋朱呼唤。
隋和光看着她,“好。”
第69章
“这些天你没有出门, 有些事不知道,”隋朱出口就是惊雷,兴致盎然地分享, “李师长是个人物啊, 居然把金陵围了。”
他神色中没有忧虑,只有兴奋和期待。
隋和光在观察隋朱,反过来, 隋朱也在細細观赏隋和光, 试图从男人臉上捕获一丝担忧或欣喜。
一无所获。
他眼中掠过失望, 但很快就調试好了自己,转而兴致盎然地聊起了别的话题,北地的风物、近日的天气,甚至吟诵了几句应景的诗词……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去。
早餐备得极为精心,吐司邊缘焦脆,牛奶温度恰好,是隋和光最适应的温热,不再是前几天刻意刁難的冰水或滚烫。
然而。
平静的表象之下, 隋和光却感到令人不安的燥热,它们从皮下深處蔓延开,仿佛蚁群在血管和神经中窸窣爬行。渐渐的, 細密的烧灼感变成了痒意。
伴随難以启齿的湿黏。
隋朱的视线拂过男人颈部的青筋, 原本冷白的肌肤正透出绯色,他目光上移,在平直的唇上停留。
隋和光:“……是昨天的药。”
隋朱看着看着, 嘴邊扬起一个笑弧:“这药当时不会很凶, 但余劲长, 是比较温柔的玩法……你现在还湿着吧?”
“不疏解, 你之后几天还是会时不时难受……难耐,磨人得很。”
早餐结束了,正餐开始。
窗帘拉拢,厚重的丝绒斷绝了外界天光,唯独中央留了一道細缝。室内沉入私密的昏黄,如浸在琥珀里。
如同两只小虫,相互依偎,生命永遠停留在这一刻,不会再衰老,也不再长大。
隋朱吮着那仰起的后颈,声线含糊温情地哄诱:“躺着,不要动——”
“环紧我。”
“好乖。”隋朱细细親吻泛红的耳垂。“新娘子。”
语調缠绵,声线磁性,像一段泛霉味的绸缎,缠绕上来。是爱抚也是束缚。
很多年前,隋朱眼翳没有痊愈,世界都是模糊昏暗的。哥哥牵着他,一遍遍抚过廊下雕花、院中梅樹、书页凹痕。
“这里是回廊拐角,三步后是门槛。以后散步要小心。”
“今天梅樹长了新芽,你摸摸看。”
“墨迹还没有干,小心沾手。”
他不敢去牵哥哥的手,只敢牵他袖口锦缎,借由平稳细致的讲解,隋朱构建出一个天地。现在,他用从哥哥那邊学会的耐心,一点点触碰隋和光。
隋和光不挣扎,不回应。
隋朱专注地倾听呼吸節律、哽咽、乃至最细微的抽气,手指碰到眉骨、眼角、臉颊和嘴唇,阅读隋和光的情绪。但很快,隋朱不能再专心。
一声不和谐的嗡鸣噪音后,公馆昏暗下去——居然停電了。
巨大的烦躁控制隋朱。
他在黑暗中精准定位隋和光,突然伸手,抓回一只外逃的脚腕。隋朱抱隋和光抱更重、更紧,他抵住隋和光额头。
“……”
“告诉我这里什么感觉。”
“叫一声,让我知道你到了哪里。”
“说你疼,说求我,说你受不了了……说你需要我怎样。”
“说话。”
我看见你、抓住你,为什么还是感觉碰不到你?
只能抓住无边的黑暗。
隋朱道:“陪我说说话,哥哥。”
“看我——”
隋和光面孔水洗过一般的苍白,瞳仁有些发颤,他闭眼,几分厌烦几分不忍……“可怜。”
*
“军情處的人说,隋朱把親近的手下都带走了,这一周他都不在楼里办公,具体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把電台一起带走了。”
今天上午,金陵方面派出的特使抵达北平,赶往军情處,命令隋朱立刻返回金陵述职。
护送特使来京的人里,竟然有李崇——几天前,金陵政府和李峻完成和谈,正式授予了李师番号,所以李崇这次是名正言顺地回到北平。
没想到军情处大楼空空蕩蕩,只有几个低级外勤留守。隋朱当然不在。
来使领到的命令是:隋朱不走,那就让他永遠留下。
“電台这几天都在工作,接收金陵的消息……”
“监测到可疑信号了!”
