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击中的、尖锐的痛楚和酸涩。


    他以为只有自己在乎，只有自己遗憾。


    他以为父亲……他以为父亲……不会有这样的遗憾。


    敖丙感觉到哪吒的手在自己指尖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侧头看着哪吒瞬间苍白的侧脸和那双瞪得溜圆、写满震惊的眼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怜惜。


    他搭着哪吒手背的手指，再次轻轻收紧了一些，传递着无声的陪伴。


    申公豹看着那毽子，嘴角又习惯性地想勾起嘲讽，但这次，那弧度最终没有成型。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


    太乙真人胖乎乎的脸上挂着泪痕，呆呆地看着那毽子。


    又看看李靖，再看看哪吒，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眼睛里满是唏嘘。


    画卷又暗了下去。


    这一次，观影厅里彻底陷入了长久的、沉重的寂静。


    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说话。


    （那些反派主要不敢在这样的气氛下说话，万一惹怒了哪吒，又来一个连坐怎么办？）


    （各界李靖更别说了，现在他们都在祈祷自己世界的哪吒想不起来自己来，万一哪吒真不管不顾了，他们咋办？）


    刚才那场惨烈的天劫带来的冲击尚未散去，这枚小小的毽子，却又以一种更温柔也更残酷的方式，再次击中了每个人的心。


    它无声地诉说着未完成的遗憾，诉说着深藏心底却未曾出口的爱，诉说着一个父亲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思念。


    李靖抱着殷夫人，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黑暗，仿佛灵魂都被抽离。


    他攥着妻子肩膀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他从哪吒出生就前往天庭寻找解开天劫之法，在天界耽搁了一年左右。


    回去之后忙着教导吒儿，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踢毽子上。


    好不容易吒儿学有所成，后面又出了吒儿伏妖被百姓误解，他想要还吒儿一个清白。


    于是他亲力亲为，抓到了海夜叉，准备在吒儿生辰宴上告诉百姓，吒儿是清白的。


    可是没想到吒儿生辰宴还没来得及筹备，他们一家就全都到这了。


    哪吒依旧僵硬地坐着，手上还残留着敖丙指尖的微凉。


    他盯着那片黑暗，小小的胸膛起伏不定，眼神里最初的震惊慢慢沉淀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迷茫、更加汹涌的复杂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混乱地搅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吗？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总是板着脸、严厉得不近人情的父亲……


    原来也想要和自己踢毽子？原来他也会在睡梦里，死死攥着一个破毽子？


    敖丙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哪吒混乱的气息，那是一种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和冲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李靖夫妇的方向，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静。


    申公豹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呵……攥…攥得再紧，也…也踢不成了。”


    他像是在点评李靖，又像是在讽刺这世间所有错过的遗憾。


    太乙真人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哎…哎…师弟！少说两句！都…都这时候了…大家心里都难受…”


    “再说了之前的毽子比赛，哪吒不是和李靖已经踢毽子了嘛，这遗憾也算是圆满了。”


    申公豹知道自己失言了，顺着太乙给的梯子下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娘。” 一个低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压抑。


    是哪吒，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面朝着李靖和殷夫人的方向。


    殷夫人和李靖都是一愣，同时看向他。


    哪吒没有看李靖，只是看着殷夫人。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残留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复杂，倔强、茫然、委屈。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观影厅：


    “那个毽子……”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足勇气，“……还在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悲伤、愤怒和压抑。


    殷夫人瞬间睁大了眼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在…在！在的！”


    “吒儿…娘给你收得好好的…一直…一直在娘的妆奁最底下…”


    李靖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灼人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质问，只有对一个简单问题的执着。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卑微的希冀猛地攫住了他。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吒儿为什么不问我？我是不是哪里不妥？我也想回答吒儿的问题啊。


    哪吒得到了母亲的回答，小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目光终于，缓缓地，转向了李靖。


    父子俩的目光在昏暗中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撞在了一起。


    李靖在那双清澈却复杂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通红的眼，痛苦扭曲的脸，还有那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愧疚和恐慌。


    哪吒看着父亲那双猩红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那濒临崩溃的痛苦神情。


    那个永远威严、永远冷静的陈塘关总兵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和痛苦彻底击垮的、脆弱的父亲。


    画卷柔和的光，驱散了部分黑暗，映照着父子俩无声对视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哪吒盯着李靖看了很久，久到李靖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想要再次狼狈地别开脸。


    就在李靖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哪吒突然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画卷的方向。


    他的小脸依旧绷着，带着点别扭，但声音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属于小孩的蛮横：


    “……等出去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强调，“……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得陪我踢。”


    “踢到我满意为止！听见没？”


    不是请求，是带着小孩语气的命令。


    李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最后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


    敖丙静静地看着哪吒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强装镇定的姿态。


    他的眼底，悄然漾开一丝极淡、极柔的涟漪。他微微弯了弯唇角。