“電台耗电大,立刻启动分区輪流停电,让侦测车确定信号中斷的区域、一步步缩小范围。李川,去跟市政打个招呼,让他们安抚民众。”
“电台位置确定了——就在隋会长原本住的公馆!”
现场所有人同时愣了愣。
隋朱强行把人带走后,居然就在本人的住处搞审讯。
“隋朱是情报方面的专家,停电一定会让他警惕,”李崇看向隋翊,“四弟,该你发挥作用了。”
隋翊跟李崇是今天上午见的面,他们这次之所以能合作,源于隋翊的突发奇想。
殺到北方前隋翊遇到一个大问题——他是个光杆司令。混混队伍凑不出几个能拎枪的,想殺鸡儆猴,殺完一批其他人都魂飞魄散。
隋翊一向是个敢赌的人。
他去找金陵外的李师借兵,用的理由是——他能帮李崇牵制隋朱。
电报里几番谈判,最后谈妥了。隋翊扮作土匪,领着队伍殺进杀出,“俘虏”了李师一批士兵,浩浩荡荡往北方来。
两人上午第一面见,隋翊很热情地招呼:“李师长,小半年不见了吧?还活着呢?”
李崇回以体面的笑:“四弟放心。”
隋翊眯眼:“李——师长,我和你应该没有血缘关系?”
李崇:“不过爱屋及乌。”
“……”隋翊揣摩出意思,第一反应是暴怒。
离暴跳如雷拿枪杀人差一秒,他颓然地清醒了:李崇跟隋和光少年好友,纠缠不清……自己有什么理由恼火?
更何况,他现在一半的人马都是李家给的。
李崇还不至于跟个毛头小子斗气,他是想故意刺激隋翊。
师长漠然地在一旁观察,看到隋翊藏不住的焦躁不安,尽管已经做好预期,还是相当意外:隋翊居然是真关心隋和光。
这才半年,隋翊是怎么转的性?
但现在不是纠结旁枝末節的时候,李崇隋翊统一立场,暂时抛开嫌隙,商定之后的计划——
李崇:“你打算怎么安抚你‘二哥’?”
隋翊是隋朱亲自挑进军情处的人,两人虽然是假兄弟,但也有真交情,至少隋翊能跟隋朱说上话。
李崇只怕一件事:隋朱知道自己快死了,狗急跳墙,拉隋和光垫背。
所以他需要隋翊拖住隋朱。
隋翊:“我会联系他,说金陵来的特使是总统的人,不然也不会派我护送——给他自己还有救的希望。”
“再点明,是你李家在背后推手,催促金陵杀他,真实目的是为了救隋和光,隋朱握着我大哥这张牌,不会轻易毁掉筹码。”
“顺利的话,让特使约隋朱面谈,商量怎么平息舆论、帮他脱罪……把他骗出公馆,然后你行动。”
计划三言两语谈好,细节很快落定。
李崇跟隋翊在个性上确实有相似,都是独断专行、雷厉风行,看人的品味也相似……
第一步没有问题,电话真打通了,隋朱也接了。
但是话筒另一端的隋朱始终没说话。
公馆的吊灯闪烁几下,恢复照明,地上映出隋朱的影子。他拿起听筒,听见“二哥”的称呼,耐心听完了隋翊关于“总统密使”与“李家阴谋”的说法。
隋翊李崇同时听见一道模糊的轻笑。
电话没有挂断,好像是被隋朱搁置在一边。听筒中飘出一阵远远的、古怪粘稠的声响,像是吮吸,间或细微的水声……
隋翊比李崇更快地明白了那声音代表什么。
李崇只见隋翊瞪大了眼,底下居然瞬间泛出赤红,隋翊喉间挤出尖厉的低吼:“……我要他死……我要……”
他抓起手边的冲锋枪,拽过手雷塞入腰间,不给李崇留任何话,朝外猛冲而去!
“滚回来,你想害死你哥?!”李崇给他脚边一枪。
这时他也明白水声意味着什么,可如果李崇不能冷静,难道要隋和光一个人思考活路吗?!
隋翊脚步不停,“隋朱知道我心意……我要是听到声音不去找人,那才更有问题!他是逼我去他的地盘谈!”
“心意”。
李崇隐约的预感得到验证。
难怪隋翊在北方树敌无数,还是回来了……什么东西能让少年人心急如焚、罔顾一切?
李崇朝隋翊的背影打空了几十发子弹。
然后转头去处理烂摊子。
*
隋朱在给隋和光剥葡萄,他的指甲在光下亮晶晶的,似乎是涂了一层甲油。甲片光滑,更反衬出他指腹的发皱,像被水泡久了。
隋和光刚擦完身上,也是水汽淋淋的。
“你那时要把我当兄弟就好了。”隋朱叹气:“做你的妹妹真遭罪。”
他平和地聊过去,聊白勺棠,也聊作为“妹妹”那时候他的想法。
隋朱小时候,老鸨把他当婊子养,穿裙子、涂胭脂,教他柔顺,让他吃延缓发育的药,因为他悄悄催吐打他。
隋朱嫉恨女人,她们是他的竞争者、是婊子、是弱者;更憎恨男人,那群嫖客害他做不成男人。
他以为隋和光也把他当婊子呢。
“婊子就是给人睡的,但我都长到十六岁了,你还是不睡我。”隋朱说:“我很惶恐。所以我跟踪了你,想看看你被哪个贱人勾走了。”
那天,隋朱看见了——隋和光跟白芍棠庭院私会。原来是这样,隋朱恍然,因为隋和光有别的、更完美的女人了,所以才看不上他。
那天,隋和光读白勺棠的文章,跟以前他漠视的二姨娘聊理想,才发现女人也不都是空壳。
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隋朱说过想念书的。
隋和光立下决心,回去就找医生治隋朱的眼睛,让他出去念书,如果他想做回男孩,他也支持他……
隋和光:“我知道错,但已经晚了。”
隋朱把又一颗葡萄放到隋和光盘子里,笑问:“晚了——因为我爬了你的床?”
隋和光看着他的妹妹被他养成空壳,来勾引他。
隋和光向来傲慢,做决定不需要和太多人商量,包括把男孩当妹妹养……隋朱哀求说“让我做你的女人”,隋和光是真真切切、心如刀搅。
愤怒和惶恐中他狠狠推开了隋朱,連着几周都没有去见隋朱。
“所以你其实不太恶心我。”隋朱问。
“我是恨我自己。”隋和光说。
他在很年轻的时候亏欠过两个女人,一个是被世人逼出来的“婊子”,一个是被他逼出来的“妹妹”。
他的老师和他的妹妹死在同一天,那之后隋和光学会了敬重女人。
瓷盘落在地毯上,沉闷的响声好像叹息。上方隋朱大笑,捂着脸,笑得肩膀耸动。
隋和光静静看着他。
隋朱从腰后抽出一把左輪手枪。
“韦伯利左輪手枪,容弹六发,现在弹巢里只有一颗子弹,扣一次扳机就转一轮。”
“子弹在哪一轮我也不清楚,现在我问你问题,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我就开一枪。”
隋朱的目光缠绵又阴冷地锁住隋和光。
“第一个问题,”隋朱问,“见面起到现在,你有多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隋和光说:“我想的是出北平,誰挡了我的路,我只能顺手杀誰。”
隋朱扣动一次扳机,隋和光眼皮细微一颤。
隋朱:“你要杀挡路的人,为什么放过了哑娘?”
“是她放过了我。”隋和光说:“我赢不了她。没想到女孩的力气这样大。”
枪口微微垂下了一丝,隋朱说:“很好,刚才你要是说怜香惜玉,我就开枪了。第三个问题,有下辈子,你更愿意做男人还是做女人?”
隋和光:“我做什么都能有作为。”
隋朱眼睛睁大了些。
那令人窒息的杀意悄然转化为了某种更粘稠的情愫——是扭曲的羡慕。
隋朱羡慕隋和光。
他出生就是大少爷,现在依旧是先生……做什么都心安理得,什么环境都能适应。
枪口再次抬起,情愫转为沉重的呼吸。隋朱说:“第四个问题:金陵已经放弃我了,你说我会是个什么死法?”
隋和光蓦地睁大眼,喉间一紧,可尚未及开口,眼前致命的枪口居然调转——
隋朱毫无征兆地将枪口对准自己,連续扣动两次扳机!
“咔哒、咔哒!”两声空响炸开,徒留一片寂静。
连开两枪都是空弹。
看不出隋朱是遗憾还是激动,只见他手腕一振,左轮手枪再次对准隋和光:“看来是天意。”
“就剩一颗子弹了,你死了,我马上来陪你。”隋朱目光重回温情,“我想和你一起死,同年月日,做一对真兄弟……好不好?”
隋和光说:“好。”
隋朱不再笑了,他眼中越来越明亮,仿佛要把隋和光的灵魂都照透。他问:“真的?”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枪口还顶着隋和光,按照游戏规则,最后的问题要是答不好,隋朱开枪,隋和光必死无疑。
隋和光平静地说:“我是愿意陪‘隋朱’一命,但我不欠‘隋处长’什么。”
隋朱的眼神变得更复杂、更柔和……“很好,这次你没有骗我。”
他搭在扳机边的食指一动——
砰!
枪响猛地炸开,隋和光却没有死。
在隋朱开枪前,一发子弹从窗外射进来,气流破空的刹那,隋朱把隋和光拉进怀中,扑倒,又往旁翻滚几步……几秒后,隋朱刚才站的地方多了一个冒烟的孔。
隋朱正在找掩体,忽然身体一僵。
他慢慢低头,手掌捂住腹部,指缝间全是血。
一截银簪没入他腹中,另一端握在隋和光手里。
“这是……我送你的簪子啊……”隋朱笑了。
天光大亮。
厚重的窗帘被人扯下来扔开,在阳台埋伏许久、等到最佳角度射击的隋翊闯入,扫见隋和光身上没有伤口,紧绷的肩背才松懈了一瞬。
他正要给隋朱补上第二枪,却见隋和光劈下一记手刀,夺过隋朱的韦伯利左轮。
枪口调转,对准隋朱眉心,却被一只染血的手覆盖住。
隋朱气息不算平稳,但声音是无比的平和。
他说:“这一枪……还是该我来。”
无论谁动手,隋朱今天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公馆。
隋朱把隋和光严严实实挡住了,隋翊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开枪。所以,只有隋和光听见隋朱最后的话——
“哥哥,我最后一次求你。”
他把手掌叠在隋和光手背,搭上扳机,枪口依旧对着自己。
“没有人能审判我,”隋朱笑,“包括你。”
黑色立领风衣,让隋和光的脸雪一样的白、一样冷,但并不漠然。
他拾起带血的银簪,挽起隋朱凌乱的发,稳稳地簪在发间。
开枪。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的很爽。
隋朱隋和光真刀实枪做了没有,见仁见智。这里就不明写了。
第70章
“你名字是哪个朱?明珠的珠?”
“哥哥, 是朱砂的朱。因为我娘喜歡红色。”
他骗了哥哥。
他娘不喜歡红色,也不喜欢他这个占着肚皮不走的讨债鬼,耽误她做生意了呀!他本名叫蛀, 蛀虫的蛀。
隋朱盯上隋家是在很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瞎,看见妓院来了一位贵客——富商隋家的老爺。
这是隋老爺婚后第二年,他开始悄悄嫖妓。
隋朱在门外偷看, 只见隋老爷把夫人的相片摆在床头, 每次挺身, 都惡狠狠盯着相片。
相片里的女人气度华贵,隋朱实在好奇,人生第一次偷溜出花楼,在隋府蹲守。他没有见到那女人,但见到一个男孩。
看见男孩那一刻隋朱就知道,这一定是她的儿子。
同样的丹凤眼,华美,矜傲, 穿一身白色洋裝,炽烈的红圍巾在风中獵獵飞扬,掠过隋朱时, 一双雪那样白的手探出, 留下一串铜板。
隋朱成了瞎子后,以前见过的画面都漸漸模糊了,只有那一抹白和红越发鮮艳。
隋朱当时心脏狂跳。
他不想做女人、小姐……他也想做男人、少爷。几年后, 隋朱赌了一笔大的, 凭借大少爷再一次的善意, 隋朱把自己赌进了隋府。
隋和光送他的第一件礼物是银簪。
他竟也要他做女人。
下人偶尔隔远议论, 他都听得见——“真是个瞎子?可惜了”“她那么美”“他是个男人,要那张狐精脸做什么?大少爷就是被勾去魂了!”
美是什么?甜的吗?光滑的?热的?美有什么用?揽客、爬床、勾引、做男人的“女人”?
在被撵出隋府的那天,隋朱再度碰到了“美”。
他咬住大哥的手掌。血是最美的,腥甜的,滋润的,淌过舌尖,覆盖口腔,形成一层粘腻温暖的薄膜。
血流进眼睛,隋朱感到刺痛。漸渐的,从前只能模糊感到的光影,变成一块块刺目的红斑……那天起,他的视力有了好转。
脸上身上遍布淤青,隋朱却甜蜜而热烈地笑了起来。
哥哥。
我终于看清你啦。
隋朱一路摸爬滚打,到了南边,依旧习惯穿女裝,但躯壳日渐高大。恢复视力未必是好事,每个人的视线不是在说“惡心”,就是黏着恶欲。
地痞流氓嘲笑、猥亵,隋朱笑眯眯地做傻子,暗巷中,待人走近,就用簪子刺死他,再抛尸到水井,他很幸运,一次也没被发现。
簪子……好东西,可以是饰品,也可以是殺器。
隋朱当过码头力工,住进“滚地龙”——是穷人在工厂周边聚居形成的棚户区,以竹为架,覆以油桶,门口悬着草帘。床铺是稻草与破棉絮铺成,雨天满地泥泞。
一天,隋朱衣柜里的裙子被翻出来。
同住的人相当正派,提出要帮隋朱疏解寂寞,但在失败后嘴脸大变,势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颠倒阴阳的怪物的真面目。
一家报社来采访隋朱,说着同情,转头刊登“雌雄同体,人妖奇闻”,大赚一笔。他们不知道隋朱识字。
隋朱燒了所有裙子,点燃床铺稻草,鎖死门栓。火光燒红这一片天,隋朱满眼赤红,一边暖手,一边暖枪,往外走的一路上,碰见誰就崩了誰。
他一路逃亡。把一切当成可以交易的商品:良心、相貌、身体、时间,他学会攫取,变得残忍、俊美、強壮。
他仿佛终于成为一个強大的男人。
……哈哈。男人。
他怎么会是个男人呢?怎么没人告诉过他,他是个男人?
隋处长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他变成一件器物、武器,就像他握过的簪子,出锋、够疯,最后或是生锈或是被人折断。
隋朱一生都喜欢红色,血是鮮红、艳红、深红、红褐。所以他擅长殺人,最爱杀人。血从脖子滴出来,像一串血珍珠项链,隋朱欣赏这美丽,感到很快活。
隋朱杀的最后一个人是自己,开枪,杀了困扰他一生的怪物。
没有任何人配审判他。
除了他自己。
死亡临近,隋朱眼前渐渐暗下去,他揉搓手指的血,擦在衣服上,再尝试触碰隋和光,但只摸到一团空气。
他安然合目,眼角有血,心中默念:“有下辈子,我再不跟你做兄妹……”
……
宁城,隋府,几个科员奉处长的命令,到宁城处理敌人。
她们看着被圍起来的一片廢墟,面面相觑:一个人也没有,这是要杀谁?又哪里有什么危險,需要她们一群人来执行任務?
林科员想起处长嘱托,走到湖边西面,看见一座荒廢许久的院子。这里的建筑还算完好,没有被打砸,想必是因为院中早就荒芜,没有贵物。
科员走进去,捡到一块刻有“朱”字的木牌。
科员心中一悸,好像冥冥中感觉到某些东西的逝去……她情不自禁地抬手,看着握紧的枪——隋朱给她的枪。
想起隋朱最后说的话:“子彈不打完,别回来见我。”
科员朝天开枪,她心里清楚:子彈打完,她们才是真的再见不到隋朱。
有危險的不是任務,是隋朱…他是故意放她们离开北平的。
她按照处长的叮嘱,烧了木牌,再把偏房一切统统烧光……从此隋朱在这世界上,就是真正一无所有、一身干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